李佩甫散文的根与魂

2020-11-28 07:36王剑
南腔北调 2020年10期
关键词:中原情书散文

王剑

《写给北中原的情书》(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是李佩甫先生的第一部散文集,凝聚了作家多年的观察、思考、感受和体悟。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册,但内容丰厚,思考深入,视角独到,妙语连连,让人读之如饮乳酪,如品香茗。

读《写给北中原的情书》,我们首先读到了眷恋,读到了一个知名作家对故乡热土深深地眷恋。李佩甫生于城市,长于乡村,乡村自然是他重要的书写场域,也是他散文散枝开叶的根系。多年以后,当他以成年的视角回望乡村的人和事,他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个散发着草木气味的乡下孩子,“一手着草筐,一手拿着小铲,赤条条地在乡野里跑来跑去”;他觉得乡土情怀“已经浸润在他的血液当中”,每每提到家乡,提到平原,依然是一种牵挂,一种藏在心底里的温热,一种永远无法割舍的养育之情。

这份“眷恋”,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他的记忆里跳出来,一点一点地漫散开去:家乡那种密密的绵绵的、有一点点湿意和凉意、“一针一针罩着人”的牛毛一样的细雨,令他怀念;瓦檐上一串一串的滴水、夜半的狗咬声、蛐蛐的叫声、门搭晃动的声音,以及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声或问候语,令他怀念;倒沫的老牛,冬日里失落在黄土路上的老牛蹄印,令他怀念;静静的场院和一个个谷草垛,院子里那种简易的有着四条木腿的小凳,钉在黄泥墙上的木橛,令他怀念(《我怀念》);甚至家乡那种有风的日子,以及风里到处弥漫着的让人念想期盼让人兴奋不已的年味,也令他怀念(《消失的年味》)。这些怀念,有原汁原味的烟火气,有日子的琐碎感和流动感,有浓浓的爱意和诗情。在笔者看来,这是作家对美好岁月的一种回溯,是对民风民俗的亲切回味,是一株草与另一株草的对话,是一棵草对大地的深情诉说。作品的情感之真,感情之厚,浓度之烈,让人读之动容。

对故乡热土,李佩甫并不一味地呈现乡愁底色,而是加入了对这块土地的高点审视和文化意蕴的开掘。散文《带豁口的月亮》,写的是一件乡村往事,三个下乡知青在看露天电影的过程中,与村民“黑大个儿”发生了摩擦。为了所谓的面子,年少轻狂的他们追着“黑大个儿”殴打。而村民们先是沉默、躲避,接着是愤怒、反抗,最后选择了忍让和宽容。多年以后,当作家李佩甫再来审视这件旧事时,他从村民身上发现了“忍”和“韧”,他觉得,“老百姓就像土地一样沉默,那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他们就靠一口气,一代代存活了下来”。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这篇散文流露出淡淡的忧伤、深深的懊悔,以及对荒唐事件的批判和反思。作品中那种敢于揭示人生隐痛的力度与直抵生命痛感的笔触,读来令人震撼。

读《写给北中原的情书》,我们读到了感恩,读到了一棵文学大树对根的情义。李佩甫曾说,他能有今天的文学成就,得益于“被发现”“被培育”“被托举”,真切地认为他的人生之路是由众多文学前辈引导和铺就的,他们是他生命中的发光体,他发自内心地感念这些人,毫不掩饰对这些文学前辈的尊重和感恩。他称南丁先生是“我们的旗”,是“中原文坛的大纛”,是河南文学的“定海神针”。这个笑眯眯的人,总是积极地“搭着窝”,关照着每一个有潜力的作者。有了这个文学园丁,才有了一支四代同堂的文学豫军,才有了河南文学的复苏和繁荣。如今,南丁先生平静而决绝地走了,李佩甫痛彻心肺地写下怀念的文字,恍惚中他看见一面旗帜仍在空中飘扬(《我们的旗》)。李佩甫称段荃法先生是河南文学界的“忠厚长者”,无数个夜晚,段先生都与上门求教的文学青年谈论风生,从不嫌烦。即便是在病重住院期间,段先生也惦记着李佩甫的长篇创作。这样的长者,让“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眼里一湿,差点掉下泪来”。李佩甫这些“写人”的散文,感恩之心从未离场,写得很真诚,写出了“生命的痛感”,读来让人深受触动。

