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的真名叫张孝友。三十几年前,河谷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拉长嗓音,用宠溺的语调喊她孝友。那是私家车还没有出现的年代,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只有满载着原木的蓝色东风卡车。世代居住在河谷里的人出行,靠的是两条腿或一匹马,真正走出河谷,去过远方的人没有几个。
在那个缺粮的年代,张孝友的阿妈虽然接连生下了三个女儿,可他们的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张孝友的爸爸张泥巴匠用娴熟的泥匠、木匠手艺,在河谷里给人立房架、砌墙、打家具。没出几年,他的女人和孩子都穿上了时髦的蓝布工装,吃上了大米、清油和挂面。她们不用去远山的草场放牧,不用顶着烈日去挖黄芪和党参。村子里人都认为张孝友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就跟伐木场道班上拿工资的工人一样,将来肯定能吃上公粮。村里人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因为那时的她穿得不是脏兮兮的藏袍,吃得不是黏嘴的糌粑。她那汉族式的生活方式,令人羡慕,也使不少人在暗地里嫉妒。
张孝友十三岁那年,张泥巴匠存够积蓄,修了两层砖木结构的精致小楼。楼房的建成,在当时的河谷村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也正因如此,世世代代住在河谷里的人渐渐容下了这个勤劳善良的异乡人,也宠爱起他最小的女儿张孝友。
然而,在日子越过越好,充满希望的时候,噩运毫无征兆地在那几年里降临到张孝友身上。
先是张泥巴匠死了,接着是大姐和二姐相继嫁人。她们没能举行像样的婚礼,就带着几件体面的衣服离开了河谷村,留下张孝友与阿妈曲珍独自生活。
明亮的日子一下变得晦暗无光,张孝友也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曲珍因为失去了男人变得喜怒无常,常常把对两个大女儿的不满施加给张孝友,说张孝友夺走了她丈夫的命。张孝友与她争辩两句,曲珍便跑到门口声嘶力竭地喊起丈夫的名字。
阿妈疯癫了,张孝友只好用柔弱的肩膀挑起艰辛枯燥的生活担子。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张孝友出远门到玛曲大草原上挖贝母。在空旷的草原上,在暴晒的烈日下,在肆虐的疾风中,挖了几个月贝母后,她就变得不认人了。连阿妈曲珍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来了。
她经常问曲珍,有没有见过她的心上人。曲珍眼看着女儿,把自己当成许多她不认识的人,叫一些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人的名字,从牧羊老人、放牛的孩童到货车司机、收购贝母的老板,女儿变换着说话的腔调、语气、神态,紫红色的脸颊上流露着茫然、失落和呆滞,还有断断续续的泪水。曲珍反倒病倒了,窝在床上,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缓过来。
河谷村里的一些妇女带着鸡蛋和牛奶去看曲珍,见她奄奄一息,以为她要随丈夫一同死去。
不过,几个月后,曲珍的病又奇怪地恢復了。她从病榻上勉强起身,到寺院请僧人卜卦、念经,似乎要站起来重新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但是,女儿张孝友不认人的情况,却一直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从小出家为僧的叔叔说:“真正意义上的孝友留在了玛曲草原,她灵魂的一部分一直在那片草原上游荡,迷离看不见的人,不肯回来,也无处可去。”
