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彝语颜色词与方位的对应关系

李蒙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彝语颜色词内涵丰富，有关彝族文化中的色彩体系众说纷纭，有三色文化[1]和五色文化[2]等说法。大量的彝族典籍中反映了彝语颜色词和方位词的对应，体现了彝族独特的文化内涵。

一、彝语颜色词的构成

据《彝汉大词典》[3]，彝语没有“颜色”这一总称性概念，只有“颜色”的分类。词典中与颜色相关的词有570余个，有：白、黑、红、深红、枣红以及大量包含颜色语素的词等。

根据词汇的意义，可将彝语颜色词分为四类：单色颜色词、混合色颜色词、生动式颜色词和特指动物的颜色词。其中，单色颜色词和特指动物的颜色词主要是单纯词，混合色颜色词和生动式颜色词主要是合成词，主要有复合式、附加式和重叠式三种构词方式。

（一）单色颜色词

单色颜色词主要指单音节的单纯词：ne³³黑、phju³³白、ȵi³³红。彝语北部方言的单色颜色词由前缀a³³/a44加单音节形容词词性语素构成，如下：

表1 单色颜色词

（二）混合色颜色词

混合色颜色词主要是合成词，包括复合式和附加式。构成方式主要有两种：

表2 形容词加颜色词

表3 两种不同的颜色词

两种不同的颜色词复合形成第三种颜色词，其中前一个是辅助颜色，后一个是主要颜色，如灰白、藏青、灰红、灰黑等。这两种类型都构成偏正式结构颜色词。

（三）生动式颜色词

生动式颜色词由表颜色的形容词语素和附加成分组成，主要有AA、AAAA、ABB、ABBB、ABAC等形式，重叠是其最主要的实现手段。彝语生动式颜色词十分丰富，主要有以下3种形式的重叠：

1.单音节颜色词重叠类

单音节颜色词重叠有AA式、AAAA式和ABB式，如下：

表4 单音节颜色词

2.双音节颜色词重叠类

双音节颜色词重叠包括完全重叠的ABAB式以及不完全重叠的ABB式、ABAC式、ABBCC式等。

（1）ABB式

ABB式由双音节词AB重叠后一个音节构成，其中一个语素是表颜色意义的实语素，另一个语素无词汇意义，表颜色的形容词性语素既可以位于词首，也可以位于词尾。

表5 ABB式双音节颜色词

（2）ABAB和ABBB式

表6 ABAB和ABBB式颜色词

ABAB表示物体间断地闪动，而ABBB表示物体持续地移动。

（3）ABAC式

表7 ABAC式颜色词

（4）ABBCC式

表8 ABBCC式颜色词

3.其他重叠形式类

有的颜色词本身是多音节，其重叠形式是在多音节的基础上进行重叠。如：彝语南部方言中，基式是ABC形式的颜色词，可以构成AABB重叠式。一般可以构成BCC式的形容词，都可以构成AABB式重叠。如下：

表9 AABB重叠式颜色词

（四）特指动物的颜色词

彝语颜色词中特指动物的颜色词是彝语颜色词系统的一大特点。其构成可以分为特指动物色颜色词和特指动物体色颜色词。如：

表10 描写动物的颜色词

二、彝语颜色词和方位词的对应

彝语颜色词在很多彝族典籍中都有出现，特别是当颜色词和方位词同时出现时，它们之间的对应现象值得我们注意。笔者在不同的文献中搜集了关于颜色词和方位词对应的相关描述，以此考察两者的对应关系。

《彝族源流》是一部以谱牒为脉络的彝文古籍。内容涉及天地形成、自然变化等现象。在天地形成过程中有这样的描述：“先从东方牵，牵白色的门，织白色的门，哎君穿白衣，白衣坐主位，穿的白花花，带的白皑皑……宇宙的西方，牵黄色的门，织黄色的门……宇宙的南方，牵红色的门，织红色的门……宇宙的北方，牵黑色的门，织黑色的门……”[4]225-259

