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食而遇

2020-11-25 02:40女真
北京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人杰冷面

闺蜜因强气流暴雨意外死亡,“我”成为她丈夫的后任妻子。所谓因食而遇,友情、爱情因不确定因素而改变;生与死之间,人又将如何继续成长?

那次与李桃约了吃饭地点和时间,我很开心。我俩至少半年没单独在一起吃过饭了。之前约过几次,不是她临时出差,就是我突然有会,还有一次王人杰临时去外地办案子,她得开车去桃仙机场,替王人杰接回国探亲的姑婆一家。总之聚一次不容易。想从前,李桃没结婚那会儿,“吃货二人组”每个月至少出去吃两三次,远远近近,适合闺蜜解馋又物美价廉的馆子,不说吃遍,至少像点样的我俩差不多都亲自考察过。后来别说消消停停吃顿饭,连通个电话都难得。真是太忙了。

婚前女友好闺蜜,再忙也要聚。约了去西塔吃冷面。冷面到处有,西塔的更地道,那里是朝鲜族聚居的地方,韩式料理远近闻名。伏天溽热,在空调冷风的吹拂下,烤肉加冷面,解馋又解饿,是不错的选择。想一想就有胃口。西塔在我俩单位中间,我坐公交直达,她开车也不算远。欧耶!

天气预报有小雨。我下班离开单位的时候,已经开始滴答雨点。这点困难不算啥,打伞就是。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想一想我倆那次堪称伟大的饭局——那年正月十五,下了一场多年未见的暴雪,雪积了一尺多厚,地面交通全部瘫痪。那时地铁还没通车呢,不像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至少可以去挤地铁。在人行道上,每走一步,雪地靴就陷在积雪中。马路中间因为被机动车碾轧过,雪稍微硬实一些。车极少,虽然可以到马路中间走,但要特别小心打跐溜滑。那天能不出门的都不出门,一些单位默许早退,那种情况下我俩竟然约了去喝羊汤。羊汤喝足、花卷吃饱,从热乎乎的羊肉馆子出来,往回走时,既没有公交的影儿,也打不到出租车,我俩愣是打着跐溜滑走了五十分钟回到出租房。要不怎么叫闺蜜、叫“吃货二人组”呢——这绰号是王人杰起的,那时候他还没跟李桃结婚,刚有恋爱的苗头。周末他到我们住处,十回有八回碰上我们做了好吃的。包饺子、烙韭菜盒子这样的活,我和李桃配合起来既默契又熟练。通常她拌馅、我和面;她擀面皮,我包。有时候家里食材不全,或者我们忙了累了,没兴致下厨,通常就熊王人杰请客。订馆子、开心吃,王人杰买单。找的都是那种不贵又解馋的小馆子,不能让人家多破费呀。给王人杰的说辞是:“咱细水长流,下回再吃。”

也不怪王人杰叫我们“吃货二人组”,我和李桃能住到一起,还真跟吃有关。那年我们一起参加新公务员培训,吃饭的时候,发现彼此打到盘子里的饭菜非常像。我俩都爱吃带馅的,包子、饺子、韭菜盒子都喜欢,也都爱吃麻辣烫。我俩的家都是外地的,单位没有宿舍,入职以后,我们在各自单位附近租房住。因为对胃口,能吃到一起,后来我们就共同租了一个套间,共用客厅和卫生间、厨房,每人一个单独卧室,直到她和王人杰结婚,我们才分开。她搬走以后住进来的90后小姑娘,很少在家里做饭吃,厨房成了我的私人领地。

李桃给我留言:“出去吃点啥?我明晚有空。王人杰又要出门办案子。”

我作欣欣然拍手状、拥抱状,告诉她:“必须有空。”

