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绿洲：走出困局的沙特王国

文 | 陈湘球

大国间摇摆的沙特最终被席卷全球的战争改变了未来。

伊本·沙特看着满载原油的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油轮“D.G.斯科菲尔德号”渐行渐远，油轮尾桨泛起的白色浪花给他带来无尽的遐想。毫无疑问他将成为这片无垠沙漠王国最为富有的人，他要让他的臣民过上展现在眼前的美国人生活。这里有一栋一栋的别墅和成排成排的办公室、宿舍楼，这里有飞机场，这里有宽阔的公路，这里有网球场，这里还在策划建设淡水游泳池。

他要用地下的财富来建造自己的宫殿和官邸，他要建设城市管道，把淡水送进千家万户，他要在利雅得和吉达建造政府大楼、医院和学校，他要修建宽阔的马路，连接所有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要把到处都是土坯房的利雅得变成现代化的都市。

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又一次抓住了机会，他们趁着伊本·沙特高兴的时候，在1939年5月31日把专有特许开采权的总面积从原来的三十六万平方英里扩大到四十四万平方英里，这相当于美国大陆面积的六分之一左右。当然，这是需要代价的，因为沙特的财政需求在增加，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只得一再贷款给王国，到这个补充合约签订的时候，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已经向国王支付了几百万美元。

战争击碎美梦

二战爆发，打碎了伊本·沙特国王的梦想。达兰的美国人走了，轰鸣的石油钻机寂静了，油井被关上了……，海面上已经看不到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油轮的踪影了，就连给他带来基本收入的朝觐人流也消失了，没有税收、没有贸易，购买食物的钱都不够。

英国政府看到了沙特国王的困境，1940年向伊本·沙特发放了近40万英镑的津贴，希望帮助伊本·沙特度过难关。但是对于庞大的王室和他领导的王国而言，这点津贴显然是杯水车薪，伊本·沙特不得不将目光再次转向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要求提前预支他75万美元的石油分成。

公司总裁弗雷德·戴维斯十分无奈，这两年他已经给沙特国王预支了300万美元的石油分成款，战争严重限制了达兰油田的生产和配送，公司本身也举步维艰。当伊本·沙特还要预支75万美元的电报抵达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总部的时候，管理层震惊了，他们希望戴维斯顶住来自沙特的压力。

1941年1月戴维斯带着他的律师面见国王，国王却开始层层加码，向戴维斯要求支付新一年度600万美元的分成款，600万美元仅仅是他一年预算开销的60%，剩下的40%，国王打算从英国政府取得。600万美元几乎是过去这些年国王预支分成款总和的一倍，面对咄咄逼人的国王，戴维斯怕失去他的特许开采权，不得不承诺先承诺300万，分期支付，第一笔50万，另外的300万再想办法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去解决。

加利福尼亚总部的资金十分紧张，两个月过去了，承诺给国王的第一笔50万没有按期付出。回到总部的戴维斯收到了国王的加急电报，沙特政府要求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再支付150美元的滞纳金，还明确告知沙特政府已经让英国财政部协助铸造1000万里亚尔（沙特本地货币）的金币，这些金币是伊本·沙特准备下发给各酋长的津贴，这1000万里亚尔的金币同样需要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支付。

完全没有做生意经验的戴维斯被伊本·沙特搞得疲惫不堪、无所适从。作为一家私人公司的老板，戴维斯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力量与一个国家抗衡，特别是在美国政府根本还没有涉足的国家，他必须要取得美国政府的支持。他要告诉罗斯福总统，手中这四十四万平方英里疆域的特许权，是美国公司为美国政府争取到的，而不是英国公司为英国政府争取到的，“英国”政府现在还是这块土地所有国的盟友。

戴维斯知道如果要取得美国政府对这一地区的支持必须打通连接罗斯福总统的渠道。他想到了旧金山总部的詹姆斯·莫菲特。莫菲特与总统罗斯福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战时期，曾经做过时任海军部长的罗斯福石油采购团队的负责人，一战结束后，莫菲特加入了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担任副总裁。1933年罗斯福当选总统，莫菲特再次出现在罗斯福身边成为联邦住房管理局首任局长，一年之后他回到了标准石油公司，负责处理海外特许权事务，1936年他成为德士古董事长，后来变成了巴林石油公司董事长。

“美国离中东太远”

1941年4月8日，在旧金山公司总部，戴维斯向莫菲特详细报告了沙特当下的处境，莫菲特知道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面临的困局，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海湾君王国家资金缺口这么巨大，戴维斯希望莫菲特能做做总统的工作，从三月份刚刚通过的《租借法案》中给沙特分一杯羹，公司已经没有资源来填补沙特王国这么巨大的亏空了。

