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娜
张建英打耳洞,光是心理建设就花了三年。她站在厕所那面溅满牙膏沫的镜子面前,左顾右盼,把耳垂上两颗人造珍珠抖出了双影,觉得简直太值了。可惜没有早点打!
“我早就跟你讲了嘛,一点都不麻烦。”电话那头,她的女不以为然地说。
“就是,她早就跟你讲了。”沙发脚上,她老公笑嘻嘻地附和。
张建英对父女俩各啐一口,脸却都笑烂了。她清清嗓子,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美甲沙龙那个女的,是如何拿着一只订书机般的东西,在她两瓣耳朵上咔咔各夹一下,然后就好了,就像被蚂蚁叮了一下,一点都不痛!
痛是不痛,但耳洞发了炎,老是出血,六周才愈合。也罢,张建英正好可以在网上慢慢淘耳环。玉的、珍珠的、假水钻,每样都来一点。站在五十岁的尾巴上,张建英重新迸发出对美的追求。等第一批耳环寄到了,她已经决定再给头发换个颜色。这个乌鸦黑,她从三十岁起染到现在,确实是有点腻了。她决定换个棕黄色,显年轻,免得街上那些人,动不动就喊她太婆。
为了这次聚会,张建英选了一对玛瑙坠子,呼应那条玛瑙叶子的项链。那片叶子,还是她从一根老项链上回收的。她刚分配到青江镇的头一年,不习惯,每周都往城头跑,项链就是那会儿跟郑洁和廖梅一起逛夜市的时候买的。她戴上这个,算是向往日致敬,也不知道她们两个看不看得懂。张建英一面自我欣赏,一面想象,她们到时会怎么亮相。
过去三十年,三个好朋友渐行渐远。刚工作那会儿,还会互相参观单位、单身宿舍,郑洁和廖梅还会帮张建英出谋划策,怎么从青江镇调回城——那个鬼地方,只有一条路,一头通往钢铁厂,一头通往化工厂,中间那条河又臭又脏。到后来,只有张建英一个人往城头跑了:一到周五,她就跳上进城的大巴,在郑洁或者廖梅家住到周天,再赶晚上六点的末班车回到镇上。
可是日子久了,再鸟不拉屎的地方,都会显出一点好来。比如周末的马克思文艺沙龙,比如工人诗歌俱乐部的公园野餐,再比如红玫瑰舞厅和郁金香舞厅,适龄工人和适龄教师翩翩起舞,眉目传情。等郑洁和廖梅再收到张建英的音讯,已经好几年过去,建英来市里头参加教师培训,吃饭就不必了,她要早点回去,她娃娃在家头等她。
聊天群里,三个老朋友龙门阵摆得热火朝天。
“建英,你的女今年好大了?”郑洁问。正是她从六百人的大学校友群里捞出了张建英。
“二十七嘛。今年年底就二十八了。”张建英说。
“时间过得快啊!结婚没有嘛。”
“三年多了。”
“安逸。你也到了抱孙的年纪了。”
张建英很了解自己的女,对此不予置评。她说,“我看到你儿的婚礼照片了。儿媳很洋气啊,长得舒舒展展的。”
“我跟你讲——全靠化妆。不化妆,平淡得很。还狡猾。签个婚前公证还要我催几次。”
这句话意味就很深长了,另外两个人想细问,又都忍住了。廖梅发来一张照片,一筐筐草莓和圣女果,又结实又水润,太阳底下亮闪闪的。
“甜得出水啊!”张建英点评道。“老廖你这是在哪里?”
“朋友在城郊的一个小别墅。”
“还是老廖会享受。我啊,只有跟我的司机耍!小鲜肉,你懂的。”郑洁说。
张建英惊喜地发现,三人里面,只有她婚姻完整,家庭美满。郑洁早把她那个糖尿病老公给离了,廖梅还是个老姑娘。对比之下,张建英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结出的硕果:一个老公,一个乖女,两套房子,还是可以!她张建英事业上没啥成就(为了娃娃,放弃了不少机会),也没有大富大贵(老公做啥事都畏手畏脚),但起码得了个家庭和睦。单凭这一点,她在聚会时就抬得起头,挺得起腰杆。
“你们时间地点没问题吗?清水茶楼,下午三点?”郑洁问。
“建英你到时候回去晚不晚哦?”廖梅问。
张建英抓紧机会向朋友汇报:她搬家了,搬回城里了!茶楼离她家就五站路。
“建英你藏得深哦!都不发点照片过来!”
