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泡荔枝酒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因为她刚好在朋友圈看到用水果泡酒的方法,而他又刚好在为吃不完的荔枝发愁。
“多好的荔枝啊!”他颇费周章地腾空了冰箱,为把荔枝放进去。冰箱中原本放着的蔫掉的绿叶菜,于是被甩在厨房水槽里。干黄鱼被扔在猫食盆边,不过他们的猫——一只名叫“摩根”的九岁公猫——只凑过来闻了一下,就走开了。
“这猫被你惯坏了,只吃虾不吃鱼。”他低头看一眼猫,跟平常一样责备她对猫太过慷慨。
“因为这是干掉的鱼,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干掉的鱼一直放在冰箱里。”她说。
“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他有些痛惜,“连猫都不吃了。”
“大概觉得干掉的鱼怎么也放不坏……”她一边说,一边把成捆的荔枝递给他,“荔枝不会也干掉吧?”
“荔枝不会,我保证,我会尽快吃掉。”他说。
她听来觉得,他做保证时的语气无论是说干黄鱼还是荔枝,都过于严肃了。
干黄鱼是冬天的时候由浙江的朋友寄来的。他们收到的当天便吃过一次,两人都觉得无福消受这种味道。之后半年,它们就一直待在冰箱里,占着一格地方。她每次拉开冰箱门,总第一眼看见干黄鱼那硬脆的塑料包装袋,继而感到一阵忧心,仿佛拉开衣柜,第一眼便看见一时兴起买下的小号牛仔裤的心情——暗自不满自己为何如此荒唐又浪费,懊恼于自己对某些微小但重要的事没多留心。
于是有时,她便会说,“我们什么时候把干黄鱼吃了吧!是好东西呢。”
他会说,“好的,等什么合适的时候吧!”
但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合适的时候”。他们各自在单位食堂解决两餐,早餐是不必要的,就像干黄鱼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必要的一样。
她提议吃掉那些鱼的时候,也会想:“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做鱼。光是按照母亲在电话里传授的办法——蒸一下,显然不够。”
他们唯一品尝干黄鱼那次,兴致勃勃地采用的是“蒸一下”这个已成为家族传统的烹饪办法,但显然,效果不尽如人意。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那次可贵的下厨尝试贡献出的终究是干瘪咸涩的鱼肉。随即整个事件就像一团沮丧的阴云,长久悬浮在两人头顶。而他们,都不约而同避免抬头,以免撞见那久存于长空的阴影。
春天过去,夏天接踵而来,干黄鱼的阴云渐渐被忽略,这就到了荔枝的季节。
荔枝是好东西,因为不需要烹饪,她越来越相信不需要烹饪的食材都是好东西,自从上次随同事聚餐,她平生第一次去过上等日料店之后。其实特殊的鱼类,又确保新鲜的话,也可以生食——这是她在日料店之旅中学到的第二个知识。
周末早晨,他收到快递的送货短信。两个白色泡沫箱已经摞在了家门口。他们齐心协力拆开泡沫箱,箱子里的冰袋竟然只化掉一半。圆滚滚的红色的小颗粒簇拥在冰袋下——太多了,都让她顿时有种生活富足的感觉了。事实上,这远比“富足”的感觉更好,因为如他说,“也是那位南方的朋友寄来的”。不需要花钱的富足,当然更好。
作为一份礼物,千里迢迢被快递运送到北方的荔枝应该显得很郑重吧,毕竟几百年前就有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不过她暂时想不到这些,因为如今荔枝当然算不得多稀奇的东西,超市和水果店总能买到,价格随时令波动,差别很大。她偶尔会在荔枝最当季的时候以最划算的价格买两斤,尝鲜。
她由此知道,他在他工作的研究所里受人尊敬,尽管他其实还年轻,是团队里最年轻的硕士。工作三年来,每年总有两三次,他会收到什么地方寄来的礼物,都是某个地方的特产,比如干黄鱼,比如荔枝,还比如红茶、豆腐干。想来研究所虽然只是学术机构,但它依然因为种种原因被各地仰仗。研究所发布的成果与各地经济项目的进展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这些微妙的利益牵扯并不在她的理解范畴之内。她相信眼见为实,而这些礼物在她眼前,就是一种无言的证明,证明他努力工作并有所回报,也证明他能相当妥善地为人处世。她相信他在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当然,他目前显然还算不得功成名就,但他迟早会成功的。他的“一席之地”,迟早变成一大片领地。
他说起这些东西时,总带着一点无奈。“哦,这是合作方寄来的,没办法。”但他又总是提到“合作方”以及他们出于礼貌与热情给予的馈赠。她喜欢他这种表达得恰到好处的无奈,像是在北京工作多年且见过世面的人物应有的,那种不经心或不在意的样子。
