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江湖

2020-11-23 01:49阮红松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婆娘贩子

作者简介:

阮红松,供职于松滋市《洈水》文学杂志社。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芳草》《广西文学》《四川文学》《佛山文艺》等。

王瞎子不瞎,就是眼神不好,弱视,认个钱都要凑到眼珠子前看,拍照似的,黄岭坡的人就叫他王瞎子。王瞎子种地不行,有手艺,敲鼓的,敲的三盘鼓,也叫“丧鼓”,给亡人守夜。他的鼓敲得有节奏,鼓词儿编得好,唱得有韵味。用时下的话说,是“原创歌手”,乡野名人。黄岭坡一带的乡亲家里有白事,都请他。

那是一个晴好的早晨,婆娘喂完猪,去集市卖菜去了。婆娘也有残疾,小时候中过风,一只手不利落,平日在家养豬种菜,每年有七八头肥猪出栏,种的菜自己吃不完,就挑到集市去卖。

王瞎子的活儿主要在夜里,白天没事儿。早上坐门口看日出,想鼓词儿。有三个猪贩子从门口经过,跟王瞎子打招呼,问家有没有肥猪出栏。王瞎子自认为是文化人,不大过问家里的琐事。一寻思,栏里好像有三头肥猪要出栏,婆娘正四处寻买主。因为一直寻不着好价钱,好几批猪贩子来瞧过,都没谈拢价钱。

猪贩子随口一问,王瞎子随口一答。“肥猪倒是有,不知收什么价?”猪贩子说先得瞧猪,瞧过猪再商量。王瞎子就将猪贩子领到自家猪栏里。猪贩子瞧了瞧,又用棍子捅了捅猪,听猪叫唤了几声,说:“还可以。十五块卖不卖?”

王瞎子在乡野里走动,对猪行情是熟悉的。由于前阵子闹猪瘟,猪八戒的肉现在比唐僧肉还值钱,养猪的半夜做梦都笑醒。附近的几个猪场撑不住瘟病,都空栏了。散户也惨,栏里也基本没猪了。王瞎子是走夜路踩到狗屎——走狗屎运了,养的三头猪一头没死。事后才知道,是自己猪栏建得科学,东西两个大窗子一早一晚阳光充足,把猪栏晒得热烘烘的,才救了猪的命。

闹瘟病之前,一头猪卖六块一斤,最惨的时候卖五块多点。饲料人工一算,一头猪不赚还亏百多块钱。电视上说是猪养多了,吃猪肉的少了,供大于求。但肉案上的猪肉也不见跌多少,活猪的价却往死里跌,真是日鬼了。猪场亏大了可以空栏,农家不可以空栏,因为农家养猪历来不是跟市场走的,用祖宗的话说,家里养猪,不懒人。好运气不是随随便便就来的,村里人说,王瞎子养了三个金猪宝宝呢。

猪贩子的报价,王瞎子觉得是可以接受的,内心还有点惊喜。

讨价还价半天,一个说加点,一个说是最好价加不起,最后还是十五块。机会难得,猪却没法卖。咋啦?婆娘不在家,王瞎子看不清秤,怕猪贩子讹他。“现在卖不成,你们下午来吧。放心,我家婆娘回来,一定把猪卖给你们。”

猪贩子说,猪贩到广州,一车猪收得差不多了,车就在岗上的马路上,准备往岗下走,就不走回头路了。王瞎子就有点急,四处一瞧,邻居家赵老汉正在门口沤粪。就连忙向赵老汉招手,嚷嚷着说要卖猪,让他帮忙来瞧秤。赵老汉过来,猪贩子见他一把年纪,说:“看秤眼睛还行吧?”