“好了好了,今天太晚了。见面再聊。”郑洁说。
清水茶楼,三姐妹顺利相认。哎呀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她们又是拍巴巴掌,又是高声武气地笑,又是催服务员,快点加杯子,加碟子,倒水!
“姐妹们随便选哈。今天我请了。”郑洁说。
免不了一番客气推让。胳膊拗不過大腿,张建英终于把盖在杯口的手移开。枸杞菊花茶,少糖,谢谢。那倒茶的把铜水壶举得老高,壶口倾出一道白晃晃的开水,准确无误地分配到三只玻璃杯里。张建英怔怔地看着,突然想起自己带的零食。她侧身往包里探,抓出一大把小包装:枣夹核桃,巧克力饼干,少盐的烤开心果。像松鼠一样,她平时总会储备一些小零嘴,低血糖或者嘴馋的时候嚼上一点,嘴巴里有点盐味。
“哎呀建英,你咋晓得我最喜欢吃这个?”廖梅的手直勾勾地伸向开心果,又端起一杯免费茶。三人里面,她的变化最小。张建英忍不住扫她两眼:鸡蛋白一样的皮肤,匀匀称称的身材,到底是没结婚生子的人。郑洁虽然是她们中最有钱的,但她的肤色也和张建英的更接近,像块用了三十年的洗碗布,一开始再白,最后都变得乌糟糟的。
“建英你咋没把你老公带上哪?”郑洁问。
“带他来做啥?他可以在旁边坐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看得人比他还恼火。”
“哎呀,等他来了,我们可以整一桌麻将。”
“老郑你是老手了哇?”
“他们天天喊我,不打不行啊。”
郑洁在政府上班,头衔不低。升官之路想必很艰辛,不然也不得三句话离不了它。张建英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郑洁风衣上大大的奢侈品牌商标,她和服务员打情骂俏的样子,还有她从开始到现在,沾都不沾桌上铺的零食。“郑洁,你凶哦,我的零食还配不上你了?”张建英一面想,一面又撕开一袋枣夹核桃。
聊来聊去还是那些话题。郑洁和张建英聊娃娃,廖梅和郑洁聊男人,郑洁说话时,廖梅跟张建英递个眼色,或者廖梅去上厕所时,郑洁跟张建英说个悄悄话。张建英很是享受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她知道郑洁和廖梅这些年一直有联系,但是关系磕磕碰碰,所以她们需要她的加入,构成一个更稳固的形状。
于是张建英纵身跃入,把女儿叮嘱她小心谨慎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张建英啥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巴。
“你现在住哪儿哪,建英?”郑洁问。
“金牛区嘛。西门车站附近。”
郑洁皱起眉头。“那儿附近有新楼吗?我开车路过好几次,都没有印象。”
“不是新楼,是二手房。本来是单身公寓。”
“有好大?”
张建英鼓起勇气,往上多说了十来平方米。“五十嘛。”
郑洁睁大眼睛。“你和你老公住啊?好挤哦!”
“其实还可以。人老了嘛,用不着住那么大。”
“乱说。我住两百平都嫌不够。”
再说下去就有点伤人了,廖梅及时转移话题:“建英,那个包包,是你自己做的吗?”
张建英转过身,看见椅背上挂的她的牛仔布包。
“啊,就是!我都做了好几个了。退休了嘛,找点爱好。”
那个布包绕着桌子展示了一圈,姐妹们抚摸它的布料,欣赏它的绣工。
“雨打荷叶尖。很有诗意啊,建英。”廖梅说。
张建英一高兴,就拿出手机,给她们看其他包包的照片。有鸟立新枝,有梅开二度,还有一个,单单绣了一个“静”字。两个朋友赞不绝口。
“我喜欢那个带木头扣子的,”廖梅说,“你接不接受定做啊,建英?”