讨论去哪儿。三两个回合,定了吃冷面。天热,别的也吃不进去,冷面正好。李桃又说她有好消息要告诉我。我让她先“剧透”一下,她表示一定要当面奉告。

好吧。我不着急。吃冷面时再说。

定的馆子名叫因食而遇,以前我俩吃过一次,印象不错。这店名,在西塔一带,有些另类。这一带的馆子很多后面都带烤肉或者冷面字样,或者前缀三千里、汉江、鸭绿江、首尔、平壤……总之一看名字就知道有朝鲜民族特色,因食而遇这店名,用在别处更好吧。

管他呢,味道好、价格合适是正道。

刚到公交车站,马上来了一趟138路车,到西塔异常顺利,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将近半小时。时间宽裕,我先去朝鲜百货大楼东边胡同里的农贸市场,买了朝鲜特色辣酱。一式两份,另一份给李桃带走。王人杰也爱吃这里的辣酱,这个我知道。我们三个在一起吃过很多次饭,李桃搬走以后,我和李桃单独再聚时,有一些话题就是她又发明了什么新菜式,王人杰口味有什么新变化。论朝鲜辣酱,这里的最地道。佐餐或者做辣白菜,都好。我拎着辣酱拐上西塔街时,雨点大了,关键是风很大,雨伞不太管用。幸好,再有一分多钟我就到地方了。

选了一个临窗的卡座,侧脸就可以看到小马路上行人打伞走路,也可以看到就餐的人开门进店。

穿着朝鲜民族服装的小姑娘过来点餐,我告诉她不急,先等等,还有一位客人未到。麻烦先来点水吧。对,要大麦茶。

这家的大麦茶好喝。醇厚,解腻,清口。我和李桃都不喝酒,这个正好。上次在这儿吃饭就喝的这个。如果王人杰也一起来,估计他会点大米酒喝。大米酒据说是这家的特色。王人杰有酒量,能喝酒。以前我们三个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不喝酒,因为通常要开车,下班以后单位也可能突然来电话,随时要上岗。这会儿如果聚的话,也许他可以喝点,李桃拿下驾照已经两年,年初买了新车。

雨好像更大了。天气预报是小雨呀。是不是又“强对流”?这词我好像最近几年才经常听说,以前没怎么在意。外面行人雨伞有被吹翻的。风大,雨点打在玻璃上啪啪响。幸好李桃开车,而且她胖,走路风也刮不动她。哈哈。待会儿跟她说这个,非得捶我,一边捶一边说你才胖呢。

已经到了约定时间,李桃还没到。我不急。李桃约会很守时,这会儿没到大概就是因为雨太大了。正是下班交通高峰,赶上下雨肯定更堵车。再说这一带停车不容易。再说李桃是新手,就是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敢接。就不该给她打电话分散她精力。

陆续有客人进来。都不是李桃。晚到的隔壁已经上菜了,烤肉的香气在我身后弥漫。我听见他们大声聊天——大意是本来不想在外面吃饭的,被大雨隔在这里,顺道把饭吃了。等雨歇了再走。

雨不歇,一直下。天像被什么捅了窟窿。李桃还不到。我塞了耳机听音乐。肚子开始咕咕叫。来碗冷面先吃?好像不吃最好。晚吃会儿,饿不死人。但还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头。约会迟到,不是李桃风格。即便车堵得严重,按理她也会告诉我一声,至少我可以先点菜。我看了一眼手机,她没以任何方式给我留言。倒是几个群里热闹得很,朋友圈很多人在发堵车、积水的视频。果然是“强对流”了,天气预报竟然没预报出来。晚高峰的时刻,这种突如其来的“强对流”真要命,幸好我出来得早。估计外面乱套了。窗外行人越来越少,哗哗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叮当作响。下雹子了。

约定时间过了一个小时,我不得不给李桃打电话了。

电话不通。不是没人接,是忙音,打不通。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日子,把约会时间搞混了。打开手机看一眼,确定没问题。我的记忆还没糟到这程度。又想是不是给王人杰打电话问一声。但王人杰出门去办案子,这个电话还是不打为好。万一警察同志这会儿仍旧有公务呢。警察“蹲坑”的时候,一个手机电话铃声很可能就打草惊蛇。咱不干招人烦的事。

