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辉枝
我老惦记着尜尜。
我们那个地方称呼母亲的母亲不叫外祖母、姥姥、家婆,而是称呼与“嘎”字相同音的“尜尜”。
我不能不惦记她的疼爱,我不能不惦记她的恩惠。
我七岁那年,油菜花飞出一片艳黄,在这春燕翔舞的三月,我跟着母亲回娘家探亲。
这是初春,河水很浅。母亲背着我过一条满天星河。然后,从范家寨、孟家湾、黄土包,小路弯弯,七上八下,沿路只碰见三户人家,而且是关着门的。走完了黄泥巴路,眼前便是一座笔直的山梁。我问母亲到尜尜家还有多远。母亲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山梁,说:爬拢那块有云雾罩着的地方就到了,那儿名叫“金风岭”。
我仰望着山尖,好像山尖撑着天一样。我心想:尜尜怎么住在与天交界的地方?她去过天上吗?这时候,树林里有一只鸟儿叫着:苦哟,苦哟……
母亲抬头望了望鸟儿叫的方向,说:苦雀唱歌了,听说那苦雀是小媳妇托生的。传说那姑娘在地主家做活路没做完,被心狠手辣的地主老头,用锄头活活打死了,那姑娘变成一只苦雀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树枝上唱歌,苦哟,苦哟……
我虽然年小无知,但我不相信一个被打死的姑娘,会变成一只能唱歌的苦雀。那姑娘死后怎么不变成一只母狼把老地主咬死呢?我把这种想法告诉给母亲。母亲放慢了前行的脚步,吃惊的看着我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开腔。我们俩娘母一前一后,顺着二尺宽的林间小路,一直往前攀登……一路上,我没有少记性,如一条小水沟、一个大石包、路过的岩洞、岔路口,将来,我单独去看望尜尜,就不会迷路了。我这点小九九,没有让母亲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呗。大约三个多小时,终于爬上了金风岭。
母亲说:到尜尜家了。
一栋草房子,掩荫在葱绿的核桃树中间,大门前,一棵四人合围的白果树。太阳的光亮从树叶空间投射下来,地面上闪现着星星点点的光环。母亲站在院坝里看着门前菜园子,大声喊着:妈,妈,您扯菜啊?又拍着我的背,说:快喊尜尜。我叫了一声。尜尜把扯好的菠菜装进撮箕里,看着我问:虎娃子,你长这么高了?你看你背后站的哪个?我转过身去,站立着两个人。母亲叫我喊尜公(外祖父)和幺舅舅。我看着幺舅舅的双眼,鼓着两颗肉丁,便问你眼睛看不见吗?母亲在身边说幺舅舅是瞎子,叫我以后牵着幺舅舅走路。我心想,我曾经牵着一只羊子在路边吃草,现在我要牵着幺舅舅走路,哈,蛮好玩的。这时候,门前那棵白果树上的苦雀送来一支歌儿:苦哟,苦哟……
尜尜把撮箕拿给瞎子幺舅舅端着,顺手把我抱进怀里,说:幺舅舅看不见路,把你摔坏了怎么得了呢,你是尜尜的宝贝外孙呢。
我闻到了很臭的味道,便从尜尜怀里挣脱出来,跑过去抱住母亲的右腿。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小声说尜尜的嘴巴烂了,好臭哟。母亲把我抱起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尜尜的嘴巴沒有烂,是心火太重,泡点苦辣子树皮水喝了,就会好的。别说了,尜尜听见了会怄气的。