“我直接送你嘛!下次带来。”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你花了这么多精力!”
“不得事不得事,”张建英连连摆手,喜笑颜开,“我做一个快得很!”
晚上回到家,张建英迫不及待地把包包们在床上摊开,左看右看。老公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突然哦了一声。青江镇的妇保所,听说要拆了,盖百货商场。张建英抛下包包,走过去跟他一起看那条新闻。“早就该关了,”她边看边说,“现在哪个生娃娃还敢跑到它那儿去哦,环境又简陋,态度又差。简直不晓得当初我们哪儿来的胆子!”
于是二十八年前那个夜晚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张建英眼前了:半夜的时候她开始阵痛,于是赶紧喊老公去找隔壁开小卖部的借三轮车。那开小卖部的小气,怕见血,给了辆旧车,轮胎里一点气都没有,老公完全是蹬着钢圈前进,她裹了被子坐在后面,满心想的都是:咋个还没到啊?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天上一轮月亮,跟着他们走,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他们在妇保所门口停下来,它也跟着停下来。月光下他们把铁门摇得山响,张建英扯起嗓子吼,“再不开门就要死人了!”终于,一楼的灯亮了,慢吞吞走出来一个老门卫,边走边打哈欠。他们进去了,月亮在外面继续等。但它没等到娃娃出生就只好走了,已经早上八点了。
医生把娃娃从她身体里扯出来时,张建英整个人泡在疲倦里,连痛的力气都没有了。下一秒,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她整个人一下子空了,感觉能飘起来。她看见护士手上抱的那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娃娃,问,她咋个不哭哪?结果没人理她,因为她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了。护士一掌拍在娃娃背上。娃娃一声大哭,张建英感到身下一股热流。
“产妇出血了!”张建英晕了过去。
后来张建英最喜欢跟她女讲那天的故事,讲她生完之后精神亢奋,逮到个人就要把生娃娃的经历复述一遍,讲她的女一生下来就满头乌发,像头小狮子,讲她的同事都说张建英带了女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收心了,再也不往外面疯跑了。她的女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到底痛不痛哪?有好痛?”张建英张张嘴,发现自己记不清了。当时的痛,好像全部转换成了快乐,此前经历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她人生的新篇章就此开始了!然而弹指一挥间,新篇章也变成了旧篇章,连妇保所都要拆了。
张建英走回去看自己的包包,越看越乖,每一个都是心头肉,舍不得。她给女儿发起视频邀请,打了两次才打通。
“喂?”一张苍白的小脸出现在屏幕上。
“你看到妈发的照片没有?”
“啥照片?”
“妈做的包包。你喜欢哪一个?你不要我就送给老郑她们了。”
“那你就送嘛。”
“你看一眼嘛!”
她的女不情不愿地选了一个。“我要那个带闪电的。”
“你要那个啊?”
“那你問我做啥?”
几天后,一个下午,张建英包里揣着两个包包,在人民公园门口等廖梅。心照不宣地,她们没有叫上郑洁。这等于是默认,三十年在官场的勾心斗角,已经把她们的老朋友变成一个势利眼,贪权好胜,跟她在一起连玩笑都不敢开。等廖梅修修长长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张建英心中涌起高中生背着班主任耍朋友般的快乐,一面挥手,一面朝廖梅走去。
她被廖梅背的那只大保温杯吓了一跳。“老廖你是有备而来哦!”
廖梅撇撇嘴。“他们里面卖的水好贵哦!一会儿我们一起喝。”
好在公园是免费的,不用买门票,她二人踩着石板路,直奔树荫而去。一路上都有人在锻炼身体,练太极的,跳舞的,倒着走路的,大声拍巴巴掌的——没有你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一点都没变啊,是不是?”廖梅问。
“我们以前一起来过啊?”
“你记不到啦?”廖梅一拍大腿。“大二的暑假,中文系和财经系,组织在湖上划船?”