莫菲特很快就联系到了罗斯福总统，总统也很快安排了会见，莫菲特对总统说：“在阿拉伯国家，甚至整个穆斯林世界，没有一个人具有伊本·沙特的眼界、意志和威望，他用三十年的时间统一了沙特，代表全世界的穆斯林守护和看管麦加和麦地那这两大圣地，他统一了穆斯林世界的思想，伊本·沙特已经成为了阿拉伯世界的标志，他的态度将会左右盟军在这一地区的行动。

这一地区一直就是英国的势力范围，如果美国政府能够通过我们在沙特的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帮助那里人民的开发他们的石油资源，盟军的行动就会得到这一地区人民的支持，美国也将改变这一地区的格局。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是在沙特唯一获得‘特许权’的石油公司，这是美国人的‘特许权’。但是，战争、干旱，切断了朝觐的人流，也切断了经济来源，沙特王国正面临巨大的财经危机，如果我们不能帮助他们度过危机，我们将丧失独家石油开采‘特许权’。沙特王国现在每年需要1000万美元开销，预计英国政府每年会给他们400万美元，剩下的600万，他们希望从我们石油公司未来的分成中提前支取。公司为了取得‘特许权’已经花费了2750万美元，还向沙特提前支付了680万美元的分成款，面对未来五年沙特3000万的预算要求，凭公司自身的能力是完全没有希望解决的…”

莫菲特向总统建议，如果美国政府在未来五年能够给沙特每年贷款600万美元，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将按照市场价格，向联邦政府提供等值的石油。罗斯福听得很认真，但是他没有发表个人意见，只是询问了一下负责联邦贷款的助理杰西·琼斯能不能给沙特阿拉伯放贷，琼斯说：沙特的石油储量不足以抵押沙特需要的资金，如果能将麦加朝觐作为抵押，是可以考虑的。

在隆重招待这位昔日的老朋友后，总统顺手把莫菲特“石油换现金”的“提案”转给了国务院和海军军部。走出白宫，莫菲特一筹莫展，他不知道杰西·琼斯会给总统出什么样的主意，他更不知道国务院和海军军部会提什么样的建议，让优柔寡断的罗斯福放弃沙特。

几天后，罗斯福接到了海军部长的报告，“沙特石油的硫含量太高，超出了美国军舰和飞机用油的标准，对海军不适用”，杰西·琼斯还在海军部长的报告后面加了个注解说，“没有法律依据给沙特政府放贷”。

尽管如此，罗斯福还是给了莫菲特一个很大的面子，他通过《租借法案》，让英国给沙特提供了100万英镑的援助。

这不是莫菲特想要的结果，莫菲特希望总统能够将援助款直接拨付给沙特政府或者通过沙特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转给沙特国王。如果通过英国来支付，美国仍然是站在沙特的外围，英国政府仍将主导这一地区，而且是用美国的钱来增加他们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尤其可怕的是“实施”这个“援助计划”的支付系统是英镑，英镑将成为沙特甚至整个中东地区的货币，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将会在英镑的货币体系下运作，英国将在吉达设立银行和大使馆的消息更是让莫菲特惊恐不已。

莫菲特明显感觉到自己在政府官员的圈子里的影响力太小，他能够联系到总统，但是他完全没有能力影响到总统身边的人，他向公司管理层报告他对英国影响力的担心，尤其是对英镑影响力的担心，他们需要在华盛顿政府的石油管理部门安插自己的人，发出自己的声音。参议院关于对沙特石油安排的一份调查报告中记录了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的意图，报告说：“为了提起美国政府对沙特油田的兴趣，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策划、安排技术专家进入国务院的关键岗位，以便在制定石油政策和规划的时候，对最后的评估结果施加影响力”，马克斯·索恩伯格就是一个例证，这位巴林石油公司和加德士公司的副总裁，在1941年7月被任命为国务卿的特别助理，1941年和1942年，他在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和华盛顿当局的谈判和沟通过程中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1940年10月20日，意大利空军对巴林和沙特油田的空袭，打破了达兰的宁静，尽管这次空袭没有给油田造成实际性的损失，但是现场经理弗洛伊德·奥利格还是担心油田的安全，他不知道敌人的飞机还会不会来，空袭还会不会再次发生，他完全没有能力保证油田设施的安全，一旦油田生产和装船系统遭遇袭击，他至少需要八个月才能修复。