这时候,尜公给我三个核桃。我从母亲怀里跳下地,在地上捡了一个石头,左手两个指拇捏着核桃,右手举起小石头在大石头上咚咚咚的砸了起来。尜尜抓住我的右手,说:我的小祖宗呃,小心把手砸着了呢。她边说边把三个核桃全砸破了,剥掉核桃壳壳,把鱼鳃一样的核桃瓣子送进我口里,这会儿,我没闻到尜尜的口臭,核桃的香味占去了整个空间。我看见尜公坐在一棵核桃树下,两腿踡曲的膝盖之间,夹着一根“U”字形的用树条扭成的半圆圈,用一根根篾条编织撮箕,脚上和胸前都是竹屑,不用说,那竹子的清香味全由尜公享用了。
尜尜比尜公苍老些,但从年龄上尜公比尜尜要大三岁。而且,大舅舅和我母亲都姓杨,二舅舅和幺舅姓连。我曾经问过母亲。开头,母亲不肯说,也许她看见我的祈求眼神,便说她哥哥杨朝年姓杨,父亲叫杨万成。那年父亲患了大病无钱医治,就呜呼哀哉了。当时,她和哥哥都年小,家里没有男劳动力,没有人上山砍柴;没有人去三里路以外的山沟背水;也挣不了生产队的工分,就分不到生产队的粮食,三口人,日无鸡啄米,夜无鼠耗粮,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为了把她和哥哥养大,守住杨家烟火,便托人说了连念荣上门做了继父,后来就有了二舅舅连祖德和先天性的瞎子幺舅舅连祖义。由于劳动力少,挣工分就更少,生产队分不到粮食,加上天旱不雨,农作物收成不佳,又没有经济来源,一家老小六口人,一天两餐玉米面加白菜攒团,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着勉强能遮羞。于是,她被抱养给远离四十里地的谭家当养女,就这么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她长成了大姑娘。谭家从小溪乡招来姓周的上门女婿,与她拜堂结婚了,不久,我就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母亲还说,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姑娘愿意嫁到杨家来,三十一岁的大哥杨朝年,就到一百里地的坪阳坝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了。
我问母亲,大舅舅走后没有回家看过尜尜和尜公?母亲说我满一周岁的时候,她大哥看望过我尜尜一次,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唉,人都有个家,哪个能照顾得过来呢,况且,继父和亲生父亲是有区别的,哪怕关系再好,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
我当时想,母亲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们看见尜尜和尜公及瞎子幺舅舅那么亲切的,没有不舒服呀?我在尜公编撮箕的地方捡了一个竹筒儿,举在嘴里嘟嘟的吹儿,那是瞎子幺舅舅教我吹的呢。
三天后,母亲回家了,把我留在尜尜家里。我不肯留下。母亲悄悄对我说,回家天天吃面汤,尜尜家至少有洋芋坨坨煮白菜,一个月能打一次小牙祭,等到玉米收割了,扯几尺毛月布缝件衣服,她来接我回家。我没有哭,看着母亲背着在尜尜家借的三升玉米走了。
我在尜尜家一住就是六个多月。
在那些日子里,我经常牵着瞎子幺舅舅跟着尜尜到水井湾挖洋芋和扯白菜。尜尜个子矮小,背在肩上的背篓比她还高,但她力气大,一锄头挖一窝洋芋,像鸡蛋一样,从沙土里滚出来,干干净净的。我的两只小手儿,一次捡一个或两个小洋芋,瞎子幺舅舅伸出两只手,估摸着在沙土里也能抓几个洋芋放入背篓里。我问:幺舅舅,你看得见洋芋呀?