“笑话,我打麻将都不戴眼镜。”赵老汉笑着说。

一伙人就到栏里秤猪,猪贩子弄猪像弄玩具,一根绳子一杆抬秤,就把猪吊空了。不到一刻钟,三头猪就秤完了。赵老汉很尽职,防贼似的,围着秤杆瞧秤,王瞎子记鼓词的人,记性好,不用纸笔,将三头猪的重量记在脑里。最大的一头二百一十八斤,最小的一头一百七十六斤,另一头二百零三斤。

算过斤两结过账,猪贩子掏手机,要扫一扫付钱。王瞎子用的是老人机,平日里除了接打电话,其它信息手段是摆设。好在猪贩子备有现金,在乡下收猪,农民大部分还是喜欢收现钱。王瞎子眼神不好,认钱还没走过眼,真钱假钞过他手就能分清。猪贩子与他手过手将钱数了三遍,旁边还有赵老汉盯着,数额也牢靠。收好钱,猪贩子将车招过来,把猪拖走了。猪贩子走后,王瞎子跟赵老汉坐门口说了会闲话,专门从家里拿出一把好烟,谢赵老汉帮忙。

不一会,婆娘回了。王瞎子在门口瞧见,老远就直嚷嚷:“猪卖了。”婆娘问咋卖的,王瞎子笑眯眯地说:“好价钱,十五块。请邻居赵大爷盯的秤。”

婆娘坐门口喘匀了气,问王瞎子要猪钱。一数钱,掐指头一算,不对呀,家里的肥猪,被好几批猪贩子秤过,因价钱没谈拢,没成交,猪又放回栏里了。因为每次秤的斤两有出入,自己也请人秤过。王瞎子卖给猪贩子的斤两,一下短了六十多斤。就要看账,王瞎子脑中记得明白,张嘴就来。“最大的一头二百一十八斤,最小的一头一百七十六斤,另一头二百零三斤。”

婆娘一寻思,急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个瞎子哟,是真瞎啊。人家黑你六十多斤秤呢……我的娘啊,你平日不喂猪,不知道心里疼啊,我一瓢瓢猪食喂的啊……每天半夜也睡不踏实,怕咱家猪患感冒死了啊……操了多少心啊!”

婆娘一闹,王瞎子就慌了,忙唤邻居赵老汉来解围。赵老汉一听情况,也急出一头汗,说自己把秤看得真真切切,的确是没问题啊。

婆娘又问,认不认识买猪的,王瞎子说不认识,赵老汉也说不认识。赵老汉的老伴儿也回了,急得拍腿,埋怨王瞎子说:“你请的好人啦,我家这头笨牛,哪卖过猪……现在的猪贩子鬼得很,两个没经验的货,八成是被猪贩子的假秤砣给坑了。”

为这事,婆娘将王瞎子骂了三天三夜,哭闹了几个晚上。骂过了闹过了,也就把这事给放下了。

王瞎子却没放下,他这人平日里就遇事爱较个真。虽说被讹了六十多斤猪,也就九百多块钱,打个麻将也许就输了,但人家欺骗他了,欺骗他就是欺负他了。王瞎子自认为在黄岭坡也算个人物,自尊心特别强。平日里吃亏可以,欺骗他欺负他不行。好猪价好不容易遇上一回,却碰上黑良心的搞他的秤,这口气咽不下。

王瞎子寻思着这事得去找村组长。组长是他一个远亲,是侄子辈,小名叫苕货,家住在后岗上。王瞎子平日里虽说没怎么亲近这个后辈,但还是比较尊敬这个组长的。组长代表一级组织,有事就得找他。

苕货是个瓦匠,王瞎子找到他时,他正在村里一户人家的墙头上蹲着砌砖。王瞎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苕货就从墙头上跳下来了。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我日他娘。”

王瞎子说不认识,就将三个猪贩子的年龄体态特征向组长描述了一下。苕货瞪着眼,摸着板儿寸一寻思,印象中没见过。“这事就不好办了。”苕货为难地说。“叔,我想给您主个公道,也没法找到那几个人啊。”

“那你说这事咋办?难道我就被人白欺负了?”

苕货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事说起来也不大,就安慰王瞎子说:“这样,您留意着,再碰上这伙人,您给我打电话,看我怎么收拾这帮黑良心的家伙。”

王瞎子眨巴著眼,觉得组长在打官腔,这话等于白说。人家讹了他的猪,还会露脸儿啊?他拖着哭腔嚷嚷道:“我就是寻瞎眼睛,也要找到这几个人……这事就是告到中央,我也得讨个说法。”一听说告到中央,苕货就不高兴了,觉得王瞎子说话不着调,有点二,就冷冷地爬上墙头砌砖去了。

找村组长没用,王瞎子转身又去找村主任。村主任好找,村委会有个大院子,还有个门脸儿,叫村委会办事处,专门给老百姓办事修的新房子,办事的基本是村干部。老百姓有什么事,也不必找村主任,在办事处就能解决,在办事处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找村主任。王瞎子觉得自己的事找办事处估计没用,得找村主任。