“哦哦哦!”
张建英想起来了,当时班上有个男生,当着众人的面,喊她“女列宁”(因为她矮)。光是这个绰号都让她感到自己老了。在公园锻炼的老头老太不晓得换了多少波,很快她也要加入到他们当中了,还要向他们汲取经验教训。
走到一段没有树荫的地方,热辣辣的太阳烤在她们背上。张建英把路上接到的宣传单折成扇子,扇一点微薄的风。她清了清嗓子,拿纸巾揩额上的细汗,小心避开早上刚画的眉毛。身边的廖梅还在絮絮叨叨,抱怨自己的生活,一个人多么孤独,多么无聊,早晓得当初应该随便找一个,有个娃娃陪伴也好,哪怕不像建英有个这么争气的女,起码可以像郑洁一样有个儿来吵架。她有哪个嘛?回了家,孤家寡人一个,连面都懒得下。
这些抱怨张建英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头上是太阳在她脑壳上钻洞,耳边是廖梅苍蝇一样嗡嗡叫,她的注意力渐渐转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上。头越来越沉,腿越来越软。她喘着气,东张西望,心头有点发慌。“老廖,你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张建英舔了舔嘴唇,发现它都干成壳了。
“用不着嘛,一会儿出去就是个家乐福,里面各种试吃!”
張建英连路都走不稳了,看到什么都想抓来当扶手。她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假如她此时此地晕倒了,究竟会怎么样?会不会有人喊救护车?廖梅这个老抠门,会不会帮她垫急救费?老公要是听说她是饿晕的,会是啥反应?
就在此时,路边三个打扑克的老头背后,蹿出来一个小娃娃,舔甜筒舔得满脸都是。几步之外,树丛里露出一个蓝色招牌。
“那是啥子?酸奶冰淇淋。老廖,你要不要来点?”
廖梅话说到一半,一愣,眯起眼睛看了眼门面,然后敲了敲自己的大水壶,“我就算了。吃不来这些洋玩意儿。”
张建英一只脚已经踩上楼梯,她直奔柜台,指着墙上海报里的甜筒,说,“这个好多钱?”
她用背都能感觉到,廖梅还闷闷地站在原地看她,但她管不了这许多了,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来一只你们的招牌口味。”她想了一想,改口说,“来两只。”
张建英端着两只冰冰凉的甜筒,回到廖梅身边。廖梅刚刚补充完水分,正在把保温瓶盖旋紧。她看到甜筒,全身都在往后缩。“哎呀不用了不用了,我不爱吃这些!”
“客气啥嘛!”张建英抿了两口甜筒,头也不晕了,一路追着廖梅小跑。
“拿到嘛!我钱都给了!”
廖梅的胳膊肘被甜筒一冰,剧烈地弹了起来。甜筒掉到地上,软趴趴没了形状。
“哎呀!”张建英惋惜地叫唤道。
这下轮到廖梅不好意思了。她撕了半张餐巾纸擦手,望着张建英把甜筒从地上铲起来,慢慢挪到最近的垃圾桶面前。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建英,好多钱嘛?我赔你。”她的手扭扭捏捏地探进裤子口袋里。
“不得事,不得事。”张建英摆摆手,没有看她。
“你手上那个要化了。”她好心好意地提醒建英。
张建英低头看着手上这个东西,花了她四十块钱,连个奶味都没有。她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花了半分钟,把它迅速解决了。她的嘴巴都冻木了,舌头也吃不出任何味道。“真是遇到鬼了。”她心里想。
她们穿过纪念碑,往出口方向走,家乐福的招牌映入眼帘。
“还去不去?”张建英问。
“去嘛。”廖梅说。
她们在熟食区逛了十五分钟就出来了,买了点明天的早饭,各自去了不同的收银台。刚才公园里发生的插曲,让她们看到了岁月在二人之间劈开的鸿沟。论理解和关照,她们甚至连同事都比不上,同事起码还陪你一起老过。
张建英随便编了个借口,在公交车站和廖梅作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她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青江镇的音容笑貌:老证券交易所对面的北方水饺,卖各种窗帘布的怡湖市场,少年宫旁边那家报刊亭,商店街那家十字绣店……三十多年过去了,她的足迹踏遍了青江镇的角角落落,走一条小巷能遇到十个熟人,没有哪个公交车司机认不到她,然而到了这里,她谁都不认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站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张建英找不到方向。她给老公打电话,他没接,于是只好找她的女。
电话居然响了两声就通了。“妈,啥事?”
