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杰
下达“点火”口令的同时,雷达上的警报响起。“赶紧撤收!”中校安雷声嘶力竭地吼道。下士林旭仰起头,指着远处的天边,高喊道:“日他妈的太阳掉下来了。”中校抬眼看着那团白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他张开嘴想骂一句娘来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团白光砸向地面,上尉林安邦、军士长冯福清、下士林旭、上等兵易子梦全都化作了一团雾气,消失在阳光里,那台10轴的东风发射车也消失不见了,破碎的钢渣离散在数百米外,点燃了这片森林。安雷感到自己飞了起来。那是一种类似于悬浮在太空、与重力加速度无关的飞翔,他飘浮在失火的阵地上空,既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灼热,导弹起飞的轰鸣已经渐渐听不见了。这个时候,一级发动机应该要关机脱落了,作为一款具有超高机动性能的滑翔导弹,只要打出去了,后面的事儿大可不必操心——他的任务顺利完成了。
早在一个月前,包括安雷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还认为仗根本打不起来——谁会相信因为一船转基因牛肉就会开战呢?不过战争的由头往往是荒诞的:1969年洪都拉斯因为踢输了一场足球赛和萨尔瓦多开战;1937年7月6日,一名叫志村菊次郎的士兵拉稀跑出了营区,日本人因此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和全面侵华战争。只是战争要开始了,总得找个由头。
但这个由头还是有点扯淡有点牵强、有点太不严肃,不管是政府还是军队都没有做好准备。尽管他们部队的口号是“随时能战、战之必胜”,可上面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他们中的大多数还认为这不过是一场逼真的演习。夜间出动、小股敌特袭扰、道桥被毁、作战阵地无法启封、发射目标更换……这些科目他们已经滚瓜烂熟,就像安雷看过三十多遍的《大话西游》一般,紫霞仙子什么时候哭,至尊宝什么时候龇牙他早已了然于胸。直到医疗组抬回十多具无头的尸体,安雷和官兵们才确信:战争真的来临了。
安雷去看了,其中一具是一营长李志豪的,他跟自己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分在同一个单位,福建人,圆脸,浅眼窝,塌鼻梁,脸部轮廓极不分明,却尘根粗壮,惊为天人,去澡堂洗澡的时候,腰间如吊了根丝瓜,引得别的队学员纷纷前来观摩。后来上导弹专业课,专业老师是个博学又严肃的老头儿,他指着一枚竖起的东21丁,冲学员们问道,你们看这像什么,学员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李志豪的腰间。从此在学校,李志豪就不叫李志豪,改名东21丁了。
天渐渐热了起来,尸体开始散发出一股臭味。安雷记得李志豪是有点洁癖的,上大学时就用一种叫GF的很贵的洗面奶,每周三周六做面膜,出去拉练时,背囊里总是放着一包一次性内裤和一包卫生巾(作鞋垫)。在学校时疯狂爱上一个叫郑希怡的广播站的姑娘,于是每天往广播站投一首他自认为很天才的情诗,结果总是石沉大海。他干脆托人弄到姑娘的电话,每天直接把他那荷尔蒙味道弥漫的诗歌编成短信发给她,终于有一天姑娘约他见面,他洗头刮胡子,把皮鞋擦得锃亮,把军装熨得裤缝可以切水果,早早地等候在图书馆前。姑娘没来,两个纠察来了:“你就是李志豪?”
李志豪错愕地点着头。然后那天从下午一直到晚上,他就蹲在学院警卫连门口,高声朗诵着内务条令和纪律条令,一直到队长把他领回去。晚点名的时候,队长语重心长地说:“要夹紧自己的尾巴。郑副院长的闺女你们也敢调戏,我看你们是不想毕业了!”