猎人达拉说:“她是被鬼给抓走了。出远门的人很容易在看不见尽头的草原上,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迷路,然后遇上邪门的东西。一旦受到惊吓,魂魄就会脱离肉体。”
这些话像是刻在我脑子里,在少年时期目睹张孝友发病情景的时候,我常常感到揪心。那时,我以为她是个可怜而又矛盾的人。她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忘记了所有的人。曾经试图让她恢复某些记忆的人,却被她咬伤手臂或挥舞木棒赶跑了。也就是从那年起,她就从一个最受欢迎的姑娘,变成了让所有河谷村的人都避讳的女人。
长辈们总是告诫我,遇到她要躲远点。要是沾染她身上的污秽和邪气,就会撞见邪物。在他们的说法中,那个邪门的生物有十分具体的形象。它生活在山坳的阴面,那些阳光与黑暗交织的空间里。一身红色的羽毛,双翅长满瘆人的眼睛。它秉性善良,要是有人因它遭遇不幸,它会心怀愧疚,惦念那个人。每到傍晚,它就会扑闪着翅膀,像一团烈焰,闪烁无数只眼睛来看望那个人。那么,可怜人会变得更加不幸,张孝友在玛曲草原就是阴差阳错地遇到了它。年少时这种可怕的说法,带给我的恐惧,迄今为止都令我印象深刻。
虽然在我上了初中以后,这件事造成的心理阴影,被成长的经历冲淡了一些。但我对张孝友仍唯恐避之不及。在村子里看见她,我尽量会绕开她,低头走得远远的,不理会她发出的稀奇古怪的叫声。可就算这样,也时常被她搞得非常狼狈。
初中的寒暑假,日子往往温暖而惬意。夏天回到河谷村,草草地完成家庭作业后,我和同村的桑杰会用绳子绑上几个可乐瓶,晴天时跑到河边,在温热的河水中泡上一整天。张孝友常常会在河岸或河桥上,偷看我们光溜溜的屁股。那会儿看见她,我们还可以捂着下体,躲到水里去,直到她失望地离开。但到了冬天,遇到她那就是极其瘆人的一件事。
寒假作业做完之后,通常无事可做。我和桑杰想出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在下雪天出门去围猎。我们用树杈、细铜丝和自行车的内胎,制作粗糙的弹弓,从干涸的河滩上捡来一书包小卵石。赶上下雪天,就跑出门在漫天纷纷扬扬的雪幕下,追逐飞不远的麻雀。身上衣服打湿了,靴子上也黏了一层厚厚的泥,迈步奔跑很是吃力。我们却乐此不疲地在田坎上,在灌木丛,在森林中,追赶不停扇动灰翅膀的麻雀。虽然最后一无所获,可这种探险却远比待在家里烤火,更能吸引我们。
等跑得离家足够远了,我和他就在一些田埂下,找一朵朵伞盖似的灌木,躲在那里待上一大半天。
严寒冻结的河谷村,两岸挺拔的森林,陡峭的山岗都静悄悄的,变成了白花花的世界。我们吸溜通红的鼻子,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在雪花铺就的世界中自取其乐,不承想张孝友也在大雪天出门,偷偷跟踪我们。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她也许并无恶意。她兴许跟我们一样,只觉着好玩罢了。
记得那是一个无风的雪天,她裹着一件单薄的袍子,光着脚出现在我们藏身的灌木丛后面。当时,四下空荡荡的,连河流的声音也消匿了。张孝友的声音,着实让我们都吓了个激灵。
“你们躲在这里干什么?”
从灌木下爬出来后,我们发现张孝友就站在田埂上。我和桑杰甩开腿,拼命往村子里跑,脚下湿滑得要命,我在田里的土坷垃上绊了一跤,手心划了个小口,衣服上沾上了湿漉漉的泥土。进了村,我们才像受惊的牲口进了圈,不再咋呼了。
在巷子里停下脚步,我们连忙用雪擦拭身上的泥巴,掩盖贪玩的痕迹。但她也跟在我们身后,气喘吁吁地进了村。
张孝友来了,我和桑杰又一次展开了“逃亡”的生涯。
“你们跑什么呀?”听见身后的喊声,我侧身瞥了一眼,看见张孝友用手卡着腰,剧烈地哼哧着,红脸上散发着雾气。踉踉跄跄地迈着步子。