村委会在黄岭坡的要道口,是个二层楼的小院。气派的小院子透着一股威严,的确有点像公办的小衙门。王瞎子很少到这里办事,好像也没什么事。不过,他每次出村都经过这里,瞧瞧招牌,心里就很踏实,也很温暖。政府就在身边,遇上事心里不慌。

一楼是办事处,二楼是村干部办公室。王瞎子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下,发现里面的机关很丰富,除了办事处,还有广播室农家书屋什么的,就是有点冷清。没什么热闹好瞅的,就上了二楼。歪着头瞧门上的招牌,瞅了半天,才发现只有一个屋有招牌,正是村主任那屋。再一瞅,里面闹哄哄的,一屋人,也分不清哪个是村主任。王瞎子也不认识,只知道村主任叫黄治清,是个念过大学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一寻思,自己这么进去说事,也许没人耐烦听,得搞点动静。于是,他进屋就跪下了,鼻涕眼泪一大把。

屋里的人正说事儿,吓了一跳。里面有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马上站起来,对王瞎子说:“大叔,有什么事,站起来说。”屋里马上静得出奇,见王瞎子的样子,估计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瞎子也没站起来,而是改跪为坐,就坐地上将自己卖猪被讹的事,一五一十向年轻人说了。

一屋的人听完,舒了口气,各忙各的了。年轻人估计就是黄主任,再一次要求王瞎子坐下,就坐在他办公室旁边的空椅子上,然后开始详细地询问细节。问过了,黄主任也搔头。搔了几下,打电话,不一会进来一个大块头,年龄跟黄主任差不多。

“这是村治保主任丁主任。”黄主任对王瞎子说。“您把情况向他反映一下,他会协助您解决问题。”

丁主任示意,让王瞎子跟他走。走到门口,黄主任追过来,面露愠色地对丁主任说:“查一查,最近都是些什么人在村里收猪,有点不像话!”到了丁主任办公室,王瞎子重新将对黄主任说过的话又向丁主任说了一遍。丁主任听着,默默地将他的话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安慰了两句,让他回去了。

王瞎子回去以后,一直在家等消息,但是村委会没有给他任何消息。为这事,他吃不香睡不好,连鼓也懒得去敲了。他没有继续向上找组织,当然也不打算找到中央。在他心里,村委会已是他看得见摸得着的最大组织。这个组织解决不了的问题,估计是真的不好解决。

婆娘见他成天失魂落魄的,知道他又犯傻了,性子又犟死一条牛,根本劝不了。再说,自己心里也一直为这事窝火,世上不平事太多,卖个猪,清清白白的事,也被人算计,这日子过的啊……

王瞎子闹腾了一阵子后,闷在屋子里好几天没出门。他在编鼓词儿,他要把自己卖猪被讹的事写下来,用鼓声向社会控诉。词儿编好以后,他找到自己的一个老朋友,一个业余画家,画漫画的,将那三个猪贩子的像画下来。没有模特,只凭描述,画三个人,专业画家也犯难的事,被同样爱较真的一个业余画家反复折腾几天几夜后给画出来了。王瞎子凑到眼前一瞧,有七八分像,再加上有特定职业,平日经常在人前出没,三个猪贩子被知情人认出的可能性非常大。

王瞎子要出门了。他交待婆娘,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担心,路上吃的喝的都备足了,沿路都有熟人和朋友照应。他也不走远,就在黄岭坡一带唱,把那三个鬼吓出来了,他就回。婆娘抹着泪,无奈地让这个“疯子”出了门。

讹人家秤如家常便饭的三个猪贩子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惹上乡野名人王瞎子,他们的噩梦开始了。

王瞎子背着丧鼓,专选有集市的地方开唱。也许那里不是街不是镇,只要人多就行。

想起假秤砣,眼泪流成河。

三个猪贩黑良心,换砣来害我。

想起那一天,猪贩来见我,花言巧语把我骗,轻信他的言。

……

王瞎子在集市支起鼓,一开嗓,就特别招人。首先是他的鼓,在黄岭坡一带是名鼓。再就是他的唱,在黄岭坡一带也是名唱。在集市上架丧鼓,让人闻风丧胆。虽说唱的不是惊天动地的冤屈,却是老百姓心中特别能引起共鸣的怨恨。认识的不认识的,总是围得水泄不通。有很多年轻人没弄清情况,给王瞎子丢钱,因为那鼓词儿编得太好了,竟然当曲儿欣赏了。