“你在哪里?餐馆吗?”
“我在等晓宇。你在哪儿哦?”
张建英重新环顾一圈,突然在不远处看到一角熟悉的红墙。原来她绕了整整一圈!她放心大胆地说,“我刚从人民公园出来。”
“对哦,你不是跟你同学出去耍了吗。咋样嘛?”
张建英本来不想多说,但她轻轻一摇头,眉毛一皱,就找到了感觉,于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她心中的委屈、失望、愤懑这下一股脑都倒了出来:郑洁一副官腔,廖梅抠门小气,龙门阵摆来摆去都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她们还想参观她的新房子,门都没有!她越抱怨,就越生气,胸中涌起一股悲意,仿佛她们一个个都成了旧日鬼魂,她也包括在内。鬼魂是碰不到摸不着的,只有围坐一圈,说些轻飘飘的鬼话!
她女儿含糊地笑了笑,似乎带了点同情。
“那你准备咋办哪?”她问。“你要是这么难受,下次她们喊你,你不去就是了。”
“就是。”张建英气鼓鼓地说。
“没必要跟让你不舒服的人打交道。”
“我也觉得。”张建英把打湿的额发向后拨去,然后挺直了肩膀。
八月来了又去。一阵秋雨一阵凉,人们还没注意,天空就越退越远了。如今张建英一个人在城里闲逛时,都要带一件毛线开衫了。那些大珠宝店,冷气开得跟不要钱一样,她进门前就要把开衫搭在肩膀上,免得进去了打喷嚏,招惹许多注意。她更喜欢逛路边摊,那一筐又一筐的小玩意摆在店门口的楼梯上,随便挑随便选。小配件的表面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手沉下去,筛一筛,舒服得很。张建英不喜欢什么金啊银啊紫水晶,她独独喜欢玉,因为贴肤,和人体是一个温度。她晓得这些店卖的都是便宜货,玉料一般,刻工也粗糙,但她不在意。矮子里面拔高子,有总比没有好。她带着无限的耐心抚摸它们,嘴上和看店的女人扯一点家常。
“老师,你看这根项链。资资格格的羊脂玉。”
张建英有点老花的眼睛越过镜片一扫,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你那个羊有点瘦哦,透得跟玻璃一样。”
女人被戳穿了也不恼,还是笑嘻嘻的,甚至有点肃然起敬的样子。“看不出来哦,老师,你还是个专家!”
“你咋晓得我是老师?”
“我们这种人,上学的时候不认真,但是哪个是老师还是认得出来的。”那女人说。“我还猜你是教语文的,你就说对不对嘛?”
张建英被女人一脸得意的样子逗笑了。她想起自己带过的几个学生。有点野,有点狡猾,像猫一样,就想从你这儿捞点什么,但又有点脆弱,于是你给得心甘情愿。他们中一两个最后成了她最喜欢的学生,时不时找到她家里来,带点水果啊奶粉啊维生素,找她取经:大学选啥专业,毕业找啥工作,该不该读研,咋找对象,啥时候生娃娃。然而自从她搬回城里,最顽强的学生也没了音讯。也可能他们不需要她的经验了。
看店的女人今年三十二,有个八岁大的儿。店不是她的,但她可以提成,毕竟地段在那儿,生意差不到哪里去。最让她操心的是她这个儿,啥子都好,就是太喜欢读书了。
张建英急得把选好的吊坠往筐筐里一甩,狠狠地跺了跺脚。“哎呀我还当你是个聪明人!别个都操心娃娃不读书,你倒好——”
女人睁大眼睛,表示清白。“但是他没日没夜地读啊!去屙个屎都要在裤子里头藏本书。而且你说教科书就算了,读的又都是些闲书。啥子地图啊,军事啊,恐龙啊,你晓得不嘛。”
张建英听一个字就摇一个头。“那你觉得八岁的娃娃应该读啥嘛?读字典吗?有这么乖个娃娃,你该高兴,这是你的福气!”