我们继续往村子深处跑,在窄而曲折的巷子里,拐了几个小弯后,藏在路边一处储存草料的小棚子里。
躲在草堆里,我和桑杰都压着呼吸声,紧张地听脚步。隔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见她从棚子前经过。我和他就你推我搡地走出棚子,来到一处柴垛边,观察巷子的尽头。我们没有看见她,却听见一阵呕吐声从巷子里传来。
我爬上柴垛,支出脑袋,发现张孝友瘫在不远处巷口分岔的地方,她用手撑着上身,吐出零星的唾沫,干呕了几次后,就倒在了那滩污秽物里。
我们各自逃回家,发誓不向任何人说出那天的事情。可第二天一早,桑杰的爸妈就上我家来了。我看见桑杰的父亲脸色铁青走进家门,他的屁股刚刚落到火炉边的凳子上,嘴里就冒出了无数个不好形容的词汇,他的豁牙缝隙里不时喷出几滴唾沫。发现他腰间别着一把短刀,我感觉事态有些严重。
听到他们向父母描述,张孝友那个恶魔是怎样吓唬他们可怜的宝贝儿子,差点让他在雪天失去半条命的经过,我觉得简直比我经历的还要生动几分。
父母向我证实了事情的真实性,我只好说我们是在雪地里偶然遇见她的。但出于心虚,没提到我亲眼见她呕吐昏倒的过程。桑杰的爸妈和我的父母带着我,找到了张孝友的母亲曲珍。
在张孝友家的院子里,我的父母希望曲珍能管好分不清人的女儿。桑杰的爸妈则挽起袖子,对曲珍指指点点,告诫她,别再让她的女儿像个魔鬼一般出来吓孩子,不然就要到寺院去诅咒她。
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的曲珍紧张又害怕,女人的胆怯使她又抹眼泪又擤鼻涕。曲珍扁平的鼻子里发出的嘤嘤哭声让阿爸心软了,他和阿妈劝慰了曲珍几句后,就带着我出了门。桑杰的阿爸虽气不过,但扔下几句狠话后,也跟着离开了。
那次事件在河谷村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我和桑杰成了受害者,张孝友成了施暴者,魔鬼的代言者。人们对张孝友的怨恨加深了,他们疏远曲珍,在张孝友经过他们身旁时,朝她吐口水,对我和桑杰却给予许多莫名的同情、关照。
可阿爸并沒有因为发生这样的事情,而把我当成一个可怜的人,对我的管束倒是更加严厉。这使我不得不整天待在家里写点小作文、看看书。而桑杰却躺在床上,享受着村里人慰问他的牛奶和米花糖。他的爸妈还请几个僧人,在他家做了一场招魂的法事。
那场法事在他家煨桑台翻腾的烟雾中结束了。过后不久,桑杰开始活蹦乱跳。知道事情内幕的我,在心中对桑杰产生了一丝的鄙视。
我在桑杰家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那一年春节喝转转酒,我们一家人到他家做客。他为了跟我套近乎,送我一挂鞭炮。我们点上两支香,到院子里燃放。他凑到我耳边悄悄告诉我,张孝友那天呕吐是因为她肚子里有个孩子。我对他背后闲论他人的行为,更加地嫌弃了。可我仍禁不住好奇问他,她没嫁人,肚子里怎么会有孩子呢?
阳光下脸蛋发灰的桑杰,摆出成年人那种神秘的表情,怪声怪气地说:“她认不清谁是谁,所以被男人们睡了。”
“男人们指哪些人?”我又问他。
“是谁就不知道了。我爸说村里那几个老小光棍,和一些管不住裤裆的男人都有份。”桑杰说完,点燃了手上的鞭炮。密集的爆炸声响彻小院后,他跑回屋子,或许是去吃肉,又或许是拿鞭炮去了。我记不得那后来我们干了什么,但那天他转身回屋后,我站在冬日冷冰冰的阳光下,内心充满了诧异。看着手上沉甸甸的鞭炮,望着院子外远处蓝色暮影下的山谷森林,心里是说不清的厌恶和膈应。
新年结束后,我的心思也从张孝友身上,转移到毕业升学或辍学上,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开春下了一场急雨,闪电轰鸣,炸断了河岸好几棵树。几场狂风刮过后,河谷村的柳树发出绿尖尖的芽,草叶也在石块下苏醒,一两片叶子伸展在阳光下。严寒退去后,播种的季节开始了。我跟在阿爸和牛的身后,沿翻开的田垄,撒切成块的土豆。在开学之前,我还得帮着父母干活,分担家里的一些农活。