一劝猪贩子,不要把农坑,公平交易讲政策,大家都欢迎。

二劝猪贩子,少动歪脑筋,价是价来秤是秤,手脚要干净。

三劝猪贩子,收猪讲良心,农户养猪利润轻,好比沙淘金。

四劝猪贩子,挣钱要本份,半夜敲门心不惊,睡觉也安稳。

五劝猪贩子,不起害人心,离地三尺有神灵,迟早要报应。

……

人们一边听鼓词儿,一边瞧挂在鼓架上的画像,寻思着像那个谁。集体的智慧是惊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活动在黄岭坡一带名声不大好的猪贩子给划了堆。

从家里出发,王瞎子边走边唱,寻了十几个村组,奔波了几十里山路。路上,热心的乡亲招待他食宿,听了他的遭遇和他提供的相关细节和画像,不断修正着鼓声的奔走方向。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也许大伙刚开始是当笑话传的,传着讲着寻思着,就不笑了,就愤怒了。在一个叫石档子的地方,王瞎子遇上个怪人,一个五十出头的小老头。他挪了三个点,小老头追了三个点,引起了他的警觉。瞧那人的年龄也不像三个猪贩子中的一个,穿扮也不像是个背后下人黑手的主。

“你总跟着我干什么?老弟。”

小老头大喜过望,激动地说:“你终于肯理我了,我的神!”

小老头告诉他,自己的家就在附近,开着一家小副食店,姓林。自己活到五十老几岁,被人坑被人骗被人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总是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忍着,心里忍出个血包。活了小半辈子,遇事忍让了小半辈子。从来没有想过反抗,也从来没有想过控诉。两个字,认了。第一次听完王瞎子的鼓,就热血冲顶,他向老天叫了三声“我的神”。

“你听我说,我店里有辆车,请允许我用车送你唱。兄弟,你活得有血性,有种。你到哪我到哪……不瞒你说,我有几个钱,你在路上的吃住,我给包了。”也不管王瞎子愿意不,折身就回家开来了小车。

王瞎子还真走累了唱累了,需要个帮手。从那以后,王瞎子被一个志愿者开着车送着,加快了鼓声的奔走速度。黄岭坡是山地,周围七八个行政村也是山区。往南走是湘鄂交界地,是猪贩子最多最活跃的地方。根据乡亲们的指点,在一个叫刘场的村子,是猪贩子贩猪的转运站。

老林把王瞎子载到刘场,在村子里一转悠,就发现了好几辆臭气冲天的运猪车。王瞎子观察了一下,这是个小村,住户很零散,大白天几乎瞧不见人。根据乡村公路的走向,他选了个村里路口比较集中的出口,支起鼓,将鼓敲得震天响。

这天正好是周末的下午,王瞎子一开唱,引来一群半大学生。学生围着王瞎子坐着,一边听鼓,一边瞧鼓架上挂着的画像。忽然有个学生就认出了画像中的一个人,点着其中那个一撮毛,大板牙,额头有一颗痣的人说像村里的二火叔。王瞎子就问这个二火住哪,学生娃没忌讳,马上带路,将王瞎子带到村里的一座小楼前。小楼大门紧闭,门口没人,后面的院子门却开着,屋里有人。王瞎子寻思了一下,将鼓支在离小楼有一定距离而又能听到鼓声的地方,敲鼓开唱。

瞎子真倒霉,吃了猪贩亏。

千瓢万瓢不容易,顿足把胸捶。

……

小楼里的确有人,户主就叫二火。二楼有一桌麻将,正赌得兴起,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鼓声。二火伸头向窗外一看,原来有人对着他家敲丧鼓。他忙唤婆娘,让她出去瞧瞧是咋回事。婆娘出去后,二火又摸了两把牌,心神乱了,连放两炮。不一会,婆娘慌慌张张回来了,说那人敲鼓,是卖猪被人讹了秤,寻仇来了,还将讹他的猪贩画了像。