手机快没电了,我找了个插座紧急充电。

又一阵无聊的等待之后,店里忽然一阵骚乱。用餐的,有几个人明显并没吃完,扔下餐具往外冲。外面雨水那么凶,他们干吗?我问点餐的姑娘,姑娘说:“他们说去看热闹,北边铁路桥下边积水了,听说刚刚有车淹了,没顶了。朋友圈里疯转呢。”

小姑娘是朝鲜族,说汉语有一点生硬,但表达没问题。

我能听懂。

我身上开始突突。饿,血糖低了。但主要是紧张。那个跟我约了饭的人,李桃,她没按时出现。她來这里要经过铁路桥下。她开车了。手机打不通。我打开手机看朋友圈,很快找到几个发水的小视频。铁路桥下,本来是机动车道,在视频中已经是一片汪洋。一辆小轿车露着白色的车顶,眼看着淹没了,沉进了水里。地势高处,有人在围观。拍视频的,一定是围观的人。

我眼前发黑——李桃年初刚买的车,正是白色的呀。

像疯了一样,我也往外冲。

西塔街向北,过了铁路桥就是长江街。西塔街属于和平区,长江街属于皇姑区,两个区以铁道分界。李桃出事的地方,就在两条街交界的铁路桥下,也是两个区的交界处。桥下地势低,雨稍微大一点就积水,但那天的积水实在是太深了,机动车道全部淹没,机动车道与人行道之间的铁栏杆淹了一半,地势更高的人行道,积水没到我的膝盖。下水井早就满了,往上咕嘟咕嘟反臭水。大概那天雨水太急、太猛了,刚刚前面的车还能蹚水开过去,李桃开车正蹚水经过时,四面八方的水好像一下子就聚到一起了,大水很快就把一辆小汽车淹没,救援车赶到时,小车已经没影了。从长江街、西塔街汇流到一起的雨水,而不是长江的水,无情吞噬了李桃的车,我能说什么?!

关于那天的事情,我不愿意多说。

李桃走了以后,需要经过那个地方时,我绕着走。

我不敢回到那里。

李桃走了以后,我轻易不敢再去外面吃饭。或者说不愿意去外面吃饭。

总是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我俩不是约了在西塔吃饭,而是别的什么地方,李桃就还会活着。多少次回忆,到底是谁先提议的去吃冷面?我记得好像是李桃,她说天热,没胃口,吃不下饭,要么就冷面吧。好像是这样。不敢去翻我俩的联系记录,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止一次想,如果我反对去吃冷面,不也是能逃过这劫吗?那天,这个城市遭遇了事先没有预报的“强对流”天气,无数下班的人被隔在路上,许多车辆被雨水浸泡,但只有李桃的一辆车被彻底吞没,只有她一个人丢了性命,这是为什么?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地方,为什么要让李桃赶上?

不想与任何人去外面吃饭。不愿意见人。

连在家里吃饭也不像从前那么认真了。

仍旧是一日三餐。但总是吃不下几口。

胃口没了。

都说我瘦了。以前我确实有些胖——我和李桃互相安慰说我们这叫丰腴,属于唐朝的美。经常喊减肥,但基本没什么效果。减肥首先要管住嘴,反正我管不住。美味那么多,凭什么不能吃?口头福也是福。

又开始有人给我介绍男朋友。过了三十岁,可供女人选择的对象越来越少。而当我过了三十五,基本上很少有人给我介绍了。忽然间又有人在这方面关心我,我猜人家可能是在怜悯。不会是因为我瘦了。介绍的全部都是离异男性。我见了其中两个,没有一点想继续交往下去的想法。到了这个年纪,何必勉强自己呢。

