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地方都是虚构

2020-11-28 07:20:22
现代阅读 2020年5期
关键词:三国志周瑜关羽

一个世纪以来,精神分析已成为心理学领域内极具影响力的流派。在世界的个角落,每天,都有人在讨论弗洛伊德。梦,源于每个人心中的异世界。夜幕之下,梦境洞开,四重空间,异界循环。噩梦?美梦?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

《三国演义》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历史知识吗?从不太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三国演义》确实起到了普及历史知识的作用。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广大的民众,不是从史书,从二十四史,而是从小说戏曲和各种艺术作品中获得了历史的知识。人们从《封神演义》知道了商纣王、姜太公;从《将相和》知道了廉颇、蔺相如;从《三国演义》中得知了曹操、孙权、周瑜、刘备、诸葛亮,知道了关羽、张飞、赵云;从小说《三侠五义》和《铡美案》之类的包公戏得知了包公;从《隋唐演义》知道了隋炀帝、李世民、秦琼、程咬金;从《长生殿》和一系列的李杨戏知道了唐明皇和杨贵妃。中国人最熟悉的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无不与小说戏曲有关。

中国人对于历史人物的爱憎褒贬,也往往取决于小说、戏曲所塑造的形象。难怪黄人在《小说小话》里发出这样的感慨:“书中人物最幸者,莫如关壮缪;最不幸者,莫如魏武帝。历稽史册,壮缪仅以勇称,亦不过贲、育、英、彭流亚耳。至于死敌手,通书史,古今名将,能此者正不乏人,非真可据以为超群绝伦也。”可是,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小说和戏曲所提供的并非历史的原貌,而是一种艺术加工以后的“历史”。经过学者的研究,我们知道《三国演义》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尊重基本的历史事实,书中重要人物的主要活动,和历史相去不远;如清人刘廷玑所言:“演义者,本有其事,而添设敷衍,非无中生有者比也。”小说中的精彩部分,几乎都是虚构。读者读得津津有味的地方,正是子虚乌有的地方啊!

从历史上看,鞭打督邮的是刘备,而不是张飞。据裴注(即裴松之注《三国志》)所引《典略》,刘备在朝廷沙汰之列,督邮来县里具体执行。刘备求见督邮,督邮称病不见。备恨之,“将吏卒更诣传舍。突入门言:‘我被府君密教收督郵。遂就床缚之。将出,到界,自解其绶,以系督邮颈,缚之着树,鞭杖百余下,欲杀之,督邮求哀,乃释去之。”这个故事与满宠的事迹颇有相似之处:“县人张苞为郡督邮,贪秽受取,干乱吏政,宠因其来在传舍,率吏卒出收之,诘责所犯,即日考竟,遂弃官归。”(《三国志·满宠传》)小说家可能是捏合了刘备和满宠两人的故事而设计出张飞鞭打督邮的情节。刘、关、张未曾救过董卓。“捉放曹”的不是陈宫。历史上并无貂蝉其人,如徐渭所说:“布妻,诸史及与布相关者诸人之传并无姓,又安得有貂蝉之名?”(《徐文长逸稿》卷四《吕布宅》)历史上刘琮确实投降了曹操,荆州落入曹操之手。曹操封刘琮为青州刺史,封侯,没有派于禁去追杀刚刚投降过来的刘琮和蔡夫人。小说为了给曹操抹黑,又给添上这么一段故事。鲁肃远见卓识,精明干练,并非如《三国演义》里所写的那样平庸。黄盖没有献什么“苦肉计”。据《三国志·孙权传》裴注所引《魏略》所述,草船借箭的是孙权,不是诸葛亮。时间在赤壁之战以后,地点在濡须(今安徽南)。孙权的借箭也不是有什么预谋,只是随机应变罢了,当然也没有在船的两边扎什么草人。斩华雄的是孙坚,不是关羽。《三国志·孙坚传》有云:“坚复相收兵,合战于阳人,大破卓军,枭其都督华雄等。”颜良倒是被关羽斩了,文丑却并非死在关羽的刀下。为关羽刮骨疗毒的不是华佗。隆中一带并没有什么卧龙岗。赤壁之战的决战地点不在赤壁,而是在乌林。诸葛亮未曾以二乔来激怒周瑜,曹操也没有铜雀台锁二乔之意。赤壁之战的时候,二乔均已三十开外。我们读《三国志平话》,才知道诸葛亮借二乔以激怒周瑜,是出自说话艺人的创造。历史上的周瑜是一个豁达大度之人,可是小说把他写成一个心胸狭隘之人。周瑜临终之时也没有“既生瑜,何生亮”的“仰天长叹”。现在有所谓“瑜亮情结”之说,其实是小说家言。庞统没有参加赤壁之战,当然也未曾献过连环计。关羽是不是用刀,也得打个大大的问号。俞樾对此提出疑问:“关公本传,无一刀字。传云:‘绍遣大将军颜良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曹公使张辽及羽为先锋击之。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关公传》既用‘刺字,则其杀颜良,疑亦用矛。《吴志·鲁肃传》:‘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此却有刀字,然恐是佩刀耳。”(《小浮梅闲话》)《三国演义》则谓:“颜良措手不及,被关羽手起一刀,刺于马下。”即不说“砍”,也不说“斩”“劈”,而要说“刺”。或许是注意到了《关羽传》的这个用字。果真如此,则小说的作者还是非常仔细的。小说中说张郃不听司马懿的劝告,自恃其勇,中了埋伏而被乱箭射死。但裴注所引《魏略》之说,却正好相反:“亮军退,司马宣王使郃追之。郃曰:‘军法:围城必开出路,归军勿追。宣王不听,郃不得已,遂进。蜀军乘高布伏,弓弩乱发,矢中郃髀。”小说的写法维护了司马懿老谋深算的形象,却损害了张郃智勇双全的名将风采。同一部《三国志》,同一个作者陈寿,对于马谡的结局,却给出了互相矛盾的3种答案。马谡究竟是被诸葛亮挥泪斩了,还是畏罪潜逃,或是病死狱中,恐怕永远说不清楚了。

