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出海

2020-11-28 07:20:22
现代阅读 2020年5期
关键词:拉斯沙滩

作者谢旺霖只身前往印度,沿恒河及其支流行走,记录下真实所见的印度,以及印度的平民、苦行僧、外国背包客,形形色色的大城小镇、贫穷村落,寺庙圣地,宗教节庆……他冷静地看待印度社会的繁华与贫穷并存、信仰与世俗交织的热闹生活,在极简用度、回归本真的流浪途中体味心灵与自我、自然和社会的接近。

我背着背包,带着经书起身了。沿着河水往下走,踩着自己的影子。路过沿岸的野花、芦苇。

河下游,越往南走,越是水网密布,渠道纵横,把完整的冲积平原,又切碎成一畦畦的农田、回塘、沼泽和沙洲,以及跟随季风云雨,河水涨落变化不定所吞吐的湿地、陆块与岛洲。

我沿着河流左岸,继续往南走,往下走。眼前逐渐展开的泱泱大河,宛若一面辽阔的海。据说大河的出海口,位于一座岛上,那岛的最南端,是印度教的圣地。

在加格迪布码头,赶上当日最后一班的渡轮,准备航向萨格尔岛。海鸥伴随着渡轮盘旋。几名香客把装在铜罐的骨灰,撒向空中。骨灰乘着风飞,或飘落河流。舷边溅起细雾泡沫水花,味道是苦淡的海咸。

翻腾的白沫水花,聚了又散。我张望四周泥黄墨绿不断波荡的水面,仍分不清楚这段航程,到底是渡河,还是出海。为什么大河的出海口,不在沿岸更往南延展的陆路尽头,而是悬在两遥遥边岸间,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下了渡轮,仍有种飘然在海上的错觉。眼见水岸边无路,前后不着村落,而其他当地居民和香客,陆续被亲友或牛车接走。最后只剩我,独自徘徊码头边,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小女孩突然出现,向我伸出那蜷曲的小手。我愣了一下,我以为她想讨钱。然而,她只是轻轻拉动我的衣角,引领我走向那条我刚已走了一段,却折回头的路上。我想她应该理解我,于是我去牵起那只干萎枯硬的手。

小女孩仰起脸,似乎想绽开笑容,露出凹凸不一、歪七扭八的细粒的牙齿,粉色的牙龈占满了半张嘴。我也试着微笑,多么希望她能了解,我想牵着她那也许长久以来刻意与人保持疏离的手,却又多么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弄疼她。

随着路一弯,前方就有台冒着乌烟的公交车。小女孩止步在车尾,示意我快向前去。一上车,末班公交车便发动了。

当我探出窗外想道声感谢,却不见小女孩的身影了。

公交车由北往南,行经连绵的稻田,水塘,林野,竹篱茅草的农舍,一间水泥小学,褐灰扑扑的聚落,尖塔型的印度教寺庙……一路上,就这么一台车而已。司机不时停下,载上路边步行的学童,或让那些孩子自个儿爬上车顶,搭一段免费的顺风车。

岛的面积,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后半程,整车仅剩我一个乘客。

到了末站,天已黑了。算一算,这趟路,约莫30公里,而我始终还迟迟望不见,也听不到,这大岛上哪里有一条河流,一面海洋。

公交车掉头离去,周遭的影子几乎就被吃掉了。

月光照见一片幽暗的林带,尤其是那拔高在树梢上的尖塔。沿着泥路寻去,榕树芭蕉林间是一家可供住宿的僧院。钨丝灯泡光,忽弱,忽灭。白发长须的老住持,持着蜡烛领我走进潮湿脏黑漫着霉味的住房。他说,附近商家早关了,快熄灯了,岛上一天仅供电3小时。

我饿着肚子入睡。一整夜被这房内跳蚤骚扰得不得成眠。

清晨,从僧院的大门右转,顺着林荫间的泥径,经过几户低矮的茅舍,再穿过一带防风林,就豁然展开一面辽阔灰褐的沙滩, 视线再远一些,连着布满轻微皱褶的大海和云天。

延伸的海平面,看起来长得比我还高。我朝着海边走,浪声越来越大。不仅前方辽阔无际,左右两边也是无际。

浪声震耳。当海浪靠近沙岸时,一道道白色的横纹排沓涌现,堆高,一波波的浪头彼此竞逐,然后轰隆轰隆翻滚着就散碎了,一层层白纱似的水在沙滩上扫过,回旋,消退,接着又是蜂拥而起惊岸的浪花,跳舞的潮水。仿佛永不止息。