空余时间,四处看房子。工作以后一直租房子住,幻想着将来有了另一半,可以买一套两个人上班都方便的房子。或者男方万一有现房呢。我爸、我妈早就劝我买房子,自住加投资,他们答应出首付,我用公积金还款。他们还说,将来如果我结婚了,不再用这套房子,他们退休以后可以过来住,他们愿意跟闺女住得近一些,万一有个外孙或者外孙女需要他们带呢。我一直没太在意他们的劝说,对他们赤裸裸不加掩饰的逼婚不以为然。总觉得他们退休以后可以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啊,何必早早就许了愿要来带孩子。再说我的另一半还没影儿呢。这次我终于下了决心。在离单位不远的地方,总统大厦的后身,买了面积六十多平方米的二手小房。是旧房子,但学区好。将来即便不用,也好出手。最大的优点当然是离我单位近。我每天走路上班,省了买车的钱,连公交车票都省了。冬天下雪,夏天下雨,雨雪再大,我也不会上班迟到,顶多打雨伞、湿鞋底呗。

最主要的是,搬离了跟李桃一起住过三年多的那处房子。

我不会忘记她,我想念她,但也许我应该少想起她几次。

生活总要继续。

房子过户手续办好,简单粉刷一下我就搬了。

处理完李桃后事,我再没跟王人杰主动联系过。

他也不联系我。

这样挺好。

李桃的事情,我以为王人杰也有责任。那次王人杰是临时替一个同事出差。如果他不出差,李桃就不可能约我出来吃饭,就能躲过那个时刻。但这话我说不出口。好像我不讲理。世上所有的果,都有不止一个因。一定是这样。不能把责任都推给王人杰。

李桃出事的时候,王人杰在广州。我站在铁路桥下,鞋子泡在雨水中给他打电话。打完这通悲伤的电话,手机彻底没电了。

第二天中午,他飞回来了。

当然悲痛。谁也不会想到出这种事情。

那又能怎么样呢。人已经没了。

我不主动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找我。我们俩彼此回避。大概都想尽量忘记李桃?虽然不可能忘掉。

所以,那次接到王人杰电话,确实在我意料之外。其实我已经睡下了。手机没静音,在夜晚響起来有些瘆人。我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五。

来电显示是王人杰。他要干吗?

我没接。我想静静。过了一会儿,又响。

好吧,我接了。听他说了一会儿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喝酒了吧?喝了多少?”

不用他回答,我就知道他是喝酒了,喝大了。他说了一堆话。有的清楚,有的含混。一个半夜给人打电话的酒蒙子。如果是别人,这种电话我即便接了也会马上挂掉,其实更可能干脆就不接。但他是王人杰。李桃的王人杰。失去了李桃的王人杰。他在电话里几次说到了李桃的名字。所以我听了一会儿。最后狠心摁掉。关机。我想静静。虽然睡不着,但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说一堆废话有什么用?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我正在家里看电视新闻,电话响。看来电显示,又是王人杰。我接了,直接问他:“你要干吗?”

王人杰说:“对不起,我昨晚喝大了,断篇了。上午看了手机,有跟你的通话记录。那个时间,骚扰你,对不起。”

我能说什么呢?一个喝大了的、悲伤的男人。

王人杰说:“我在你楼下,可以上楼吗?”

我告诉他我搬家了。已经不住那个老地方了。那地方他以前常去。我和李桃一起住的时候,他常来蹭饭。也请我俩一起下馆子。下馆子时当然是我蹭他和李桃的饭,我当过他俩的灯泡。

我想了想,告诉他新地址。

半个小时以后,王人杰上楼。

人进来,先说:“我还没吃晚饭。”

我煮了挂面。从冰箱里翻出一根旱黄瓜,切了丝,拌一点现成的炸鸡蛋酱。一个人过日子,吃饭越简单越好。鸡蛋酱百搭,拌面条、米饭,或者蘸酱吃点黄瓜、生菜,都方便。炸一碗酱,放冰箱里,吃一星期没问题。