经此一役,李志豪对爱情的追逐彻底偃旗息鼓,毕业之后多少人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婉拒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人,同批分过来的同学战友一聚会就纷纷感慨:“可惜了那枚东21丁。”
安雷是通过迷彩服上跟他一样的中校军衔,从十几具尸首中认出他的。此时,无论他是圆脸还是方脸,是深眼窝还是凸眼珠,无论他鼻梁坍塌还是笔挺,无论他英俊还是平庸,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身上那枚“东21丁”,和给他配属的那枚代号东36的最新型导弹,也都在一场意料不到的战争中哑火了。在此之前,这些面部特征作为数据被敌方掌握,并被转载在无人机蜂群上列入了夺命追杀榜,那种无人机极歹毒,人脸识别,哪怕是在闹市中,也能精准找到目标,然后在他头顶上引爆,炸药的当量刚好够掀翻天灵盖儿,连迷彩服都不会撕破。这玩意儿给部队带来了极大的震撼,领导们似乎都在一夜之间患了眼疾,戴上了茶色眼镜,参谋长干脆率先戴起了凯夫拉头盔,全然不顾他那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领袖同款四六分发型。
后面才知道,他们并不是唯一的一支遭袭的部队,沿海有两个导弹旅,几乎同时遭遇对方超高音速巡航导弹的攻击,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刚刚建好的数十个导弹发射井,被高空隐身无人轰炸机定点清除;海空军就更糟糕了,沿海的机场几乎无一幸免,最新型的航母被堵在港口击沉。
挨了顿胖揍之后政府开始反应过来,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退役的士兵重新征召入伍,医院被征用,铁路和民航开始军管,通信和重工企业进驻军代表,各大城市的游行也开始了……部队转移进洞库前,安雷给家里发了个视频通话。太太褚老师正在张罗晚饭:煎牛排、炸薯条、煮通心粉、拌香蕉苹果沙拉……安雷对这些东西向来嗤之以鼻,作为一个湖南人,他认为世界上最好吃的只有辣椒炒肉,并且坚持认为没有米饭,“一顿饭”的说法就是伪命题。褚老师忙着煎芦笋和胡萝卜给牛排摆盘(她是个活得很有仪式感的女人),于是手机被安心抢过去了。安心说学校现在只上半天课,下午组织游行,参加积极的学校会给奖励,否则期末考评就会不合格,说完她在视频里振臂高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打倒霸权主义”,安雷有些无奈地告诉她,你们还是学生,当务之急还是读书,天下兴亡的事情就交给他们这些匹夫吧,安心愤怒地骂了一声“庸俗、迂腐”然后断然把视频关了。也不知道现在小学生的词汇量怎么就如此丰富了。安雷想再拨过去,他想告诉太太,他的同学李志豪死了,他們也即将出征,但来不及了,值班室的电话叮铃铃响起,要出发了。
见到自己的那块欧米茄手表后,安雷终于意识到他的肉体已经不复存在了。那是十二年前他和褚老师的定情信物,碟飞系列,男女各一块,那真是一款性能卓越的手表啊,他工作、训练、吃饭、睡觉、洗澡、游泳甚至和褚老师做爱都戴着它,它轻盈、精准、忠诚、低调,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从不分离。而此刻,它并没有在它一直环绕的左手手腕,正挂在一截被炸得焦枯的油松枝上,表盘上的指针凝固在4:25——那是安雷和他的战友的死亡时间。
安雷已经死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开始感到恐惧和悲伤,他想此刻眼泪应该是应景的,可是他没有眼泪,眼泪是物质层面的东西,物质层面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是一缕尚未安息的灵魂。
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过来,卫生队长姜仁喜带着几个卫生员过来了,这是个胖乎乎的、戴着圆框眼镜的小个子,医大毕业,和安雷他们同一届,在他们这一批里是最清闲的一个,谁感冒了就给发氨咖黄敏和感冒清,谁拉肚子了就给发盐酸小檗碱片,谁受伤了就给涂点龙胆紫药水,谁要开假条就收一包黄芙蓉王,其余的一律开转诊单送基地医院,手术只会做包皮环切,自诩从参谋长到新兵,旅里超过半数的人口径规格他都了如指掌。为此参谋长很不高兴,亲自抓了一个月的卫生队早操和体能训练,把他练得胆汁都吐了出来。