我们在河这边平坦的谷地上忙碌,张孝友出现在河岸的山脚,森林下方泛着青黄的草甸上。她挥舞着一根树枝,对着劳作的人唱起歌来。轻盈的歌声,散在山上山下的梯田,消失在山谷的高处,河流转弯的山塆。那些劳累的人,停下了劳碌的身影。
我问阿爸,张孝友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吆喝耕牛停下,将铁犁从土里拔出来,眺望河岸歌声初始的地方,说:“她是个可怜的孩子。”然后,吆喝耕牛转个弯,翻开新的泥土。
沉睡了一个冬季的田,焕发出新鲜的土腥味,这种气味掩盖了他心底的话。也许他觉得即使给我讲,我也不能理解,也就不再言语了。
阿爸在挥动树鞭,重复着赶牛的吆喝声。我提着半袋子土豆种子,在他身后呆呆地望着河岸。
歌声悦耳,曲调简短,张孝友这样唱起。
姑娘本来没有美丽的装饰,用柳条和花儿装饰起来了。
姑娘本来没有美丽的装饰,用镶嵌三颗珊瑚的耳环装饰起来了。
姑娘本来没有美丽的装饰,用彩虹一样的腰带装饰起来了。
……
那一天,我和阿爸倾心于随微风飘来的歌声,伴着河流的水声,飘荡在田野和白杨树的树梢,连干活的速度也慢下来不少。
春耕结束后,初中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了。我在学校里孜孜不倦地复习了几个月。六月中考,全县几千个学生,集中到县中统一考试。几场考试下来,我脑袋一片空白,心情乱糟糟的。同学们都在庆祝苦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而我却心不在焉,沉浸在迷茫之中。
与同学们挥泪离别后,我没有回家,揣着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在繁忙的城里和嘈杂的街市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两天后,我花光身上的最后几十块钱,搭车返回河谷村。到了家里,没有见到阿爸,听阿妈说他和几个村干部,带着张孝友去了绵阳。
绵阳,是一个陌生的大城市。至少对初中刚毕业,只来过几趟县城的我来说,那是个遥远的地方。
“带她去绵阳干什么呢?”我问阿妈。
“去治病啊。听说那地方很热,但是那儿有个可以治愈三妹的好医院。”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流露着神采。
“她被邪物附身,去医院能治好吗?”我问她。
“这种事谁知道呢?她阿爸死得早,谁会有心带她去寺院,找真正的喇嘛做一场驱魔法事呢?她那个不争气的阿妈,又不信教,逢年过节弄一堆纸在门口烧,怎么可能把一个人的魂给喊回来呢。”阿妈眼神黯淡,方才的期待变成了担忧。
人有没有魂魄,丢失的魂魄又能不能通过法事叫回来,我内心存在质疑。但是,与阿妈的想法不同。在即将迈入十八岁的那最后几个月,我的担忧更多是我未来该怎么办?张孝友去治病了,可我却在读书和辍学,这道不可预见未来的选择题上迷茫。
在河谷村那一堵堵石墙围起的房子里,像我一样年岁大小的孩子,也曾在日月轮转和父母的男欢女爱中呱呱坠地。而在他们之间,我是自卑和多愁善感并兼的特殊存在。我不像桑杰那样有在父母面前表演的天赋,在邻里间有谈吐得体的举止,连在一个桌上一起吃饭,我的速度也赶不上他。为此,阿妈不止一次地拿他和我比较。
我愚笨,不怎么喜欢开口说话,可在父母眼中,碰见每一个认识和不认识的长辈,无论好的坏的都要喊,这是非常重要的礼貌问题。做每一件喜欢和不喜欢的事情都要听从他们的安排,不听话便免不了一顿胖揍。判断一个人好不好,是否善良,在我们家,在河谷村都有它特殊的法则。
我不敢苟同,但我能保持沉默。初三毕业后的暑假,我有了大把的事情去思考,在心里做真正的比较。
阿爸帮助曲珍,不遗余力把张孝友送到医院,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就是好人。
