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瑛
中国古典园林铺地由来已久,多选用精挑细选的卵石、碎石、瓦片、砖块等各种材料组成富有涵义的精美图案,铺于地面,内容形式丰富多彩,有花鸟鱼虫、典故神话、器物文字等,反映古人的审美喜好与向往期许。苏扬两地古典园林同为江南私家园林,在铺地材料的选择上相同,铺装方式与图形寓意上相似。但是由于两地文化与环境的差异,以及园林服务阶层的不同,再加上两地“吴门画派”和“扬州画派”画风的影响,观赏视角的因素,苏州园林铺地无论尺度、铺砌方式,还是图案选择等方面多呈现简洁、高雅的文人气,而扬州园林铺地则彰显了以盐商为代表的市井气,并逐渐为主流文化所接受,成为地方风格。
古典园林;铺地;苏州;扬州
中国古典园林铺地由来已久,多选用精挑细选的卵石、碎石、瓦片、砖块等各种材料组成或简洁或精致而又内涵丰富的图案,铺于地面,成为古典园林不可忽视的审美要素。其内容和形式丰富多彩,有花鸟鱼虫、有典故神话,反映古人的审美喜好与向往期许。园林铺地在北方皇家园林与江南私家园林中,无论题材选择还是铺装方式均有明显差异。即使在江南私家园林中,由于地域不同差异亦存在。本文研究同为江南私家园林的苏州与扬州园林在铺地形态方面的异同,以期通过研究历史环境进行成因分析,梳理两地铺地文化。
1. 苏州园林案例分布(戴洪州 绘)
2. 扬州园林案例分布(郭昌盛 绘)
苏州与扬州,江南两个重要城市,均位于京杭大运河重要节点地段。扬州,古称广陵,明清时期大量盐商的集聚促进了园林经济的繁荣与发展,其园林风格兼具“北雄南秀”的特征;苏州,古称平江,大量文人墨客的聚集地,文人园兴盛。扬州园林主要随着明清盐商阶层的繁荣而兴起,且苏扬两地现存的古典园林主要以明清时期为主,故本文主要以明清时期的古典园林为研究对象进行比较。
所谓古典园林铺地,早期是为了行走方便,在园林之中人的活动集中地带进行的地面处理,主要包括路径、庭院、厅堂等三类。由于功能和使用频率的不同,铺砌方式与材料各异。本文所研究的铺地,主要为现存可考的明清园林中具有一定图案纹样与审美意蕴的建筑室外铺地形式,主要包括路径和庭院铺地。
苏扬两地明清时期园林众多,但历经战火和其他因素的磨砺遗存下来的有限。为确保研究的铺地具有典型性,所选取的案例经过仔细筛选。
《扬州画舫录》记载,“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分轩轾”。据统计,扬州盛时园林200余座,但是经历盐制改革、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战争等种种变故,大量园林或者焚毁,或者衰落。其中逸圃、匏庐、刘庄、徐园乃民国时期园林;珍园、冶春园、蔚圃、明月楼、怡庐等或遗存面积狭小,或为机构私有;卢氏盐商住宅、西园、吴道台宅、棣园等更是被几乎完全拆毁,或为后期修复。因此本文研究对象选择个园、何园、小盘谷、汪氏小苑等(图2)。
战国时期已经开始出现铺地纹样,秦代有拟太阳纹型的铺地,汉代有席纹铺地,唐代有宝相纹铺地,远在那些时代已经有了铺地审美。苏扬两地作为江南园林的代表,园林铺地由来已久。
3. 个园铺地
4. 拙政园海棠纹组合图案
5. 个园连升三级石子图案
苏扬两地铺地文化随着园林文化的发展而兴盛。据载,“吴王梓铺地,西子行则有声”是我国古代对铺地最早的记载,这里的梓木地板就是我国园林铺装形式的萌芽[1]。随着宋室南迁,江南城市得到长足发展,江南园林亦繁荣,铺地文化作为文人园林意境构成的重要一环,也相应得到快速发展,明清时期无论选材用料还是图案纹样都到达巅峰。
明计成《园冶》作为中国古典园林的经典之作,其中铺地一章对古典园林铺地的纹样方式进行了总结,并对纹样图案表达了自己的审美,认为应该“铺砌随宜”[2]。此后,《长物志》《闲情偶记》《扬州画舫录》等均有铺地的相关描述。近代童寯先生的《江南园林志》以及刘敦桢先生的《苏州古典园林》对苏州古典园林铺地也有较为精炼的总结。现代研究则更为广泛,涉及图案尺寸、材料特性、营造技术、表达形式、空间意境等方面。现有铺地研究多笼统以江南园林总论,或单论苏州园林、扬州园林,少有比较研究。
