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买一双高跟鞋

2020-11-25 02:39高逸云
青春 2020年11期

高逸云

1

陆熏发来信息说请我吃饭。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拨开人群,走出会议室,在迎宾处倒了一杯咖啡,看着窗外即将落幕的夜色,小口啜起来。按理说我不能喝咖啡,大多数时候我要靠褪黑素或安定入睡。这个时候,我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夕阳从一个高层住宅的楼上缓慢落下,这座城市的全部生活都融化在夕阳里,煮成一锅粥。不知道此时陆熏在哪里。

我回复他:“周五会议结束之后去找你。”

他很快又发来信息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不吃辣,晚上九点四十的火车,你定。”他说:“那我们吃界王,刚好离火车站近。”我问:“界王是什么?”他答:“日料。”

我看了一眼时间,买了最近一班去上海的高铁票。

顺利的话,还来得及去上海买一双高跟鞋。

和我预期的一样,周五中午会议就结束了。吃完午饭,我回房间洗了个澡。时间很充裕,用磨砂膏按摩手臂外侧和关节,起到细滑皮肤和美白的作用。老实讲,在家里我懒得折腾这些。涂完止汗露和身体乳,吹了头发,预约快递。把运动服、运动鞋、没洗的衣物和一堆文件寄回家。箱子里腾出的地方刚好把电脑塞进去。

室内有暖气,一条丝袜应该不至于太冷,搭配上个月在上海买的红黑细格子羊绒长大衣,和同季细跟尖头高跟鞋。我在镜子前端详了自己一阵,个子不高的好处是不怎么显老。若是换一身清新俏皮的装扮,也许会被误以为是大学生。不过还是现在这身让我心里踏实。这些年下巴尖了许多,脸越来越小,青春期那种有些莽撞的肥胖灰飞烟灭。颧骨不算高,但也稍稍显现出来,看上去确有几分知性。我试着朝镜子里笑了笑,欣慰的表情,好像要赞赏某个人似的。我又尝试了几种表情,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还算得体。这件平时不怎么舍得穿的大衣是出差前临时带上的,隐隐觉得在Z市也许能和陆熏见一面。

时间差不多了,我把口红、粉饼和一小支香水放进包里,其他东西全塞进了箱子。这只包是我的第一只香奈儿,我总是毫不吝啬地带它出门。日常通勤我不背包,钥匙放车上,手机攥手里。我喜欢独自外出时带着它,它陪我去过独库公路和撒哈拉沙漠。这只包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去年年底去上海国金把它抱回来的。其实我更喜欢另一只珍珠链条的,但我当时的预算只够买这只。它并不是我的第一件奢侈品。之所以说它意义非凡,是因为这是我用稿费买的。从刚认字的时候起,我就想当一名作家,尽管后来从事的职业和写作毫不相干。我真正写作是从这两年才开始的。

2

陆熏是一个艺术家,在我心里他是这样的。我们中学六年同学,他坐我后排。初一刚开学不久,有段时间他每天中午去教室画画。印象中他画了一棵树,后来这幅画就一直在教室后面晾着,直到它获了一个国际青少年绘画的奖。陆熏因此免费去日本玩了一趟。那时候郭敬明的《幻城》在同学间热传,还有一部叫作《薰衣草》的偶像剧热播。我问陆熏能不能带些樱花和薰衣草回来。其实那时候的我对日本一无所知,樱花和薰衣草只不过是我的幻想。陆熏回来后告诉我,既没有看到樱花也没有看到薰衣草,日本的米饭很好吃。

尽管陆熏热爱画画,高考却未考艺术系。他去了北方一所偏远学校,读了建筑系,而我去了省会城市念财务管理。大学时我几乎翘了所有能翘的课,不是躺在床上看闲书,就是去全国各地找同学玩。陆熏所在的城市太偏,最终我们选择在离他不远的洛阳汇合。