幺舅舅看着我,表情很尴尬。我一下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太幼稚了,明知他是先天性瞎子,怎么能问他看得见或者看不见洋芋呢?这时候,尜尜说:树娃子呀,你把白菜背起回家了,虎娃子扛把挖锄。我这才知道幺舅舅的小名是树娃子。我接过尜尜递给我的挖锄,如果闻到尜尜的口臭,我是不会张扬的,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幺舅舅背一背白菜走前头,右手拄一根拐杖敲着探路,哪儿有个水凼凼,哪儿又有个土坑坑,他好像了如指掌,顺顺当当的走去了。我在中间看得一清二楚。尜尜扛着一口袋洋芋走后头,她对我说:别看你幺舅舅是个瞎子,他走起路来跟正常人一样,在家里背水背柴,喂猪推磨,还是一把好手呢。我问尜尜:他能看见?尜尜说:你幺舅舅从小就活蹦乱跳的,跌倒又爬起来,额头上碰个大包,也不哭一声。你幺舅舅就这么任性,就这么倔强,只要带他走一回路,下一次,就自己去自己回来了。你幺舅舅说,他心里有条路,知道哪儿能走哪儿不能走的。哎呀,人到哪个坡,就唱那儿歌呗。
我们三个人走到院坝里,只见尜公仍坐在核桃树下编撮箕,一根根篾条在尜公手里一闪一闪的,这边顺那边,那边顺这边,嘴里还叼一根竹篾条。这时候,那只苦雀落在门前白果树上歌唱:苦哟,苦哟……
尜尜坐在阶沿坎上,面前放一个盛着清水的木盆,用铁皮做成的刨子刮洋芋皮,将刮好的洋芋丢清水里泡着,还伸手搅一搅。她自言自语的对苦雀说:哪儿苦?我们一日两餐饭,中午吃早饭,洋芋坨坨煮白菜,太阳落山吃晚饭,洋芋坨坨煮白菜里加两把玉米面,搅拌搅拌着香喷喷的,哪儿苦了?罢了,她左手捏住一个洋芋,右手拿着刨子刮洋芋皮,嚓嚓嚓……
尜尜面前的木盆里已装满了白白的刮皮洋芋,像大大小小的鸡蛋。清水变成了浑水,近看是洋芋,远看如石头,我伸手去捞。尜尜说不能用脏手去捞。我不明白。尜尜用竹子做的漏瓢把脱皮洋芋捞进筲箕里,用菜刀把洋芋切成滚刀形,放入木盆里搅拌后,又将切好的滚刀洋芋,用漏瓢舀进筲箕里。尜尜说:木盆里的水不能摇动,让它漫漫沉淀一会儿,然后把水倒完,盆底里就是洋芋粉了。洋芋淀粉可以煎锅贴,切成四方块,炒腊猪肉,还能做淀粉炒鲜肉丝和牛肉片……当时,我就想,尜尜能做那么多好吃的,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难怪尜尜那么精瘦那么苍老的,这家里家外的事儿,没有少操心忙活的。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才吃晚饭。其间,尜尜怕我饿了,悄悄儿烧了个玉米面馍馍打尖了。尜尜把饭菜都摆上了桌子,面朝尜公的背后说:嘿,你还没有饿嗦?一天到黑都在编,用好多撮箕嗦?我看你就那点本事。尜公听没听见?我不知道。幺舅舅左手端碗右手捏筷子,嘴巴凑近碗边呼噜噜的喝了两大口面汤,用筷子夹着白菜和洋芋坨坨往口里塞。尜公看着瞎子儿子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古铜色的脸上显得有些不快。我看见以后就把头埋下了,心里七上八下,好可怕哟。这时候,尜尜用筷子在自己碗里把洋芋夹到我碗里,说:乖乖,多吃点哈,等你长大了,日子会好起来的,尜尜还等着享你福呢。我说:尜尜,我想回家……
幺舅舅说:快吃饭吧,明天我送你回家,如果明天下雨就不回家了。
尜尜把我抱進怀里,她的下巴顶在我的头上,说:回什么家呀,等到搬玉米的时候,你妈妈缝一套毛月布新衣服,把你接回去上学读书了。我真想读书,认很多字,长大了穿中山服,让别人听我讲话,想着想着,就在尜尜的怀抱里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醒来,我却在楼上跟瞎子幺舅舅睡觉。后来,我问尜尜,我是怎么上楼去的?尜尜说是瞎子幺舅舅背我上楼睡觉的呀,边说边递给我一个煮鸡蛋,一个火烧洋芋,叫我去门外把鸡蛋和洋芋剥来吃了。奇怪,这些天我没有闻到尜尜的口臭,莫非尜尜的心火病好了?我高兴。我走出大门,只见尜公早就坐在核桃树下用竹篾条编撮箕了。我正准备喊他,却从门前那棵高大的白果树尖尖上,飘飞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东方滑向西方……我兴奋的叫起来。