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与城乡中国的现实图景

2020-11-25 06:39李保森
写作 2020年6期
关键词:虚构文学

李保森

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取得的重要成就,表明了具有千年农业文明的古老国度进入到了新的历史阶段。这一事实有着统计学意义上的一系列数据作为支撑,也更具体地体现在民众的日常体验之中。这种社会结构的变动对社会文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引发着社会秩序的变动、调整和再建,许多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去重新寻求自己的社会位置。变动既可能带来新的图景,但也可能导致新的困境。

近十年来,在中国语境下兴起的非虚构写作,对这些困境进行了聚焦和捕捉,主要表现为对某个空间(如农村、工厂等)或群体的集中观照,从另一个角度呈现了城乡中国的现实图景,成为当下文坛重建文学与现实关联的重要实践。

一、繁荣和隐忧:非虚构写作的发生和发展

观察近十年来的文学事件和现象, 我们自然不能忽视非虚构写作展现出的巨大活力和广泛影响力,这有不少事实作为支撑,具体表现如下:

1.文学期刊和出版社提供的作品发表空间,如《人民文学》《十月》《钟山》《收获》《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杂志纷纷开设“非虚构”专栏,发表相关作品。作为传播链条的延伸,出版社也及时参与到图书的编辑、出版和发行中,如黄灯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的《回馈乡村,何以可能》,后以《大地上的亲人》为名出版。 当然,还有不少作品并没有在期刊上发表,而是直接进入了图书市场。

2.研究机构和研究者的持续关注,如河西学院主持成立的中国非虚构写作研究中心、南京师范大学的中国非虚构研究院《当代文坛》《小说评论》《东吴学术》《关东学刊》《写作》等学术刊物相继推出的非虚构研究专栏,一批学者、批评家围绕与此相关的文本、现象和问题持续性地展开论述与探讨。

3.社会媒体机构尤其是新媒体的积极参与,如腾讯、豆瓣、澎湃、网易、南方都市报等门户网站相继推出的征稿竞赛和发表平台,有的还设置了高额的奖金,对普通民众参与非虚构写作形成了较强的召唤力。

当这些信息列在一起时,下一个这样的判断或许并不为过:在非虚构掀起的旋风中,一场全民写作行动似乎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着。 许多普通人开始进入写作领域:或者作为执笔者,或者成为写作的对象。 由此产生的一个直接结果便是,题材开发的强度和密度前所未有,在规模和程度上都超越了传统意义上作家们的写作视野。当然,这里也有值得警惕之处:对特殊题材的寻找与书写,既是非虚构写作获得关注的缘由,但也可能使非虚构写作走向猎奇。

随着“非虚构”声名鹊起,一大批文本陆陆续续地向它集结,试图借用“非虚构”的盛名,享用社会公众的关注目光,进而获得某种实利。这种行为,不可避免地使非虚构写作走向泛化:一是在时空范畴上趋于泛化,有意“提前”非虚构出现的时间,从而表明非虚构写作并非“天外来物”,且有它的“前世”;一种是在概念指向上,试图将包含有“非虚构”因素的作品都纳入其中,以至于出现了非虚构文学①如王晖的《别样的在场与书写──论近年女性非虚构文学写作》(《文学评论》2015 年第5 期)就以非虚构文学指称女性作家的散文创作和非虚构创作。 他在《“非虚构”的内涵和意义》(《彬彬文学》2011 年第6 期第5 版)中写道:“非虚构文学是一个相对于‘虚构文学’的文学族群,在狭义上,它专指美国上世纪60 年代至70 年代兴起的非虚构小说、新新闻报道和历史小说等新的写作类型”。 学者丁晓原也使用“非虚构文学”这一术语,但他指的主要是报告文学。之称,试图在四大文类的文学格局之中,再造新的文学分类范畴。 这种泛化或许并非是“非虚构”的荣光,反而有可能损耗它的生机。

目前被视作非虚构作品的,从题材上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一)历史类,如南帆的《戊戌年的铡刀》《辛亥年的枪声》《马江半小时》,王彬彬的《往事何堪哀》《大道与歧途》《顾左右而言史》,以及在《钟山》杂志开设的个人专栏“栏杆拍遍”上撰写的文章,李洁非、王尧等人在《钟山》杂志发表的作品,蒋蓝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唐友耕与石达开、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交错的历史》《褴褛时代的火焰凌霄──刘文彩三姨太凌君如的断代史》等等。