姜仁喜神色张皇地带着几个卫生员从车上溜下来,在距烧焦的发射车200米的范围内搜索了一番,拣到了一截烧焦的手臂,三只作战靴(有一只是安雷的),还有安雷的那块欧米茄手表,装在了殓尸袋里——这是刚刚赶制出来的棉口袋,几天前李志豪他们牺牲的时候,部队竟然找不到一个殓尸袋,最后用十几条白床单缝了缝才算把他们给装起来。
救护车呜哇呜哇地重新发动起来,安雷尾随他们进了车里,姜队长的腿不停地抖着,但仍旧在给几个魂不守舍的年轻人壮着胆:“你们别怕,日内瓦公约知道啵,医护人员是受保护的,所以,我们最安全。”
“队长,死了多少了?”一个小伙子问道。
“算上他们,113。”队长叹了口气,“好歹他们这个波次打出去了,也算没白死。”
安雷想问:“其余那些人怎么死的?”但他发不出声音,既没有人看到他也没有人听到他。他觉得有些好玩,尝试着在每个人的面前晃来晃去,又穿过车顶往上升,俯瞰青山城郭——无碍。他有些惊喜,这让他想起逍遥游: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这是真正的自由啊。怪不得有人说死是解脱呢。
正得意着,他听到一阵抽泣声,姜仁喜竟突然哭了起来。几个队员面面相觑,抚着他的圆滚滚的后背问他怎么了。
“我们一批分过来的7个人,死了仨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拽着自己的胳膊,是李志豪。他声音急促,老安老安,你快给我找找!安雷问,找啥啊?李志豪说,找我的头啊!安雷扭头一看,他那佩戴着和自己一样军衔的脖子上,没有了头,只有血管、气管和椎盘组成的不整齐断面,血还在汩汩渗着……安雷一下从梦中惊醒,他从60公分的折叠铺中坐了起来,擦了一把汗,借着应急灯的微光看了看手上的欧米茄,2:15。他花了半分钟时间才想清楚这是凌晨而不是下午。进了洞库之后,白天和黑夜的判定只能靠地下指挥所的24小时制北斗原子钟,据说这玩意儿的误差是上万年1秒。对于一个基层指挥员来说,这误差跟他毛关系没有,他只需要知道几日几时几分他带着队伍把车开出去,几时几分把导弹打出去就行了,甚至连打不打得准都跟他没关系,坐标和航迹是别人算的,目标也是早就测绘好的,他需要保证的只是操作规程没错,口令没错,动作没错。而怎么把导弹打出去,过去简单得跟怎么把饭吃进嘴里一般,现在成了一个大问题。这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还是一个战术问题,甚至是战略问题。李志豪他们那一波次两枚导弹,大摇大摆出去,原本是想敲掉人家两个雷达,以昭示我军威国威,没承想还没出手就被人干倒了,竟然还是无人机爆头,手段之凶悍出乎意料。看来战争不是你想不打就不打,后面恐怕只能丢掉幻想硬着头皮上了。
洞库全封闭了,通风效果不尽人意,里面的含氧量只有外面的70%,剩下的30%似乎被士兵们的汗味、脚丫子味和泡面火腿肠压缩干粮味填充了,待久了人会变得恶心和迟钝。安雷闷着头摸着坑道墙壁往前挪,光亮渐渐变大。指挥所里依旧亮着灯,屏幕被分割成十多块,上面分别是我方战损、敌方战损(几乎空白)、敌情研判、主要目标点位等。一块屏幕上播报着新闻:敌通过电磁武器摧毁我沿海部分城市电力和通信系统,目前正在组织抢修;受敌网络攻击,几大银行系统陷入瘫痪,目前市场只接受纸币,部分银行因兑付困难导致市民恐慌;超市出现哄抢和踩踏……
父母在农村,倒是一切皆可放心,安雷有些担心太太和女儿,女儿天天出去游行有没有危险?他们的房子在15楼,停电了可怎么办?他有些后悔买房的时候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买低层。家里的食物应该充足吧?纯净水他是准备了两箱以备不时之需的,过去褚老师总笑自己杞人忧天,现在该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了吧!上个月买的大米,足足四包,够她们娘俩吃一阵子了,可是没有电怎么办?冰箱里的食物会坏,电饭煲连饭都煮不熟……他想给她们打个电话,然而这只能想想,挂了那个视频通话后,他们的手机就被集中保管在原营区了。这个洞库在两百多公里外的深山里,刚刚启封,洞口的不锈钢大门可以抵御核冲击波和生化武器,洞里的给养够这支部队维持到下个月,除了见不到太阳,这里就跟诺亚方舟一样安全。
然而,还是有人对方舟的安全性不够有信心,参谋长李广封头上依旧顶着沉重的凯夫拉头盔,正趴在指挥席上筹划着下一步的行动。他秘书出身,文字功夫了得,据说过他手的稿子没有一个错别字,在基地的时候司令员和政委的讲话稿都要经他审阅后才敢念,把他下放到旅里来就是为了接替已经55岁的旅长。见到安雷,李参谋长第一次向他露出惨白的笑容——他的脸在作战室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干净和年轻,甚至有些——帅气。安雷在心里想,這也许是他当初被选为大秘的原因之一吧。
“老安!”参谋长热情地招呼,“怎么还没睡?”
