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逸琳 赵蔓芳
【摘要】白嘉轩,陈忠实笔下《白鹿原》中的族长,出生在清朝末年,是接受过中国古代传统的封建主义思想教育并且身体力行的传统而本分的农民阶层的代表,但他遇非常之事时却又别具见地和担当。作为白鹿两家封建家族之大家长,原上第一大家族白家的顶梁柱,白嘉轩思想的复杂和立体性值得研究。作为大家之族长的白嘉轩传统而担当,威严亦偏执;作为小家之父亲的白嘉轩有仁爱之成,不乏封闭之败。其女白灵是父亲仁爱释放下的自由精灵,却命归于时代悲情;其子白家兄弟则是封建封闭掌控之育下的失败。心怀白鹿原式“乌托邦”理想的白嘉轩,平生无愧,仁义担当,凭腰杆撑起白鹿原,他的白鹿原式“乌托邦”引人深思。
【关键词】白嘉轩 《白鹿原》 封建大家长 仁爱而偏执的父亲乌托邦
白鹿原的黄土,意义是非凡的。它承载了白鹿两家世世代代的恩恩怨怨。书中描写了诸多人物,不止是白嘉轩,还包括核心角色之一的鹿子霖,以及白鹿两家上上下下跨越三代的长辈后辈。在文本中,作者将白嘉轩的一生细细展开刻绘,从富有传奇性的七房妻子(活力)到佝偻着身体看着那片“用计”换下的风水宝地(身退)。以这种视角,在白嘉轩的行动中,我们看到这座建造之初带有神话意味的白鹿镇世事变迁。毫无疑问的是,白鹿原这片黄土地,不论经历怎样的风雨,不论那里的人沦落到怎样的境地,只要白嘉轩还在,心里便是踏实的。他与白鹿村是共存的,只要他还没有倒下,还没宣布妥协,任凭原外世事动荡人心不古,白鹿原就还是那个人们心中的乌托邦净土。
本文拟从作为封建大家长及作为父亲的白嘉轩两个方面来探讨他复杂的人物个性,力图还原一个客观、立体的人物形象。
一,作为大家之族长的白嘉轩:传统而担当,威严亦偏执
白嘉轩从病重的父亲手中接过族长的位置后,迅速建立了属于一村之长应有的权威。无论是从换地事件开始,还是制定乡约、创办学堂等等,每当白嘉轩在原上相当于会议厅的祠堂里发起提议与决策,尽管面临世俗观念亦或鹿子霖一党的阻挠,但最终事情总会以族长的向心力团结结束。而且事实往往证明白嘉轩在重大决策上很少出错。
比如交农事件,白嘉轩本能地产生了维护本族的想法,作出了一个风险极大的决定,与他一向接受熏陶的正统皇权的落后思想对抗。这需要的不止是见地和孤勇,还需要全族上下人在族长的带领下齐心协力、风雨同舟。值得注意的是,这算得上是一次小型的起义,不止是技术上的难度,原本传统的白嘉轩自我内心也做了持久的斗争。这算的上是白嘉轩作为族长真正承担起民生的开始,也是对民主的一次尝试。加上后来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绝对是以一个有担当的顶梁柱的形象存在。
那么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犯过错误呢?当然不是。白嘉轩是个有着自己一套坚定的道德观念的人,这一点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在工作方面。但是他这套标准到极致的道德观太自以为是。我想举白鹿原上闹瘟疫一段做例子:
“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我只能按照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里那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上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婊子抬灵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
这一段选自书中描写原上闹瘟疫的情节,白嘉轩在族人开始纷纷祭拜惨死的田小娥的心慌意乱之时,坚决反对修庙,这段厥词方方面面体现了白嘉轩对田小娥的看法定论:“婊子”。當然这是几乎全村人的看法。白嘉轩恼羞成怒吐出的肺腑之言,正直吗?是很正直。
他无法接受为一个他认定有道德污点的人修庙的举动,尤其是田小娥——曾经被他审判过的“荡妇”。不是他不相信这千年难遇的瘟疫是田小娥的冤魂作祟,是她不能忍受一个婊子以自己的“冤魂”去伤害无辜的族人,这与他的人生观、价值体系相悖。他始终坚信,田小娥遭受的一切是咎由自取,他并无亏欠,一个伤风败俗的人怎么能被族人跪拜呢?读到这段话,我对这个最最正直的人,深切感受到的却是恶毒:到底是有多恨有多咬牙切齿才会对一个都已经悲惨死去的姑娘做下如此诅咒?这是要把她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他可以宽恕孝文对他的伤害,可以对黑娃的行为释怀,但无法宽恕一个女子作出有违妇道之事,这种无法释怀的对一介弱女子的偏执痛恨,或许成为了他正直人性中罕有的污点。