这酷热的夏天,对我来说,也只有这个才能吃进几口吧。

我知道可能有点委屈王人杰了,他是个肉食动物,我见过他一个人吃了半只烤鸡。

但我没有心情给他整更复杂的。再说我冰箱里最荤的菜就是鸡蛋。

我记得,三年前的这一天,我和李桃约好了一起去吃冷面。

三年了。

又过了两年,我跟王人杰结婚了。

没大操大办。领了证,我俩就到一起了。

感觉自己像飞蛾扑火。

李桃当新娘子时,我是她的伴娘。李桃走后五年,我做了王人杰的再婚妻子。能来参加婚礼的,大部分都认识李桃,少部分既认识我也认识李桃。这婚礼怎么办呢?谁有心情去应对这种复杂又尴尬的情况?至少我觉得很难。

人杰说他尊重我的想法。他说怎么着都行。我猜他其实也跟我有一样的想法,但又不好意思先把话说出来,怕我万一不高兴。毕竟我是头一次结婚么。我们俩之间,有些话好像不能说透。说出来的话都是冰山上面的,冰山下面还有多少呢,谁知道。

我们把鸭绿江街的房子卖了。那里最早是人杰爸爸单位的福利房,人杰妈妈还在的时候,他们家住那儿。妈妈去世以后,人杰爸爸找了后老伴,后老伴房子大,有个小园子,人杰爸爸跟后老伴一起去住,陪后老伴一起种菜、种花。人杰跟李桃结婚,把老房子重新装修,做了婚房。他家里不是很富裕。妈妈癌症,治病花掉了家里的大部分积蓄。这次卖房子的钱拿来做首付,在人杰爸爸和后老伴住的那个小区,又买了一套比原来稍大点的房子。我的继婆婆,我随人杰,管她叫姨。她一双儿女都在加拿大,她也去过,但不习惯在国外定居生活。姨对我和人杰挺亲热,再三表示愿意我们住得离他们近些。

腾房子之前我去收拾了一次,在里面待了不到半小时。他们一起生活过的痕迹还在。窗帘是我陪李桃去五爱市场一起定做的。那只陶瓷的煲汤锅,是我单位工会发的,送给了李桃。衣柜里倒是没有李桃的衣服。李桃出事后,她妈妈来过,把李桃的衣物都带走了。但鞋柜里有李桃的拖鞋。屋子里灰尘挺大,墙角长了灰吊,厨房台面上有外卖的包装盒、塑料袋。做家务、搞卫生,肯定不是男人长项。人杰说那几年出差更频繁,单位只要有出差的任务,他抢着去。

工作忙是一方面,我猜他是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里。

李桃去世以后,王人杰处了一个女朋友,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在读女博士。

他主动告诉我的。

那时候他还没追求我,没说要跟我一起过日子。

李桃去世第四年,那个日子,我们俩在一起又吃过一次饭。

仍旧是在我家里。这次我事先准备了。

我做了四个菜,两荤两素。荤是杭椒牛柳、炖黄花鱼;素菜两个,一个黄瓜拉皮,另一个极简单,西红柿拌白糖。主食是米饭,煮的时候我加了红枣,还加了一点点橄榄油,这样煮出来的米饭亮汪汪的。杭椒牛柳其实简单,牛柳是在超市买煨好的,配了杭椒而已。炖黄花鱼是我的拿手菜,这道菜最主要的秘诀是不要放盐,也不要放水。盐完全用生抽代替,炖鱼时加啤酒,这样炖出来的鱼味道醇厚鲜美,跟米饭是绝配。

王人杰带来一瓶冰葡萄酒。

我准备了三只杯子。

我俩喝得很慢,没吃几口东西。主要是说话。

最后,王人杰把给李桃倒的那杯酒也喝掉了。

他处了女朋友的事情,就是那次告诉我的。

但他又说:“感觉我跟她其实并不合适。人家研究学问,形而上、形而下什么的,我就一俗人,天天跟罪犯打交道,面对的多是社会的阴暗面。好像差距有点太大。你要是不嫌弃,要不,咱俩过吧?你想想?我觉着你做的饭真挺好吃的。”

我才不想呢。一个喝过酒的男人,说话能算数?