“您不也没睡嘛。”
“唔,我哪睡得着啊!”参谋长叹了口气,“战争说来就来了,之前的那些方案,没有一个能用啊!”
“也是,过去我们都把它叫演习脚本嘛,既然是脚本——”安雷忽然意识到这种腔调很危险,悬崖勒马般闭上了嘴巴。
参谋长大度地笑了笑:“是啊!不打不知道,一打才知道差距在哪里啊!”
“总体怎么样?”
“不乐观。这才刚开始,我们的有生力量丧失了近30%。海军两个航母舰队被敲掉了。”
“空军呢?”
“沿海的地面机场全塌了,剩下洞库里的也不敢出来。内地的又够不着,还是只能靠我们喽。”
“兄弟单位还好吧?”
“还行,第一波突击太轻敌了,损失了11个发射单元。上面让我们准备第二波。”参谋长说完,定定地看着安雷。
“怎么地?”
“老安,你辛苦一下。”
安雷心里骂了一句“操”,苦笑道:“这叫辛苦一下?”
参谋长轻轻笑了笑:“革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伙计,你也挂啦。”是李志豪。
“你怎么还……”安雷一时卡在那里,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灵魂停留七日,看来是真的。”李志豪笑着回答,“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然后呢?”
“妈的我也搞不清楚,”李志豪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没经验。”
安雷听了大笑起来:“学了这么多年工科,接受了这么多年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看来也不尽然嘛。”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颠扑不破的真理。”李志豪一本正经,“就像这场战争,谁能想到真会打起来呢?”
“是啊!”安雷想起了安心和褚老师,感到一阵钝痛,爆了一句粗口。
“你还有什么牵挂没有?”
“牵挂哈,”李志豪笑了笑,“说出来你别笑话。”
安雷明白了,他說的是郑希怡。毕业的时候,李志豪本来可以分配在离家很近的单位,但一听郑希怡分到这边来,便找了学员队队长教导员申请过来了。谁都知道郑希怡过来是因为应届毕业生一律不允许留校的那条硬规定,一年——最多一年她还是会调回学校。李志豪说,能陪一年是一年吧。谁承想,就那一年里,她的父亲——那个始终把打仗挂在嘴边的郑副院长因为经济和作风等问题被收拾了。郑希怡就像一个丢失了上线的卧底,再也无法回到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了。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给李志豪任何机会,父亲进去后不久,她几乎是潦潦草草地就把自己嫁了,后面的若干年里,他们就很少再见到她了,只是反复听到她离婚、结婚、离婚、结婚的消息。
“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他似乎是听到了李志豪的一声叹息。
“安心怎么样?”