尜尜跑出门来,问:看见啥稀奇了,那么高兴?我给尜尜说,我看见一条亮晶晶的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像燃烧的火把一样,从白果树尖尖上,飞走到那边去了,眨眼儿就不见了。尜尜只说那是天上的星星,别的什么都不说。但我听见尜尜对尜公说,这娃福星高照,将来是个能干人。尜公说,他就坐在核桃树下编撮箕,只顾编撮箕,也没抬头,听虎娃高兴叫着,他抬头只看见一点点流星尾巴落地了。尜尜说这件事儿别往外传了,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这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尜尜说罢,就把我手里的鸡蛋壳剥了,把烧洋芋皮剥了,掰成小块喂进我口里,尜尜说先打个尖,等会儿吃好的。
瞎子幺舅舅叫我和他去白果树下玩,地上有白果,是鸦雀储存过冬的。现在夏天都快结束了,秋天即将来临,鸦雀要储存新食物了,它把陈白果甩下地了。我抬头望着架在白果树枒上的窝儿,心想,它们是怎么把房子修在树枒上的呢?鸟窝形如筲箕,用细木条编织而成,中间留着一个圆门,那些黑脑壳白身子的鸦雀子,进进出出,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唱歌呢,真能干。这时候,一只鸦雀用爪子抓了几下窝儿,那白果像下冰雹一样,噼哩啪啦的落下来了。瞎子幺舅舅听见了白果落地的响声,或者看见了白果落地的情行,就大声喊叫:快去捡,快去捡呗!
我提着尜公编织的饭篓子,把落在地上的白果捡起来,装进饭篓子里。尜尜走过来教我用手捏白果身上的黄色皮,里面是白色的白果,用牙齿咬破剥去壳壳,才是食用的白果仁。剥白果外皮,如拉出来的粪便一样,臭不可闻也。起初,我还以为是尜尜的口臭。我剥开第一颗白果的外皮,那臭味差点把我熏倒。我问尜尜那白果仁还臭吗?尜尜说果仁才不臭呢,不过,吃时要把果仁里的筋抽了,不然很苦的。我当时就想:尜尜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尜尜接着又说,这株粗大的白果树,跟我瞎子幺舅舅的爷爷同岁,已经有了一百三十九岁了,树比人长得高大,树比人活得长久,树比人中用。这些年,有三位老中医,每天秋风扫落叶的季节,身背麻布口袋,来买白果树叶子做中药给人治病。尜尜想,她往天把那些白果树叶子聚拢到一起,干垫在下面,湿的在上面,一把火点燃后,白灰灰做了上等肥料,哪知道白果树叶子是药材呢,能医治人的病?她二话不说,不收一分钱,让三位老中医弄走了六口袋树叶子。从那以后,每年到了冬季,雪花飘落的时候,尜尜把白果树叶子聚拢一堆,让三位老中医用布口袋装走,不知医好了多少病人呢。我说那么多白果树叶子,尜尜应该收点钱回来,老中医给人治病是要收钱的。尜尜说家里是没钱,但救人一命比什么都值,让人家活着多好啊。
我好像长大了,面对尜尜的这番话,心里特别舒服,但又说不出一个道道儿。
尜尜在灶房里把白果皮咬破,在铁锅里炒了一土碗给我。我端在核桃树下,坐在尜公编撮箕的地方,按照尜尜的吩咐,剥去白果外壳,取出果仁里的青筋,塞一颗在嘴里嚼起来,如糯米糍粑一样,柔软又有弹性,真香啊!我剥一颗塞进尜公口里,他嚼了几下又问我,你尜尜炒的白果香吗?我说太好吃了。你给尜尜和你瞎子幺舅舅喂一颗吧。我跑上又跳下,给尜尜和幺舅舅喂一颗。他们都对我说一样的话,你自己留着吃吧。我对他们说吃完了又去捡呗,鸦雀子窝里没有了,那白果树上结的白果已经红了,掉下来捡回家一样的炒了吃呀。瞎子幺舅舅推石磨去了,尜尜端着升子往磨眼里喂玉米粒,那石磨转圈儿,嗑嗑嗑的响……
我回身坐在尜公编织撮箕的地方,刚坐下,一个核桃打在我头上。我伸手摸着被核桃打疼的头顶,抬头望望树枝上密密麻麻的核桃。尜公看着我嘿嘿一笑,说:打疼了?让尜公摸一摸。核桃成熟了,过几天打核桃,把核桃壳壳砍了,你妈来接你回家,背一口袋回去哈。我对尜公说,我和妈上尜尜家的时候,白果还是青的,可现在已经黄红了;核桃也是青疙瘩,现在熟了自己掉下来打在头上,可是,妈说来接我回家,怎么还不来呢。
尜公说生产队很忙,搬苞谷、扯豆子、挖洋芋好多活路做不完呢,怎么,想回家了?