(二)个人类,如阎连科的《我与父辈》《她们》,贾平凹的《我是农民》,齐邦媛的《巨流河》,韩石山的《荣辱且贱这一生》,南帆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历史盲肠》,许子东的《废铁是怎样炼成的──自己的故事》,李娟的《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和《遥远的向日葵地》,沈书枝的《八九十枝花》《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拔蒲歌》等等。

(三)社会现象类,如王晓明的《L 县见闻》,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乔叶的《拆楼记》,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王小妮的《上课记》,梁鸿的“梁庄”系列(《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 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书中收入了《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又名《回馈乡村,何以可能? 》)和新作《班主任》,丁燕的“工厂系列”(《工厂男孩》《工厂女孩》),郑小琼的《女工记》,吕途的“中国新工人”三部曲(《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中国新工人:文化与迷失》),绿妖的《如果可以这样做农民》,王磊光的《呼喊在风中: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袁凌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会消失》《寂静的孩子》,普玄的《五十四种孤单:中国孤宿人群口述实录》,深蓝的《深蓝的故事》等等。

在第一类中,准确地说,这些学者的写作应当称为随笔。 他们以新的视角对历史材料进行重新整理、组织、阅读和解读,对经由教科书、媒体机构和口耳相传等途径而成为了“公共知识”的历史现象提出质询并做出新的阐释。在写作过程中,他们努力挖掘历史背后被忽略、被错过的若干信息,尤其注重对历史人物心理、情感的描摹,使单一的历史叙述更加丰沛、富有生机,并在此过程中展示了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复杂关联:或者对以往的历史叙述进行补充和纠偏,或者展示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比如,在谈到《辛亥年的枪声》时,南帆曾交代了他的写作初衷:“人类的进步需要付出代价,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这个20 多岁的人,年纪轻轻就敢把命交出去,我们自己能做到吗?他的妻子陈意映呢?人们只记住了《与妻书》中的她,可是她的伤痛和哀愁呢……我以前总觉得英雄在远方,原来英雄就在身边啊。这些思考积累起来,触动了我,于是写作开始了。”这些具有人文关怀的疑问,来自于《与妻书》中向来被人们忽视的对象,也因此指向了历史的细节和人物的情感深处,恰当地切中了历史人物的心声,同时也构成了作者面对历史、提笔写作的缘起。

在第二类中,这些作品可视作我们更熟悉的“散文”。 这些作者多取材于自己生活的经历,有的是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回溯,有的是对亲人的回忆和记录,有的是对生活方式和状态的观察和描写。这些正反映了散文在文类特性上的自由、亲切、灵活,便于人们书写个人的悲欢,表达自己的观感。和常见的短文章相比,这些作品在篇幅上都较长,叙事和情感的容量也都随之有所扩展。

举例说,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地》描写了母亲的劳作、外婆的去世、边地人民的忍耐、大自然的丰富多彩等多个场景。 作者通过自身的参与和体验,对这一边地生活有了最为亲切的体认,也因此使得这本散文集充溢着生活的气息,让人从中感到饱满、温暖、踏实和持久。

至于第三类提到的这些作品,正是近几年来,引发社会各界关注的“非虚构作品”。 这些作品和前两类表现出明显的差异。 当它们同时被称为“非虚构”时,显然是一种混称,忽视了“非虚构”在中国当下社会语境中具有的别样意味。李娟的新疆系列与梁鸿的梁庄系列同样被命名为“非虚构”,却有着明显的不同。比如说,“我”与写作对象的关系:李娟在写自己参与的生活方式,梁鸿则在写自己看到的生活方式;“我”的写作主题:李娟在记录一种生活,梁鸿在呈现一种生活。

有学者在文章中描述了这种混乱情形,认为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即具体文本混称时的混乱、西学中用时的混乱、对非虚构性与非虚构文学的认知混乱①刘浏:《论中国非虚构文学的命名及其流变》,《当代文坛》2019 年第2 期。。 这其中,第一种混乱是最常见的,常常是因人的认知不同而产生差异;第二种混乱则是最糊涂的,这或许和我们长时期内惯于征用西学资源有关;第三种则是最不应该发生的,因为艺术来源于生活的论断,就证明了非虚构性在文学中的天然存在。括而言之,之所以引发混乱,主要在于我们缺乏对“非虚构”的准确定义和概括,这不仅使读者无法直接对“非虚构”进行辨别,甚至影响着“非虚构”在文学版图中的合法性。这也就是非虚构写作在繁荣生长中的隐忧。