他在白鹿原上的声望并没有受到影响。在他的人性中,刚正不阿、心怀宽广依旧是主旋律。他确实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族长,关键时刻从未撂过担子。对待死对头鹿子霖,他也从来都是以德报怨,大家风范。
只是陈忠实在创作人物时已经一语盖之:“腰杆太硬”。对人物的赞美、遗憾,都包含在这一语之内了。因此面对所谓权贵他永远不会有鹿子霖之谄媚,宁折不弯的个性导致他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无论如何,身为大家长的他严于律己,言出必行,是值得佩服称颂的;反观对手鹿子霖,圆滑、贪婪,若是担任白鹿原的主持人,气象会截然不同吧。但到年老体衰之时,白嘉轩身成佝偻,作者亦暗鞭了他年轻时的有乏柔韧温情了。
二,作为小家之父亲的白嘉轩:仁爱之成,封闭之败
作为父亲,白嘉轩膝下有三个孩子,儿子白孝文、白孝武,女儿白灵。三个孩子的人生轨迹都截然不同。白孝文受封建之风熏最后成了官老爷,白灵自由参加革命却死在了党内清算,只有孝武按照父亲的规划待在原上将祖业继承下来。
一个人的性格养成是际遇如何的重要因素,而性格养成与家庭教育直接挂钩。白嘉轩对待子女的不同很能反映出时代特征与他作为父亲的行事风格及育人个性。白嘉轩的这一切行为都是一个传统封建大家长的典型范例,宗法世袭制下的家族长者一心将自己的子女按照当时的时代要求培养成为当时社会中仁义之士。下文笔者想分别分析白家几个孩子命运的不同来窥探白嘉轩复杂的育儿心路历程。
(一)白灵:仁爱释放下的自由精灵与时代悲情
白灵的出生颇具传奇色彩。她生逢百灵鸟叫,是从狼口中抢下的宝贝。大约有头有脸的人出生总会自带异象,原上的人又偏信这些,加上白嘉轩已经得过许多子,而今获一女,生的水灵可爱、聪明异常,他是如获至宝,许多方面都不忍苛责。于是白灵从小都像男孩儿一样长大,不用束脚,白嘉轩也舍不得管束她。按理说封建下的女性受到的压迫更多,但这种性别差异,恰恰为白灵提供了自由生长的土壤。
因为是女孩子,白嘉轩的疼爱给了白灵充分的发展空间,放松了他的控制。相比之下,白孝文就不具备这些条件,他是长子,白家盼望着他有出息,将来能把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祖业发扬光大,加上有鹿家长子鹿兆鹏的对比,白孝文的天性被死死的压抑下去,甚至发展成一种扭曲的个性。白灵却不但没按照规矩嫁人,还进城念了书——代价是她在房中困了好几天,用决心换来了父亲的屈服。其实白嘉轩内心也知道拦不住,他只是舍不得,我能清晰的从文中感受到白作为父亲对这个原上精灵的宠爱。但长大后的白灵回报给父亲的却是伤害,她作为经受过文明开化的女孩子,“眼睛一旦睁开便不会再闭回去”,她投入了革命,成为一名彻底的理想主义革命者。
为此她与家中决裂,远离故土。西安城被围,白家上下都为她提心吊胆,这种担心却仅仅是开始。白嘉轩以无力阻拦小女儿的脚步,腰杆一向站得笔直的他,在西安城找女儿的身影,看着却分外辛酸。这一面的白嘉轩,是柔软、舐犊的父亲,和天下的父母没有什么不同,不论书中身为族长的他身姿多伟岸,这一刻都非常无助。白灵虽然逃过了西安围城一劫,讽刺的是,一心想在战场实现革命理想的她最终却死在当时复杂的内部冲突中。
远方得到消息的白嘉轩,终于也抗不住岁月风霜,日渐老态。“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不管怎样,对于努力去追求自由理想的白灵而言,得到过难得的自由,作出过想做的行动,只问过程,不问结局,也人生无悔了。有这样的仁爱的父亲真的很幸运。
(二)白家兄弟:封建封闭掌控之育下的失败
相比起女儿,白家兄弟受到的教育截然不同。相比孝武,孝文更有读书天赋与上进心,他一心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做白家骄傲的长子。大众对白孝文普遍的刻板映象是虚伪、无耻、阴毒的,在陈忠实笔下有着深度的性格转变,但在白孝文和白嘉轩这段关系中,我更留心的却是父子关系的不睦对孩子成长的影响。 平心而论,对于白家兄弟,尤其是白孝文而言,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白嘉轩是封建大家族的一家之长,他是有使命感在的。不止是做原上人的领袖,白嘉轩还要把祖上传下的家业经营好、直到下一代来接过这个接力棒。白孝文作为长子,无疑本该是第一人选。为了家门兴盛、族人和睦,他希望子女们都能按照他的人生规划走下去,容不得偏差。但事与愿违,两兄弟终是差强人意。
孝文一直很好强,在鹿家兄弟的对比下,他更希望得到原上人的认可,一直暗中较量。他想和兆鹏兆海一样去城里念书,但是强硬的父亲不允许,因为他必须留下了继承祖业。孝文不敢违逆,只能活在父亲的掌控下,毕竟最初的他只是一个想要讨好父亲的乖孩子。