苏扬两地的庭园铺地材料选择相同,一般为砖、鹅卵石、碎石、瓦片、碎瓦、碎缸碗等器皿、石板等,而以砖、瓦和鹅卵石居多。不同的材料因地制宜,铺于不同的地点,计成在《园冶》中记载,“废瓦片也有行时”“破方砖可留大用”“鹅子石,宜铺于不常走处”,花木中间的小路可铺石头,厅堂周围的空庭应当漫砖[3],充分渲染了园林氛围。如扬州个园冬山脚下,以碎石板铺成冰裂纹,渲染冷气袭人的寒冬气氛(图3)。
4.2.1 具有人文情怀的简单图案的大面积重复
这是苏扬两地古典园林铺装中最常见的情况之一。通过表现简单又有深刻文化内涵和寓意的图案连续、重复而有规律排列,干净统一富有节奏感,具有极强的秩序性,这也是计成在《园冶》一书中所倡导的铺地方式,强调地面铺装是渲染园林气氛的有效手段,激发想象和联想,达到审美享受和精神愉悦。计成强调要因境而成,结合周围环境,“吟花席地,醉月铺毡”强调“得天然之趣”。大规模瓦片铺成水纹,“波纹泅涌”。方胜纹也是一种流行纹样,当两个菱方形部分相交时,称为“方胜”,古人认为方胜具有克制邪恶的神秘力量[4]。除此以外,还有卍字纹、人字纹、席纹、云纹、水纹,不一而足。图案简洁大气又整体。
4.2.2 统一中求变化的组合纹铺砌
牙龈黑色素沉着(gingival melanin pigmentation,GMP)是由牙龈组织中的黑色素母细胞所分泌的黑色素颗粒沉积在牙龈黏膜的基底层及固有层所致[5]。黑色素、胡萝卜素、胆红素、血红素和金属等均能引起口腔黏膜的色素沉着,其中人体黑色素的含量对黏膜和皮肤的颜色影响较大,而牙龈颜色和皮肤颜色之间存在相关性。有研究表明,肤色黝黑者及黑种人的牙龈更容易出现色素沉着,并且以上颌前牙区牙龈出现色素沉着的比例最高,而在后牙区则显著下降[6-8]。孙俊[9]用分光光度计测量不同民族牙周健康者的牙龈颜色时发现,藏族人群的牙龈颜色最偏红,饱和度最大;汉族人群的牙龈颜色最偏黄,明度值最高。
简单图案大面积重复难免会有单调之感,因此两地园林为了铺地的趣味性和美观,会利用多种图案相互组合,彼此协调,韵味十足(图4)。计成在《园冶》中提到用“八角嵌方,选鹅子铺成蜀锦”,同样是大面积的重复,但是图案有变化,多种图形相互叠加,式样繁多,有六方式、攒六方式、套六方式、八方间六方式、长八方式、八方式、海棠式、四方间十字式等多种。例如留园铺地多处出现的灯锦橄榄纹铺地,用八方模拟灯锦,周围饰以纺锤形的橄榄纹,空余处自然形成十字。还有乱石或卵石铺地中嵌以图案或抽象几何纹,并有规律地重复出现。用破方砖,绕梅花磨斗,冰裂纷坛[5],即是指用破方砖拼成冰裂纹,内嵌梅花纹以点缀。
4.2.3 寓意深远的复杂图案的象形铺砌
这也是苏扬两地古典园林铺装的常见形式之一。选取具有美学特征或精神寓意的中国传统图案或故事传说,将其通过不同的材料再现于园林铺地之中,表达古人对于自然的探究、对于宗教的探寻,或对于生活的期许。其中有自然符号的表达,如太极八卦;有动植物符号的表达,如仙鹤、凤凰、鹿、蝙蝠、鱼虾、金蟾、龟、梅花、灵芝、牡丹、荷花、石榴等;有文字符号的表达,如福、禄、寿、喜;有器物符号的表达,如暗八仙、折扇、盘长结、四艺等,图案生动活泼,惟妙惟肖,成为一幅幅优美的石子画(图5)。
苏扬两地铺地图案复杂生动,内涵深远,总结起来主要为三种类别(表1)。
(1)体现对于宗教神话的原始崇拜与虔诚信仰。这种崇拜的对象常常是一些琐屑的无生物或者有灵力的古老动物,信者以为其物有不可思议的灵力,可由以获得吉利或避去灾祸,因而加以虔敬[6]。龟鹤崇拜就是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以及神话意识、灵物崇拜和社会意识的混合物,有“鹤千年,龟万年”之说[7]。