“六年级,大姑娘了,挺有主见,这会儿正天天游行呢。”
“呵呵。战争说到底还是政治的延伸啊。”
李志豪顿了顿,“话说回来,我们都没准备好。”
“是啊,”安雷叹了口气,“首战用我挂在嘴上快20年了,从来都是当口号在喊,当牛皮在吹,谁能想到真用上了。”
“你好歹用上了,我他妈是还没用上就被干掉了。”说到这里,李志豪像一个突然瘪了气的气球,不见了。
这是一家临时征用的市人民医院,太平间里如同“丰巢”一般隔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不锈钢抽屉,里面躺着穿着不同色系迷彩服的年轻人,有特战迷彩、丛林迷彩、城市迷彩、海洋迷彩、航空迷彩……他们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胳膊腿,有的被破片或钨珠洞穿了胸腔腹腔,有的成为两截或三截,有的只剩下一条焦枯的躯干或者一只变形的迷彩作战靴。呻吟、抽泣和号啕混杂在一起,像极了安雷小时候在乡下的雨后池塘里听到的蛙鸣。
安雷飘出医院,天色已然暗淡下来。往日拥堵梗阻的马路此刻变得寂静而宽敞,只有成队的运输粮食、药品和瓶装水的卡车急促驶过,倒是加油站前排着长长的队,站前LED屏上打着红艳艳的大字“7座以下小汽车限量30升”;超市里人满为患,老太太们推着堆满了的购物车,看上去比年轻人还要健壮;街上是三三两两的疲惫的学生,他们头上扎着红色的头箍,脸颊上贴着国旗图案,手里耷拉着花花绿绿的小旗和印有拳头图案的标语。一对穿着校服的男女少年,背着硕大的帆布书包,肩并肩走在路上,男的时不时做出搞怪的表情和动作,逗得女孩咯咯直笑。这笑声就像废墟里冒出嫩芽的野草,让安雷感到一丝慰藉。
他有些想女儿了。
褚老师是在跟安雷婚后短暂的蜜月期间怀上安心的,准确地说是在昆明,原本他们计划利用半个月的时间把云南转个遍,可刚到第二站的时候,安雷接到了部队演习的电话,他只好甩下褚老师独自归队。再见褚老师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膨胀如一个随时会掉下来的大西瓜,安雷粗粝的手掌轻轻抚在血管筋络分明的肚皮上,欣喜地感受着的胎动,他的孩子在热烈地回应着他,那种胎动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心脏,让他感觉全世界都包裹着温暖的羊水。安心出生的时候,他在西北执行红蓝对抗任务,顺利打完最后一枚弹之后,他们终于拿到了手机。开机,弹出的第一条短信便是:女儿已出生,安心。安雷找了台吉普车,开了40公里到镇子上找了个网吧,接通了视频。孩子已出生一天多了,刚刚睡醒,正在伸着懒腰。小手握成拳状,粉嫩如小鸟的爪子,脸皮还皱着,一双眼睛却炯炯的,忽然间咧嘴冲安雷笑了笑,安雷就咧嘴大笑起来,把昏昏入睡的网吧老板吓了一大跳。孩子的名字,安雷说,就叫安心吧。
对于许多人来说,孩子的成长是一个线性的过程。对安雷来说,安心不是。每次休假回家,或者安心随妈妈去部队,安雷第一眼看女儿总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就像这个孩子是刚蜕过皮似的。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在自己怀里或背上或脖子上的时候,安心已经会义愤填膺地批评他“庸俗、迂腐”了。
愣神的空当,四辆蒙着“中国铁建”黄色帆布的巨型卡车在一辆警车引导下像几头史前动物般迟缓地驶过,男孩女孩饶有兴趣地停下来看着这几辆庞然大物。安雷大声吼道:“快走开!”可是他们根本听不见。两个少年的眼睛如此清澈明亮,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沮丧感。
“快走开!”安雷声嘶力竭,“危险!”
少年似乎有所察觉,可是已经迟了,4枚从无人机上发射的精确制导炸弹像箭镞一样从东南方向的天空扎来,像是同时点燃了4捆炮竹一般,炸弹引爆了帆布底下的火箭炮,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孩子们的眼神里反射出耀眼的火光。
冲击波如这座城市的痛苦一般忽然膨胀、延展,瞬间摧毁了道路两旁的人和建筑。警报声响起,被震碎的玻璃、被扭曲的消防栓、被炸裂的墙垣七零八乱拼凑在一起,让安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懊悔。