奥利格知道美国军队不可能来保护他们，美国离中东太远，所以他向美国总部提议，希望美国政府能够提供防空装备，然后让沙特的士兵来操作这些装备，但是美国政府并没有采取任何实质行动，美国政府的态度让伊本·沙特十分失望，在他的眼里美国政府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不可及。

改变态度的美国人

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舰载飞机和微型潜艇对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在夏威夷的珍珠港基地以及美国陆军和海军在瓦胡岛上的飞机场所发动的突然袭击改变了一切。

在进入战争之前，美国国内的石油产量占全世界总产量的63%，而伊朗、伊拉克和波斯湾地区只有5%，所以，无论莫菲特如何炫耀沙特的石油开采“特许权”，在罗斯福的眼里，沙特“离我们远了一些”。

但是经历过一战的罗斯福知道石油是战争命脉，因此尚在美国直接进入战争的前半年，他就组建了国防石油协调办公室，让他的内政部长哈罗德·伊基斯兼任办公室主任。这位为罗斯福新政做出过巨大贡献的办公室主任是一个脾气很坏的家伙在大萧条时期，用罗斯福的行政命令，将美国石油行业规章制度的发布权和执行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将面临崩盘的石油价格拉回到正常轨道，成为了美国石油工业历史上的铁腕人物，也因此得罪了与石油相关的利益集团。

1935年1月，最高法院突然推翻了《国家工业复兴法》中有关禁止“热油”的规定，剥夺了伊基斯为各州规定强制性定额的权力。

再次涉足石油行业，伊基斯完全能够体会到自己在这个行业中受到普遍憎恶。他必须要解除这些石油公司的戒心，所以，他挑选了一名富有经验的石油界老前辈拉尔夫·戴维斯作为他的副手。

此人是一名来自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的销售经理(拉尔夫·戴维斯与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总裁弗雷德·戴维斯不是同一个人)，又一位与沙特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有关的人物站到了中东石油历史的关键岗位。

戴维斯被任命为国防石油协调办公室副主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醒伊基斯这些年美国新探明的石油储量在不断减少，美国的石油将面临空前的短缺，美国必须要有海外石油份额储量来满足不断增长的国内需求，如果美国没有自有石油资源，在未来机械化世纪里，生活将成为灾难。

戴维斯的理论让伊基斯充分认识到，他需要引导一个正在克服生产过剩的工业转变成为一个将会最大限度地增产而防止短缺的工业，不管公众是否怀疑，他必须特立独行。石油短缺远比他想象的来得快，1941年7 月戴维斯向他报告英国燃料供应的危急情况，目前只有五个星期的车用汽油储备，皇家空军只有两个月的燃料，而七个月的储备量被认为是保证安全的最低限度储存量。

美国被卷入战争后，石油短缺的威胁再次出现，德国潜艇开始在美国沿海水域活动，袭击美国和盟军油轮，无数的油轮被击沉。虽然美国在参战时拥有巨大的剩余生产潜力，但没有人知道战争究竟会持续多久，战争对石油的需要究竟还要增长多少。

国防石油协调办公室已经变成了战时石油管理部，伊基斯在全国范围内竭尽全力来提高产量，保持并扩大生产能力。石油开采的速度在不断提升，美国国内新探明的石油储量却在不断减少，伊基斯“美国需要海外石油份额”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他希望总统本人也能有这种意识。

1942年12月5日，他把德士古的董事长威廉姆·罗杰斯和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的董事长哈利·科列尔请到自己办公室，开会讨论沙特石油储量的事情，会后他要求两位董事长准备一份给总统的报告，详细说明沙特已经探明的石油储量和英国政府对沙特石油的战略布局所采取的行动，并向总统保证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在任何时候，将所需要石油储量转给政府。

为了能够引起总统对海外石油储量的重视，伊基斯在这份报告中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沙特石油储量对美国十分重要，希望政府能够批准直接援助沙特的《租借法案》，而不需要再通过英国转手。伊基斯成功说服了罗斯福总统，1943年2月18日总统通知租借法案管理办公室说，“沙特对美国的防卫十分重要，根据1941年10月28日签发的8926号行政命令，请按照《租借法案》安排对沙特的援助”。

1944年初，英美联合军事委员会决定将对沙特的军事武器援助纳入《租借法案》的实施程序，盟军也增加了在这一地区的军事力量，达兰油田的现场经理弗洛伊德·奥利格的构想变成了现实，油田的安全得到了保障。战争时期，美国政府通过《租借法案》的实施程序总共为新生的沙特王国提供了超过3300万美元的援助，美国成功地主导了这一地区的形势，美国石油公司成功延续了在沙特石油开发中‘特许权’的垄断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