冰箱满了,再也没有地方能挤下泡沫箱里的小半箱荔枝。她用大玻璃碗把它们装起来。这时他已经在沙发上。他想挑选一部电影,最终选了《妖猫传》。她认为不错,古装电影更适合搭配新鲜荔枝,而平时他只看战争片。不过古装片合她的胃口,于是她也坐下来。装荔枝的玻璃碗就在沙发上,在他们中间——这是难得的时刻,比起平日里他们各自在电脑上看电影的周末时光来说。她感觉气氛终究有些不寻常起来。这时电影漫长的序幕播放结束,终于出现了片头字幕。那个变体的“猫”字提醒了她,她想,可能他选这部电影是因为依然对猫不满。不过猫已经不是一个话题了。摩根跟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在此之前它是一只流浪猫。他们带它去宠物医院,得知了它的年龄,也得知它身体健康,于是它就留在了他们身边,并拥有了名字。“摩根是一个伟大的银行家的名字。”他告诉她。她认为他用银行家的名字为猫命名,含义复杂。此后他们再也没提起过银行家,连银行的话题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日常对话中。再后来,他们也不需要谈论摩根——这只猫——了,因为他们都已经知道如何让他们三个在同一屋檐下各自舒适。
摩根趴在她的腿上,而他的腿上放上了玻璃碗。电影略显拖沓时,她便伸手去碗里拿一颗荔枝。他一直忙着剥荔枝,跟她一样自在。电影还未过半,玻璃碗里已满满都是鲜红的荔枝壳。于是他关了电视,伸着懒腰,准备去小睡一番。猫从她腿上跳下,她喜欢猫尾巴扫在腿上的感觉,便也想睡一会儿了。总之,这个周末有一个令人满足的像荔枝一样圆满的开端。
他先醒来,是下午,窗外阳光正蓬勃。他嘟囔着说“牙疼”。她被吵醒了,默默想起他擁有两颗桀骜的智齿。
“我早应该把它们拔掉。”他以前牙疼时总会这么说。但疼痛过去,这句话就被遗忘了,就像被遗忘的智齿一样——它们只能以疼痛来宣示自己的存在。此刻智齿的存在感尤为强烈。他用漱口水漱口,后来又跑去厨房泡了盐水漱口。嘴里含着盐水的时候,他发誓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这东西”。
“牙疼是因为你上火了。”她欣赏他性格中这果敢的一面,然而他有时会忽略问题的症结。
他吐出盐水,龇牙咧嘴了一番,才嘟囔出两个字“废话”。他这样说只是因为,比起她,他对自己的牙齿和疼痛都更了解。
“我是说,你吃了太多荔枝了,所以才会上火。”她更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真的吗?”见他扭曲的表情,她弄不清是否是因为牙齿。
他继续扭曲着,埋头拨弄手机,突然,“还真是!”他叫道。
她还在午睡绵延出的困倦中。人们如果在白天睡着,便总是需要花更多时间清醒。于是她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但想不出来。况且她朦朦胧胧地觉得体内某个器官也有点疼。她闭眼感觉了一阵,但捕捉不到那一点疼痛的因子。
他去了卫生间,又回到卧室,并继续朝她走来。他嘴里咬着洗脸的毛巾,像电影中被绑架的人嘴里总勒着一根布条那样,两腮都鼓起来,紧绷绷地,显示他正用力地咬着毛巾。他这样子有点滑稽了。不过她并不愿在这时取笑他,因为他痛苦的样子有些狰狞,连猫都害怕起来。摩根是最喜欢抓毛巾的,此时也从她身边蹿下了床,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很难受吗?”她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为此她温柔地拍他的背,想这样给他安慰,又觉得这样子很奇怪,因为他疼痛的部位又不是后背。他偶尔也会背疼,因为在办公室久坐不动地工作,伏案、敲键盘、写文案,长久的加班难免让他和他的脊椎相互折磨。
这样一想,她心里一软——他多么不容易啊。
“吃点清热去火的药,应该就没事了,上次也是这样,上次是因为羊肉。”他过了好一阵,才吐出嘴里的毛巾,提出解决方案。
她宽容地笑了,松了一口气,好像她早知道他会这么说,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她都得紧张地等待着。
他总是能找出解决方案的。而她,只需要默默支持他就够了。
他给自己找了几片药,在这些事情上她也帮不了他,他们所有的东西都由他整理收纳。他要让她过“随心所欲的生活,不想干什么就能不干什么”。三年前,他就是这样向她告白的。在这座城市的同龄男人中,这种告白过于朴素了。然而朴素到极致,竟显出浪漫来。幸运的是,她是能领悟其中浪漫的那种女人——不是所有女人都会被虚无的承诺打动,她们需要更实在的东西。她此前还从没有想象过有一种生活叫做“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她那时唯一知道的一种生活是“我应该干什么”。她既然已被这种也是“随心所欲”的告白或承诺打动,便从不怀疑他践行承诺的决心,因为三年间,她眼见着他如何为他们的未来拼命努力。她知道,研究所的工作可不仅仅意味着要对实验室里那些复杂设备的按钮的用途了然于心,以及争取在英文期刊上的论文末尾拥有英文斜体的署名,还包括为争取经费夜以继日地编撰宏大的方案,以及,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在实验关键阶段持续三五日废寝忘食地值守。上述这些,他都做到了,而她呢,也确实都“随心所欲”了。她确实让自己免于打扫房间、整理物品等等这些她从不擅长的琐事,因为这属于她的“随心所欲”的一部分。