就因为我做的饭好吃而和女博士分手?又不是头一次吃我做的饭。这话也说得太不着调了。

再说,这中间还有李桃。

还有那个学哲学的我不认识的女博士。听说女博士也是難嫁的,能找到王人杰这种虽然丧偶但长相周正、脾气不算差的小警察,也不容易。何必坏人家的好事。咱也不是这样的人哪。

不可能。

我喝酒了,头晕,但脑子还清楚。

那次我跟王人杰在北陵公园里遛弯儿,迎面碰上一个健步走路的老先生,他主动跟我和王人杰热情打招呼说:“你们好,好久不见!王人杰,你爸还好吧?”

他一定把我看成了李桃,我身上凉飕飕的,起了鸡皮疙瘩。我站在一旁看着王人杰跟他寒暄。人杰并没跟老先生解释我不是李桃,简单应付了几句拉着我赶紧离开。老先生是他爸爸的同事,参加过他和李桃的婚礼。那天我是伴娘,就是说我应该在婚礼上也见过他。但我没有印象。

他把我当成李桃。居然不知道李桃已经走了。

我几次想到这个事情。我们这座城市,几年前的一次“强对流”天气中,一辆小轿车在铁路桥下淹没了。很多人知道这件事,但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谁在开那辆车。包括一个参加了司机婚礼的人。人是遗忘的动物啊。每个人的生活都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圈子外面的事情,如果与己无关,其实等于没发生。

我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唯心?

认识我和李桃的,有人说我俩长得像。个头差不多。说实话,都有点胖。或者往好听里说,我和李桃自诩的,是丰腴。我单位一个老大姐跟我开过玩笑:“一看你就是80后,改革开放的成果在你们这代人的个头和体重上都能看出来。”然后她又自嘲:“看看我,我们,一看就是60后,困难年代出生的,个子矮,身上没肉。没办法,这叫先天不足……”

我后来回想,虽然我跟李桃在一起住了好几年,我们很能吃到一起,但其实我俩在一起的合影照片并不多。我们共同的爱好是美食而不是拍照。平时出去,偶尔照相,我给她照,她给我照,单人的居多。我俩的合照,最多的是在她和王人杰的婚礼上。但婚礼上的女人,妆化得太浓,又穿了跟平时不一样的衣服,所以被老先生认混,也不意外。天色向晚,我和王人杰逆光走路,被人认错,无所谓了。

我怀孕以后,人杰为多陪我,调了工作,不再做刑警。出差次数少了,他有时间偶尔陪我散步。医生说,我这种高龄产妇,又是双胞胎,一定要时刻小心。最后一个月,我干脆请假休息,不再上班。后期我的肚子太大了,不敢一个人上街,有妈妈或者人杰在身边,我才敢大胆出门。

真是没想到会怀上双胞胎。记得我和人杰还曾经讨论过是否要二胎的问题。我说年纪大了,有一个就好。人杰却说越多越好:“你看我们都是独生子女,多孤单啊。”当我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胞胎,我就决定自己只会生这一次。有两个女儿,还求什么呢?

一起探讨过孩子的名字。曾经想,是不是要给孩子起跟李桃有点关系的名字。是一种纪念吧。我没跟人杰明说过。在人杰面前,我一般很少主动提起李桃。我很纠结。人生的沉重,为什么要让孩子来背负?没必要。那件事情跟孩子没关系。不能让女儿一来到这世上就感受人生的悲苦和诡异。但是,你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像也不是。

怀孕以后,有一次跟人杰说话,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李桃。李桃虽然是我们不能回避的,但我们俩很默契,一般不提她。她在我们心中。像一块结了痂的疤,不揭不疼,揭了可能仍旧流血。没事最好别去捅。那次是我没忍住先提起的:“李桃说过,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告诉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头一次跟人杰说起这个。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事。人杰看我一眼,没接我话茬,转身出去了。过了有半个小时吧,他从外面回来,坐到我面前,眼睛布满红丝,耷拉着头,说:“可能是说她怀孕的事吧。她刚知道怀孕了,在犹豫要不要。那段时间我酒控制得不好,她有些生气。出差之前,我俩吵过一架……”