那一次,如果没有爱情作祟该多好。

3

陆熏问我结束了没有,我告诉他结束了,正准备出发,问他在哪儿见面。他说他来接我,我说不用,我打车就行。他说:“那你打车到万达,我在2号门等你。”

周五晚高峰,滴滴显示我前面排了二十几单。好不容易打到车,路上又堵,后悔没有早点出发。我发信息跟陆熏说:“我错了,低估了这个点的路况。”他说:“没事,赶得上火车就行。”我说:“要不你先去点菜,一会儿我自己过去。”他说:“也行,搞不好要等位呢。”

他问我吃牛肉饼、可乐饼、鸡排还是三文鱼、芥末章鱼、炸猪排。我说:“可乐饼?”他说:“可乐饼就是土豆饼,我有一次好奇点了吃的。”我又说:“要不芥末章鱼?”他说:“好的。”

下车后我有点后悔没让陆熏来接我。界王在万达后面的步行街上,要下楼梯再上楼梯。我穿着尖跟高跟鞋,还有个行李箱,不太好走。

我跟着导航步行,依次找到了陆熏说的理发店和奶茶店,后来看到了界王。一小间门面,白底上画了一座富士山,旁边工整地写着“界王”两个字。粗布门帘挡住一半,屋内黄色调的灯光明亮。透过绿植和半扇磨砂玻璃,隐约看见用餐的食客。我风尘仆仆地推开门,里面比我想象得要小,仅有的三张独立小桌早已被情侣们占去。吧台后面留络腮胡的厨师戴着帽子正在捏寿司,陆熏坐在面对吧台的位置,和厨师之间隔着一排清酒。

除了陆熏,旁边空着一个位置,其他地方都坐满了人。一个戴着同样帽子系围裙的女孩走过来,帮我把箱子推到角落。这时,陆熏看到了我,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被我捕捉到了。我也感觉到自己这身装扮有点不合时宜。他和我的距离最多只有一米,他站起来准备迎接我,可能意识到只要跨一步就贴到我面前了,于是他只是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我坐下。

他示意厨师,可以上菜了。厨师捏寿司的动作没停,对他点了个头,又对着系围裙的女孩敲了敲操作台。女孩对陆熏笑了笑,朝这边走来。看上去陆熏和他们并不陌生。

红玫瑰混合蜂巢的香水后调很快侵占了这方窄小的空间。座位很挤,我和陆熏之间远小于普通社交距离。陆熏点了烤鳗鱼、烤牛舌,一套手卷寿司和一份大虾天妇罗。我用纸巾擦了嘴唇上的“红地毯”,夹起一块烤鳗鱼送进嘴里。陆熏说这样看着熟悉多了。这时候系围裙的女孩在我和陆熏面前各放了一个木质的大盒子,每个盒子里有九份不同的食物——原来是两份九宫格套餐。我的是炸猪排、小碗水果、芥末章鱼、蔬菜沙拉、味噌汤、茶碗蒸、照烧酱米饭、凉拌海藻、三文鱼。他的是把炸猪排、芥末章鱼、三文鱼换成牛肉饼、可乐饼和炸鸡排。陆熏说:“我两个套餐各点了一份,随便你吃哪个。”

九宫格套餐,老板真有创意。独自前来的客人点上一份九宫格,虽都是小小一碟,却也不觉遗憾了。面对这精致的摆盘,即使是独行的客人,也能暂且感受到一丝被用心照料的温暖吧。这是一个人能享用的豪华盛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陆熏一定很孤独。我问他:“你常来这里吗?”他回答:“有时候也点外卖。但是点外卖吃不到九宫格,九宫格的好处就是能把什么都吃一遍。”

