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孔韶:关于肖像画的创作,陌生人、半熟的人和熟识的人,乃至我们在人类学数次田野工作中深入了解的人,当你画他们的肖像画时,有什么不同的感触?风景画呢?你有什么体验呢?(实际举例如憨鹰、头人、苦荞等)
林建寿:我画肖像画的习惯是不把它当作简单的肖像画。我会在构图或场景中找到创意,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放在画中并赋予它另外的意义,因此也就成了创作。
这个问题简单一点的回答就是:熟悉的人或景画起来除画面该有的效果以外,更容易表达情感,其他次之。画自己熟悉的人或景会比较轻松。比如画憨鹰,因之前两次的深入了解,加上对他的采访资料和视频录制,回北京后又对他的采访视频做深入研究,他的音质有点像陈丹青老师,听起来感觉也没有什么陌生感,就有一个整体上的判断,画起来也会得心应手。画头人时基本上也差不多,但也有不同,平时对头人的所有的了解,在画中基本上体现不出来(除了脸上的疤痕所隐含的经历),对他的头人身份也是画前的那一次调研才知道,本来一个很熟悉的人一下子有了一种“刮目相看”的陌生感,因此画起来就有一种又紧张又激动的气氛,画面中的效果也会有所变化。
如果真碰到不熟悉,但一定要画的,我会选择边聊边画,人物有的聊,风景只能现场去体验和感受。画苦荞,因为苦荞是地方农作物,有地域特色,苦荞种在我们去神石的路上,小心翼翼地,总担心踩到它,因为平时不经常吃,而且当时我们在那里的时候,苦荞才长了一点,加上平常不容易看到这种灰蓝色的植物,所以就没有往食物那方面去感受和假想体验,也就变成了有诗意的风景的一部分。
庄孔韶:我一直关注俄国油画群像的传统表达,好似或明或暗地隐含着故事、哲理、情感等,它对人类学绘画有什么启示吗?
林建寿:俄罗斯绘画史上的画家中,我最熟悉也是最喜欢的画家是列宾。一方面可能跟我的绘画风格有关,同属于现实主义题材。另一方面是他的作品中人物动态、表情特别生动,我的长处也在这。另外,他有一种使命感,同情贫苦人民,有很高的人格品质。他对创作的态度非常严谨,真正去体验生活,而不是到现场拍些照片,更不是在网上下载图片。这种责任心和严谨的创作态度也造就了他的才华。
列宾的代表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查波罗什人给土耳其苏丹王写信》都属于人类学绘画作品。因为它们都具有很强的地域、文化、历史、宗教以及很深的情感及社会意涵表达,所以对现在的人类学绘画创作有很好的历史借鉴意义。我近期开始研究《查波罗什人给土耳其苏丹王写信》,想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和解读它,应该会很有意思,这可能需要花大量的时间!
庄孔韶:颜色和绘画知识你是如何慢慢用在你的创作构想上的?
林建寿 大宁水库 布面油彩 160 cm×400 cm 2015 年
林建寿 天泽 布面油彩 200 cm×1200 cm 2015 —2016 年
林建寿:创作的构想首先是直觉,然后在直觉中找到可以生发隐喻之处。而色彩正是在直觉和隐喻中体现出来的。色彩的直觉是通过眼观直接产生情绪,而色彩的隐喻必须经过联想、地域、文化意涵的理解来完成表达。绘画知识只是画家表达思想蕴含的一个必备条件,属于绘画的基本规律范畴。如果掌握的绘画知识的范围越广,运用时就会越发自由。理论的运用需要在实践积累的基础上完善。知识面越广,跨学科实践的机会就越多,运用起来就更加灵活,并在融合中出现创新。多学科视角的交流和跨学科实践的积累是基础。
庄孔韶:绘画和人类学的跨学科结合有什么经验之谈,今后的希望和展望是什么?
