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小罕
鲍贤伦,祖籍浙江鄞州区,1955年出生于上海。现为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隶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中国兰亭书法艺术学院名誉院长。
在上海中华艺术宫落幕不久的“大块文章·鲍贤伦书法展”,作为全国书坛在今年疫情开始好转的敏感当口率先开幕的大型书法个展,引起了广泛关注。一时间,到上海中华艺术宫看“大块文章”,成为许多人今年疫后的第一次出行、第一次相见、第一次观展、第一次谈论书法。作品的张力与展览的成功,为经历了疫情恐慌的人们带来了心灵抚慰,以重新铸起生活信心与艺术热情。
在此前的十五六年间,鲍贤伦先生成功举办过多次规模不等、主题各异的个人书法展。比较重要的有2006年杭州恒庐美术馆的“梦想秦汉”,2008年宁波美术馆的“归故乡”,2014年中国美术馆的“我襟怀古”,2016年沈阳鲁迅美术学院美术馆的“霭霭停云”等。这一系列展览成为作者艺术生涯的重要节点,也给自己书法艺术的探索划分了明晰的段落。每一次展览都成为他以创作创新奉献书坛、奉献社会的一幕幕专场,成为鲍贤伦书法“粉丝”们一路追踪的盛宴,也成为近年以来书法展览变迁与进步历程中有意思的个案。
展览效应正是靠这样主观、客观两方面的互动来实现的,作者因此明白书法个展越来越不是单纯的个人事件,也越来越不是单纯的书法事件。展览格调的定位也不仅仅表现为作者的一己之好;当然,作者也不只是身不由己的被动应对。这次在整个策划、创作、筹备与实施过程中,展览主人的学术判断能力、创作表现能力、展览实施与组织能力都经受了考验,整个展览境界在此前几场个展的基础上有了全面提升。
“大块文章·鲍贤伦书法展”创作及展览现场剪影
主题确立是对展览总体格调的定位,是赋予一个展览以灵魂。这次主题确定为“大块文章”,把传统底色、当代气派、以古为新、细节到位、气象正大定位为整个展览的主调,也作为整个展览策划、创作、设计、传播的工作总纲,意在对自己以往的展览、创作做一次大胆的超越。事实上,在开展前一年,作者已经开始谋划创作基调,几经踏勘与感受中华艺术宫现场空间,着重考虑了在上海中华艺术宫这么一个大都会文化窗口,一个具有象征性、现代感的空间里,怎么借用“大块文章”这样一个美好意象来抒发自己的书法理想。
“大块文章”四字出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之句,本意是指大自然所焕发出来的美好景象,类似于“天文地理”的本义,不是直接指通常意义上的文章。而这四个字字面上又极容易让人产生沉雄壮阔、非同凡响的大手笔的感觉,先天具备了美好的想象空间。鲍贤伦把“大块文章”当作本次展览的主题,既是一种内容指向,又是一种审美寄托,同时也用它来自加压力,激励自己把展览做得更加深沉博大。
如何用书法语言来抒发自己深沉而复杂的情愫,在他立下展览计划后的几年中,这个问题一直萦绕于胸。一年前,正是在那个辽阔高峻的中央大厅,他伫立良久,终于找到了“大块文章”这个意象作为创作基调。鲍贤伦先生借助笔墨书写千秋名篇,“大块文章”即是赓续绵延的历史文脉;借助笔墨礼赞时代洪波,“大块文章”即是时代颂歌和对未来的美好祈愿;借助笔墨表达生活意趣,“大块文章”即是温情脉脉的人间清欢;借助笔墨构筑书法梦想,“大块文章”即是任其驰骋的艺术疆场。
展览灵魂有了,需要有代表作品作支撑。代表作品既是对“大块文章”展览主旨的解题,又是对所有展览板块、作品内容与形式的统摄。本次展览的主题作品为汉史游的《急就章终篇》。“大块文章”展名确立得比较早,而这件作品内容的确定与创作比较迟,大致是在创作准备中后期完成的。这样的好处是作者已经在“大块文章”的基调之下,作了充分的心理储积和创作铺垫。一旦这个文本出现,便觉非它莫属了。这件作品富有挑战性地担当起这次展览的开篇责任,在“大块文章”这篇大文章中起到承上启下、映带左右的作用。这篇文辞很简短,但内容典正堂皇、气势阔大。作者选择了与文章时代十分相称的书体、风格、形制,通过精心创作,赋予它特别的艺术理想与精神寄托,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成为一时观看与传播的热点,通过展览又赋予了它更多经典的意义。