但是,正如文学迄今尚无本质性的规定一样,非虚构也难以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范畴。 面对这种情况,不如我们换一个思路,在比较的视野中,看看非虚构是什么样的,表现出怎样的独特性,能够为我们提供什么。

以“非”形容“虚构”,表明它试图和“虚构”形成对立,或者说流露出对“虚构”的不满。众所周知,虚构是文学的重要特征和独特魅力,切断了人们在现实中的实际利害关系,创设新的故事情境,在有声有色的讲述中满足和释放人的情感需求。 但虚构若非立足于社会现实之上来表达人的存在困境,就如同风中摇曳的芦苇,很难获得读者的青睐,甚至可能沦为自娱自乐的游戏。 1990 年代中后期兴起的个人化写作,并没有建立起足够的个人性,反而日渐走向私人性写作,逐渐脱离大众的生活观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非虚构写作也是对近年来文学写作日趋封闭、窄化、小众的一次反拨,是对文学伦理的重新建构和张扬:“与虚构文学写作相比较,非虚构写作具有内容真实性、表达文学性、形式叙事性、浸入式与主题边缘性5 个特点。这些特点把非虚构写作与虚构性文本区别开来,也是非虚构写作独特阅读体验与审美特质的成因。 ”①刘蒙之、张焕敏:《非虚构何以成为可能:中国优秀非虚构作家访谈录·序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3 页。

非虚构和虚构作品的区别比较明显,不那么明显的则是它与新闻报道、报告文学和散文等之间的区别。

尽管非虚构写作和新闻报道都以真实为标榜和追求,但新闻报道往往容易落入程式化的窠臼,着重于清楚、完整地交待事件的来龙去脉,保持着第三视角的客观;非虚构写作则在讲述事件时,注重对细节的刻画和对人物的关心,突出了写作者的在场性。也即论者所言:“给出明晰‘答案’是新闻写作的目的,写出丰富、微妙甚至暧昧的命运是文学写作的目的。 ”②刘琼:《从非虚构写作勃发看文学的漫溢》,《文艺报》2016 年3 月14 日第3 版。

面对一大批非虚构文本,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报告文学,这自然是由于两者在文学家族中的血缘关联,“报告文学是一种由‘非虚构性’‘文化批判性’和‘跨文体性’等三个核心规范所主导的特殊的文学文体,它们分别从客观呈现、主体诉求和艺术表现等层面显示和支撑报告文学的文体个性”③王晖:《报告文学: 作为非虚构文体的文学魅力》,《甘肃社会科学》2005 年第1 期。。 非虚构本身就是报告文学的内在因素之一,却并不为报告文学所独有,而不同程度地出现在其它文学体裁之中。“非虚构”的单独出现,如果不是仅仅对“报告文学”的名词置换,那么,其所显现的文学观念和经由实践产生的社会影响力,使得非虚构对后者具有了某种超越性,也因此获得了非凡的活力。

对比报告文学和非虚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两者有若干明显的不同:一是在题材选取上,报告文学多以具有重大影响力的社会事件为主,尤其突出事件的正面价值和积极意义,非虚构作品则多取自社会生活中的某一焦点现象,着重展示该现象的现实状况,并试图探究该现象的发生缘由;二是在写作重心上,报告文学多以事件为中心来展开叙述,非虚构作品则对事件中的人青睐有加,而且多是平凡、朴素的民众;三是在艺术风格上,报告文学体现出视角宏大、叙事面广、高扬价值旗帜等鲜明特点,非虚构作品则表现出节奏缓慢、情绪低沉等倾向。

与传统认知内的散文相比,非虚构作品则表现出如下特性:一是容量大,表现范围广,涉及的人事面比较宽;二是与散文中着重于自我个性的流露不同,非虚构作品中的自我常常是外在的,一般是作为走访者、观察者、倾听者的角色而出现,强调写作者与写作对象的某种关联,突出写作者在发现、书写和表达过程中的在场意义;三是叙事性更强,而且将叙事、抒情和议论等杂糅起来,在话语方式上更加多样。