厨师一直在吧台后面埋头捏寿司,门口的布艺沙发上坐了一排等位的客人。人们被温暖的初冬包裹着,沉浸在手机屏幕发出的白光里。

4

九年前我和陆熏在洛阳见面,是个五月的夜晚,我们坐在香山寺前的台阶上,伊河对岸的龙门石窟佛光满照。头天晚上我坐了一夜火车,加上穿了闷热的厚T恤和牛仔裤,焐出一身汗味。我怕陆熏闻见,便在他斜前方坐下,和他之间隔着两级台阶。陆熏起身坐到我旁边。我站起来往前移了两级,陆熏又起身在我旁边坐下。我又往前坐,已经到最下面一层台阶了。我对陆熏说:“太热了,就这样坐吧!”陆熏说:“苏言,你不要离我那么远。”我没有说话,陆熏起身坐到我身边。陆熏说:“苏言,我一定要考回南京。”

陆熏现在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996的节奏,非常忙。他在Z市买了房子,和界王只隔一条窄窄的马路。我对他说:“Z市好神奇,市中心还能开发这么多房地产。”陆熏说:“原来都是老房子,这几年全拆了。”在我们的家乡Y市,市中心的老房子都被当作遗产保护起来,市区也不准建高楼。

六年前,我正在三峡毕业实习。那天刚好是实习的最后一天,系里组织我们坐船参观三峡景区。我们围坐在船舱里玩真心话大冒险,女生们都涂了口红,像是提前到来的毕业旅行。我被一个信息打断了思路,只好接受游戏惩罚。我选大冒险。立马有人兴奋地喊道:“谁发的信息?念出来!”大家跟着起哄:“念出来!念出来!”我打开手机,消息来自陆熏:“苏言,我被南大建筑系录取了。”

我离开船舱,来到船尾的甲板。两岸青山裹挟着发动机的轰鸣和水声向后奔去。山间水上云雾袅绕,让人觉得不真实。我真为陆熏开心,由衷地流下眼泪。千帆尽过,自从洛阳一别,我们再无交流。

5

五月的洛阳,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候。陆熏选修了摄影课,用第一年的奖学金买了一个微单。那时的陆熏对摄影仅懂一些皮毛,他要我半蹲在花丛里,头微侧,以花为前景拍摄四分之三人像。

陆熏并没有把我拍得多漂亮,他困惑地拨动着相机滚轮,一张一张思考着问题所在。五月中午的阳光已有几分焦灼,我看到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陆熏要我试试别的姿势。我在阳光的照射下皱着眉头,强睁着眼睛,照片里像个尴尬的木偶。他的衬衫渐渐被洇湿了,但他没有放弃拍摄的念头,重复着谨慎地构图,然后按下快门。

我知道都是我的问题,最终我们离开了当时的窘境。初中时我曾见过陆熏的字典里我同桌女生的名字被折起了页。

我们去美特斯邦威一人买了一件短袖,回去各自洗了个澡。陆熏说他参加的社团,第一节课教大家如何拥抱。正确的拥抱姿势是一只手臂环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臂环过对方的腰。他比我高半个头,弯下腰,我们实践起来。我们交叉贴合在一起。我踮起脚尖,下巴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跳震得我不敢出声。我们学校没有文学社,我便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我羡慕陆熏一直做着自己想做的事。陆熏还买了一辆山地车,晴天傍晚都会骑车去学校后山看夕阳。

陆熏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我说到处跑和看闲书,去网吧写QQ空间。谈过一段恋爱,好没意思。我问陆熏:“你呢?恋爱了吗?”陆熏说:“没有,我一定要考回南京。”

后来陆熏飞快地吻了我。我突然做了个决定,抬起头对他说:“陆熏,我喜欢你。”陆熏看着我,然后看向灰色的窗外,没有说话。

我们只带了一瓶矿泉水出门。那是我第一次去河南,公交车上每个人说话的样子都让我想到《天下无贼》里的王宝强。陆熏一手拉着把手,一手搂着我,和满车厢里站着的其他人一起前后摆动。我双手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口大笑。笑的时候,我偷偷把眼泪擦在他的衣服上,有人知道我們其实不是情侣吗?