作者还确定《良渚颂》与《急就章终篇》相配,构成展览主题作品的双璧,这也是富有深意的。作者在“汉地广大”之上选择了良渚这颗高古无比的璀璨明珠,把对文脉的颂扬追溯到五千年之上。作为一位主持浙江文物工作多年的老文物工作者,对于文化遗址的发掘保护、开发利用,对于中华文明的历史进程与文脉载体,对于地域文化之间的历史关联,都有他独到的感悟与思考。在鲍贤伦笔下,良渚是一个遥古而亲切的话题、一个地域而民族的话题,更是一个职业情怀与文化自豪相交融的话题。良渚是文脉之源,是江南文明的象征,恰好形象地诠释了“大块文章”之本义。
用“大块文章”作主题,并不是刻意地高调标榜,也不是硬生生的展览标签,而是作者给自己规划了一种创作基调,向观众给出一种观看的引导。正是由于它似是而非,内涵的空间弹性非常大,恰好给作者、观者双方都预留了充分的余地,所以创作与观看的自由度、主动性都很大。
在“大块文章”主题之下,由《急就章终篇》《良渚颂》构成“汉地广大”第一个主题板块,紧随其后的是“笔寄文心”第二个主题板块,选定的创作内容几乎纵贯了从上古、秦汉、六朝、隋唐直到近现代有代表性的文章名篇,讲求文献版本的经典性、篇章之间的结构性,体现深宏博大的文脉之光、文章之美。
“大块文章”对于鲍贤伦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展览,对于中华艺术宫、对于书坛和观众,也是一个特别的展览。展览前后,大家都经历了非凡。展览准备之初,根本没有想到会有疫情,以及后来的愈演愈烈。今年6月正式开幕后,观众纷至沓来,口罩蒙面之下更加凸显了他们专注的目光,强化了心灵与作品之间的默默感应。《急就章终篇》中的“汉地广大”“中国安宁”“百姓承德”等一时成为媒体热词。借“大块文章”,鼓励人们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重新唤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增强民族文化自信。精心的展览策划、精诚的创作准备与周密的布展实施、传播推广,最后使展览的综合呈现效果与主题预设达到了妙契同尘,在一些方面,甚至还溢出了原来预设的效果,很好地印证了“大块文章”想象大于诠释的汉语魅力,可谓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展览。
鲍贤伦是当今书坛创作探索精勤的书家之一,几十年来笔耕不辍,一直是书坛中坚,活跃于创新前沿。他是一位创作与思考齐头并进型的书家,善于在创作中思考,在思考中创新。对自己历年以来的创作轨迹、表现手法作一次总结,把探索过程中的一些新的认识、感悟和收获表达出来,是这次展览的意义之所在,也是展览能给人以新意和启示的前提。作者在创作准备最集中的那段时间里,系统梳理了自己书法学习研究、创作创新的历程,心平气和地观照历史,反省自我,努力做到“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以寻求新的出发点。通过展览,我们可以看到鲍贤伦对于书体、笔法、结构、载体、气象等要素的理解更加深切,表现手法更加丰富,艺术效果更加追求浑然天成。可以说,此次“大块文章”展览成功地实现了对自己以往的跨越,