林建寿:首先这里有两个基础的部分,一个是对人类学的思想,田野研究方法和途径要熟悉,另一个是绘画基本的呈现能力,然后才能谈跨学科的结合与实践的部分。往往是懂画的人不懂人类学,因为大部分的画家只关注自己画面中的本体语言、水平或者创作的主题内容。画家应该在本学科学术研究的基础上,对其他学科进行学习和借鉴,以期待触类旁通的学术研究之愿望。懂人类学的人又不一定很懂画,因此绘画人类学与人类学绘画作为一种新的研究和呈现方式,它的产生就弥补了两种学科研究的单一性,这也就是跨学科实践的意义。人类学与绘画都有不同的学科研究途径和结果的呈现方式,我们要找到这两种不同学科呈现方式的共通点,再从两种学科的学理方面找到共通点。这期间少不了人类学家与画家的不断交流,才能找到双方最认可的呈现方式。
中国的绘画人类学研究团队人数还是比较少,我是希望将来云南大学能借着这次国际研讨会的影响力,实施“绘画人类学与人类学绘画专项人才培养计划”,以此建立一个年轻的绘画人类学研究团队和人类学绘画的创作团队。云南大学也会因此在全国多了一项学术优势和研究方向,将来也可以以云南大学的名义进行全国的社科类和艺术基金的项目申请,创作出更多的学术研究成果,弥补跨学科之间研究的不足,并为将来立足于国际绘画人类学研究打下良好的根基。
庄孔韶:中国有很多年轻绘画爱好者,无疑绘画人类学诞生了新的进取方向,即深入的田野工作会在绘画的作品上呈现哪些与以往不同的效果?
林建寿:这个问题让我想到两个问题:第一,画家的下乡写生;第二,人类学家的田野调查。画家的下乡写生多是体验生活式的,适合较短时间的现场写生。一般情况下,画家的方式是第一天先到各个地方去找景,去老乡家串串门,拍拍照片。如果是画景,就会想好明天要画什么样的构图,适合用多大的画框尺寸;如果是画人物,晚上的时间会跟写生基地的负责人联系,说好想画哪个人,让他提前安排好。风景画一般画1~2 次,人物画需要三五天,但具体也得看尺寸。一般一次下乡时间在2~4 周,画家更多的时间是花在画画上。一般是在三天或一周左右会点评一次,点评后会有一次短时间的座谈。而人类学家的田野调查时间似乎可长可短,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是用于对某一个问题的深入了解和调查。人类学家在田野考察之前,都会对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地域、宗教等问题进行全方面的了解,把自己观察到的、发现的,还有采访到的录音影像资料等有一个全方位的整理才能得出结论。也是因为这个,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要比画家的下乡写生在某些方面的了解更为深入。画家的下乡写生,更多的是表现直觉,但容易出现过于表面化的问题。而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更容易找到文化的隐喻,而文化的隐喻与绘画相结合也需要有独特的呈现方式。直觉和隐喻正是艺术最好的表现手段,两者可以取长补短。很显然,绘画采用人类学的田野考察的方法,画面中除了有直觉的效果,还会使画面具有人文思想和深刻的社会意涵。
林建寿 虎日祭祀 布面油彩 90 cm×130 cm 2019 年
林建寿 守望者 160 cm×190 cm 布面油彩 2016 年
庄孔韶:绘画的传统理论和人类学的交接点,你认为有哪些?还有,中西绘画方法的兼收并蓄如何实验和实现?
林建寿:比如,绘画中色彩的情感表达及寓意,与人类学的地域文化中色彩的隐喻可以产生关系;绘画中对主题内容所呈现出来的情感和态度与人类学中自己的立场和对他者的研究可以产生关系;绘画中对抽象型的研究,可以与人类学的认知与符号的意义产生关系;绘画中的诗意表达与人类学的诗学研究可以产生关系;绘画中对照片的利用与人类学中对照片的利用可以产生关系;另外绘画中的服装服饰、人物长相特征及肤色、构图中的主次及抽象型,都可以用来表现人类学中的地域特征、生存环境、族群、婚姻、家庭关系、比较、文化、信仰等重要概念。
绘画方法是不同文化的直接体现,可以尝试着找出文化认同的融合点。兼收并蓄的实验,具体可以试着找出不同表现手法中的相似性或一致性、色调的融合以及综合材料的表现手法来实现。
庄孔韶:如何表现画家和人类学家的主体性,以及展现会话对象的主体性?