上述这些不同,既不能表明原有的文学种类已经如何衰败,也不能证明非虚构的身价显赫,而是说它们进入社会现实、呈现生活景观的方式有所差异。文学内部没有等级竞赛,但常常因为时代、社会、写作者等的原因而在某一时期内形成了较为鲜明的等级秩序。 这种等级并非固定不变的,而是因着时代形势的变化呈现出流动状态。

那么,非虚构何以在这个时期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呢?为何此时的“非虚构写作”表现出如此强大的活力?这究竟是由于概念具有的新意让人倾心,还是它在呈现和建构现实上的能力使然?“非虚构”并非一个新概念,但当它重新被提起时,我们仍然可以说它大抵总是对新的社会现象的回应,是对一种新的现实的描述和捕捉,并和既往的文学事实形成对话关系。

二、祛魅:现实中国的另一种图景

当我们将关注的视野集中于“非虚构”的概念内涵与写作伦理,并试图做出理论上的阐释时,不应该忽视非虚构写作所呈现的内容,也不应该脱离产生这一文学现象的现实社会语境:“文学形式的重大发展产生于意识形态发生重大变化的时候,它们体现感知社会现实的新方式以及艺术家与读者之间的新关系。 ”①[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第28-29 页。

在谈到非虚构专栏的缘起时,《人民日报》的编者写道:“今天的文学不能局限于传统的文类秩序,文学性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学本身也应容纳多姿多彩的书写活动,这其中潜藏着巨大的、新的可能性。 ”②编者:《留言》,《人民文学》2010 年第2 期。由此可以看出,面对转折时代所产生的繁盛经验,传统的文类难以胜任描写现实的变化,需要写作者探求新的书写形式。 这或许正是非虚构写作的魅力所在:它试图摒除写作过程中的技术性难题和障碍,解开虚构、审美等种种成规造成的束缚,让更多的人(不仅是作家,还有普通人)参与到文学创作中,从而扩大文学的表现视域,重建或强化文学与现实之间的有效关联。

经过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和全国人民的艰苦奋斗,我们国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国家的经济总量、综合实力和国际地位都有了较大提升,人民的生活水平也随之有了显著改善。如今,我们正在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继续埋头苦干。 但是,考虑到我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区域差异明显,经济社会发展不均衡、不平衡是一个非常显著的问题。因此,我们不能为取得的成绩沾沾自喜,更要看到自身的短板和不足。在非虚构写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大批文本聚焦于此。需要说明的是,这不是对现实的有意丑化与抹黑,也不是对发展成绩的忽视和否定,而是一种补充,是为了呈现一个更为完整、全面的中国社会现实图景。

近些年来,关于乡村、底层等题材的虚构作品数量繁多,也引发过不小的争论。相对于小说中的叙述受到故事发展逻辑的束缚,非虚构写作在内容的呈现上更为具体、详细、宽广,写作者也可以随时出场介入到某一话题的议论中。 与此同时,和大量的社会调查报告相比,非虚构写作少了一些理论引用和量化分析,多了一些感性的观察和人文的关怀。 这些写作者选择自己成长所依的村庄、熟悉的亲人作为写作对象,有的直接进入工厂亲身体验,通过文字对这些平凡个体的生活经历进行整理、组织和讲述,对城乡中国的现实图景做出了描绘。

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可以说是农村现状的集中呈现。 在这篇作品中,作者相继写到了正在农村发生着的经济问题、家庭问题、教育问题、婚育问题、伦理道德问题、法律问题等等。这些现象环环相扣、互相左右、彼此挟持,牵一发而动全身,构成了当今农村发展的主要短板,使之再也无法成为安放身心的乐土。 梁鸿描写了梁庄学校的破败境况,反映了当前农村教育的迅速衰落。 这不是一个学校的个案,而和社会大环境有关。 城乡发展的极大不平衡,导致了教育资源分配的严重不公。 师资、教学设施等多集聚在城市中,使得教育公平难以落实,而教育公平是实现社会公平的主要前提。同时,受教育程度低又会随之引起其它社会问题,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