开阔饱满,让博大气象充盈其间。鲍贤伦历次个展中都有一件主题性大作品,对这样一种作品效果的探索,他有非常强的主动意识,也有非常好的把握能力。写大字,他从来没有失手过。富有挑战性的是,中华艺术宫的展览空间,与以往几次个展的空间有很大的不同,它更加高大宽敞,更加具有现代气派。一般的尺度放大,一般的书写笔调翻新,都不足以撑起整体气势。一种书法气象的提升,需要有更大的挥运空间来保障,要有更强的气势、力度来支撑。由《急就章终篇》《良渚颂》构成“汉地广大”这一主题板块,一千多平方米的零号展厅,只放这两件作品,是经过一个删减过程的。《急就章终篇》在样稿试写中,除了史游的正文外,还用双行夹注的形式写书了颜师古一百三十多字的注文,作者后来定稿时只写了六十三个字的正文。这样删繁就简是为了更好地突出书写气势,强化展厅效果。“汉地广大”主题板块之外,依次还有各个专题板块,有以历代文章精粹为内容专题的“笔寄文心”,以精选历年代表作品、反映自己风格探索历程为专题的“隶变探微”,以陶罐书写及实物展示为专题的“陶写余欢”,以摩崖情景再现与拓片题写为专题的“丹崖墨痕”板块等,构成了整个展览的框架体系。这些板块都是内容主题与风格取向兼顾的,逻辑关系明晰,面目格调各异,富有节奏感。整个展览好比是一座建筑,主体结构合理结实,为整个展览的气势营造奠定了基础。
鲍贤伦 隶书宋神宗资治通鉴序 纸本 178cm×291cm 2019年
沉雄深厚,从简帛向摩崖碑铭转化。进乎质朴、走向自然,营造一浑然天成的意象,不是简单的格调切换,不可能一蹴而就。要使沉雄博大的气象在创作中得到落实,笔墨是关键。从鲍贤伦创作新创整个历程来看这次展览创作,可以发现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开始从他娴熟的带有明显个人风格标记的简帛墨写意象,向摩崖碑铭的刻拓意象转化。他的隶书早先从经典碑铭汉隶转向秦汉简牍墨迹篆隶,在创作中揭示出上古篆隶的书写性来,强化笔墨的挥运效果,给隶书这种远古原始的书体注入活泼生机、赋予当下色彩。他笔下的隶书与传统隶书风格拉开了明显的距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形式语言,卓然走在了隶书创新探索的前沿。近些年来,尤其是这次展览的创作准备过程中,鲍贤伦对于自己又作了一次逆向的掉转,开始从简牍向碑铭摩崖折返,适当地消解了一些书写性,凸显了苍浑的金石气息。这些年,他非常留意金石文字,临摹了大量的摩崖类隶书和金文刻拓,更加细心地体会书法痕迹与岁月磨砺所产生的互动景象,悉心体悟人力与天工在成就艺术中的关系。他感到,字迹落到载体上,书法的新生命方才开始。在以后的经历中,渐渐有细微的变化,有各种走形,甚至遭遇残损的意外。这种变化、走形、残损意外,就是古代金石铭刻书法,通过书丹、摹写到传拓流传整个不平凡的经历所形成的生命足迹和艺术气质—金石气。为了响应展览创作形制变化、尺幅伸缩之需,用笔节奏、笔墨形质、挥运方法、介质选择也都应该随之调整变化。展览创作中,他有意区分古代大型摩崖刻石书法与文人书斋笔墨遣兴之间在功能上、趣味上的不同,大型作品更多地追摹摩崖的随形就势,把山体自然状态下的凹凸不平、粗糙起伏,可能对用笔、章法带来的意外影响,通过用笔的快慢徐疾、虚实轻重、揖让有致,有意识地表现出来,以达到粗犷浑厚的艺术效果。若干年前以“凝重的挥洒”来对鲍贤伦先生隶书书写性进行状写,而今来看,凝重之上又增添了沉雄与浑成。
平中寓奇,在从容沉静中独运匠心。“拈笔经营方匠意,解衣盘礡自通神。”创作心态沉稳练达是完成理想创作的心理基础,也是书家走向成熟的标志。展览中,我们不仅能看到作者在总体控制方面做得更加稳练老成,而且在笔墨表现性方面,比过往更加丰富细腻、多变自如。作者在整个准备过程中,神定气闲、心情愉悦,绝大多数作品都能一气呵成。在展览上,有三个小专题特别值得留意,可以看出作者在创作上的经心与率性。第一组是朱墨烂然的题拓创作,是作者感悟摩崖金石之气的创作实验。当年中国美术馆展览的那件《归去来兮辞》巨幛,后来在新昌山里刻做成了真正的摩崖。主事者为他送来局部的摹拓,再请他作题跋创作。趁这个过程,鲍贤伦对自己以往的大字书法及其在自然生态中流传变化,作了一次重新审视、重新反思,并把这些感悟的点点滴滴又重新题回到皱皱巴巴的拓片上,成为有趣的创作自我循环。