张泥巴匠死后,给曲珍留下十几亩地。她败掉了大部分,剩下的那几亩地也因长时间没有打理,荒草生长得一年比一年茂盛。
县里派来的驻村干部,帮她种地,翻新到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旧房子。他们把生了锈的铁炉子、铁桌子搬出来,洒上洗洁精和开水,用一包包的钢丝球搓亮。连发着霉味的铺盖毯子,也拆开了洗,在太阳下晾晒。干部们试图让这个被阴冷笼罩的家,恢复一些活人居住的气息。可曲珍除了比着大拇指说谢谢,始终不会动手去多做一点正事。
张孝友吃生米,曲珍就把米倒在狗盆里,让女儿和狗一起吃。张孝友在村子的杂货铺外吃干挂面,来往围观的人不计其数。曲珍气急败坏,就拿起泥巴匠铲、削砖的铲刀,追打她。张孝友迈开步子跑,曲珍撵也撵不上,就把铲刀掷向张孝友。铲刀在空中呈弧形飞出去,砸在地上弹起来,跑在前面的张孝友也随即跳跃着。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曲珍矮小的身材,愤怒的模样,在人群之中显得尤为显眼。她起初还跺跺脚,提着嘶哑的嗓音喊叫两声。后来就倒在羞愧和怯弱下,索性蹲下去,捂住脸哭泣。呜呜的哭声,像极了男人的粗嗓音。围观的、做生意的、喝茶的人群,集体又发出了一阵哄笑。曲珍一屁股坐在地上,流着浊泪,用各种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可是没有人去理会她,人们发出的笑声到达一个巅峰后,就各自散开了。
当张孝友日渐微隆的肚子被人发现后,怀孕的消息一经河谷村妇女们的加工,像被风携裹的火星,四处散播,传到了张孝友两个姐姐的耳朵里,传到了县城,连县里的领导都被惊动了。他们驱车来到河谷村,朝曲珍家鱼贯而入,却发现曲珍用铁链把张孝友锁在不见光的阁楼。可怜的张孝友,裹着一件黑色的藏袍,袍子的下摆是说不清的道道印子。有人捂住口鼻,觉得她大小便失禁了,也有人觉得那是食物汤水留下的。他们下了阁楼,为首的领导眼含热泪跟曲珍谈心,两个大女儿质问她们的阿妈,可曲珍却一脸冷漠。她的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话语中也没有了疯狂的诅咒言语。她说得最多的就是:“我求求你们,能不能把这个女人带走。她不是我的女儿,求你们带她走吧!让她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生活吧!”
领导们走后,张孝友的两个姐姐也走了。只有我的阿爸将一封反复写过的申请书,又重写了一遍。然后以村委会和乡政府的联合名义,由乡领导提交给了县领导。没过几天时间,乡里的计生干部就带着县里的医生来了。她们在乡卫生院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手术,熟练地取出了张孝友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婴儿。到了张孝友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时,县里派来救护车和工作人员将她带走了。
这个过程,曲珍显得十分满意。但比起她兴奋地手舞足蹈的样子,河谷人反倒更同情张孝友离开河谷村时,痛苦落寞的身影。
那個漫长的夏日结束后,县里公布了红榜,我考上了高中。但家中权衡再三,决定让我去内地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读职高。可命运偏偏非常奇怪,读职高的第二年,我就考上了成人专科。与一起生活两年多的老师同学分开后,我转到成都一所大学,继续圆我的读书梦。读中专机缘巧合上了大学,虽然是省内一所三四流院校,家里人却异常的高兴。我的人生也由此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寒暑假里,我回到河谷村,村里人投向我的都是异样的眼光。我知道许多人都是嫉妒,认为我这个不怎么开口的傻子,也会像个正常人一样上大学。可逐步成长的我,已经不会再为这些眼光所困扰。在小小的河谷村,我最关心的除了亲人,那便是病了好些年的张孝友了。