王磊光的《呼喊在风中》呼应了梁鸿的写作,又多了些个人化的感受。 在《近“年”情更怯》中,他描写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失落,这在重视人伦的熟人社会情境中显得异常刺眼。 在《为什么我们越读书越困窘》中,作者写出了读书人的尴尬:近二十年来,大学陆续扩招,学费几次上涨,就业形势紧张,学历贬值严重,上学很难再迅速改变个人的命运,教育因此受到了人们的轻视,“读书无用论”再次兴起。 这与城市中的“教育焦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多乡村里的未成年人早早放弃学业,进入城市打工。 年轻父母的外出打工,产生了相当数量的留守儿童。 他们的童年没有父母的陪伴,只有祖辈提供饮食保障,却无法为他们的精神成长提供有益的指导。父母在成长过程中的缺席,家庭教育的缺失,使孩子容易出现心理问题,并在行为上出现偏差。 这之间的利弊得失,显然无法用金钱做出有效的衡量,其后果也难以想象。 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写过这方面的悲剧。

袁凌通过几年时间的采访、调查,对不同地域的留守儿童进行了关注,完成了作品《寂静的孩子》。在他看来,“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生命不应如此寂静。或者由于地理的遥远,无从听到,或者就在我们身边,却受制于阶层和身份,被看不见的玻璃墙消音”①袁凌:《寂静的孩子》,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版,序言第2 页。。袁凌通过个人的走访与倾听,试图让这些寂静的孩子发出自己的声音,呈现他们的姿态,由此也让我们看到了当下社会语境中真实存在的童年状况。

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主要写了三个与自己命运深刻关联的村庄:生身之地、成长之地和成家之地。具体地说,是自己家、外婆家和丈夫家这三个家族。她以深情的笔墨,对家族中的亲人在生活中艰难跋涉的经历进行了讲述,展示了一群普通人在城乡间的挣扎和奋斗,其中既有喜悦,又有悲剧。

《出梁庄记》是《中国在梁庄》的延伸,关注的对象是出门在外打工的梁庄人。这些人多数是在工厂里打工,日复一日的流水线劳动,让他们倍感疲惫,却也只能忍下去。 原本应当丰富、从容的生活因此被窄化。至于所谓的精神生活,之于他们,更是显然有些奢侈。这些进城务工人员虽然来到了繁华的都市,在这里实现对物质财富的追逐,城市却未能成为他们的安心之地。户籍管理制度的存在,让他们只能作为外来流动人口而暂时地栖居于城市的边缘,生活环境非常简陋,租住的房屋面积狭小、条件一般,周围喧哗嘈杂、治安混乱。 这是一种临时性的生活,含有应付、将就的意味,既不考虑家的稳定、持久,更不在意生活本该有的温馨、舒适。 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这只是用来休息的地方。 在他们看来,城市终非自己的久留之地。 他们这样做,主要还是为了省下不必要的支出。

虽然这些人离开了农村,进入城市打工、生活,但乡土社会的道德信念和价值观依然在发挥作用,“工厂车间貌似足够现代,但其外围,依旧延续着乡村的话语、秩序、礼仪和道德”②丁燕:《工厂男孩》,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 年版,第98 页。。 有不少人是通过亲友的介绍、帮忙来到城市的。 他们聚居于城市中的某个角落,在一起生活,互相照顾,这让人误以为这不是城市、而是故乡。丁燕将其称之为“乡村扯秧关系图”。由此可见,乡土文化对于人们具有多么强大的影响力。

这些打工者自身的合法权益常常得不到有效保障,如劳作时间过长、劳动条件差、工资拖欠等。遇到工伤、疾病等意外事件,他们很难获得社会福利的保障。 法律制度的不健全和自身法律意识的薄弱,使他们的维权之路显得漫长而艰难。 如果这些意外事件使得他们丧失了劳动能力,他们就只能重新回到故乡,在人生的起点处疗养身心,走向不知所终的明天。在袁凌的《青苔不会消失》中,有许多人在打工时遭受疾病的侵袭,患上职业病,却既无力承担高额的医药费用,又无能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只能居家苦熬。这些事实,很容易让人心情沉重。当身体的损耗终于无法适应现代工业的要求时,这些打工者就要面临被淘汰的不幸,而乡村就成为了他们的最终归属。 有的人已经在城市打工多年,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财富,而他们的心愿则是在老家盖一座房子,为子辈娶亲。等到年老体衰时,回到故乡。 当这些孩子长大后,再次踏上父辈的道路。 二代农民工的出现,是不是第一代农民工的重演? 这条看起来单调、艰涩的道路,随着代际的衍生而不断延伸,路的尽头在何处? 命运能否给他们带来新的风景? 不得而知。