她不会平白享受他的照顾,她自会用她的方式回报他。相爱不就是这样一件事吗?你们各尽所能,奉献出自己最美好的那一点,让对方最不美好的那一点,因此也至少,显得美好了一些。
比如她总能让他在沮丧时心情好起来。他说过,“你就是我身边的吉祥物,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就会把好运气带给我。”
现在,这个吉祥物也是这样做的。她不歇气地说着网络上的段子,为逗他开心——他的注意力不能总想着不知趣的牙齿。
目光从手机上挪开时,她会见到他鼓起腮帮子,挤出一些苦笑的样子。他已经尽力来让自己的苦笑能配上段子的笑点了,但仍时常不能让笑容出现在适当的时候。她看见他有些刻意的跟不上节奏的笑容,反倒笑了。笑过,她笃定了不少,因为她知道,这样已经足够了。
牙疼是这个周末的小小意外,不至于影响某种初夏天气里才有的甜滋滋、暖烘烘的气氛。她一直讲着,时常自己忍不住,先就笑不成声了。笑过了,某些时刻,她也觉察出这些肤浅的网络段子是多么雷同、多么无趣。她自信给她足够的时间,她能编撰出一百个更好的段子。但这种消沉的时刻于她来说,总是很快就过去了。她知道生活就是这样,大体是愉快的,暗处隐约的疼痛,忍一忍,总会过去。
因为牙疼,他没有吃晚饭。她清空了茶几上剩余的零食。
大约药劲发作,天还昏黄着,玫瑰红的晚霞还在对面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撒欢儿,他就睡着了。熟睡中嘴里不忘使劲——他在使劲咬毛巾。她知道这是忍受者的睡姿。他侧脸趴在枕头上,拳头在脑袋两边握得紧紧的,鬓边有一根粗壮的白发。他二十八岁,不过继承了他父亲的白发基因,时不时会冒出一根白发。他不在意,因为他“靠的是才华,又不是帅气”——在她咔嚓着小剪刀,预备为他清理白发的时候,他会拧着脖子,这样气鼓鼓地宣布。但有一次,她听见他跟一个朋友讲电话,才明白他只是想让自己显得老成一些。他说这些话时,她几乎都觉得悲壮了:“在我们那样的单位,才华没用,漂亮有一点用,但极少,最有用的还是资历,说到底不过是年头,熬年头,有多少人羡慕我们这工作,就有多少人在混日子。”她驚讶于同样的话他从未对她说过,她更惊讶于自己竟然要在无意中听他讲电话才知道他对工作原来是这样理解的——原来他懊恼于自己的青春年纪,他倾羡资历、经验以及由此附加而来的一切东西。而她比他还要年轻,她同样未曾体会过“资历”这东西是何滋味。她幻想过十年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过着怎样的生活,也许变化颇大,也许还是这样——她实在想象不出。
但只要再一想他工作的环境,她立即就体谅他了。那个研究所位于城市中心,有底色古旧的门牌,但上面的黄铜刻字正是被岁月磨出了光亮。研究所的整栋建筑甚至是“文物保护单位”。于是那里每样东西、每个人,都因为漫长的时光而增色。他在其中度过的三年时光显然还不够漫长,至少还不足以打磨出他的光彩。他盼望悠长的岁月来助自己一臂之力。他相信青春年纪是幼稚、缺乏历练的象征,也是他尽早成功的障碍。他的成功是一个很具体的东西,他们谈论过——评上教授,有自己的房子、车子,以及三口或四口的家庭——他笃信他追求的并不是很过分的东西,因为他的部门领导就拥有这所有的一切,虽然领导已然年过半百。
此后她也没再询问他。她乖巧懂事,从不多嘴多问。只是此后,她再也不提为他剪掉那些显眼的白发。
一定是这个周末特殊的气氛作祟,或者是关于白发的思绪鼓动,她伏下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身子抽动了一下,眯缝着眼睛说,“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你醒了?”
他没有回答,但眼睛睁开了,看着一个空洞的地方,呢喃着,“那些荔枝……”又停住了。
“荔枝怎么了?”她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一团黑白相间的猫毛,在空调出风口上上下下浮动,怎么也落不了地。
“我是不能吃了,你也不能吃太多,但还有那么多荔枝呢,怎么办呀?又不能送人,都已经拆箱了。”考虑到两颗疼痛的智齿,他已然是长篇大论了。
“拆箱了也可以送人吧?”她说。
“总是不好……有点可惜……毕竟,是好东西。”
“等你牙不疼了再吃,我们慢慢……”她说。
他打断她,“荔枝能放几天啊!”