空气越来越浑浊,从一个人的肺泡吐出,打个转转进入另一个人的肺泡,他们就像一群掉进泥沼里的鱼,大口大口吐纳着污浊不堪的空气。一台制氧机坏了,祸不单行的是,一组空调也坏了。发电机、电脑、显示屏、导弹测试设备在洞库里运转着,产生的热量无处排遣,让每个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为了减少热量,炊事班也不做饭了,压缩干粮、单兵自热食品,那种靠生石灰加热的炒米饭吃起来让人厌世。安雷一边安抚着手底下的战士们,一边艰难吞咽着手榴弹一般结实的压缩干粮,心中怀念着褚老师的厨艺:煎得滋滋作响的牛排,烤得微焦的面包,还有为迁就他而学会炒的辣子鸡和血浆鸭……安雷对家的渴望愈发浓烈。如果能活着打完这一仗,余生是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了。
第二波次攻击时间确定在庚日16:20,目的是用我方50%的弹量,摧毁敌侦察、导航和通信设施,力争瘫痪对方指挥通信系统。这是一次危险的集团冲锋,打击就意味着暴露,暴露就意味着损失。从敌防御能力预判,发起攻击的导弹能有四成突防概率。至于打完之后能否安全撤回,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
但每个人心里都有数,此行意味着什么。在狭长昏暗的洞库坑道里,教导员凌云志在进行战前动员教育。他是从宣传科长岗位上调整过来的,擅长抓思想搞鼓动,水平了得,从甲午之殇到抗美援朝,从英雄气节到军人使命,从国际大势到民族存亡,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历史古训到正義一定会战胜邪恶的马克思主义真理,把一群年轻人的慷慨之气点燃了起来,每个人都相信,历史的重任落在他们头上,他们必须当仁不让。
教育完毕之后,凌教导员给每人发了几页信笺纸和一个牛皮纸信封。“半小时。大家可以给家里写封信,让他们知道你的勇敢和忠诚,然后用胶水封起来,等凯旋的时候再打开。”写遗书的环节被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让安雷对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搭档很是佩服。
然而这些90后00后的孩子们大多是没写过信的,称呼在哪里,落款在哪里,祝福语的格式怎么样他们几乎搞不清楚,甚至到了这一代,已经没有几个能完完整整地用纸笔写下一段汉字了。大家拿着那几页纸,坐在折叠马扎上抓耳挠腮了几分钟,下士林旭举手:“教导员,能不能申请把我们的手机拿过来?我们关掉信号,只给家里录个视频。”
他的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士兵的附和。
“手机都放在营里了。写信也可以表达感情。”教导员柔声地拒绝了这个要求。
“我只想给我女朋友唱一首歌。给我爸妈看看我穿军装的样子。”
“林旭,你知道的,我们这个洞库是绝密级。绝不允许把手机带进来,也绝不允许把这里面的任何信息泄漏出去。”教导员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这个我知道,可这年头谁看信呢?都要上战场了,组织上这个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教导员推了推眼镜,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安雷站了起来:“手机肯定是拿不回来的。我问问他们技术保障的人摄像机是否得空,如果条件允许,大家每人录一段小视频,然后让他们剪辑好刻成盘。”
技保的参谋很快就在储藏室里把机器架好了,后面还钉了块小蓝布,最先进去的是林旭,门关了起来,里面隐约传来了荒腔走板的歌声。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
当一个人成了谜
你不知道
他们为何离去
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一句
当一辆车消失天际
当一个人成了谜
你不知道
他们为何离去
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
出来的时候,林旭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挂着无所谓的笑容,他有些嘚瑟地喊道:“下一位。”年轻的一个一个进去了,时间长的有十来分钟,短的才几十秒,那些20年以上的老兵却没一个进去的。二级军士长、一排代理排长冯福清正打完草稿,拿着别人多出来的信纸重新抄录一遍。对于他们来说,信息和数据让人目眩,远不如白纸黑字让人踏实。
安雷很纠结是不是应该也留下点什么,或者交代点什么,想了半天没拿下主意。
“教导员,你不给家里留个话什么的?”安雷问。
教导员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啊!这样哈!营长,正要跟你汇报呢!考虑到后面还有一个波次,我跟旅长政委申请了,先后留,把我编入第三波次。”
全营都出去冲第二波次了,你后留个蛋!安雷想骂声“操”来着,话说出口就变成另一个字了:“行!”