十字街人头攒动,我们手牵手在人群中穿梭,吃各种新奇的小吃。陆熏一边打嗝一边问我:“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水席的每道菜都一个样?像那什么。”

我说:“胡辣汤!都是胡辣汤打底,里面加不同的东西。”

陆熏说:“对对对,都是胡辣汤!”

我拉着陆熏买了一包牡丹花瓣做的香烟。陆熏点不着。我说:“一看你就不会抽烟,要边吸边点。”后来陆熏吸气用力过猛,差点烧了起来。等到香烟恢复了平静,陆熏吸了一口,我也吸了一口。我们都呛着了。后来陆熏站在原地,抽完了那支烟。

6

我们吃得很快,剩下的烤牛舌和天妇罗我要陆熏打包,夜里加班吃。厨师这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没有征求陆熏意见,递来两个纸盒一个纸袋。时间尚早,陆熏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里坐坐,我点了点头。

陆熏从墙角推出我的箱子,跟着他,我们穿过水泥马路,走进小区。高跟鞋进入楼道,立马发出巨大的声响。鞋跟敲打在瓷砖上,像一阵惊鸿飞过。电梯里惨白的灯光打在我脸上,陆熏低头看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有红血丝,眼周也有了些细密的皱纹。陆熏浅笑着问我:“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陆熏家在24层,上面有个阁楼。他说好多人不喜欢顶楼,但他就是喜欢上面的阁楼。室内装修是陆熏自己设计的,黑白色调的简单线条,搭配原木米灰色地板。房子收拾得还算整洁,完全超出我对一个男生的预期。应该说,比我家里整洁一万倍。卧室的门没关,床单皱着,被子散乱地掀开,仿佛余温还在。床头柜上放着一堆充电器、几本书和一只蓝色条纹陶瓷水杯。

我顺着楼梯爬上阁楼。灰色布艺沙发后面是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面画着一匹斑马头像。阁楼的四周斜顶下方,是一圈黑色边框白色内格的书柜,每个柜子里都有隐形灯带打光,看上去像一排壁炉。最陡的一面斜顶全是黑色金属边框玻璃窗。这时陆熏上来,关掉了阁楼的灯,我看到了阁楼外的夜晚。深蓝色天空下是布满灯光的城市,狭窄的河流和更加渺小的船只。陆熏说,这里最美的是傍晚,能看到赤裸裸的夕阳。

陆熏似乎特别喜欢夕阳。

我吃惊地发现陆熏有满满两书柜的《风车》。我问他:“你订《风车》杂志了?”陆熏说:“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订的?”

“不记得了,好久了。”

“想不到你会订《风车》。”

“我想有一天,也许我们能以另一种形式见面。”陆熏说。

7

在洛阳的最后一天我们打算去八十公里外的少林寺。早上陆熏来我房间敲门,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爱心纸盒。陆熏说:“送你的礼物。”

我惊喜地接过纸盒。陆熏说:“别误会,我们学校门口这么大的纸盒只有这种。”

纸盒里是一只木质帆船,是陆熏用几百根棉签的木棒搭建起来的。陆熏说,这是他设计的第一个作品。纸盒的角落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帆风顺,陆熏。”

我说:“余华有一部长篇小说,叫《兄弟》。最后,哥哥宋刚给弟弟李光头织了一件毛衣,胸前就是一艘帆船。他们说这是‘远大前程船。”

我说:“陆熏,我喜欢你。”

陆熏说:“你看,人家是兄弟。”

“你喜欢我吗?”我看着他,祈求一个答案。

陆熏没有回答。

我赌气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陆熏说:“再不出发要来不及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风车》,把盒子小心地放了进去。我把《风车》递给陆熏,说:“这本杂志给你看吧。”

陆熏说:“我不看杂志。”

我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杂志,可惜书包塞不下了。”

陆熏说:“那你给我吧。”

陆熏把《风车》放进了自己的书包。

我们把书包寄存在前台,坐上了去往少林寺的班车。车上有一半的人在睡觉,陆熏靠窗坐着不说话。我的眼睛一直看向前方。我问陆熏:“你相不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作家?”陆熏把头调过来看着我说:“加油。”我说:“我的目标是能有文章发表在《风车》上。”