她沉思了一阵,尽管她不觉得这是个难题——荔枝放不了几天,否则杨贵妃也不至于需要快马加鞭的荔枝骑士了——但太快作答则未免显得漫不经心。
见她不答,他显得沮丧,“又要放坏了,跟上次的鱼一样,不,比鱼还糟糕。”
“那是不太好。”她实在不愿意提到那些干黄鱼,于是她感到自己对此负有责任,务必不能让荔枝如干黄鱼一样,成为他们自责的理由,“要不还是送人吧。”说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
是的,可以泡酒。
她这样告诉他,泡荔枝酒。
在她为他寻觅网络段子的时候,看见了泡荔枝酒的文章。这是荔枝的季节,“珠圆玉润”“唇红齿白”“国色天香”之类的词汇,被公众号写手们恣意挥霍,竟用来形容一种水果。于是她看见了“荔枝易让人上火”,也看见了“荔枝可用来泡酒”。
他明显来了精神,至少不再盯着那团悬浮的猫毛暗自苦恼了。他赞美她的提议,认为他们应当立即行动。
“可能还不行。”她翻找那篇讲荔枝酒的文章,想确认更多细节。她不愿像干黄鱼一样,让荔枝酒也因为细节疏忽而成为另一次失败的尝试。
她找到了,指点给他看。
“玻璃密封罐。”两人几乎同时发现,这项计划中,原来果真有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绝对隔绝空气、避免荔枝腐烂的密封罐,这是确保荔枝酒泡制成功的关键。”
不算难解决的问题。他们可以穿上适宜周末的宽松衣服,慢悠悠地出趟门,去超市买一个——号称应有尽有的超市总会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密封罐。
在这城市的远郊地带,大型超市离他们的出租房有两站地距离。去的时候坐公交车,还算方便,回来的时候要绕行半站地,再迈上一座巨大的过街天桥,以便去马路对面等车,如此当然还是有些不便。因此他们平日总是等到需要采购足够多的东西时,才兴师动众去一趟超市——多数时候她的选择,是坐公交车去,打车回来。因为小票上的消费金额不算少,打车费便显得不足挂齿,会有赚回了车费的感觉。
但如果只需要买一个密封罐呢?那要不就向那座庞然大物般的过街天桥屈服,要不就向一笔不菲的打车费屈服——这道选择题对两人而言,似乎都是需要下一番决心才能做出来的。
他们不需要开口,也心知肚明对方正在盘算同一道选择题。以往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那位相对果断大气的答题者。她只要稍微撒撒娇,表露出“我们不至于为几十元打车费担忧”的样子,这道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然而此时,她迟疑了,因为瞥见他又把毛巾塞进嘴里了。他正在承受的疼痛,令她不忍心撒一个惯常的娇。“他不适合外出。”她想,并让自己相信这完全是为他考虑。他目前的状况,多么令人心疼啊。
不过,他们很快便能用通常的方式解决眼前的购物需求,两人的硕士学历似乎在一同证明,他们应该属于这座城市里生存能力较强的那部分人群——外卖软件便是专为他们这样的年轻人问世的。
他不等她暗自做出是否撒娇的决定,便已经在外卖软件上搜索出售卖密封罐的商家了。是临近的便利店,仅此一种密封罐,日本进口——这家连锁便利店出售的大部分货物,都来自日本——从商品图片看起来,相当合适。
她舒心地再一次亲吻他,因为他的周到,使他们免于往返超市的奔波。
他意外地从嘴里掏出了毛巾,给予她同样热情的一个吻。此时她认为自己反倒应该撒娇了,因为她贡献出了多么睿智的决定,但他比她更早道出这一点。
“最合适泡酒的水果,一是荔枝,二是青梅,我怎么没早一点想到呢?”他说,语气显得欢快些了,“古人就是这样做的。”他接着,甚至,从“青梅”讲到了李清照、曹操与“竹林七贤”。而她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对嵇康、阮籍,评价颇高。“魏晋时的酒,怕都是水果酒呢。”他说着,把床上的毛巾被挥起来,为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她笑个不停,因为她仿佛以为,他在模仿那些饮酒作诗、满脑子恣意奔驰着不羈念头的古人。他从“嵇康”又说到“时间”——嵇康的寿命放在如今可是短寿,不到四十岁,不过不妨碍他在人们心中永远的少年模样,所以,时间啊——他略显沧桑地感慨道,“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她停下,不笑了,“时间真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又想起什么,于是告诉他,“荔枝酒要密封半年才能饮用的。”
他愣住片刻,刚刚才意识到这一切的根源原来是荔枝酒似的。他不好意思地微扬嘴角,却说:“便利店的密封罐要五十块,算上运费。”
她“啊”了一声,因为“五十块”于她,是值得“啊”一声的。不,三十块的奶茶,就值得“啊”一声了。
不过她还在想着嵇康,这一声便有些心不在焉。那个永远把生命停留在青春时代的文人——嵇康,他喝的水果酒,应该不是荔枝泡制的,那时候岭南的荔枝多么珍贵啊。
“要不是急用,肯定有更便宜的。”他说,“外卖平台总是唬人,趁着我们急用,挣我们这么多钱。”
“当然。”她这么说,是因为她自觉有义务为他们的生活节省开支,虽然她相信是外卖平台在确保他们每个周末都不至于饿肚子,但她会在配送费更低的商家中挑挑拣拣。
“我再看看。”于是他扭过头去,拨弄手机。她兀自发着呆,片刻,她明白他是在其他电商平台上寻觅“更便宜的”密封罐。她下意识也解锁了自己的手机,仿佛要帮忙似的。屏幕亮起的瞬间,却又忘了要查看什么,于是又锁上了。