孝文会读书,四书五经背得烂熟,受的是封建旧式教育,谈不上开明,但也颇有些才学,只就是身子生得单薄不善耕种,这一点让父亲难以入眼,打下了对这个长子处处不满的基础;加上孝文时不时眼红外面的世界,每当这种不安分的情绪出现,白嘉轩采取的是果断专横的打压贬低。眼看着白灵进城念书了,他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却只能用封建对女子的教条来批判和教训小妹,借以平衡心中的不甘。加上鹿家高材生鹿兆鹏的对比,他每每屈居于鹿兆鹏的光环之下,不忿之情渐渐使他人格扭曲。此时白嘉轩是怎么做的呢?他不但没弄明白孩子的自卑心理和懦弱的个性、去加以疏导,他反而是愈发看不惯,于是就愈发打压,这个心结随着一个个父子误会根深蒂固,最终酿成大错。白孝文最后丢弃自尊,父子反目。
白孝文的这种心理不难理解。其实很多中国式父母会犯这种错误——无法令家长满意,长期得不到着正向反馈而造成的心灵缺失,对性格的影响是深重的。一个腰杆子笔挺强硬作风的父亲,他羽翼下的孩子必然是懦弱的,天性被压抑。白孝文拼命想要争取到他人的肯定,对鹿兆鹏的嫉妒就更重:鹿子霖为人虽然狡猾,但却是时时以他的孩子为傲啊。每次看到他吹捧他的兆鹏,虽然有炫耀心理在,但他确实是真诚地欣赏孩子认为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另外,鹿子霖有着圆浑的个性,不像白嘉轩一般对新事物死死抵抗,鹿子霖也颇有些进步思想,书中有描写过原上闹瘟疫烧石灰消毒,其实就是兆鹏带来的象征“科学”的思想方法,他是第一个采用的,一點都不忌惮村民异样的目光。白嘉轩是典型的封建传统的坚定维护者,他不喜欢外面的变化来侵蚀原上平静的生活,对新事物总是反应慢一拍,本能地抵触。
后来为了族人的生存,他才被迫做了许多尝试,这是封建笼罩下的时代局限性。所以可想而知,对于寄予厚望的长子的人生轨迹,他必须牢牢掌控在手里。白孝文的一生是富有悲剧色彩的,他触底反弹,最后对出人头地的渴望发展至病态,他变得虚伪、阴险,后来不择手段一路升官,仿佛父亲有时也会自得,可他当时意识不到,孩子早就变成了与白嘉轩刚正不阿的人格截然相反的假面人了。
最终意识到孝文没得指望,只能把寄托放在安分的孝武身上。但是他又失望了,孝武真的很安分,安分到毫无主见。这怎么能成为家族的担当呢?白嘉轩想不明白,自己给原上的人拿了无数次主意,为何孩子却只是个一贯顺从的孝子,只会一味模仿他的样子。一个是南极,一个是北极,孩子却没有一个成为他期望的样子,他的封建封闭式教育恰恰是主导因素。作为族长他擅长把控全局,但把这套作风沿用在子女身上,远远达不到鹿家放养的高明。
总之,扮演父亲角色的白嘉轩,在放养女儿上,不乏仁爱之功成;但在教育两个儿子方面,则主要是封闭之败了。他的控制欲太强,正是来源于他笔直而有乏柔度的腰杆。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白嘉轩看似是一个很单一的角色,就是所有故事中正统主角,彻彻底底的好人,为人正直,不屑与灰暗为伍,有着强烈的道德观念和律己精神,这些都没错,但他除却白鹿原族长的外衣之外,他有很多重身份,陈忠实赋予了他丰富的人性。从书的开头到结尾,读者能看到这个勤劳耕种者他的喜怒哀乐,他坚韧的风骨,不屈的个性,当然也包括他性格中的反面缺憾。人无完人,当一个个正统角色脸谱化、平面化,会真真是文艺作品的悲哀。所以我们能在《白鹿原》这部伟大的作品中看到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人,有正直偏执的白嘉轩,亦有圆滑有度的鹿子霖;有睿智脱俗的朱先生,也有固执冷漠的冷大夫。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是像陈忠实这样十年磨一剑的文学工匠,需要的是一个个鲜活的文学角色来拯救现代人日益疲乏的审美意趣。这样的优秀作品,才能让每个读者共鸣和感动。
参考文献:
[1]贾珊《从文学叙事的行动序列浅析《白鹿原》的人物形象》。
[2]陈忠实《白鹿原》选段。
[3]陈瑢《电影《白鹿原》中意象的时代象征和封建讽刺>。
基金项目:国家教育部青年人文社科项目(13013YJC752041)“‘自然感知与‘乌托梦的纠缠——美国自然主义与乌托邦文学关系研究”后续成果(注:课题已结题)。
作者简介:刘逸琳(1998-),湖南湘潭人,浙江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在读学生。
赵蔓芳(1973-),湖南湘潭人,硕士,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部副教授,学术委员会委员,比较文学方向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