《三国演义》里讲得有声有色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曹操行刺董卓、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王允的连环计、孙策的怒斩于吉、诸葛亮火烧新野、刘皇叔越马过檀溪、糜夫人投井自尽、群英会蒋干中计、诸葛亮三气周瑜、关羽的降汉不降曹、关羽的秉烛达旦、阚泽的假投降、庞统的连环计、华容道放曹操、过五关斩六将、关羽斩蔡阳、单刀赴会、祢衡的击鼓骂曹、关羽战黄忠、左慈戏曹操、周瑜“虚名收川,实取荆州”的假途灭虢之计、空城计等等,完全是小说家和民间艺人的虚构,具有民间传说的深厚基础。

越是精彩的地方,就越是离不开虚构,作品之能否成功,艺术想象力的强弱是最关键的因素。这一点是很有启发性的。那么,能不能由此得出结论:《三国演义》不能给我们一点可靠的历史知识。当然也不能这么说。譬如说,小说对禅让丑剧的描写就要比《三国志》深刻得多,也真实得多。小说对宫廷斗争的残酷性的描写,也要比正史真实得多。

《三国演义》中写得最精彩的人物,往往就是虚构成分比较大的人物。历史上的曹操,固然有酷虐变诈的一面,但他的雄才大略也不可否认。小说把曹操塑造成一个奸雄,历来有许多人为他喊冤叫屈。程树德便说:“说阿瞒之奸,亦逾其分量。孟德一代英雄,何至如演义所说之不堪?”(《国故谈苑》)诸葛亮本是萧何一类的人物:“先主外出,亮常镇守成都,足食足兵”,如陈寿的《三国志·诸葛亮传》所说,“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可小说把他写成一个神机妙算、临阵指挥的三军统帅。当然,诸葛亮比萧何的功劳大多了。如叶适所说:“汉高犹是大势已成,何与之为易;备漂流二十年,未尝得尺寸,亮凿空干取,以无为有,比于萧何,其事倍难。”(《习学记言》卷二十八)

李慈铭对小说的“以假乱真”非常痛恨:“余素恶《三国演义》,以其事多近似而乱真也。”(《荀学斋日记》)章学诚主张严格史学和小说的界限,写史就严格地按照历史的真实来写;写小说就完全虚构,不要使人误将小说当作历史,堪称李慈铭的知己。

章学诚不明白,虚构是艺术的生命,不让虚构,那就是要了艺术的命。当然,有一个办法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那就是在小说的前面列出12个大字:“作品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可是,小说家也不想给人子虚乌有的印象。妙就妙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当然,章学诚的批评自有其合理的成分:大众将小说的描写完全当作历史来接受,也会产生许多弊病。眼下无数的“戏说”乃至于恶搞充塞舞台,唐突经典,引起了史学界理所当然的忧虑。严格地说,古代的文献也是真伪杂陈,不能全信。这里也有一个去伪存真的问题。

《三国演义》以后,历史演义层出不穷,可是都未能超过《三国演义》。其中的一个教训就是缺乏艺术的虚构。冯梦龙的《新列国志》(后经蔡元放改题作《东周列国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然,也不是想虚构就能虚构,虚构的也未必都能够成功。再说,《三国演义》是一部世世代代累积而成的长篇小说,其中凝结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并非罗贯中一个人的作品。

(摘自商务印书馆《〈三国演义〉:历史的智慧》    作者:张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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