完成最后综合测试的导弹从技术阵地转运过来,挨个吊装在发射车上。12台装了弹的发射车,就是12支上了膛的枪,安雷不敢含糊,把操作流程、阵地点位、战斗方案跟几个骨干温习了一遍又一遍。规避卫星临空的窗口是己日凌晨2:33—3:05,他们有半个小时出洞,机动至离洞库15公里的一处涵洞,那里有工程部队临时开挖的可以抵达作战阵地的隧道。
这15公里就像迁徙的角马必须涉过的河流,水里有鳄鱼,岸上有狮子,但角马义无反顾。安雷嘱咐每一个驾驶员把车灯全部敲碎,让所有人穿上防弹衣戴上头盔(尽管安雷知道没有任何意义),然后把车子打着,等待着参谋长出发的指令。
沉重的铁门打开,12台发射车和1台吉普车窜了出去。安雷坐在最前面的“勇士”副驾驶位置,开着车窗被灌进了一兜冷风。那是带着泥土和青草香气的湿漉漉的空气,新鲜、饱满、真实、黏稠,差点让安雷醉了过去。安雷一个劲地缩着鼻子,有些夸张地深呼吸着。自由真好,心中隐隐泛起对世俗的留恋。
一直以来,安雷都不愿接纳这座城市——它太大了,大到让人不安。每次休假回家,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在迷宫一般的商场里晕头转向,在戒备森严的高档小区里接受戴着红色贝雷帽的保安反复盘问,直到确认他是其中某套185平米房子的男主人后露出谄媚的笑容并给他敬个假冒伪劣的军礼,安雷总是忍不住下意识给他回个礼,褚老师一个劲地在旁边笑,安雷感到既局促又恼火。家里也是,坐在带加热冲洗的马桶上拉泡屎远比带领全营拿个比武团体第一难,还有浴缸,还有乳胶席梦思床垫,还有刀叉、胡椒粉和沙拉酱……
此刻,褚老师正坐在沙发里,怔怔地望着窗外。电视机开着,播放的正是刚才发生的爆炸,报道里没有说遇袭的是什么车辆,只说有17人当场死亡,44人受伤接受治疗,街道受损情况。她披着头发,眉头蹙结,眼睑深重,鱼尾纹从眼角散开。安雷恍然想起,她也三十有五了。
她那时多年轻多漂亮啊!白色文化衫、水洗九分牛仔裤、凉鞋里装着纤瘦的脚背和婴儿一般粉白的脚趾;头发挽在耳后,散发着香气和光泽;脸上不施粉黛,只是在右边嘴角上缀了小小的一颗痣,如果不是学生们都叫她老师,他还以为她就是这个班级里的一个学生——事实上,这也是她当老师后第一次当班主任。第一天军训结束后,他刚宣布完解散,孩子们像出笼的鸽子一般四散奔走,他终于看到队伍最后的她,她笑盈盈地走过来,点头道了一声“教官辛苦了”,塞给他两盒金嗓子喉宝,然后也像鸽子一般飞走了。
7天军训结束,他把一支游民草寇般的队伍操练成一个整齐的方阵,高喊着“一二三四”雄赳赳气昂昂地通过检阅台,为她的班级争得全年级第一的荣誉,赢得了孩子们的欢呼。告别班会上,女学生们留下纯情的泪水,男学生们故作老成地叫他“雷哥”,她还是笑盈盈的,眼眸里面却是雾蒙蒙,水汪汪。他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要了她的QQ号。从此以后,手机里的那只小企鹅总是滴滴滴、滴滴滴,伴随他从排长到连长,从中尉到上尉……
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把她和安雷都吓了一大跳。她像是跟谁抢似的拿过电话,看了一眼,就扔在沙发里。电话不屈不挠响了有半分钟,终于停了。过了好长一会儿,褚老师把电话拿过来,划过那个未接来电,在“拨号”界面中按下“Thunder”。
这是褚老师给安雷取的名字。红红的拨号界面,全是Thunder。
抱歉!亲爱的!抱歉!亲爱的!抱歉!亲爱的!抱歉!亲爱的!安雷在心底反复念道。
墙上的电视节目已经跳转到军事访谈了。一个退役的老将军、一个军队院校的教授和主持人坐在等腰三角的访谈席上,正在讨论修改“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承诺的可行性。教授正在吹嘘我方的核投送能力,老将军正在表达誓死一战的决心,主持人正在归纳总结使用核武器的可行度。安雷想,那些无人机、那些蜂群、那些精确制导炸弹怎么不把他妈的这些人干掉呢!
玄关外面,门砰地推开了。安心穿着蓝白相间的宽大的校服,手里还捏着一面小红旗,脸上脏兮兮的还挂着泪,见到褚老师,安心“哇——”地大哭起来。
“怎么了宝贝?”
安心抽泣着告诉她同学被炸死的消息:“他们走前面一点,我肚子饿买了点吃的所以落后了。要不然,妈——”安心大哭起来。
褚老师搂着安心,使劲地拍着她的背。电视里又回到刚才爆炸的消息了,褚老师赶紧把电视关掉,只是紧紧搂着安心。过了许久,安心泪眼婆娑抬起头:“妈,爸爸呢?”