和上述这些作品关注的对象不同,丁燕的作品聚焦于青少年的工厂生活,郑小琼笔下的故事则主要和女工有关。 新疆作家丁燕远赴南方,在东莞的工厂进行真实体验。 她的“工厂”系列(《工厂男孩》《工厂女孩》)分别书写了女孩、男孩在工厂的打工生活,展示了另一种青春模样和成长形态。 这些正处于成长季节的少男少女,早早地来到工厂,在不同于学校的轨道上展开着自己的人生。 流水线上的枯燥无味吮吸着他们的蓬勃生命力,长期站立带来了巨大的疲劳,日复一日的加班造成了生活的单调。 她的写作在突出了性别差异的同时,深刻而有效地揭示了工厂的内在肌理,同时也展示了南部沿海地区的工业化发展状况。

郑小琼的《女工记》以诗歌的形式对女性打工者的生活经历进行了书写,具有鲜明的写实色彩,可被称为叙事诗。 她所观照的这些女工,年龄不一、经历各异,但同样都是来自农村并在城市中打拼、生活。 她们在乡村、城市分别遭遇了各种各样的不幸,亦有着各种各样的选择。 她们试图通过个人奋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很多时候都是徒劳无功的。 面对诱惑,有的选择拒绝、反抗,有的选择顺从、沉沦;面对苦难,有的选择接受,有的选择逃避。对于她们的种种遭际,我们无法也不能用简单的道德评价方式予以评定,毕竟在真实的生活困境中,谁也无法替代谁。通过她们的故事,我们看到了自身之外的复杂性,这应该促使我们多一些理解和包容,而不是指责。

通过对来自不同地域、人群、年龄、性别的写作对象的走访、观察和记录,这些非虚构作品多层次、广视角地勾勒了当下中国社会被忽视的一面,让我们“看”到了被高速发展的社会甩落下的普通人群,“看”到了隐现于繁华城市之内的边缘个体,“看”到了一个立体、多元、复杂的中国。 这些人显然难以被时代的高光打中,却逼真地展示着这个时代的真相。正如丁燕所说:“也许最能反映一个时代、社会的本质和变迁真相的,往往不是大事件、大人物,而是作为社会主体的小人物的观念、日常生活和行为选择的细节变化。”①丁燕:《工厂男孩》,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 年版,第343 页。

三、老问题:城乡关系与知识者的立场

尽管这些作品的写作对象集中于乡村与底层民众,但写作者的论述范围和框架并不局限于此,而是格外突出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复杂关系。 换句话说,这些作品中所讲述的这些人物的遭遇,虽然因人而异,但无不受到城乡中国这一社会结构、时代背景的影响和制约。在这些作品中,城乡中国既是写作者观察社会变迁的视点,也是他们解释诸种社会现象的方法论。 因此说,这些作品不仅是在写中国的乡村,也是在写中国的城市。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城市与乡村已经构成了影响中国社会的一种现实机制和动力。所谓“机制”指的是构成事物的各个要素之间的结构关系和运行方式。 从空间形式来看,城市、乡村正是构成当代中国社会结构的两个主要组成部分。这两者分别有着不同的运行逻辑和方式,并因此形成了不同的文化特征和惯性,维系着人的社会行为和复杂情感。 城市与乡村不仅是具体的生活空间,还是抽象的心理空间、精神空间、文化空间。后者对民众的影响并不亚于前者,而这两者常常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开的。

我们拒绝简单地将城市等同于现代、乡村等同于传统,也拒绝将其两两之间作为必然的对立,但我们仍然不得不承认,这种习以为常的“偏见”中所包含的部分正确性。 当然,城乡中国也确实为人们提供了多重机遇,但这仍然是有条件的,并非人人皆可的。 因此,有的人借助知识、资本、人脉、地缘等优势赶上了这趟时代列车,更多的人则因着某种匮乏而被甩在了后面。如《大地上的亲人》中的二伯伯家就在时代的洪流中,乘势而上,改变了个人和家庭的命运。

乡村问题的凸显,与作为他者的城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他者(城市)作为现代性想象的主要对象,在事实上参与着“我”(乡村)的生成和再造。 因此,从中国社会开始工业化、现代化进程起,城乡关系就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热点,也是文学创作的主题和对象。