这时间,他已经寻到了“更便宜的”密封罐——著名电商平台上不到十元就能买一个,十五元就买一送一。只是,送货时间至少需要三天——不知道荔枝能不能等那么久。杨贵妃等荔枝也等不了三天。荔枝是一种不会等待的水果。
他叹口气,忍痛将这些发现告诉她,补充说“其实还可以再买一个”,因为可以“均摊一下成本”。
“均摊成本”的说法,她不是太理解。不过她相信他说的是正确的。毕竟一个密封罐还不能装下剩余的荔枝——这显而易见的一点,便足以支持他“均摊成本”的做法了。
这次是他自己犹豫了。他又咬上了毛巾,嘴里鼓鼓囊囊地说道,要等外卖员送來便利店的密封罐,看看质量如何,然后才能决定。尽管她认为那不会有什么质量问题,但她仍然欣赏他在这种事情上的慎重。让电商平台白白挣去十块钱,确实不合算。
他告诉她,电商平台的价格虽然会便宜不少,而且也跟便利店的密封罐是同一品牌,但“眼见为实”,最好还是先看看那密封罐是否真的好用。
她把猫的脑袋捏作一团,看摩根在自己手心挣扎的模样。
这个周日的夜晚同样愉快。他负责剥荔枝,她负责把荔枝果肉放进密封罐——一如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他面对那更坚硬的部分,她陪着他,应对不算坚硬的环节,但这种陪伴的姿态很重要,甚至比她实际做出的贡献更重要。
她觉得自己十个指头都甜滋滋的,总要忍不住吮吸一口。而他的两手呢,她只瞥见他指头上黝黑的荔枝壳的残渣。她认定那残渣也是甜蜜的。他的智齿,此时知趣地退让了,没再急于凸显自己的存在,至少她没再于他的腮帮子上识别出它们有兴风作浪的意图,而他气定神闲剥荔枝的样子,也的确不像被智齿困扰。他甚至打开了蓝牙小音响,播放宫崎骏的电影原声——他们都知道,这音乐对彼此意味着“初识”。他们在放映《悬崖上的金鱼公主》的电影院里第一次牵手。
由外卖员送来的便利店的密封罐已经装满了,而他的指甲缝里也装满了荔枝壳的碎屑,她的指甲缝里则是荔枝果肉挤压出的糖水——然而荔枝还剩下许多。她把剩余的荔枝往玻璃盘的中心拢,像高尔夫球手赛后漫不经心地往口袋里捡球。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玻璃密封罐上。瓶口内侧有柔软的橡胶,外侧有弯曲的铁丝,它们将共同确保罐中甜蜜的液体与空气彻底隔绝——发酵或渗透,她并不知道科学的说法是什么,但无关紧要——某种作用会随时间流逝而产生,就像时光在她或他身上留下的微不足道却不容忽视的印迹一样。
“嘿,也许是到圣诞节的时候开封最合适吧,按网上说的泡制半年的话。”他说道。
“真的吗?那我们约好,圣诞节那天开封好不好?”她凝视着玻璃罐中晶莹剔透的果肉,那仿佛她在电影中见过的水晶球——水晶球内总是圣诞景象。如果摇晃它,水晶球里会飞飞扬扬地飘起雪花,落在红屋顶的小房子、绿茸茸的草地与停滞不动的小汽车上面。
“当然好啊。”他捂着腮帮子,是沉思的模样。泡荔枝用的酒,是他在橱柜里翻找出的剩余的白酒——据说是品牌相当好的白酒,于是某次宴会后,他就将剩下的半瓶酒拿回家了。只是他和她都不会毫无缘由地让一滴白酒沾染唇边——除非迫不得已的应酬需要,不然哪个年轻人会逼着自己喝白酒呢。于是半瓶“相当好的”白酒就一直安然待在橱柜里,随即又有了另一个半瓶、再一个半瓶——看这些酒瓶才知道,研究所还会有那么多需要他应付的应酬场合。这是他来此地工作之前没有想到的,也是她没有想到的。不过他愿意在酒局的最后,在把各位年事已高的教授副教授、主任副主任们送回各自家中之后,一手敛起剩余的半瓶白酒,另一手跌跌撞撞地挥舞,拦截下一辆在深夜街头傲慢地呼啸的出租车,回到自己的出租房。背包里的半瓶白酒——他在途中会默默计算它的价值,500ml是1499元,剩余约200ml,相当于约600元。一晚上逢迎陪笑、豁出肝脏脾脏胃也许还有肾脏,这600元是否值当呢?这样的问题让他觉出自己的小气,甚至是略带猥琐的小气,但他无法停止这类思量。或许比起逞强喝下的那盅白酒,为此赔上的时间才是更值得疼惜的。他是为研究电子来的,为什么要把整晚时间用来凝视宴会餐桌上的丸子呢?
这些思量最终都被他归结于书生意气,是不切实际的骄傲,是应该想想就忘掉、不必当真的任性。不过,他依然在宴饮之后把剩下的白酒拿回来,仿佛拿回自己如菜肴般供众人享用后还侥幸残余的半分尊严一般。
好在,荔枝能让这些半瓶的白酒派上用场——无论白酒还是荔枝,他本都不愿意瞧见它们。白酒瓶,在橱柜最高一层总是趾高气扬的模样,但其实每瓶都只剩下一点点,是拿不出手的残余品。而每一瓶都让他想起,那曾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觥筹交错的包间,不动声色地上菜的服务员,夸下海口的口腔,喷出昂贵的香烟燃烧出的烟雾的鼻孔……同属于他不忍回顾的那部分。
他相信,酒是好东西,但那是另一种好,是嵇康和阮籍的好,是曲水流觞和兰亭雅集的好,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和与尔同消万古愁的好,是沉醉不知归路和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好……这些“好”,与橱柜上那些不忍心丢弃的白酒的“好”,都没有一点关系。
他没忘记在把荔枝装进密封罐之前检测其密封性。进口玻璃罐在装满水之后,被倒置、摇晃,无论如何,也没有半滴水渗漏。他透过倒置的玻璃罐看她的脸。经过玻璃凸面的折射,细瘦的脸变得圆鼓鼓的,仿佛卡通片里的某个角色。玻璃罐拿开,她恢复原状,于是他再把玻璃罐举在眼前。这幼稚的游戏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的牙齿,也许吃下的清热去火的胶囊也对此起到了一定作用。
他自顾自的笑声惹得她莫名其妙起来,“玻璃罐不漏水,就让你这么开心啊?”