我们家离曲珍家的房子不远,我每天都会在阳台上,观察不远处公路边的那个旧房子,时不时会看到张孝友出来晒太阳。
她走出门,慢慢穿过公路,在已经磨得非常光滑的柴垛上坐下,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显得安静而忧郁。公路上来往的牧人,呼啸的车子,疾驰的摩托车,不一会出来埋怨的曲珍,谁也引不起她的注意。坐的时间足够长了,累了,她就会翻过柴垛,到栅栏下的菜地里躺下。
天空厚重的云层转换着不同的形状,擦着河谷两岸的山岗,向远方天幕尽头下的雪线流淌而去,阴影覆盖了张孝友,遮蔽了整个村子。没有了阳光,闭塞的河谷内温度骤然下降。但她还是一动不动躺着,似乎沉入睡梦。不知多久,她醒了过来,半坐起后,搔一搔头发,摆弄袍子的袖口,擤掉鼻涕,又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下了阳台,去我们两家人连接的菜地边上厕所,走到近处,才看清张孝友已然瘦成了皮包骨。深陷的脸颊,皲裂的皮肤,突起的锁骨。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羊圈的味道,像牲畜的粪便被阳光烘干后的气味。她的头发愈发地疯长了,搅在一团,打成了结,好似终年修行的瑜伽士。
她看见服饰奇异的我,眼神中闪过一丝活力,低吟起一首老歌。
爱人和我的话语,已刻在巨石上面;那怕下三年大雨,字迹也不会冲掉。
……
歌声充满情感,让我的内心隐隐作痛。
我诗意地想象,她寻不见让她倾心的男人,让她心神迷醉,就连灵魂也甘愿留在玛曲草原的那个人。这首老得不知产自哪个年代的歌,也是为他而唱,献给爱情的忠贞。
阿妈看见我整天在阳台上,冥思苦想地写一些文字,她给我端来水和食物,顺便询问起来。一说起我写的诗歌,主题有关张孝友和河谷村人的冷血,阿妈责怪道:“描述村里人怎么会用‘冷血这样冰冷的词语。我们全村人都希望孝友活得像个正常的女人,嫁人生子,美好地度过短暂的一生。可惜人的命运从生下来就是定好的,谁也没法去改写。如果生活像你写的文字,可以写了改,改了又写,并赋予美好的结局,那么所有人都可以活在极乐世界里了,还讲什么笃信教法,慈悲处世?”
阿妈是虔诚的苯教徒,她的话我也没法反驳,也没有去思考,生死对我来说是件令人恐惧又极其遥远的事情。可是她脑海中有关张孝友父亲的记忆,却让我夜里无心睡眠,不得不起身记录下来。
在阿妈温暖、缓慢的叙述中,我发现张孝友的父亲张泥巴匠是川西人,他有着显著的川西口音。三十多年前,年轻的他穿着一身蓝布工装,背着干活的工具,来到河谷村,遇到年轻的曲珍后,决定结束流浪的生活。他和曲珍谈恋爱,却没有像样的条件结婚。登记成为合法夫妻后,几年时间便生下了三个女儿,张孝友排行老三,乳名三妹。
张孝友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河谷里下了一场小雨,地上湿滑滑的,上山捡羊肚菌和松菌的人很早就回来了。我年少时期,阿妈是捡蘑菇的好手,因而那样的日子她记得很清楚。
那天,男人们聚在杂货店,围着火炉喝酒,快接近中午的时候,有个人发现泥巴匠趴在河桥下的乱石滩上,脑袋上有个伤疤,裂开的皮肉已经瘪回去了。
河谷村的人一直认为张泥巴匠的死,与患病的张孝友有最紧密的联系。而县里的警察却给出了合理的解释,泥巴匠觉得他的妻子不忠,在他外出跟水泥砖块打交道的日子,跟别的男人睡在了一起。两个人争吵后,醉酒的泥巴匠不知什么缘故来到桥上,失足从桥墩上跌落,脑袋撞在尖锐的小石块上,受到了致命的钝伤。