(2)市井文化类。“市井气”相对于“文人气”,含有“街市、市场”之意,带有商业倾向,多半源于市民阶层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待,通俗而贴近生活;既可以谐音讨彩,如用五只蝙蝠围绕着一个“寿”字的五福捧寿图案;莲花、莲藕、荷叶的图案组合在一起形成的早结连理图案;一个瓶中插三根戟的平升三级图案;笔、金锭、如意的必定如意图案等。也可以借喻比拟,如鱼穿莲、鸟站莲、蝶恋花等都是对于阴阳和合的期盼,榴开百子是对于多子多福的向往。
(3)君子情怀类。这一类多半源于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喜好和追求,较少直白表述,多半含蓄而有深意,倡导计成所推崇的铺装方式。如拙政园“玉壶冰”,即玲珑馆,取“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之意,前庭院铺地配之以冰雪纹,给人以晶莹高洁的感觉;网师园“潭西渔隐”庭院铺地为鱼网纹,中国古代文人向来崇尚隐居,而渔隐,以其泛舟出尘,独钓寒江的不染人间烟火气而被推崇,庭院铺地暗合网师园的“渔隐”主题。拙政园的一处小庭院,海棠春坞,满庭海棠花形的铺地纹样,令人如置身一片海棠花丛,无论寒暑更替,四季均有海棠花开,如春般烂漫。
表1 江南古典园林铺装的寓意分类与整理
尺度是一种特定的比例关系,是人们将已有的经验与眼前事物大小进行对比,然后在心中度量。苏州园林的园主多为因贬罚至此的士流官吏或者出尘脱俗的吴中名士,崇尚隐逸文化,它与山水文化密切关联,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8]。在庭园铺地的尺度上,除了大面积的织锦纹、冰裂纹等整体满铺的情况,寓意深远的象形图案的复杂铺砌多半零散而尺度较小。而扬州的园林不仅仅是生活休闲处,更是盐商们三五相邀,纵谈生意与炫耀自己身份的场所。经常铺地入画,每幅画少则三五米,多则十余平,甚至更大。扬州何园船厅,旱园水作,通过大面积的瓦片与卵石相间,做水纹满铺,上有鹿群、松树,整体构图,尺度巨大。汪氏小苑两处建筑之间的庭院露地,共同组合而成一整幅“小苑春晖图”。单独嵌入式的图案也往往比较大,如汪氏小苑中蝙蝠尺度在1.5 m左右,何园仙鹤的尺度在2 m左右,汪氏小苑中鹿的尺度在1.5 m左右,凤凰连上尾羽尺度在2 m左右。植物尺度不等,巨型的如松树,可达3 m多,小型的如莲花、梅花,0.15~1.5 m左右不等。
6. 网师园绳结图案嵌于乱石铺地
7. 何园织锦纹样
8. 何园随机展开的石榴纹
苏州园林的园主多为文人士大夫,喜好深庭小院、城市山林,所谓“室小何需大,天地尽纵横”。虽然明末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出现和市民文化蓬勃兴起,苏州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流行通俗艺术,但是计成在《园冶》铺地篇中的评价可以看出以计成为代表的文人对于玩弄技巧、张扬人工痕迹、体现具象市俗审美的铺地纹样是持反对态度的。苏州园林多半追随这一传统。同为大面积基础铺装,苏州园林更偏向于推崇计成所倡导的简单图案的大面积重复,或者组合图案以求变化,包括方胜纹、人字纹、席纹、斗纹、波纹、冰裂纹,梅花纹、海棠纹、灯锦橄榄纹等随宜铺砌。其间点缀复杂的象形纹样,鱼虫,花鸟、器物(双钱、暗八仙、聚宝盆等)、符号(太极)等,图案之间组合弱,嵌入性强(图6),反应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扬州,官商资本泛滥,以商人阶层为代表,呈现特有的市民文化的倾向。