他先摇头,随后又点头。因为他决定不告诉她,玻璃罐后面那个她有多可爱,有多像他想要的那个虚拟的吉祥物。
泡上白酒的整罐荔枝被放进橱柜,无须冷藏。她踮着脚凑上去闻,依稀能闻到酒香。他一本正经地表示,这不可能,罐子密封性能良好,而他还打算再买两个——鉴于他们还有不少荔枝,也还有不少白酒,就算是为物尽其用考虑,他们也还需要密封罐,至少两个。而她闻见的酒香,他确信来自她自己手上刚刚沾上的白酒。
无论是否真的闻到酒的味道,这个夜晚都充满希望和畅想,或者沉醉的味道,尽管两人均滴酒未沾,但整个夜晚,他们似乎已经在迷蒙中身处醉后的空间。这个空间轻飘飘的,仿佛树叶在微风中有节奏地晃动,久不沉降。这个空间比他们身处的现实空间,比出租房中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床垫,比房东的样式古旧的家具,都要高一点。这高的“一点”又不是太多,“约莫一厘米吧”,她想。只要稍微伸伸脚趾,脚尖便又落在现实的地板上。这一点确信,让他们在狂喜中又觉得踏实,不至于有两脚踏空的恐惧。狂放不羁的“竹林七贤”们,莫不是也时时存在于这一厘米之上,吟咏着他们永恒青春的歌谣?
他和她都不会也不愿,下降这一厘米,因为平日里,想要上升到这一厘米之上,是多么困难啊!然而那短暂地企及到的高出一厘米的地方,仿佛是梦中的花园,连其中弥漫的空气都不一样了,带着温热的甜腻的宜人的气息,久久萦怀,直到他们支撑不住,在困倦中终于落下凡尘。
她相信这个夜晚的幸福是有所期待的幸福,因为有了半年之后的圣诞节的“荔枝酒之约”——正当启封的酒,一定也会预示着他们的生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而那时的一切都会是恰逢其时的。他相信,这个夜晚的幸福是时间猝不及防带来的幸福,在这甜蜜又疼痛的漫长的一天中,他饱尝了足够多的滋味。他在深夜的拥抱中重新做回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而明天开始,星期一,直到星期五,他都会是研究所里那位尽管被称为“小张”却已然沧桑的老者,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始终在对抗自己的年岁,孜孜不倦地故作老成。
三天之后,“买一送一”的密封罐送到。这三天里,他时常担心冰箱中剩余的荔枝的生命力。在会议中,他下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勾画出荔枝的图形。被邻座的同事发现后,他着急地翻过一页。这幼稚的涂鸦实在不符合他希望自己留给同事们的印象,是他仍不够成熟的证据。而更让他觉得不快的,是自制力不足引发的沮丧——他始终无法让自己不去惦记那些被耽搁着不能保鲜亦不能装入密封罐的荔枝。当然,他可以查看快递信息,而这对他确实有所帮助。不过那条弯曲的示意包裹轨迹的曲线在某个中转站迟迟未见移动的时候,沮丧便卷土重来。这些琐碎的操心累积成一股新的烦躁的情绪,并着力攻击他的智齿。中成药的作用并非立竿见影,而是非常克制非常缓慢的。尽管这几天来,智齿的疼痛已不如发作那天猛烈,但依然干扰他的注意力,加重他的恍惚与懊恼。
两个新的密封罐,与之前那个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包装是一样的,大小是一样的。他把三个密封罐放成一排,也没有发现任何差别。这让他难免迁怒于外卖平台的高价,和自己的一时性急。直到她回家之后捏着鼻子,向他埋怨新买的密封罐有刺鼻的橡胶味道。他也抽了几下鼻子,似乎也有闻到若有似无的怪味,但他也不确定。他怀疑那些清热去火的药物影响了嗅觉,但同时又仿佛松了一口气,因為终于可以认定“果然便宜的东西没好货”。而这样一来,那个花高价买来的密封罐,便不至于那么让人沮丧了。
她又凑在那个高价的密封罐上嗅了嗅,什么也没有闻到,连当时漫漶的酒香此时也消散无影了。这让她无比自信地指认着两个新的密封罐,上面的商标还未揭下,“一定是这两个,用了劣质材料。”
他们暂时把三个密封罐遗忘在厨房,就像当初他们共同遗忘了干黄鱼一样。他专注在手机的小小光亮里。她凑过去,也想看他的手机,他一点没躲闪,她看见屏幕上知乎的页面,搜索栏里的一行字是:“应该把智齿拔掉吗?”
“还是牙疼?”
他模棱两可地支吾了一声。她在他身边坐下,跟猫一样,将脑袋挤在他的肚子上。
“我应该用开水烫一下。”他抚摸她的头发。
“烫牙齿?”她一下坐起来,扯断了两根头发,她摩挲着头皮。
“不是,”他像青蛙似的鼓动始终不能安分的两腮,说道,“不是牙齿,是密封罐。”
“开水消毒?”
