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最彷徨”之作

2020-11-23 01:56苗家乐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启蒙鲁迅

苗家乐

摘要:《长明灯》是鲁迅短篇小说集《彷徨》中的一篇。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塑造了一个酷似“狂人”的“疯子”形象。但与集中其他小说人物不同的是,“疯子”不仅无名无姓,没有确定的身份,而且正面出场的时间也不多,仅有“熄灯”“我放火”这些意义含糊不清的行为,这就造成了小说解读的不确定性和多样性。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分析,并在与其它小说的比较中可以看出,解读《长明灯》必须弄清三个关键问题:疯子到底是何身份;“熄灯”与“放火”的深层意义是什么;小说有没有体现出鲁迅思想的转变。

关键词:《长明灯》;鲁迅;启蒙;彷徨;熄灯;放火

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20)23-0001-02  DOI:10.12228/j.issn.1005-5312.2020.23.001

一、前言

《长明灯》是鲁迅小说中长期被忽视的一篇,研究不够充分。在为数不多的研究文章中,论者们的角度选择及观点也有所不同,有的甚至是截然对立的。一种比较流行的看法是:“疯子”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是一类人,都是反封建战士;从“熄灯”到“放火”是鲁迅思想从启蒙走向革命的开始。也有论者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观点,认为就文本本身来看,“疯子”并不是反封建战士“,熄灯”与“放火”也另有它意。纵观已有的关于《长明灯》的研究成果,“熄灯”与“放火”两个意象被过度关注了。而且,作品之外的社会文化背景的介入,也使许多论者没有真正立足小说文本进行详细分析。这些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关于小说《长明灯》的解读,笔者认为关键的问题有三个。

二“、疯子”的身份问题

由于对《呐喊》《彷徨》反封建主题的先入之见,许多论者认为小说《长明灯》中的“疯子”理所应当应是反封建战士,“熄灯”与“放火”是对庸众的宣战,是启蒙。《长明灯》中的“疯子”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经常被论者放在一起比较,并认为他们都是反封建战士。“狂人”的身份是明确的,是一个知识分子。因此,将他错乱的语言看成是反封建的宣言,将他看作反封建战士,是有理有据的。但作者并没有明确交代《长明灯》中“疯子”的身份,反封建一说也就有了不确定性。就文本而言,“疯子”的身份可以有三种理解:一是外表“疯癫”,实则具有反封建精神的启蒙先驱;二是害怕鬼神的普通民众;三是真正的疯子,精神错乱。

在小说《长明灯》中,作者对“疯子”的正面描写很少,他的身份和事迹,大多通过其他人的口吻传达。“疯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精神问题呢?在茶馆中,方头说“:他不是发了疯了么”①。灰五婶说他年轻时进过一次社庙后,“从此便有些怪”“这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在吉光屯的屯民们看来“,疯子”确实是疯的。但是,在一个被封建宗法思想禁锢的村子里,在愚昧落后的村民眼中,不信奉社神、菩萨的人,往往被称为“疯子”,但事实未必如此。而且,在四爷的客厅上商议处置“疯子”的办法时,四爷也说:“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由此看来,“疯子”并不是真疯,只是因为他行为怪异,与吉光屯屯民们的常态及所信奉的东西格格不入,因此成了他们口中的“疯子”。

那“疯子”是反封建战士吗?吉光屯中守旧落后的人把长明灯及社庙看成是他们得以生活和生存的保障,“疯子”却要熄灭长明灯。表面上看,他站到了屯民及封建传统的对立面,像极了反封建战士。他看着阔亭、方头、庄七光等年轻人,不仅没有先进的思想,而且成了维护封建传统最不遗余力的人,充满了疑惧悲愤之情,不断予以嘲讽,反封建的意识还是很明显的。但必须注意的是,作者并未明确交代“疯子”的身份。“倘若鲁迅有意要疯子担当启蒙精英,那么大可赋予他文化人的身份,以此表明‘疯子的所作所为是缘于知识和理性的启蒙。”②确实如此,《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药》中的夏瑜,《孤独者》中的吕纬甫,《在酒楼上》中的魏连殳,鲁迅都赋予了他们启蒙知识分子的身份。而且,“疯子”熄灯的原因也是模糊不清的。“疯子”前后两次要熄灭长明灯,最直接的原因分别是因为看见了鬼神塑像后的受了惊吓和目睹赛会上祭拜鬼神的种种情景,和启蒙反封建好像并没有太大关联。另外“,疯子”所说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也是很愚昧的话语,并不是一个真正有知识和新思想的启蒙知识分子所能认同的,而和吉光屯中其它人的想法一样,充满了封建迷信色彩。

三、“熄灯”与“放火”的象征意义问题

“熄灯”与“放火”是《长明灯》中的两个重要意象。多数论者认为“熄灯”是“疯子”对庸众的宣战,“放火”是彻底的反封建行为。也有论者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熄灯并非出自启蒙理性”,“放火是革命性改造与文本原意相去甚远”,“鲁迅是以‘疯子熄灯讽刺改革者形式主义之肤浅,以‘疯子放火讽刺改革者激进主义之鲁莽”③。如果把“疯子”看成是反封建战士,那他的“熄灯”与“放火”自然包含有启蒙与革命的意味。但“疯子”的身份是含混不清的,这也就造成了理解的多样性。