到了少林寺,我们先去买当天回洛阳的车票,谁知道已经没有票了。陆熏烦恼起来。他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回去。”我反而很开心:“回不去我就不走了。”陆熏无奈地苦笑。

我是真这么想。

我们在少林寺里一人吃了一份素食自助餐,在塔林照了几张相。陆熏惦记着出去找回去的车,催我赶紧出门。我想把没看的景点看完,就对他说:“都说了,回不去我就不走了!”

陆熏似乎生气了,觉得我不可理喻。那一刻,我觉得陆熏厌恶我。他为什么厌恶我?不回去有什么了不起?他那么想把我送走吗?这样看来,他似乎并不是我要找的冒险家。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跟他出去也无所谓了。但我内心依然有个小而尖锐的声音在祈求,祈求他找不到车,这样我就不用走了,永远不用走了。

陆熏在停车场挨个问停着的车去不去洛阳,最后有一辆旅游大巴愿意搭上我们。我们便上了车,和司机一起等旅游团归来。五月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在初夏的气息中陆熏又一次吻了我。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我们的举动。我靠在陆熏肩上佯装睡着。我的心如日光下荒芜的沙漠,我想,司机知道我们不是情侣吗?

我们顺利到达洛阳,我也顺利踏上归途。陆熏送我去火车站,临别前我们像第一次那样拥抱。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我问陆熏:“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陆熏依旧没有回答。我松开陆熏,冲进了进站的人群。陆熏向我挥手,我在人群的推搡中艰难地回头,用力向他挥手。我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泪水,陆熏渐渐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在火车上哭了一整夜,回南京后翘了一周课,在QQ空间一哭二闹三上吊。陆熏一直无声地排在我空间访问记录的前三名。直到一周后陆熏在空间里晒出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女孩看上去年纪很小,一副非主流打扮。金黄色短发,胳膊上爬满了文身。他们一起张着嘴巴大笑,舌头伸得老长。她的舌头上居然还有一颗舌钉!而陆熏给照片的标题是:你好呀。

我的愤怒压过了悲伤,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从此不再跟陆熏说话,并且火速进入了下一段恋爱。

暑假的同學聚会我没有参加。陆熏发信息给我说:“来吧。”我说:“不去。”我仔细翻看了同学们上传的照片,陆熏是一个人去参加聚会的。

8

我从陆熏的书柜里抽出一本《风车》,书很新,显然他没有认真读过。我在文学的世界里找到了更大的天地,已经好多年没读过《风车》了,不禁感慨,已经改版了。早年我也向《风车》投过稿,结果都石沉大海。

我感到窗外的夜色流动起来,流进窗子,将我淹没了。隐形眼镜漂浮了起来,我不知道该不该让陆熏看见。我用纸巾小心吸干眼角的泪水,担心弄花眼妆,却怎么也止不住流淌。

我抱着杂志,背对着陆熏问他:“你相不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作家?”

陆熏笑着说:“你已经是个作家了。”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说:“还早。”

陆熏说:“你会被看见的。”

我转过身,仰起头看着他,前所未有的委屈。

陆熏用大拇指帮我擦了眼泪,我没来得及阻止他,眼线睫毛膏眼影彻底晕成一团。陆熏笑着说:“杰克船长你好。”

我也笑了。

我们就地坐在了地毯上。我对陆熏说:“你知道吗?我这两年过得尤其黑暗。好像成人世界里的所有问题,都集中在这个点爆发了。之前都是暗流涌动,积聚到某个时刻,再也藏不住了,一个一个蹦出来,连锁反应一般。”