读《写给北中原的情书》,我们读到了奖掖,读到了一个前辈作家提携青年作者的拳拳之心。在文学的战场上,李佩甫就是一个坐镇者,一个擂鼓者,一个摇旗呐喊者。无论是对小有名气的作者,还是对寂寂无名的作者,甚至对童年的小伙伴书生,或者刚见面不久的年轻作者,李佩甫都愿意做一个站在路边鼓掌的人。看得出,李佩甫先生为人热情厚道,他是很愿意说人好话的。尤其是对年轻作者,他都尽量说好话,一律是好话。他用手中得体的文字,试图去点亮一盏灯,燃起一盆炭,送给那些在文学小径上苦苦跋涉的人,鼓励他们勇敢地走下去,走得平稳,走得持久。

读《写给北中原的情书》,我们读到了思考和顿悟,读到了一个文学大家对多年文学创作实践的心路回顾和深度思考。40多年来,李佩甫一直在寻找他的创作领地,直到有一天,他找到了滋养他的平原,打了一口属于自己的深井。他的根基深植于中原大地,植根于无边的原野,他的根脉连接着中原文化的魂魄。于是他开始与土地对话,把人当作植物来写,在平原上撒下“声音”的种子,浸泡出了4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我的自述》《一种植物》《我的平原》等篇章中,李佩甫把生命体验与思考过程和盘托出,清晰地展露了他的风格嬗变和思想脉动。这些“创作谈”,有追寻也有检索,有回溯也有阐释,有迷惘也有超越。这是一种生命解剖式的展览,是拷问灵魂式的求索,是对一个作家从内到外的破译。由此看来,作家李佩甫是一个有境界、有标尺、有大气象的人。他提出的“第四人称写作”“贫穷对人的戕害远远大于金钱对人的腐蚀”等深沉睿智的论断,至今仍然振聋发聩,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当然,李佩甫先生也有他的困惑:“人们的生活富裕了,却有了更多徘徊和迷惘。在单一的年代里,人們渴望丰富。如今社会生活多元了,人们又向往纯粹。可单一了,必然纯粹,又容易导致极端;多元了,必然丰富,可又容易走向混乱。怎么才好呢?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作家面临的课题。也就是说,面对时代的变化,怎样才能找到准确的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这样的思考,彰显了一个作家永不止步的探索和责无旁贷的时代担当。

李佩甫散文的语言,没有过多的修饰,质朴而诚恳,生动而亲切,干净而湿润。话很白,但朴中见厚,实中见虚。看似平平淡淡,却是以乡音作底,用心血熬出来的丰富,是将诗性化于无形的凝炼。比如,他写瓦檐上的滴水,“一串一串地滴下来,先还是密的、连珠儿,而后就缓了,晶莹着,亮着,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点点浓”,砸在檐下排列的圆坑里,“先是奔儿——奔儿——的,而后是啪声,再后是啾声,那声音是有琴意的”。再如,他写门搭的声音,“夜里,你从外面回来,门搭会响一声,那声音咣地一声,荡出去又荡回来,钝钝的,就像是很秘密的一声问询。这时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头,那门搭仍在晃悠着,摆动着,和日子一样碎屑安然。”这样的文字,有色彩,有音响,有韵味,有留白,洋溢着浓郁的农村生活气息,散发着刻骨铭心的真实感,有一种带人飞翔的美妙和浪漫。可以说,没有乡村生活阅历的人,是断然写不出这种富有质感的文字的。读他的作品,我们的心会变得细腻起来,宁静起来,湿润起来,会对粗砺的生活生出几分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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