“那画像,好像是你。”媳妇黑着脸说。

二火一听,那个气啊,能将屋顶给冲上天。他一拍桌子,对哥几个说:“走,看我把那家伙扔河里去。”

“二火,莫闯祸。”婆娘是个醒事的,在后面喝道。一伙人摩拳擦掌出门,二火远远将王瞎子一打量,觉得眼熟。寻思了一下,不久前到这户人家收过猪。不过,那次不是自己收猪,是给一个叫大刘的猪贩子打下手。大刘在秤砣上做手脚,大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搞得太顺利,搞上瘾了。这么一寻思,二火拦住同伙,重新缩回了屋。

“咋回事?”婆娘问。“这都是大刘搞的好事。”二火摇着头说。在座的有猪贩子也有的不是,问明情况,都不吭声了。一个个瞧上去像剌儿头,不吃人饭的样子,骨子里都有着农民的质朴,觉得这事还真有点说不过去。那鼓声,声声剌耳,字字钻心。

“那咋办呢,这般在咱门前唱,还做不做人?”婆娘急道。

二火闷头抽了几口烟,说:“都老实坐着,我再出去瞧瞧。”

二火来到王瞎子鼓前,默默转了两圈,哈着腰瞧了一下那画像,吓得打了个哆嗦。三人中,就他画得最像,像通缉令似的。

“别敲了。”二火怒吼道。

王瞎子没理他。二火干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烟,敬王瞎子一支。王瞎子没接。

“我说,你有多大损失,说来听听。”

王瞎子停了鼓,怒视着二火。“做的缺德事,你们心知肚明。”

“我還真的不清楚。”二火说。“那次我是跟人帮忙,搞鬼的不是我。”

“搞鬼的是哪个?”王瞎子喝道。

二火摸出手机,拨通了大刘的电话。“喂,兄弟,那次在黄岭坡收的三头猪是咋回事?人家都寻我家来了。”那边说着,这边嗯着,好像话不对路,二火把手机摁了。

“个强盗日的,不认账……老子也不管了。”王瞎子听着,看样子二火还真不知情。就把自己被讹六十多斤猪的事说了。二火一听笑了,说就为这点事,从黄岭坡寻到这里?路费都不够吧?

“不是为这点钱,我要出口气,讨个公道。”

二火又仔细瞧了王瞎子一会,没笑了。再敬王瞎子一根烟,王瞎子接了。坐路口上,二火跟王瞎子交心说,贩猪生意也不好做,成本高,利润薄。他本人在贩猪环节也就是个转运猪的,偶尔跟一线购猪的帮下手。现在猪少,不好收,价喊低了收不到猪,喊高了又赚不到钱。最要命的是转运风险增高,现在猪瘟并没有完全控制,猪经不起折腾,不经饿不经冷不经热,一饿一冷一热就娇得不行,就生病,一病就死在路上。没办法,收猪的卖肉的大多在秤上想歪点子。就说这次吧,收王瞎子家三头猪,十五块的价是收不起的,按广州那边的接货价,路上的折损,收十五块保本,高于十五块就亏。养猪的亏不起,贩猪的更是无利不起早。一个要卖好价钱,一个要赚钱,其实这两年大家都没钱赚了。养猪的还在养,可以说是习惯,是不懒人。那么贩猪的呢?维持的是人脉,维持的是生意本身。

都要吃饭啊,难!

王瞎子听着,心里也沉沉的。按二火这么说,养猪的和贩猪的就不能诚实做生意啦?交了底,生意就做不成。这正常么?

“当然不正常。”二火叹息道。“人人都指望好好做生意。”

“这个人人,也包括你们吧?”王瞎子说。

二火苦笑了,自古无商不奸啊。

“这样吧,你去找大刘,让他退你被讹的钱,认个错算啦,这种事,不稀奇!”二火说:“这几天收的猪,也没转外地,就在本地杀了。他在离这十几里地的大槐树集市卖肉,每天上午都在。”

大槐树集市其实不叫个集市,公路边有几间房子,开着一家烟酒店和一家打米坊。门前一块烂墩子,卖肉的。一个铁鸡笼,卖鸡的。偶尔有乡亲卖点水果,做的都是过路人的生意。

王瞎子去大槐树的路上就想好了,见到猪贩子大刘,只要他态度好,退钱认错,这事也就算了。因此,到了大槐树,看见在肉案前冷清坐着的大刘,他把鼓留在老林的车上,一个人来到肉案前。

大刘眯着眼瞧着王瞎子,一点也不惊讶。也没打招呼,突兀地一把将王瞎子拉身边凳子上坐下,鼓着鱼眼说:“我说这位大哥,二火都在电话里把事说了。是这么个理,你说我搞你的秤,一没出证据,二没拿现场,是吧?俗话说抓贼拿赃,捉奸拿双,你凭什么硬说我讹了你家的猪?”