那女人边听边点头,在脑壳里面记笔记。等她从张建英手里接过钱,把玉坠子仔仔细细地包好,隔着柜台递过来时,她简直想跟张建英握个手,感激地捏一捏。“哎呀,老师,老师,”她感慨道,“幸好让我遇到你了。”
张建英说:“那不是。遇到我是你运气好。外面哪个会跟你说这些。”
这不是张建英第一次跟陌生人掏心掏肺地传授经验,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奇怪得很,每个跟她摆龙门阵的人,都能第一时间猜中她的职业。她的利他主义精神,长期以来被家人嘲笑,但随着她年纪渐长,也开始引起他们的警惕。
“你这个月买了好多件玉,妈?”她的女在视频里问。
“好多啊?差不多两三件吧。都不贵。你看这个雕工,这个龙的须须,背上的鳞片——还是划得来!”
“是不是哦?”她的女翻了个白眼。
“哎呀不得事,”张建英心平气和地说,“没有人骗得了你妈。搞不好最后是我从她那儿赚钱!她想买我的包包!”
“好多钱?”
“一百多块一个。”
她的女马上问她能不能回本。且不说那么多材料,布,拉链,扣子,刺绣,张建英花的时间和心力都是难以计量的!
“值不到那么多钱吧。”张建英挥挥手,谦虚地说。
“那她为啥要买?她拿来做啥?”
“挂到店里嘛。她说她有好多顾客都喜欢这种风格。”
“然后她转手就卖三百块一个。”她的女最后叹了口气。“你要想卖也可以,不要被忽悠了哦。”
如今她们也算是生意伙伴了,张建英经常往文庙珠宝店跑,最后都有了自己的板凳,经常被新客人认成老板。看店的女人也不在意。“老师,你去讲嘛,你比我了解这些。”张建英一高兴,就用渊博的学识和磅礴的热情把客人讲晕,时不时能卖出一单。店里没人时,她仍然一边在玉堆里挑挑拣拣,一边回答女人的育儿问题:娃娃安静点也好,不要逼他说话;确实要抓紧学英语;必须吃鸡蛋喝牛奶,不想吃也要逼到他吃;围棋确实可以,锻炼逻辑思维……很难说,她们俩人哪个从这些聊天中收获更多。毕竟张建英又过了把带娃娃的瘾,那女人也觉得儿子成材不再是梦。她们分享着张建英的小零食,一聊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夕阳漫到台阶上,张建英终于拍拍屁股,站起来,把新淘到的小玩意买了,然后优哉游哉地晃到街对面去,等回家的公交。
卖包包的事,自从张建英给女人看了照片,再没了下文。张建英悄悄观察,发现店里生意不算热闹,但很稳健,顾客不少,遍布各个年龄段,既有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也有像她一样的中年妇女。这些人都可能喜欢她张建英的包包。不去逛店的时候,张建英就窝在家里,在网上选布料,下载手工包图片,到货之后就开缝。她不喜欢用缝纫机,就直接用手,白色针脚沿着蓝色布料爬,一格一格又一格。时间过得快得很,转眼就到下午。她抬起僵直的脖子,看到白墙上蓝色的针脚,一格一格最后消失。
包包越堆越多。为了节省空间,张建英把它们熨平,卷起来,塞进旧包包里。去珠宝店时,她从来不说家头的囤货。跟女儿聊天时,也只字不提布包生意。本来女儿也忙,没有时间来管她。但是张建英忘了,还有一个人,一直悄悄地关注着事态发展,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张建英正在看电视,突然接到女儿电话。她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接起来。
电话那头,她的女声音甜甜的:“妈,最近咋样?”