褚老师的眼泪渗了出来:“宝贝,妈妈也不知道。你爸爸电话打不通。”
“爸爸会不会有危险?他们肯定在打仗。”“不知道。”褚老师双手扶住安心的头,“我只知道,你爸爸是大英雄。”
市中心体育馆,原计划今天举行的“FKBOYS”演唱会改成了英烈先进事迹报告会,炫目的舞台上放着结实的实木桌椅,桌签、水壶、茶杯、干湿纸巾、话筒……横平竖直,很有部队的感觉。台下是上千名穿着各色校服规规矩矩坐着的学生,台上是烈士们的亲人、战友、领导代表。教导员凌云志正代表安雷他们旅做报告:……在洞库里,同志们群情激昂,同仇敌忾,有的留下遗书,有的给家人录上一段告别视频,有的战士甚至戳破手指写下请战书。我的搭档安雷营长,主动申请二轮攻击任务……
电视台同步直播,滑轨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摇臂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导播时不时发出切换的口令。教导员饱含深情做完那个报告后,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教导员向观众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掌声愈发热烈了,经久不息,直到他走着标准的齐步进入侧幕条才渐次停了下来。
市殡仪馆,临时搭好的照片墙上,安雷和另外744人的照片被打印成10列75排,有的面庞稚嫩,有的满脸沧桑,有的军衔是一道拐,有的像魚刺一样镶满肩膀,还有几个两杠四星的大校(他们怎么死的就不得而知了),照片下面是成摞成摞的白花,堆满之后工作人员就过来收拾好装在桶里重新放殡仪馆门口。
安雷的照片还是他调少校时候拍的,左右肩膀上的两颗“豆”PS痕迹明显。在安雷看来,军衔里面少校是最好看的,既有威严,又显年轻,代表着朝气和力量。镜框里的安雷眉毛微微皱着,嘴唇抿得很近,颇有些严肃;安雷的旁边是李志豪:圆脸,浅眼窝,塌鼻梁,脸部轮廓像是橡皮泥捏出来的一般不分明。
常委们站成一排,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参谋长终于摘掉了沉重的凯夫拉头盔,露出他那油光水滑的四六分发型,政治工作部主任念了一封长达7页纸的悼词,这是战争结束后组织宣传部门的笔杆子们对着投影仪“推”了4个晚上才完成的一篇材料,宣扬了他们的光辉事迹,赞颂了他们的牺牲精神,颇有政治高度和思想深度。
安雷他们那个波次的超饱和攻击达到了预期目的,导弹和激光武器摧毁了对方的16颗导航卫星和第一岛链70%的地面雷达系统,让他们失去了眼睛和耳朵。几乎同一时间我们的导航系统也在这场如同散漫射击的战争中损失殆尽,双方的手指尖都摸到了核按钮上。是时候紧急叫停了。谈判,回到原点。
部队领导离开后,紧接着就是地方领导和各界群众,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献花,绕照片墙一周。哀乐低回,亦步亦趋,也有真诚的眼泪,毕竟他们在这场潦草的战争中付出了鲜活的生命。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不过是他们漫长的生命中一个精彩的插曲,好歹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经历了一场战争,哪怕它短暂如惊鸿一瞥。如果能让他们更加珍惜生命的话,安雷心想,那他们也不算白死。人群中有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停在安雷他们的照片墙前几分钟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把后面按部就班的队伍弄得不耐烦了,一个兵跑了过去,她对着那个兵摘下眼镜,露出红红的眼眶:“抱歉。”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是他们的战友,同学。”安雷有些欣喜,也有些遗憾。
殡仪馆一侧的接待室里,褚老师怔怔地望着茶几上的烈士证书和军功章,安心含着泪坐在沙发一侧轻抚着妈妈的后背,她依旧穿着宽大的校服,身形却渐渐有了一些大姑娘的模样。她多美啊!像极了初见时的褚老师。过了许久,褚老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手腕,她左手的银色欧米茄上,时钟和分钟指向了4:25。
安雷终于像一团青烟,被吹散在和平的空气里。
2019年6月30日15:10
2019年7月16日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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