第二组“二十四跋”是以“西泠八家”印文、边款为内容的一组小品,用隶书把篆刻的立体形态转化成平面形式,保留了印文为主体,款语为映衬的形式格局,再辅以自己的落款与钤印,形式构成亦古亦新。更有内涵的是,“西泠八家”是以反对轻靡浮艳、崇尚秦汉古风的主要印学流派,是典型的金石家印人代表。鲍贤伦在创作中,不仅摄取了篆刻形式美,还与西泠金石前贤开展审美互动,实现意与古会。第三组是写陶。由于原材料不普遍的关系,作者这样的创作体验积累并不丰富,书写中既有陌生感、新鲜感,也引发了他对于古代工匠书写状态的遐想与思考。精致与粗犷、文雅与俚俗、创作与干活、刻意与天成等,在书写中,在艺术创作中,是复杂生动的共生景象,不是截然对立的。上述这些观察、体验和实验型创作,都成为滋养他艺术创新的宝贵资源,也是本次展览非常有意思的看点。
鲍贤伦 隶书归去来兮辞摩崖(实景)
“大块文章”展是鲍贤伦先生半个多世纪的心绪凝结,寄托了他对父老乡亲和上海这片热土的深情眷顾。五十年中,无论是激情飞扬的负笈远行,黾勉奉公的志业追求,还是潜心执着的书艺探索,鲍贤伦先生一路走来充满因缘际会,他想借此表达感恩,而最凝重的是要表达对瑰玮五千年中华文明的无限景仰,对非凡时代的感遇之思。少年激情、乡愁萦怀、际遇感恩使展览更具有浓郁的感染力,与展览的艺术境界一起,营造了个展宝贵的人性化魅力。许多亲友邻居、玩伴发小、老同学、老同事、师长、学生,文化界、书法界的同人道友,因为展览而不期而遇,相见甚欢,为展览整个过程涂上一层浓厚的人间清欢色调,
作者自己在阔别这个城市半个世纪之际,在既熟悉又陌生的父老乡亲面前,以怎样的身姿表情亮相,这是游子回家最纠结的心绪。从创作准备到展览落幕,这种情愫始终盘桓在作者心中。
鲍贤伦先生在他历次书法个展中所扮演的角色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书家;相应地,他的展览也会得到更多的社会层面与观众群体的关注。为此,他对于展览的考虑比一般情况要多一些,观众对于展览的期待也更加多一些。观众希望看到自己心目中熟悉的、期待的作者表现。作为展览的主人,尽管他从来没有刻意要扮演自己身份的多重性,但他总想尽力对大家有个交代,努力做到不负众望。
而这次展览,他的色度的复合性更为明显。作为文化官员,他虽已荣退有年,但他依然担纲着守望文明、传播文化的庄重使命;作为执掌浙江书法劲旅十年之久的领头雁,他要带头在上海这块书法沃土上展现浙江书法风神,而他已经作好了将接力棒交班于新生代的准备;在艺术理念、生活方式上,他自然而然地透射出海派气质,而他却是一名带着海派基因长期流寓在外的海派“逆行者”;在浙沪两地的书法观众与“粉丝”眼中,他又被各自归属:上海那边视展览为主场,引他以上海乡贤为荣,浙江这边又视展览以浙派书风吹拂沪上、率先推进长三角一体化进程的文化盛举为自豪;“高堂有华发,游子行当归”,其实此回鲍贤伦最想尽一份上海子弟的义务,以这样一个展览告慰父母和业师,然而“岁晏高堂空四壁”,只能用展览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遥寄心香一瓣。正是自己这样一个个非常具体而又游移不定的身份角色,让他不以引自己的书法成就、展览高光为荣耀,而是以书法对自己生活的馈赠为感恩之心,来上海作一次恭敬的人生行礼。
往哲说过这样的意思,学问之事需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咸备,方称完美。化为通俗语言,就是理想的学问需要高尚的思想、科学的方法、完美的文采相辅相成。“大块文章”鲍贤伦书法展,似乎在无意间暗合了这样一种境界。无论从事先的主题谋划、格调定位、创作准备、陈列布展、传播推广看,还是从展览前后书法界、观众、媒体等各方面的反响看,“大块文章”展应该是一个有精神旨趣、有严谨学风、有艺术风神的展览,是近年以来最好的书法个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