张建英好久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了,于是她抓紧机会:“还可以,还可以。前两天去食博会,买了点香肠。出来的时候又遇到农民在卖青花椒,新鲜得很,抓一把一闻,一股酥麻酥麻的清香!你要不要点嘛?我给你寄。”
“不要不要,上次你寄的我还没吃完。”那头说,“对了,你那个包包的生意,怎么样了?”
“哎呀我的拉链用完了,还在等它到货……”
“卖了好多个了嘛?”
“哎呀,”张建英笑了,这些小年轻,就是急功近利,“还没开始卖呢。”
“你做了好多个了?”
张建英瞥了一眼角落里堆成山丘的包,吸满了厨房飘来的灰尘和油气。她干笑了几声。
“那个女的跟你定时间没有?”
张建英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自己也没有答案。“快了嘛,”她只有说。“我这个周末就去找她!”
女儿一声冷笑。“不要到时候她又卖你东西。”
“乱说!人家从来不强迫我买。”张建英有点受伤了。“不然妈也不得跟她耍了嘛。”
“说不定她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你不要生气嘛,我又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她的女开始打总结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跟她耍那么好,你晓不晓得她叫啥名字?”
可怜的张建英,带着这个问题,被抛回到她的现实世界:泛黄的碎花墙纸,半湿的内衣裤在风中旋转。楼下传来街边小娃娃的嬉笑打闹声,频繁地被汽车呼啸而过的噪音碾碎。张建英心中升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余光里,她的老公穿着拖鞋,轻手轻脚地从她面前走过。晚些时候,他给她的洗脚盆倒热水时,她把想了好久的问题抛给他:“你生怕我把你存的钱花光了哇,你这个老抠门!”
他抬起头,假装困惑地看着她:你在说啥子哟!
张建英气不过,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他也不反抗,脸上扮起怪相,假装很痛的样子,她于是又被他逗笑了。盆里的热水凉了点,她拿脚趾一点,发现水温正好。“你给幺女打小报告,是不是?都不敢直接跟我说,胆小如鼠!”
“你只听幺女的劝。”他不急不徐地说。
她又笑了。冷静一点后,她可以自我解剖了。“你真的觉得那个女的在骗我?”
“我又没跟她打交道。你自己最清楚。”
关灯之后,她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目光灼灼:“那个死婆娘。我再去她那儿我不姓张!”
“你一共花了好多钱嘛?”
“三四百吧。”一共花了两千八百三十整。她的心在滴血。
黑暗中,她老公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要是跟廖梅耍,一分钱都不用花!”
毛毛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好在郑洁订的餐馆就在九眼桥旁边,他们可以先在那里喝茶,要是到五点雨还不停,就顺便把晚饭一起解决了。一行四人,选了窗边的位置坐下,正好欣赏外面烟雨蒙蒙。这回张建英把她老公也带上了,他可以坐在这里,听这三个女的聊到海枯石烂,仍然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郑洁在抱怨她儿媳怀孕的事。“他们那个公寓!就跟猪窝窝一样。那个窗帘,结婚之后就没洗过。只有我开车把它们运到我家头,用我那个大洗衣机来洗。整整十公斤啊!”
“幸好他住得离你近啊。”廖梅说。这个软柿子,当着郑洁的面,只晓得說好话。张建英最近才晓得,廖梅还欠着郑洁五千块钱。
“那不是,我跟他说过:你要是敢搬走,我就跳楼。就这么简单。父母在,不远行——我们中国人,哪个不想娃娃待在身边?不然带娃娃还有啥意思?”
这段话是讲给张建英听的,字字都敲在她心上。确实,外国电影里面,那些老外带娃娃,就跟养鸟一样,翅膀一长出来就让他们飞走了,洒脱得很。张建英觉得,中国人养娃娃,像种树。浇水,施肥,修枝,费那么大劲,就是为老了有棵树来靠。她的女把自己连根拔起的时候,她难道不心痛吗?但张建英觉得自己还差一点点就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她环视一周茶桌:如今这些是跟她最亲的人了。他们相识于青春年少,这一点任谁都无法改变。如果受伤也在所难免,那张建英情愿,伤在她最熟悉的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