“嗯,网上说可以去除橡胶的味道。”
他烧开水的时候,烫着了两根手指,他捏着的却是耳朵,他在厨房单脚跳——他烫手的时候总是这样跳。他单脚跳的时候踩到猫尾巴。暴躁的摩根用爪子在主人的光脚背上实施了报复。他踢开猫,把两个密封罐放进厨房水槽。他往水槽里浇开水,被泼溅出来的水烫到手臂。他缩回手臂,但仍强忍疼痛将水壶放回炉灶。这刹那,玻璃炸裂的清脆声响在水槽底部响起,随之,是玻璃与水槽的金属槽底碰撞的声音。玻璃罐似乎因为自身炸裂产生的力量在槽底轻微而持续地弹跳——所有声响都不大,却足以惊到两个人与一只猫。
玻璃罐上多了两道笔直的裂纹,但橡胶的气味似乎真的没有了。只是对于一个密封罐来说,裂纹比任何异味都更值得担忧。不,裂纹是毁灭性的,而异味,只能算可以忍受的小缺陷。
她从垃圾桶里翻检出玻璃罐的包装纸,“请勿接触高温”的提示用细小的字体印在角落。她把包装纸上的三行小字逐一念出来,但不清楚他是否在听。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等她念完。然后他把水槽里的玻璃罐掏出来——还是很烫,他强忍着,没有捏耳朵——以最快的速度投进垃圾桶。
她仍蹲在厨房垃圾桶旁,正扫视手里捏着的那张包装纸。玻璃罐落入桶内那“砰”的一声对她造成的惊吓,远甚于它刚刚突然碎裂时发出的声响。
她跳起来,惊魂未定地嚷着:“干吗?”
几乎同时,第二个没有裂纹的玻璃罐慷慨地投身垃圾桶,同样发出“砰”的一声。
他立即向她道歉了,甚至走过来拥抱她,呢喃着他只是有点走神,没有注意到她在那儿,而他刚刚差点砸到她。
她已迅速从惊吓中平复,倒觉得他的道歉和安慰都显得夸张了——他这样会造成整件事过分严重的错觉,让气氛都变得凝重。
于是她推开他,说自己没事,只是吓了一跳,大概反应过度。她这才发现他满脸都显出委屈,抽搐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她恍然大悟反应过度的人原来是他。他们就这样在对彼此的错愕与不解中凝视了几秒。直到他突然表示,他得出去一趟,立即。
“做什么去?”
“再买一个密封罐。”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时还未出口,他已径直走出家门。她被关在门后,这样的局势使她想起,他是穿着拖鞋和短裤出门的,以及一件因为变形便只在家中才穿的T恤,就这样,他出门去了,迫不及待,买密封罐去了。她听到内心隐隐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在埋怨,埋怨他把这件事看得过于重要了,以至于忽略掉了她的态度——她根本不在意碎裂的密封罐。他们在同居这些年里打碎的盘子杯子,本就不计其数。她告诉自己务必要忽略内心那个埋怨的声音,她告诉自己他绝不是冲动用事,也绝不是一时意气,她告诉自己他爱她,他绝不会忽略她丝毫的感受。而她的埋怨,本都应该冲着那两个劣质密封罐。
于是她打扫了水槽,留心不要有玻璃渣留在里面。随后她扔掉垃圾。不管怎样,她已尽了所能。
她刚刚做完这些事,他回来了,带回三个密封罐。
“早就应该去超市的。”他十分惊喜。她觉得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家务劳动。
他告诉她,有时候就不能偷懒。早知如此,三天前就应该去超市,直接解决所有问题。他继而描述超市,有一整排货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玻璃罐,就像实验室里清洗干净的烧杯,让人神清气爽、格外舒畅。
她能想象,她还能想象出他急匆匆走进超市,身后是郊区荒凉的天色,货车永远在飞驰中尖利地鸣笛,她还能想象出他在一整排货架上挑选,忖度每一个晶莹的罐子的价格与质量。她已经忘记他刚刚还处于即将发展为愠怒的沮丧中。他成功的超市之行奇异地令他迅速恢复了自信,虽然最终收获只是买到几个玻璃罐。但她知道,生活中微小的挫折,在某些时刻,也具有相当大的破坏力。她释然了。
他清洗三个大小不一、品牌不一的玻璃罐。她没有帮忙,只是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欣赏他清洗烧杯的手,而这双手现在洗着这些玻璃罐,未免大材小用。当时他正举起一个玻璃罐,对她说,“一点橡胶味都没有。”
她点头应允,又问,“你怎么去超市的?”
“打车去的,打车回来的。”他没有抬头,专注在水龙头细小的水流里,“我太着急了,太着急解决这个问题了。”
然而三个玻璃罐都不能完全密封。他确认数次后,来到卧室,面带一种复杂的神色,小声告诉她:“全漏水,没一个密封。”
她不明白。她以为与玻璃罐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他没有留心商品的标签,他承认他很大一部分注意力都在标签上的价格上——一个十五元,一个二十元,还有一个二十九块九。他想当然地以为整排货架上全是密封罐,丝毫想不到他买走的三个全是储物罐。而它们又跟密封罐看起来一模一样,是真的一模一样。
她不认为他需要为储物罐解释什么,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自责。他在努力消除困扰、解决问题,这不正昭示了他性格中积极的一面吗——难道还不够吗?