在现代文学的历史叙述中,鲁迅被视作乡土文学派的开创者。 在《祝福》《故乡》《药》等小说中,鲁迅以巧妙的艺术手法刻画了民众的物质贫困、精神愚昧,传达了启蒙的主题。 启蒙的思想资源则主要取自现代理性,王鲁彦、蹇先艾等人的作品在主题上与鲁迅表现出了一致性。

和启蒙主题相对的,是沈从文在《边城》中形成的审美叙事,“表现农村及其他去我们都市生活较远的人物姿态与言语,粗糙的灵魂,单纯的情欲”①沈从文:《论冯文炳》,《沈从文全集》第16 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第149 页。,借此反抗现代文明造成的社会病态。 废名、汪曾祺等的作品也具有同样的风格。

截至2017年底,北京市注册执业药师执业范围分布情况:注册在药品零售企业的执业药师为6216人,占注册总人数的85.1%;注册在药品批发企业的执业药师为844人,占注册总人数的11.6%;注册在药品生产企业的执业药师为53人,占注册总人数的0.7%;注册在药品使用单位的执业药师为194人,占注册总人数的2.6%(见表3)。

兴起于1930 年代的社会剖析派,主要以茅盾、吴组缃、叶紫等人为代表,作品有《春蚕》《秋收》《残冬》《丰收》《一千八百担》等,侧重从政治经济角度描写和展示农民的受压迫境况,从而激发农民的反抗意志,实现革命动员。

上述三种关于农村的叙述范式和主题,从不同角度反映了知识者和城乡关系的复杂性,而且在20 世纪不同历史时期内都有所呈现, 但始终不得不面对写作主体和写作对象之间的错位问题,即“在而不属于”的骑墙状态抑或高高在上的自恋,“这些疑虑始终纠缠着一个世纪的文学史。 文学企图表述底层经验,但是,身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无法进入底层,想象和体验底层,并且运用底层所熟悉的语言形式”②南帆:《底层:表述与被表述》,《福建论坛》2006 年第2 期。。 知识者在表达价值立场时,“农民”看似在场,却是缺席的,“农民由于缺乏话语能力(即主动表述能力)从而丧失话语权,沦为被其他社会阶层表述的对象,从而无法干预其他阶层对他们表述的效果,任由表述者将农民他者化(otherize)地表述”③陈开举:《中国农民有话语权吗? ——兼论话语权的构成与配置》,《文化研究》第9 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年版,第337 页。。 那么,非虚构写作中的知识者是如何呈现他们的立场呢?

面对非虚构写作,重提知识者的立场这个老话题,一方面是由于这些作品延续了知识者关注乡村的文学谱系,另一方面主要是涉及这些作品的真实性,也关乎非虚构写作的伦理:“‘非虚构’写作能否提供一个独特的经验场域,能否树立一种独特的伦理视角,这是决定‘非虚构’写作未来走向的重要因素,也是考量新世纪文学现实主义写作的重要尺度。 ”④林秀琴:《“非虚构”写作:个体经验与公共经验的困窘》,《江西社会科学》2013 年第11 期。

在这些非虚构写作中,写作者的身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关注因素。外在身份促成了话语的建构与传播,并因此而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关注,如梁鸿的学者身份、王磊光的博士生身份、黄灯的农村儿媳身份等。 如此,这已经不只是一种文学现象,还是一种富有意味的传播现象、文化现象和社会现象。 不过,名头并非噱头,它往往聚合和折射着“名头”的历史传统、现实状况和社会分量。 这些写作者大多数是出身、成长在农村或祖国边疆,后来通过求学的方式,取得了较高的学历(多为研究生),留在城市,改变了自身的命运,获得了在社会立足的筹码,并具有一定的话语权,多元化的媒介语境,如报纸、期刊杂志、网络等等则为他们提供了必要的话语平台。 出生于70、80 年代的他们,对中国四十年来的社会变化,尤其是农村的时代变迁,有着较为直观感性的认知。 而随着体验的日渐深入,当下中国的社会状况进一步刺激并引发了他们对现实的关注、思考和探究。 他们在求学过程中所获得知识资源和精神视野,为他们的观察和书写提供了必要的方法依据和学理资源,使得他们能够对自己亲身经历的时代变迁做出较为清晰的描述和较为深入的探讨。