海风不断吹打我寻觅的眼,难道这就是尽头了吗?怎么见不到出海口在哪?我一心想着会有那么一条河流,贯穿大岛,抵达这片南岸,才没入海中的。

我朝人群丛聚的地方走去。三三两两的印度教香客,在海边沐浴,敬拜,嬉戏。沙滩上散落着供人换洗的帆布浴间,小贩推着三轮车兜售椰子和冷饮,野狗四处漫步。连向沙滩的路旁成排的篷摊,大多呈歇业状态,不然就是摊主坐窝在绳椅上径自打瞌睡。一切显得有些荒疏和寂寥。

我继续沿着海边寻觅,往东走到底,一排巨大笔直的螺旋桨,飕飕地切着风;回头向西,又走到底,却仍是沒有找到一直以为的那条河流。

又走着走着,才迟迟意识到:这座岛,既在海上,也在大河间啊。倘若此刻,有双能带我高飞的翅膀,也许我能把这一切看得更加清楚——我正身在河海环抱的位置上。

我走回人群会聚的沙滩,静静坐下,望着那些沐浴的信徒的背影,望着远近的海面,飞白的云,从蓝渐次到灰黄相间的水色。那些滚滚往返的波浪,是海水,也是河水吧?

所谓河口,河海的交界,从来都不是固定的。那不仅伴随河水亘久的冲刷而改变,或当也随着每日月引潮汐的引力不断交相推移又变迁着。

许多印度教徒相信,恒河是恒河女神的化身,圣地的恒河水,尤能洗去罪恶,所以他们来到这——女神即将结束作为河流的身世之前,沐浴,敬拜,祝祷,感受被最末的神圣河水涤洗净化,甚至为无法前来的亲友,带回河水,同享蒙受祝福的喜悦。

我不是信徒,却随波逐流,来此寻访一个自己并不确实相信的地方。想到这,突然就觉得自己可笑,也不免有股失落的情绪。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想。但我仍坐在沙滩上,在阴晴不定灰蓝的天空下,时而淋着雨,时而晒着穿透云层的太阳,望着无尽的海与天,仿佛在等待什么。

面对眼前的 “尽头”,这果真是大河的终站吗?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究竟该往哪里走。我等待着,聆听着。

准备离开海滩时,一转身,黑得闪闪发亮的纳拉斯刚好从村里那条路走来。那肤色,介于尼格利陀人和达罗毗荼人的黑。

“嗨!狗屎,你要去哪?”自从得知我的名字后,他开始以姓简称,把“谢”的发音,总是念成 “shit”(屎)。

纳拉斯有双清澈的眼,白亮整齐的牙齿,一咧嘴,似乎就会让人卸下心防,有着令人因他的微笑也想跟着一同笑的力量。他在沙滩向往来的游客,兜售些不知是真或假的珍珠和宝石。先前只要见到我经过,他都会问我去哪,然后又是握手,又是寒暄。

一个男孩跑来,递给他一坨纸。他打开瞧,是3颗珍珠,点点头,就收进棉布包里。

纳拉斯请我喝椰子汁,接着邀我吃饭。

我和他到附近的棚摊下,这儿仅卖素食的塔利,闻起来有股馊酸味。嚣张的苍蝇,老赖在生锈铁盘的食物上,也不时飞扑到我脸上,手臂上。小摊没汤匙,旁观的村民,见我左右手不分捏着黏答答的咖喱饭就吃,都露出错愕的表情。或许他们正暗自咕哝着怎么能用(他们)惯常搓洗屁股的左手抓饭呢?!

我发现与纳拉斯在一块,身边常会莫名冒出些好奇的村民,他显然很高兴很骄傲为他们做翻译或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来自亚美利加!”尽管我多次插嘴更正是中国台湾,他也表示:“Ok! 我了解了。”但一回过头去,他还是向那些村民说道,“Yes!亚美利加!”