较少受传统文化的束缚,自由而随宜,园林铺地多反应大众审美口味,铺地图案选择上,谐音讨彩,或寓意深刻,多鹤鹿,甚至鹿群鹤群,缠枝等大面积鸟兽植物组合,甚至成构图完整的整幅画面。扬州园林何园入口处一处大型铺地,以缠枝纹为主要形象,茎呈现波状连续纹样,并辅以生动灵活的叶子以及形态各异的花卉,同时部分枝干内卷,形成涡线形纹样,体现了典型的明代织锦特征(图7)。何园船厅是北雄风格的典型体现,通过大面积水纹满铺,突出湖海的浩瀚烟波,东侧走廊下仔细观赏,还能发现用黑色瓦片拼成鹿群与松树图案,有趣的是,其形象一改常态,以倒置的形象出现,形成周边水岸山体上松林鹿群悠然自得的倒影,归来渔隐,泛舟烟水。汪氏小苑中小苑春晖南面铺地,是一处位于两幢建筑之间的庭院露地,以建筑为依托,从中心梅花型图案向两边建筑均衡对称状延伸,形成旋转镜像的松树与鹤鹿图画同时还伴随其他花卉图案共同构成一幅小苑春晖图。
不知中国画理画论,难以言中国园林[9]。苏州“吴门画派”师古人,依法度,继承了文人作画的风格,追求宁静致远,也称“文人写意画”,多取材于山水、花木,抒发“性灵”,回避社会现实,标榜“清逸”。扬州也有自己的画派,“扬州画派”,主张创新,强调个性。扬州八怪是扬州画派代表人物,与扬州园林呈现出很强的互动性,一方面扬州的园林营造风格陶冶了扬州八怪的审美情趣,另一方面扬州八怪的审美意趣又通过他们的种种实践活动在扬州园林中得到展现[10]。扬州画派的画家以卖画为生,直接面向市民百姓,尤其盐商群体,因此花鸟画呈现通俗倾向。在此影响下的扬州园林铺地追求吉祥富贵,谐音讨彩也极为自然,祈求多子多福、平安富贵、盼望松鹤延年、五福临门等,这样的风格从一开始被计成等排斥,到逐渐为学术界所接受,成为扬州的地方风格。扬州园林在统一中求变化的大面积铺地中,与苏州园林组合图案均衡分布的处理手法不同,经常采用扬州画派对于与密集花卉的处理手法,自然分布,无序随机以求变化。例如何园蝴蝶厅南部的石榴纹随机自由组合的铺地形式,灵活而生动(图8)。
苏州园林多为地面观赏,大面积铺装容易发生形变,如果整体图案化,不容易理解图案的意义。而扬州园林,盐商经济,很多立体交通多层观赏,这种立体视角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地面视角而带来的图案变形问题,为大面积整体性图案的铺设提供了必要的滋生条件,使得大型而具有广阔感的图案能够被很好地感知与理解。何园里立体交通即为全国之最,围绕二层连廊有多个铺装图案整体铺设,为高视点提供审美愉悦,例如何园赏月楼附近的几处铺装,奔跑的麋鹿、展翅的彩凤,配以缠枝纹,生动传神,栩栩如生。
苏州历史悠久,发掘了许多远古文化遗址,例如新石器时代晚期的良渚文化,苏州园林的装饰符号保留着人类最古老的文化记忆[3]。其中鱼文化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苏州园林很多地方出现了鱼形纹样,这在扬州园林中少有。例如网师园中冷泉亭铺地的鱼虾形图案,取“侣鱼虾而友麋鹿”之意。拙政园里的鱼荷铺地,留园里的鱼藕铺地,亦体现了吉祥如意、生活美好的祝福[11]。
苏州园林和扬州园林,同为江南私家园林,铺地材料选择相同,铺装方式与图形寓意相似。但是由于两地文化的差异,以及园林服务阶层的不同,再加上两地“吴门画派”和“扬州画派”画风的影响,以及视角、远古文化影响等种种因素,苏州园林铺地无论尺度、铺砌方式、图案选择等方面多呈现明计成所倡导的简洁、高雅的文人气,而扬州园林铺地则彰显了以盐商为代表的市民阶层的烟火气,并逐渐为主流文化所接受,成为地方风格。但仍需注意的是,《园冶》在中国失传近三百年,计成反对的铺地图案在苏州园林也大量出现,且明吴地“士”“商”的分界也比较模糊,江南园林铺地中,反映“福禄寿喜财”的内容还是属于大宗。本文以辩证的视角,通过对苏扬两地铺装形态的异同研究,以期抛砖引玉,发掘更多的古典园林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