在《中国在梁庄》中,梁鸿有过这样的自述:“我一直有一种冲动,真正回到乡村,回到自己的村庄,以一种整体的眼光,调查、分析、审视当代乡村在中国历史变革和文化变革中的位置,并努力展示出具有内在性的广阔的乡村现实社会图景。”因此,无论是现实中的回乡,还是写作上的情感缘起,其中都有着梁鸿非常自觉的问题指向:“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担? 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为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 ”①梁鸿:《中国在梁庄》,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年版,前言第1-2 页。这种考虑显然影响了她面对故乡(也即中国乡村)时的姿态。

非虚构写作是在走访、调查、交谈和亲身体验等过程中展开的,而非向壁虚构完成的。这样的写作实践为写作者和写作对象提供了平等交流的机会, 从而有可能在对话中倾听到这些民众真实的心声,看到他们的实际生活状况。准确地说,这些作品是由写作者和写作对象共同完成的,这是其它写作较非虚构写作的不及之处。

但这并不就意味着这些内容就是足够真实的,也不能够体现出所写内容的广泛性和普遍性。而且,个人的、私密的生活,一旦进入到写作的公共层面,难免会有所取舍。 这些描写和记录只是对某一部分人群的生活写照。因此,在阅读时,我们不能简单地扩大化理解,更不能认为这些作品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如前所述,不少作品中的写作对象主要是写作者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儿时玩伴或工友等人。这便于作者去了解和搜集第一手材料,从而保证所写之事的真实性。与此同时,在写作过程中,写作者也一再强调了对自己身份的警惕。的确,面对身边亲人遭遇的种种不幸,若是被情感所驱使、被道德所绑架,很难冷静地去呈现问题,而写作所能抵达的真实也遭受着限度。

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写作者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无力感。面对这些尚处于“底层”中的人,对于这些人所遭逢的贫困、疼痛、苦难、意外,他们的感叹、同情和安慰竟显得如此柔弱。 他们的写作既无法改变其中某个人的命运走向,也无法改善这些人的生活境遇,更无法撼动坚硬的社会秩序,无法撞击不合理的成规,甚至都不能为自己的观察做出一个掷地有声的结论。 但在引发现实的变革之前,他们的写作让这些人处于边缘、角落、沉默状态的人进入到公共视野,被更多的人看见。唯有真的看见,而不是视而不见,才能触动内心的觉醒,催生人们的行动,进而让现实变得更美好。

通过这些非虚构作品,我们不仅看到了知识者的立场,也看到了他们的行动。 对于沉重的现实而言,他们的这些作为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并非毫无意义。 简而言之,非虚构写作以走访、倾听和对话的形式,通过具体的个人、家庭和村庄等微观对象,呈现了宏观时代的一个群体、一种生活景观,真实而鲜活。

如前所述,知识分子以及写作者所拥有的精英姿态和启蒙者位置,常常会受到质疑。但是,如果这种指责是知识分子写作的必然遭遇,那么我们仍然要肯定这种写作所体现出的社会担当与勇气。同样值得欣慰的是,通过写作前的准备和写作过程中的思考,知识者也从中有所触动,由这些写作对象的遭遇而建立了对现实更为感性、多面的体认。由此来看,在非虚构写作中,知识者和普通民众正在展开着新的、又一次的互动。

四、结语

在本文所讨论的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村庄的时代变迁、家族的悲欢离合,还是个人的命运浮沉、代际间的诸多差异,都与“城乡中国”这一社会结构有着重要而紧密的关联。 当他们因为城乡中国而享受着便利、发展时,同样也因此而遭遇着挣扎、疑虑。 因此说,这些文本所描绘的既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的遭遇,也是一代人、两代人都在面对或将要面对的困境,同时还是一幅生动的城乡中国下的时代图景。 这都显示了非虚构在描绘和反映社会现实的能力、活力与效力。

需要指出的一点是,本文提及和论述的这些作品,主要是在非虚构写作兴起初期时出现的。 随着非虚构写作的逐渐茂盛,其视域也不断扩展,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开始从事写作,越来越多的题材也因此被发现、被挖掘、被书写,这也让我们借此看到了生动而鲜活的日常中国景象。 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忘记非虚构写作在中国兴起之初带给我们的震撼欣喜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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