纳拉斯大概认为讲英语、有美金(他向我借了美钞,对大伙炫耀一番)的外国人,多半都来自美国吧,又或许他一心希望有个美国的朋友。

后来,我才晓得纳拉斯并非岛上的居民。他只是在这做点小盘生意。家在奥里萨邦的他,目前长租在某僧院,一间洞窟般仅容得下一张绳床的小泥房里。

与纳拉斯混了一天,我察觉他总要伴随,或又约我去哪,可能是顾虑我一人会感到无聊吧。而我却不太再走近那片香客游客丛聚的沙滩,就怕无所事事的自己又耽误了他的工作。

这里虽被视为印度教圣地,但到底还是个末路农村,平常几乎听不太到机械和引擎的声音。民居多以夯土竹篱为墙,茅草为顶。田野上,虽矗立几栋水泥砌砖的大型庄园客栈,不过大半也是歇业与荒废的状态,四面掉漆斑驳,或盖到半截的烂尾楼横竖露出一束束钢筋生锈开花的样子。

听说圣地有淡旺季之分,只有沐浴庆典期间,这地方才会涌现数十万朝圣的人潮。

我常穿着夹脚拖,独自在乡间四处溜达,看那些光溜溜奔跑嬉戏的孩童,看一池池绿水洼塘边洗头边捣衣的女子,或在家屋前揉牛粪饼的妇女。

当地女人见到我注视她们时,多半会羞怯地拉起纱丽头巾,低下头,好似想拉出片阴影躲起来。村里并没有 “带着神圣光环”清闲的牛只,它们都下田工作或拉拖车去了。

天气太热,我就径自走进那些小庙、精舍,捡个阴凉角落坐下,静看那些长发虬髯的修行者,摇铃诵经,或入定冥想。我总在想他们此时脑海中会浮现些什么,也想着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我在西滨荒凉的堤防上,又碰见纳拉斯。不确定是巧遇,还是他找我,我告诉他,准备离开。

他一直问我,为什么?能再多待几天吗?再多一天?事实上,我已经多待两天了,要不是因为他,我可能早就离去了。

一路上,纳拉斯显得心不在焉,闷闷不乐。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反复说着同样几句话:“狗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狗屎离开,我觉得很悲伤。”“狗屎,我非常非常难过。”他愈说,表情和语气愈沉重,让我也感染了他那种难过的情绪。

这次,先讲定我买单,我们才一块吃饭。

纳拉斯陪我到店铺前,买隔日带在路上的饮水和干粮。

店主找钱时,他俩竟起争执。纳拉斯指着我对店主大吼:“朋友!我朋友,来自亚美利加。”店主狐疑挑眉一副不信的模样,转而质疑我:“是吗?”我回答是,我是他朋友。店主很不甘愿扯开抽屉,退回几块卢比,丢在窗台上。

纳拉斯看起来依旧很难过,但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直到我跟他保证隔天一早,再去沙滩看他,他才稍稍释怀。

“狗屎,可以把你的手打开一下吗?”纳拉斯说。

我不假思索摊开手掌。他立即放上一坨纸团。里头是3颗亮闪闪的裸钻,其中一颗黄的略大。他解释,没有礼物可以给我,所以想把它们送给我妈妈、姊妹作纪念。

这可是他的生财工具啊!我怎么能收,不!我不要!我急着跺脚,生气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作势要把东西塞回去。

“是给你家人,又不是给你的。”他左閃右躲一阵,接着拿起自己的拖鞋就赤脚起跑,边跑还边回头,大喊:

“因为——”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岛上最后一晚,我决定搬出僧院,到海边扎营。

为了彻底清除身上和隐匿在背包的跳蚤。我跳到海里沐浴,并尽可能把东西都浸过海水。

架好帐篷,正是太阳西落的时候,坐在无人的沙滩上,望海,观云,听浪翻打。夕阳像一只横倒的酒瓶,把橙色的余晖,倒在灰蒙蒙的海面上。风在吹,风从海上来。

我看不见风,但看得见乘风漂流的云,被风吹皱的大海,被风挟飞起的沙尘,以及沙沙摇晃作响的树林。而且我知道,这些来自印度洋孟加拉湾暖湿的季风,才刚刚起个头而已,他们还将继续北上,抚过平原,带去丰沛的雨量,在大河的下游,中游,上游,深入喜马拉雅危岩耸峙的山麓,一路灌养周遭的大地,也可能引发难以计数的泛滥,造成毁灭的洪灾。

就这么望着望着,我忽然觉得,印度教徒尊崇这条大河,敬奉集毁灭和再生于一体的湿婆大神,不尽全是凭空捏造的吧。

我在帐篷内翻来覆去。先前感到近海露宿的浪漫,早已全消。风猎猎地刮,摇晃不止的防风林恍如落着滂沱的大雨,这些声响在遁入黑夜后,一一变成耸动恼人的噪音,叫人怎么睡得着!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走河:恒河逆旅人》    作者:谢旺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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