我摇了摇头,心想,尜尜家待我好,好吃好喝都让给我了……这时候,一股冷风拂过来,被我和尜公喝下去了。我看见尜公胸前的竹屑也被冷风吹起,像飘飞的雪花一样。
尜公望着天空说:天快冷了要下雪了。
尜尜在门口说:把家伙收拾了,吃饭了。
晚饭跟往常不一样,炒白菜、洋芋片、煮南瓜坨坨,苞谷面拌着青菜的蒸蒸饭,里面还有腊肉条,饭油光光的。尜尜把自己碗里的腊肉条全夹给我了。尜尜说我脸上有了血色,不像来的时候那么难看了。尜公说人是铁饭是钢,人,长期没有油晕,身体怎么长得好。虎娃子他们一大家人,人多无好汤,猪多无好糠呢。他边说边把自己碗里的腊肉条夹到我碗里了。
尜尜说这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说不定,他们长大了,吃的穿的住的啥都有了,到那个时候,我们的骨头只能打鼓了。
我知道尜尜说“骨头只能打鼓”的意思,那便是人死了肉烂了,骨头只能当鼓打了,享受不到阳间的福了。我感觉自己的心很难过,便用筷子夹起腊肉条,放进尜尜和尜公碗里。尜尜问我怎么不吃呢?我说尜尜不吃我也不吃。尜公说这娃娃懂事了,他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又把腊肉条夹到我碗里,说:等你长大了,尜尜和尜公会享到你福的。
尜尜又将腊肉条退到我碗里,还多了一条。说:快点吃,快点长大哈。
我长大了,给尜尜和尜公煮大米饭,煮鱼肉,煮墩子肉,做根拐杖给幺舅舅杵着走路。
这些话是你妈教的?尜尜说。
没有,我自己想出来的。我说。
他们看着我,都不说话了。
白露那天,太阳很大,但冷风刮得凶,吹掉了很多核桃下地。这地方叫金风岭,出了名的,不管天晴下雨,早晚都刮大风,呜呜呜的怪叫。尜公拿了一根长长的竹杆,爬上核桃树的半中腰,噼哩啪啦的打核桃。那核桃经不住风吹棍打,落了一地。一大半核桃掉下地就脱了黑色的外壳,黄色的核桃滚到一边去了,有些青疙瘩用脚一踩,核桃就出来了。那天,尜公打了三根树的核桃,还有六根核桃树压弯了枝头,不知哪天才能打完。
尜尜拿来背篓、撮箕在地上捡核桃,瞎子幺舅舅虽然看不见核桃,但他能用双手胡乱在地上抓核桃,那运气真好,两只大手抓的核桃比我捡的多。尜尜用牙齿咬了一个核桃,剥掉外皮,将白嫩的核桃喂进我嘴里,说:只吃一个核桃,多了会起火。我问尜尜那么多核桃吃得完吗?尜尜说等核桃晒干了,供销合作社的同志会来收购的,卖几个钱打煤油买盐巴,剩下的扯点毛月布给你尜公缝条裤子。你尜公那条裤子补巴重补巴,晚上洗了晾干第二天又穿,实在见不得人了。本来,还想给你瞎子幺舅舅缝件上衣的,算来算去布票不够用。我问尜尜怎么不缝件新衣服呢?尜尜说上回我妈拿了几尺布票走了,说给我缝件新衣服,再缝一件大人衣服布票就不够了。我知道大人们去镇上买东西要用各种票,比如肉票、油票、白糖票、粮票……尜尜用撮箕把核桃撮拢一堆,堆在院坝一角,剥了壳壳的核桃,用晒席晒在院坝另一角,有歇下来的时间,用刀砍青疙瘩核桃,用脚踩青疙瘩核桃,这活儿要干好些天呢。