王瞎子一愣,没想到大刘来这手。

“我家的猪有多重,我不清楚我婆娘清楚。你讹没讹我,你摸着良心说话。”

“别跟我说良心。我要证据,没证据,哪凉快您到哪呆着去。丑话说在前,我大刘是个讲道理的人,跟我胡搅蛮缠的人,还没出生!”

王瞎子气得翻白眼,也不再跟大刘废话,到车上取鼓,支在肉案旁边就开唱了。

一劝猪贩子,不要把农坑,公平交易讲政策,大家都欢迎。

二劝猪贩子,少动歪脑筋,价是价来秤是秤,手脚要干净。

三劝猪贩子,收猪讲良心,农户养猪利润轻,好比沙淘金。

四劝猪贩子,挣钱要本份,半夜敲门心不惊,睡觉也安稳。

五劝猪贩子,不起害人心,离地三尺有神灵,迟早要报应。

……

一瞧那鼓,二听那曲,大刘急得连推带撞,将王瞎子推出七八丈远。王瞎子嘴里不停曲儿,重新支好鼓,又唱。大刘又推,这么推攘了几下,才发现王瞎子是个不好惹的主,再懒得理他。

陆续来了几个买肉的,听王瞎子一唱,马上警觉起来。有的翻肉验看肉质,有的拿过卖肉的秤反复检查,有的连大刘找的零钱,也要在亮光下照照怕有假……有几个顾客狐疑地瞧瞧卖肉的,干脆不买肉了。蹲到王瞎子面前听鼓,不一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眼看临近中午,大刘肉案上的半块猪还只卖了小半拉。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五花肉都十五块了,还嫌贵。猪肉在风吹日晒下开始变色,苍蝇乱飞。而王瞎子的鼓越敲越有劲,越唱越精神。

大刘操起一把剁骨刀,挤人堆里将刀往鼓上一拍。

“你滚不滚?影响我生意,信不信我下你一只膀子当猪蹄子卖?”

王瞎子用鼓棒冷冷地拨开大刘的刀,现编词儿唱。

瞎子吃的亡人饭,常在地府走。

恶鬼都不怕,无赖算老几?

……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大刘脸上挂不住,还真不敢砍人。他的江湖经验是这样的,几句狠话加他吓人的烂鱼眼,对手怂一半,如果再亮刀,面前几乎就没人了。嘴里喊打喊杀,真打的不多,真杀没有,不然他现在不在这里卖肉,而是在号子里喝风。

“好,你有种。你现在仗着人多是吧,过会人走光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大刘嚷嚷道。鸭子死了嘴巴硬,自己给自己撑门面。

如此这般僵持到中午,大刘先认怂了。他气哼哼收起肉案,用一辆三轮车拖着没卖完的肉,先撤了。

大刘一走,王瞎子也撑不住,趴鼓边吐白沫儿……

第二天一早,大刘没到,集市里的鼓先响了。昨天王瞎子还唱得差点虚脱,清晨站在鼓架前又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槐树。

大刘拖着肉一到,瞧见王瞎子像瞧见鬼,两腿发软。

这天两人相安无事。王瞎子敲他的鼓儿,大刘卖自己的肉。这天集市空前的人多,連过路的闲车也停靠在了这里,可惜都不是买东西的,都是来瞧热闹听鼓的。王瞎子那边热闹得像耍猴把戏,大刘这边悠闲地坐肉案前打瞌睡……

一个执着得鬼神让路,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天,大刘一整天只卖出去三斤半肉。

晚上,大刘一打听,王瞎子已经住在附近一家路边店了,驻军似的,准备打持久战。

大刘顶不住,派使讲和。

出使的是大刘的一个堂姐,拎着几斤水果和一条好烟,寻到了王瞎子住宿的路边店。见面就喊王瞎子亲哥,大家都喝一河的水,人不亲水亲,兄弟间误会闹得有点大。

王瞎子瞧着大刘头发花白的堂姐,显然比自己年长,还将自己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哥,没说事,心就软了半边。

“哥,这事不管谁对谁错,我听您的!”堂姐拉着王瞎子的手说。

王瞎子寻思了一下,说话就有点打结巴。“这事呢……这事也好……好解决。钱是小事,得认个……认个错!”