这样的不幸成了一个家庭不幸的开端。当曲珍和女儿们哭着赶到那里时,张泥巴匠脸色发紫,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是麦子抽穗的时节,河两岸尽是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庄稼地,可张孝友却永远地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爸爸。
按照汉人的习俗,张泥巴匠的女儿们擦洗了他的身子,剪掉了他坚硬的指甲,还剃了稀疏的胡子和头发,给他换上了一身蓝色的干净寿衣。村里的男人们将他塞进临时赶制的棺材,棺材板是结实的松木,涂上黑色的墨汁,仍掩盖不住松脂的香气。
村里没有请僧人为他念经,曲珍也没有给他男人立一根经幡。匆忙的葬礼上,男人们抬起棺材,往埋葬外来人的乱葬岗跑。张孝友喊着爸爸昏过去几次,村里的妇女们在院子里搀扶着快要失去意识的曲珍,众人的哭声在院子里形成一片令人绝望的哀嚎。
张泥巴匠死了两年后,张孝友也在一次远行后,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且一直没能见好。
从母亲的回忆中,我才知道张孝友被送到了绵阳以后,她在那边的医院待了两年十一个月又十几天,入冬后才返回河谷村。
张孝友回来那几天河谷里下了一场大雪,山上山下白得晃眼睛。乡政府派了车子和干部,专门从绵阳把她接回来。
张孝友坐在公务车的后座上,风光地回到村子里。正忙着打粮食,满头是尘埃和碎屑的村民,赶回村里看见了她久违的笑容。
阿爸和几个热心的村民,帮着曲珍劈了一堆过冬的干柴,又修补了屋顶和窗子,打扫了屋内的灰尘。张孝友从车上下来,最初看见满院子的村里人时,她用臃肿的手指抹起了眼泪。可当有人试图跟她说话时,她却以一种警惕的眼光盯着那个人的脸,慌张地提起从车上卸下的行李包,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夺门而入。
张孝友闭门不出几个月,河谷村的景色從冬季转到了春季。村里人猜测着,也没有人在哪场讨论中得出明显的结论。人们在山上的台地,山下的河谷地,翻耕、播种,青青的绿苗破土而出。张孝友也难得出一次门,让好奇的人无从窥探她的样子。
我有点惊讶,阿妈对往事的记忆是那样清晰,河谷村的人和事,好像逃不过她的眼睛。也许是作为女人的敏锐,也许是心怀慈悲和善良。
四月,正是家家户户缺菜吃的时候,阿妈打着手电,下到地洞,从存储的蔬菜中分出一部分,给曲珍母女送去。她在那个被烟熏黑的屋子里,看见了盯着电视的张孝友。那时她已经断药了,被病折磨得不成人形,胖胖的身材又瘦了不少,脸呈灰绿色。她认出了阿妈,便喊了一声嬢嬢。内心难受的阿妈放下菜,就匆忙离开了。
从那天以后,张孝友又出现在河谷村的小巷里,唱歌也有一些规律。她不在月光清冷的深夜吟唱,不在大雨瓢泼的日子里欢唱。她会在早晨和太阳下山的时刻,跑到人多的地方,到河谷村新开的杂货铺、茶馆门口,对着一群从窗子伸出好奇脑袋的男人唱。右手拿一根木棒或是一个塑料瓶,左手比划CD中歌星的动作。
慈祥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她像那白度母,一样心地善良。
……
这种举动,通常会引来一阵夸张的爆笑声。她在做生意的人门口没完没了地唱歌,有些可怜她的人,会给她几袋泡面,让她走远点。也有些杂货铺老板忍无可忍,点燃鞭炮扔到她脚边,响亮的爆炸声,会让她受到惊吓,哭喊着逃离。
阿妈的讲述,让我对张孝友整个不幸经历的细节,有了更加具体形象的认识。
大学第二年暑期,我的作业是写一篇关于《传统藏族村落保护与研究》的调研文章。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中午,我在正午的骄阳中朝老村子的藏寨走去。
离开河谷村,跨过河桥,向上,往更高处的老村子遗址前进。在绿意盎然的草甸上,沿着一条前人踏出的又被时间淹没的蜿蜒山路,一步步往上爬。
额头和鬓角汗水不止,风干了,变成白色的盐。我喘息着,走到了半山腰上,从上往下,河谷村一览无余。
泛着晶莹的热务河水奔腾着,流向远方。村子红瓦盖顶,经幡林立,石墙与石墙紧挨着,错落分明。村子背后的山林散发静谧、祥和的姿态。