李桃那时怀孕了,我没想到。她要当面告诉我的多半就是这件事情了。记得我们定下约会时她很开心,我没感觉出她跟谁生气,没感觉是要找我控诉谁的意思。所谓生气,也许只是当时跟王人杰说说而已,属于两口子拌嘴那种。我猜是。

王人杰坐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些,我能感觉出他的内疚。原来是两条命。李桃肯定准备当面告诉我的。怀孕这事,她甚至连自己的妈妈都还没告诉。如果人杰不说,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他把这个秘密憋在心里,六年多了。不好受啊。

我在心里发誓,以后绝对不再提起这件事。

如果不是看见那个招牌,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想起李桃了。

我家小区门口,马路两边临街的门市,都是跟周围居民生活关系密切的小店,理发店、鲜花店、足疗店、粮油店、杂货店,还有几家小饭馆。那些小店,除了理发店坚持得时间长些,其余的店都在不断变换内容。

我在妈妈的监督下,遵守传统的坐月子习俗,满月了才出屋。满月前两天,人杰又有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出差。他跟我说对不起,我说:“你尽管去吧,妈和姨都在这儿照顾,你不用操心了。咱又不摆满月酒。不差这个形式。”我这个人,从前其实性子有点急躁,但自从跟人杰结婚,我觉得自己温柔多了。李桃是个温柔的女子,王人杰什么都不说,但心里一定会有比较。所以我要做得更好。

日子长着呢,真不差这个形式。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满月前一天,我跟妈妈说:“明天咱们出去吃饭吧。把爷爷和奶奶都喊上。这段时间您累坏了,您也歇歇。”

妈妈刚开始不同意,我只好跟她开玩笑:“妈呀,让我吃顿有咸淡的饭呗,这一个月少盐的月子饭可把我憋坏了。”

我妈笑着同意了。我说:“就去咱家附近的那家三宝吧,样式多,也不贵,都是自己家里人,谁愿意吃啥就点啥。我可是真馋了。”

三宝是一家粤式晚茶店。我第一次在那儿吃饭,是公公和姨请客,吃一次就爱上了。结婚以后,一般情况下我主动下厨,很认真地做饭、做菜,但偶尔工作忙,或者想改下口味,就来家附近的这家店。虾饺、牛肉馅饼、蟹黄包,以及各式粥、小菜,价钱不贵,都还可口。其实我在月子里就跟人杰提出来,让他买几样给我打包回来,被我妈阻拦了。她坚决不让我在月子里吃外面的饭菜。

但我妈说:“换家馆子吧,三宝黄了。我出去买菜,看见那家正换门脸呢,大概还是开饭店。牌子还没挂出来。”

真是遗憾。现在开店都不容易。既然三宝黄了,我让他们挑选,去哪儿都行。

在家里一个月没出门的我,走出小区大门,忍不住往三宝那边看了一眼。有工人站在脚手架上,正在挂牌匾。牌匾上那四个字我认识——因食而遇。

我的天哪——

当年李桃是在跟我约会吃饭时出了事情,但谁也没问过我们准备吃饭的那家馆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怎么了?

李桃,你一直在。我知道。

月子里,给两个女儿起名时,我和人杰争执过。王是大姓,容易重名。两个女儿,一个叫王因,一个叫王而。王人杰说:“这名有点怪,不像女孩名啊。“我反驳他:“不像女孩名才不容易重名呢。因、而,多好啊,抽象,还神秘,不俗。”

女儿的名字,已经上了户口。

长大以后,女儿也许会问爸爸、妈妈,为什么给她们起这样的名字?

王人杰当然讲不清为什么。

我会怎样给女儿解释呢?

作者简介

女真,本名张颖,女,中国作协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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