“行。”堂姐一拍大腿。“不瞒哥说,我以前也是说别人话的人,在村里搞过几年妇女主任。我那弟呢……有点那个,说过好多回了,都没好言语对他。哥你这事吧,我也打听得清楚了……大槐树都在说这事。这样,您写个数,我明天送过来。”

堂姐的出现,王瞎子和大刘的恩怨出现了戏剧性变化。

王瞎子被请到了大槐树村委会,接待他的,是大槐树村主任王主任,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算起来祖上跟王瞎子的祖上是一个祠堂,后来王姓在这块地兴旺,人丁分到了十里八乡。

大刘也到了,没了前两天的嚣张,满脸横肉笑起来还有点憨厚。

退了九百块钱,大刘还写了检讨。王瞎子将检讨凑眼前细瞧了一下,字像鸡爪扒拉的,也没写通几句话,有态度就成。

第二天王瞎子回黄岭坡,前脚到屋,后脚村里的黄主任就到了,说来瞧瞧他是不是安全到家了。大槐树那边有电话,委托黄岭坡的村干部,一定得到家瞧瞧,瞧过了回个电话。黄主任搁下电话,就跑过来了。

两边的村干部都怕出事儿。

话说王瞎子走到家门口那条山道上的时候,老远瞧见婆娘在门口的菜地里忙乎。便亮开嗓门直嚷嚷:“我回了。”那口气像走了趟亲戚回来,不,更像个出征凯旋的战士。其实婆娘大老远就瞧见老伴了,惊喜之余又有几分怨恨,便懒得搭理,像没听见没瞧见一样,忙自己的。

自从放老伴出去,婆娘在家就开始后悔,整天担心得吃不香睡不好。一把年纪的人,眼神又不好,山高水长,不小心掉在哪道沟落在哪道坎咋办。出门讨公道,几句话不对头,碰上二混子咋办?还有,出门时塞给他二千块钱应急,会不会丢了。一路在哪吃在哪睡,会不会饿肚子……

一天几个电话,老伴有时接有时不接,那老手机在山区信号也不大好,说个话也说不清楚。

王瞎子在菜地旁一蹲,又乐滋滋来了一句。“婆婆子,我回了。”

“死在外面才好!”婆娘说。

王瞎子“嘻嘻”一笑,便开始滔滔不絕说自己讨公道的事。自我陶醉说到一半,错眼间菜地没人了。

晚上,王瞎子吃饱喝足洗干净,困了。婆娘清理他的脏衣服时,摸口袋,摸到一个纸包,包着九百多块钱。那纸上有字儿,像鸡爪扒拉的,是一份“认错书”。再看一眼睡得正香的老伴,出门好几天,人瘦了一圈,就为了这包东西。

再摸,口袋只剩一些零票子,自己出门时用手帕包着塞给他的二千块钱没了。便推醒老伴,问钱哪去了。

“花了。”王瞎子咕噜说。

问咋花的,交个账。回答婆娘的是呼噜。

咋花的?王瞎子一路吃喝用度,给多不给少。没人要他钱,但他认个理,不欠人人情,不让好心人吃亏,在谁家吃了饭困了觉都必给钱。那个自愿者林老板用车送他几天,分手时给人家一千块钱。林老板死活不要,王瞎子差点跟人翻脸……人活一口气,包括骨气。

婆娘不明情况,在床前数落了王瞎子半夜。被猪贩子讹了九百多块钱,钱是讨回了,却扔出去二千,这是一笔什么账啊?

王瞎子刚开始还迷迷糊糊听进几句,后来睡沉了,婆娘的数落成了催眠曲。

第二天早上醒来,王瞎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新的一天开始了,他感觉格外舒坦。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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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2个 “号贩子”
弦高: 牛贩子也能保家卫国
医院“人脸识别”号贩子
鱼塘儿
串坟的老人
“号贩子”怎么“打”
宝旦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