第二天继续打核桃。太阳刚刚晒到核桃树一半,没有风吹,静悄悄的。尜公举着长长的竹杆,噼哩啪啦的打着核桃,地上落了一地。尜尜仍然用撮箕装进背篓里,背到院坝里堆了起来,瞎子幺舅舅摸着剥核桃壳壳。这时候,尜尜问我看谁来了?
我一个急转身,妈妈站在我面前。妈看着我说:儿子长胖了也长高了,尜尜弄啥好吃的?我说尜尜和尜公都把腊肉条夹给我吃了,他们只吃苞谷面蒸菜饭。尜尜想缝件新衣服没有布票,是您拿了布票?妈从挎包里取出一条裤子给尜公,取出一件花格子棉衣给尜尜,瞎子幺舅舅一双布鞋。尜尜说:你们自己也恼火,还花这么多钱缝衣服、做鞋啊?
妈说家里再恼火也要想到老的和小的。妈边说边从挎包里取出一件新毛月布衣服给我穿上,说:今天跟我回家,不许哭闹。
我感觉这次跟着妈回家了,再也没有机会上金风岭看望尜尜了。一是开年要上学念书,寒暑假期间要做作业,二是妈不放心我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沿路是森林有野猪老熊和毛狗子,万一出了事如何是好呢。所以我有意识的多看了几眼门前那棵白果树,房子周围的核桃树,尜尜装白果的那只饭篓子,尜公编织的撮箕,背驼眼瞎的幺舅舅……临走的时候,尜尜送了一口袋核桃,叫我妈背回家。我听见尜尜在我妈耳边小声说:前不久,你这娃娃看见流星了,是个好兆头。回家后,别饿着别冷着他哈。我妈说:妈,你放心吧。
從那以后,我就只能在梦里梦见尜尜了。奇怪,我梦见尜尜还是老样子,捡白果和剥核桃壳壳,就是不说一句话,一会消失一会出现。
1969年,我远走高飞了,从大巴山脉走向蜀都川西北雪山草地,参加人民解放军成了一位战士,证实了尜尜说那颗流星是我的福气,但我脑海里自始自终有金风岭尜尜的形象。我曾经给尜尜和尜公写了三封信,不知他们收到否?但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文盲不识一个大字,当时,我每个月只有6元钱津贴,凑了三个月寄给他们了,不管他们收没收到,我心里坦然了。
跨入新世纪,我回了一趟老家,打听住在金风岭的尜尜,亲人们说,尜尜和尜公的儿孙们都搬家了,全村子的人也搬家了,在乡镇上买了宽敞的新房子,上班坐小车,下班住洋房,那日子如天堂……现在,就只有尜尜和尜公以那两堆黄土为家,心安理得的看着白果树和核桃树。草木蓊郁,挡住两位老人的视线,我仿佛又听见苦雀的叫声“苦哟,苦哟。”……是啊,尜尜和尜公这代人,没有过上好日子,太遗憾了。
白果树和核桃树是他们唯一能留下的身影。因为,尜尜曾经说过:树比人活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