“那你有没有想过改变什么?”陆熏问我。

“能改变什么呢?倒是有一种力量被激发出来了。我这两年狂写东西,尤其想写小说,其实就是想说话。写作是我向这个世界释放的方式。如果不让我写,那我就一直生活在矛盾里了。”我停顿了一下,拧开苏打水喝了一口,“其实我也挺感谢这段经历的,是它把我逼成了一个作家。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正因为世态炎凉,所以遇见温暖的人才显得格外明亮。”

“我最黑暗的时候是在大学。”陆熏说。

我有种说不出的预感,看着陆熏,不由地紧张起来。

“高考失利,背井离乡,后来我妈改嫁……”陆熏接着说下去。我稍稍平静下来,心里有一丝失落滑过,仅剩一根隐秘的线拉着,牵动着什么。

“高考最后一门考完,我跟东哥他们约好各自把东西放回去,拿点钱,晚上去网吧包夜。到家后我以为家里没人,因为灯没开,也没声音。我把客厅灯打开,发现我爸竟然在家,我妈也在。

看到我爸我还蛮惊喜的,但瞬间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不知道从哪掏出个信封给我,里面是一万块钱。”

说到这儿,陆熏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生分?”

我没反应过来,陆熏接着说:“反正当时我是这么觉得。然后我妈跟他说:‘不早了,没事你就走吧。我爸有点尴尬,正准备走,我突然大喊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离婚?这次我妈没打马虎眼,很镇静地说:‘快了”。

陆熏低头停顿了一下,可能觉得说来话长。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这个我早料到了。真发生了,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不能接受,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忘记刚高考的了。我从信封里抽了一叠钱,跟东哥他们打了一夜魔兽。”

“东哥复读了一年,娃都有了。”我怕陆熏太伤感。

“其实我也考虑过复读。”陆熏说,“但被我爸妈这么一折腾,我就想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只想读建筑系,考的分数也只够我们学校。但等我真去了又觉得离你们好远啊!”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要是现在让我重选,我肯定拿着我颤颤巍巍的分数去报一个颤颤巍巍的学校。反正肯定不学财务管理。”

“后来我妈又嫁了个人,这人还带着个女儿。就是那種,问题少女,你能想象吗?”

陆熏说到这里,我又一次紧张起来,那种预感又浮现出来。

“我第一次见她都吓死了。耳朵上一排洞,舌头上也打了洞……”

我突然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答案,努力回忆着陆熏发过的那张照片。“你好呀”,原来是对妹妹说的话。

陆熏说了一些关于舌钉女孩的事,始终没有提到我。那个女孩已经嫁人了,陆熏和她也没有太多联系。但是在那个时候,异父异母的他们确实有过一段革命友情,就像《兄弟》。

我拧开瓶盖,又喝了一口苏打水。一阵又苦又麻的感受贯穿全身。我不喜欢苏打水,涩涩的,越喝越渴。陆熏的那瓶已经快喝完了。

“我要回去了。”我对陆熏说。陆熏看了一眼电子钟,是该走了。

我去了趟洗手间,看着镜子里斑驳的妆面,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来。一条素色格纹毛巾湿湿地挂着,一支使用不久的牙膏横躺在漱口杯旁。杯子里插着牙刷,刷毛晶莹透亮。剃须刀和护肤品堆放在镜子边的柜子里,这一切对我来说多么陌生。我试图努力延伸的想象最终没有抵达过这里。生活的真相平铺直叙,只是这世界更大,怎么能就被我刚好遇见呢?

我整理好妆容出门,尽可能优雅地扣好高跟鞋。陆熏已经提了箱子站在门口等我了。

楼道里,高跟鞋与地面的撞击声像秋日里散落的树叶。

陆熏在进站口把箱子推给我,我接过箱子,笑容礼貌。我们又要分别了。我在进站的队伍里向陆熏挥手,他送我的姿势和九年前一样。我幻想着一场灾难降临,把我困在这里,我要飞奔回去找陆熏,但是没有。我在排队进站的时候已经听到我的车次开始检票的提示音,我们又要分别了。陆熏,我想念你。陆熏,你想念我吗?

责任编辑: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