其实,不管“疯子”是不是知识分子,是不是启蒙先驱,也不管他“熄灯”与“放火”的行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处于吉光屯屯民的对立面,这些行为都构成对封建传统的挑战。重要的不是“熄灯”,而是“疯子”前后两次熄灯,面对吉光屯屯民的阻扰时所表现出的不同态度。“疯子”跟随祖父进入社庙被吓,第一次要求熄灭长明灯时,屯民们用棉被将长明灯围住,告诉他已经吹熄了,年轻的他信以为真。看了赛会之后,“疯子”第二次要求“熄灯”,灰五婶及更年轻的阔亭等人想故技重施,再骗他一次。但“疯子”显然已经不再相信他们,而坚定地要自己去熄。这种态度的变化,可以看做是鲁迅对启蒙態度的改变。五四初期,鲁迅及新文化运动的骨干分子都重视启蒙民众的重要性,认为中国之自立自强在于国民性改造,在于启蒙。“疯子”第一次想要熄灯时,屯民们告诉他已经帮他吹熄了,他以为民众得到了启蒙。后来看了赛会迎神后,他认识到吉光屯的屯民并未真正觉醒,阔亭等更年轻的一代仍在维护封建传统,因此开始怀疑启蒙本身。“疯子”的两次熄灯正象征了鲁迅从力主启蒙到怀疑启蒙的转变。而且,在这一怀疑、否定的过程中,鲁迅实现了对青年的嘲讽与攻击。青年本应是新文化运动和启蒙思想更容易“感染”的对象,但事实上,他们比老年人更加守旧、愚昧。《长明灯》中的阔亭、方头等青年人即是这样,他们不仅不支持熄灯,反而是制止熄灯的发动者和最不遗余力者,是封建传统最忠实的维护者。在《长明灯》发表不久后,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所说:“先前我只攻击旧党,现在我还要攻击青年。”④

“疯子”熄灯不成,想到了“放火”。不管“放火”意义为何,都是比“熄灯”更暴力的行为。“放火”能不能被理解成更决绝地反封建行为和一种革命性改造?在社庙门前“,疯子”与阔亭等人发生了正面对抗。“疯子”想要熄灯却无法打开庙门,阔亭在和他的对话中,不断说“你没法开”“看你有什么别的法”。可以说,“疯子”是在阔亭的步步追逼下选择“放火”的,他事先并没有做好放火的打算,否则也不会不带好火种。文中写到: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要寻火种。正是因为“疯子”说出了放火的话语,所以顿时“点燃”了吉光屯全局,也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并被关进想要烧毁的社庙中。其实,作者是想借助“疯子”这种不经慎重考虑、不计严重后果的举动来讽刺某些革命者的激进主义作风。

四、鲁迅的思想转变问题

《长明灯》究竟反映了鲁迅怎样的思想状况,也是解读小说的关键问题之一。《彷徨》中的小说多写于五四落潮之际,这是作者最彷徨矛盾的时期。据鲁迅日记记载,《长明灯》的写作时间是1925年2月28日。从1918年写《狂人日记》,到1925年写《长明灯》,时间过去了7年,中国社会状况发生了众多变化,鲁迅的思想也有转变。正如上文已经提到的,通过两次熄灯的描写,鲁迅表现了对自己一直坚持的启蒙本身所产生的深刻怀疑。他此时已经不再寄希望于民众身上,尤其是对青年人,更是充满了愤恨与嘲讽。另外,此时的鲁迅,也不再呼喊“救救孩子”。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喊,认为如果能把孩子解放出来,中国还是很有希望的。但到《彷徨》的一些作品中,鲁迅逐渐对孩子产生了失望感。《孤独者》中的“我”在与魏连殳关于孩子的争论中,已经显现出鲁迅对于孩子的失望。到小说《长明灯》中,鲁迅已经完全不再关注孩子,对他们的行为置之不理。在社庙门前,当“疯子”和阔亭等人对峙时,就有几个孩子在场。他们在“疯子”的头上暗暗放上了一些稻草叶后伸舌偷笑。“疯子”对此完全不理会。在最后一个场景中,孩子们在社庙中玩耍“,疯子”也并没有趁此机会来启蒙孩子,只是说出了自己要“放火”的心声,孩子们听到后一哄而散,并将“疯子”的话编派成儿歌传唱,充满了讽刺意味。

由于“放火”的彻底性和革命性,有许多论者认为,从“熄灯”到“放火”,是鲁迅思想从启蒙走向革命的象征。在小说《长明灯》发表后不久,近代革命家李大钊就曾指出:“鲁迅先生发表《长明灯》,这是他继续《狂人日记》的精神,已经挺身出来了!”⑤1925年初,中国社会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革命的火种已经在全国更大的范围内传播。文艺界中有许多人也开始左转(如郭沫若及后期创造社的一些成员)。但此时的鲁迅究竟是何种心态呢?1933年3月2日,鲁迅送《彷徨》给日本人山县初男,在书上写了“题《彷徨》”一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首诗虽然是为了帮助友人更好地理解《彷徨》而题的,但正反映了鲁迅其时的真正思想。在五四新文化统一战线分化后,一部分人“向后退”,向北洋军阀政府靠拢;一部分人“向前进”,投身于实际的革命活动。这其间,鲁迅迟迟决定不了走向何方,所以只能“原地彷徨”。在小说《长明灯》中,鲁迅让“疯子”坚决地自己熄灯,不再相信启蒙有作用。同时,鲁迅让“疯子”喊出了“我放火”的口号,却没有实际的准备与有效的行动,最终沦为“阶下囚”,这可以看做是对激进革命的质疑。与启蒙的同壕战友“走散”后,倒退自然不能,前进暂时也看不到光明,因此,魯迅只能彷徨于此。

由此可以看出,从“熄灯”到“放火”,并不能说明鲁迅的思想已经开始走向革命,而是仍处于彷徨之中。

注释:

①鲁迅.呐喊[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②③萧浩乐.<长明灯>:疯子的“熄灯”与“放火”[J].名作欣赏,2016(17).

④见鲁迅《两地书(十)》.

⑤见《鲁迅研究资料》第三辑第3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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