林建寿 囍临门 布面油彩 180 cm×360 cm 2016 年
林建寿 独行者 布面油彩 220 cm×480 cm 2017—2020 年
林建寿:“主体性”属于哲学研究的范畴。有人说绘画的后盾是哲学,我更认为是人类学,因为哲学也是人类学研究的范畴之一。观点在于立场,就是以什么为中心或作为出发点来对他者的研究。这种带有主观能动性的研究受每个人的价值观、世界观、宗教信仰所影响。目前人类至少有两种中心,一种是以人为中心,另一种是以神为中心。一个人的地位决定他的能力和在社会上所起的作用,他的学识、立场和胸怀也会影响他的观点和判断。
画家的主体性表现主要在于,他如何选择和吸收人类学家提出的学术观点和思想,又如何用绘画的语言来表现。但在吸收人类学家提出的学术思想的过程中,会受画家个人的创作能力、水平和对理论知识的掌握程度以及学识、喜好和偏见的程度所左右。这里面还有两个问题,即画家在绘画表达能力上的局限和他在理解人类学学术思想和转换上的局限,这就存在着很多的主观能动性在里面。画家的主体性作用也就从这些方面体现出来,在画面中的构图和色彩运用上尤为直接。
对象主体性的问题,以画肖像为例,作画场景是现有条件,已经有了对象的主体性。画家只能在这个范围之内做出选择,这也是画家主体性的表现。比如被画对象的着装就是他的主体性表现,他会选择他想让画家画他什么样子,因为服装在少数民族地区有地位的象征。还有就是被画对象会跟画家聊他最想让画家知道的最有本事的事,其间所流露出的神情,就是他的主体性表现。还有,他会选择代表自己身份和地位的动作让画家来画。当然,画家也有自己的选择,但这种选择也是在对象所摆出来的所有动作里选。所以,人类学家想要表达的学术点主体性,必须依靠画家的主体性理解和在所画对象所呈现的主体性范围之内做出选择。
庄孔韶:直觉和文化的隐喻如何展现?画家的情感进入田野工作后会有哪些不同以往的体验?
林建寿:绘画中直觉的展现,一般是通过画面中的色彩、构图、人物、场景的面貌、专业水平以及所使用的表现方法风格等方面来展现。而文化的隐喻一般是通过色彩、构图中所处的位置、指向以及一些特殊的符号、抽象型等来体现。
我觉得最大的区别在于深入研究的对象,能够反馈给我的信息的深度会有很大的不同。而这种对地域文化、族群认同及宗教信仰等方面的比较研究,可以让我们更加准确地去把握我们所要画的对象的动态、表情、情绪,包括我们所选择的道具、场景等。而这种对对象的全面认知和分析,不但可以去除我们的文化差异和陌生感,促使我们更加主动、准确地去表达对象,还可以更明确地呈现我们所要表达的重要学术点和思想意涵。
庄孔韶:你对20年的人类学和绘画合作实验有什么体会?
林建寿:我觉得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使我的视野更为开阔,思维也比以前更加灵活,掌握的知识面也比以前宽;我的绘画风格和选择的主题因此也有一些变化,特别是早期的人类学绘画作品的实践过程,这种不断地研究摸索会让我形成一个思考的习惯,并锻炼了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当然,一个画家随着年龄的增长及艺术上的进步会有一些成就,人类学思想的介入和知识的掌握对画家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好的事,而这种收获会通过作品的方式来呈现。另外,我也开始尝试用论文的方式,以绘画与人类学的跨学科视角来解读我的或者其他画家的人类学绘画作品。我们在20年的合作过程中彼此实现了双修,而且开始建立了我们的研究团队,2019年在昆明举办的“人类跨学科研究与实验——绘画人类学国际研讨会暨人类学绘画展”活动,是学术论文及绘画作品的集中呈现。我们的成果开始被人类学界和绘画界所认可,也从绘画和人类学之间找到一个新的研究路径,弥补了单一学科研究中的不足。
林建寿 虎日禁毒仪式 布面油彩 97 cm×130 cm 2019 年
林建寿 虎日回访 布面油彩 180 cm×360 cm 2019 年
林建寿艺术简历
1977 年生于福建漳浦,现任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交叉学科研究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少数民族美术促进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