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他的样子让她觉得陌生,是那种令她略感惊恐的陌生,直到他持续的道歉终于令她不耐烦。她打断他的倾诉——他最终把对这次独自购物之旅的描述变成了倾诉——“那也没什么呀,我们就拿它们装东西好了,我们正好有一袋绿豆……”
“可是,”他像不认识似的瞪着她,眼镜片后面的睫毛都在颤动,“那荔枝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耗尽。
“荔枝啊!”他提高音量提醒她这一切的源头。
他从未这么冲她吼过,这次是她愣住了。她明明在安慰他,但他如此不领情。玻璃罐到底是不是密封,她一点也不关心。反正对她来说,荔枝酒已经泡成了。她甚至仿佛已经在那个夜晚品尝过了。那种甜蜜与轻狂的滋味,怕是远远超过荔枝酒所能带给他们的。
“天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想着荔枝。”
“我为什么老想着荔枝?”他自问自答起来,“因为我不想浪费。”
“就是放坏掉,又会怎么样呢?”
“你不希望它们白白放坏掉,我也不希望。”
他说这句话的样子比这句话的含义更令她心疼。
“哦,亲爱的……”她想告诉他,她更不希望的,是他为此烦恼,不过又觉得正在气头上,于是冥冥中认定眼前的他尚且不值得她说一句甜蜜的话,“不至于……”
“我不是,”他似乎听见了她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我不是……我也不想……”他结巴起来,“这真的让我很烦……”
“那就再买一个,跟第一次那个一样的,那个很好,我来下单……”她四顾着寻找手机。
他抢先说:“不用。”
她先是疑惑,继而用眼神鼓励他,于是他接着说:“我们又不是什么有钱人。”
她想,自己此刻的沉默,无疑会被他理解为认同。于是她沉默了自认为足够长的一段时间,但这期间她也没忘在心里打磨言辞,比如,我们确实算不上有钱人,但我们也不是一贫如洗,我们都在努力工作,而你的工作尤其令人敬佩,我当然也不算太差,虽然我们未来十年,不,或者二十年,都需要租房,但我们从不忘规划生活、合理积蓄。我们自己难道不比易腐的荔枝重要吗?哦,荔枝算什么东西,美味还是甜蜜?都算不上,不过是华而不实的奢靡,是以自身的脆弱和短暂的赏味期来控制我们的敌人,我们不需要迁就它,我们已经拿它泡了一罐很好的酒,因为这罐酒,我甚至才第一次听你说起嵇康,我也很欣赏这个人,因为我去搜索了他的生平……
她差一点就想说嵇康了,但他再一次抢先开口,把她那些打磨好的话永远埋葬在她心里:“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就是荔枝并不是合作方给我的,是合作方给的,但都是给领导的,不是给我的。荔枝、豆干、红茶,所有东西,包括你讨厌的干黄鱼,都是给领导的。领导分给大家,我也有份。但我觉得应该是我的,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是我完成的。哦,還有那些酒,也不是我的……我希望那是我们的,我希望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的,也应该是我们的……但是还不到时候,我们还不到时候……为什么不是我们的呢……”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我应该得到这些,我配得上,你也配得上。我做了所有的事,我应该得到更好的。但是,我的意思是,我二十八岁了,我读完了所有的书,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我二十八岁了,但我还是舍不得几颗荔枝,只是几颗荔枝,别人不要的荔枝,我也舍不得买几个玻璃罐花掉的钱……”他说不下去了。
“亲爱的,那没多少钱……”
他诡异地冲她笑着,慢吞吞地说,“差不多三百块吧,加上打车费……”
她还想接着劝慰他,不过他起身走开了。
她有些疲倦,转头看见卧室的窗外,晚上八点,天色竟然还是灰白的。城市的霓虹不知天光,亮得太早了些,映着那些身处霓虹之下的、路面上汽车的尾灯,是一片暧昧又欣欣向荣的红光。
她不由自主地想,夏天就快来了,一个有钱人争相讲排场、挥霍漫长天时的夏天,就快来了。
他在沙发躺下,试图让自己尽早睡去。他没有咬毛巾,想让自己更清楚地感受那两颗疼痛的智齿,多么真实的牙齿啊!他想。不后悔刚刚对她堪称赤裸的坦白。他对她感到愧疚,他知道她将如何体谅与宽慰他,然而他只感到愧疚。她值得比眼下好一百倍的生活,只要给他一百年的时间。可是他没有一百年的时间。她只知道他告诉她的嵇康,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他喜欢嵇康,只是因为他写下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这个世界不公平,尤其对年轻人来说。嵇康的歌是《与山巨源绝交书》。而他与她的青春的歌,也许在那个泡制荔枝酒的夜晚,便唱到终了了。
这个季节的晨光,来得特别早。第二天早晨,确切说,是四点半,天色便已经亮白了。她特意看了时间,因为她对他把她从熟睡中弄醒的行为十分介意。他用一根手指,戳她的腰。她朦胧着睡眼抱怨。他干脆搂住她的腰,贴在她耳旁,轻声说,“嘿,宝贝,我想到一个办法,用保鲜膜,用保鲜膜让那三个玻璃罐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