在刺眼夺目的阳光下,我眯着眼看向了远方,松树、柏树、白杨层层叠叠生长在山谷海拔较高的地方。沿着平缓起伏的山脊,形成森然的绿涛。正当我的目光停留在高处的褐色山峰上时,山下传来的歌声,打破了宁静的氛围。
我寻着歌声移动视线,终于在河谷地那片乱葬岗不远处的田地边缘,看见了唱歌的人。虽然看不清模样,可从黑色的身影和嘶哑的歌声里,察觉到唱歌的人正是张孝友。
我坐下来,在微风中细细地聆听飘来的歌声,歌词的含义让我心头一紧,泪水倏地落下来。
山头的柏树,不论春夏,它是长青的;树梢的小鸟,不论秋冬,它都吱吱叫;我在高山顶上,喊了三声阿爸;只恨江水吼声太大,听不见阿爸的回答。
……
一曲歌毕,唱歌的人走了。我却久久未能从中缓过神来,一股悲伤压抑在胸腔中,好像在冰下的暗流,汹涌地遍布全身,让我的身心在烈日下一阵阵发凉。我擦掉泪水,起身往更高处走去。
大学生活显得漫长又短暂,三年很快过去,我毕业了。在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从事了专业对口的计算机广告行业,几年都没有回到家乡。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迫使我无法停下休息,只能像个机器不分昼夜地挣钱,像个蝼蚁般小心地活着。
几年后,我因业绩突出,晋升了。从办公室普通员工成为了管理员工的白领,每年有了十多天休整旅行的时间。我喜欢秋天,所以每年都选择在秋天去旅行。
在秋日高高盘旋的太阳下,开着车,听着帕瓦罗蒂的《Chitarra Romana》,穿行在未知的地域,从内地到高原,从高原到草原,一个人感受着自然万物凋零前的绝美景色。
2018年夏天,我从阿妈打来的电话里得知张孝友已经走了。她在夏日林间啾啾的鸟鸣声里,吊死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几个月后,我向公司经理提交了休假申请,得到批准后,独自开车回到了河谷村。准确来说是河谷镇,河谷村已经成了历史,地方区划调整,河谷村人口不足一百,合并到其他乡镇了。可对我来说,河谷就是河谷,换掉管理方式,它不过还是一条河谷。
我在家待了十幾天,在村子里闲逛了十几天,从不同的人口中,了解了张孝友死去的经过。在不同的版本中,细细地回味河谷村人的看法,终究还是忍不住失落。
一个无法忍受痛苦,吊死在一棵大树上的女人;一个用腰带当绞绳,死前还不忘用围巾,将脸裹起来的女人。死后还有人诅咒她,无法想象从她十九岁生病,直到她三十五岁死去,她活着的那十六年里,五千八百多个日夜是怎样度过的。
离开河谷村之前,趁着村子的街道上没什么人,我最后一次去看了看那个还没有倒下的旧房子。
来到倾斜的木门前,发现锁扣上拴着一根弯曲生锈的铁丝,可能是曲珍的大女儿或者二女儿锁上的。二楼的窗户玻璃残破地开着黑暗的洞,房前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几片根茎粗长的植物挡在栅栏前,门前的几根还没劈开的干柴上,生长着一簇簇黑色干枯的霉菌。绕到屋后,看见屋顶有几处都被砸破了,石棉瓦上到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房前屋后荒芜、衰败、腐烂的迹象,丝毫看不出这个房子,是五个人组成的幸福家庭曾居住和生活过的地方。
绕到新铺的柏油路上,我启动了车子。
大众稳重的引擎声低沉地响起,环顾四周,淡蓝色的苍穹上,太阳正散发着炙热的光芒。村里的人都下到自家的田地里,收割那一块块,由于天气炎热提前泛黄的庄稼,枯燥地忙碌着。耳边偶尔能听见从田野上飘来的一阵劳动歌声,也显得枯燥而乏味。
本栏目责任编校:周家琴
占巴,藏族,90后文学爱好者。2014年开始尝试写散文,后尝试小说,有散文、小说散见于《民族》《草地》《松州韵》等刊物。现供职于松潘县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