关于方位和五行之间的对应，彝族先民这样认识：“东方木为青，春由东方管，东风吹来后，凡物有生机；南方火为赤，夏由南方管，南风吹来后，凡物绿油油；西方金为白，秋由西方管，西风吹来后，凡物皆萧瑟；北方水为黑，冬由北方管，北风吹来后，一片枯焦焦。宇宙的四方，风雨的运行，这样就开始了。”[4]225-259

图1 对应一

图2 对应二

《西南彝志》是一部彝族先民论述宇宙、人类起源的彝文典籍。文中将宇宙分为12个方位，颜色和方位对应的描述有：宇宙第一方，东方是甲方①……宇宙第二方，西方为庚方，宇宙第三方，南方为赤方，宇宙第四方，北方为黑方……[5]其颜色和方位的对应情况同上文的“对应二”。

《宇宙人文论》是彝族的一部重要的哲学著作。彝族先民认为清浊二气不断运行产生宇宙的四方，进而演变成八方。书中提到了四方和颜色、五行的对应：北方对应黑、水，南方对应红、火，西方对应白、金，东方对应青、木。[6]其颜色和方位的对应情况同上文的“对应二”。

增订《爨文丛刻》是对彝族的历史文化具有重要价值的巨著，内容十分丰富。书中在描写天地形成时，有这样的叙述：它（地）形成以后，青龙甲乙木……青帝居东方，春花艳而红……赤帝居南方……白帝居西方，禾粒金晃晃……黑帝居北方……黄龙中央土，黄帝未分管。[7]方位与颜色的对应关系为：

图3 对应三

《滇彝古史》是一部流传在滇东南彝区的彝文古籍，以叙事的形式还原了彝族先民部落在云南滇池地区生活和发展的历史场景。书中“地理山川”一节中写道：“病神阿尔妣，瘟神尔阿拍，拿四把铜锁，锁住四天门。东方青龙门，青帝祖赛颇；北方七星门，黑帝格赛颇；西方日落门，白帝添赛颇；南方南箕门，赤帝番赛颇，这四位天君，影魂传四路……”[8]其颜色和方位的对应情况同上文的“对应二”。

《土鲁窦吉》是一部流传在黔西北的彝文天文历法专著。书中有大量颜色和方位对应的描述，大都与五行相关，比如：

“金木水火土，五行样样生……五行的木，东方它来主，东方由它管；

五行的金，西方它来主，西方由它管；五行的火，南方它来主，南方由它管；

五行的水，北方它来主，北方由它管；五行的土，中央它来主，地界由它定……

甲乙木行青，木行管东方，寅和卯相合，管七十二日。

春风吹过后，林木萌芽青，春花正开放。

丙丁火行赤，火行管南方，巳和午相合，管七十二日。

林木青幽幽，禾花谢果结。庚辛金行白，金行管西方，申和酉相合，管七十二日。

果成熟就落，禾熟粒饱满。壬癸水行黑，水行管北方，亥和子相合，管七十二日。

平原和坳地，霜降气候冷；

高原和矮坝，飞白雪就寒；

林木遭霜害，落叶归根了。

中央土行黄，土行管中央，就是中央主，辰戌丑未合，管七十二日，是四方供给，就是这样的。”[9]31-33，128-131其颜色和方位的对应情况同上文的“对应三”。

《阿细先基·弥勒彝族口碑文献》是流传在弥勒县西山一带的彝文文献，是彝族支系阿细人的创世史诗。书中在描写雷雨形成时写道：“四方一看啊，东边有红云，南边有白云，西边有黄云，北边有黑云……”[10]137。

描写补地的场景写道：“向天一望啊，东边有红云，西边有白云，南边有黑云，北边有黄云……红云遮东方，白云遮北方，黄云遮西方，黑云遮南方”[10]144。

在描写种庄稼时写道：“黄蜂大儿子，黄蜂大姑娘，飞到东边去，东边有红树，红树生红枝，红枝长红叶，红叶开红花，这对黄蜜蜂，红树上做活；黄蜂二儿子，黄蜂二姑娘，飞到西边去，西边有灰树，灰树生灰枝……；黄蜂三儿子，黄蜂三姑娘，飞到南边去，南边有白树，白树生白枝……”。[10]221-225

图4 对应四

图5 对应五

图6 对应六

《阿哲毕摩经选译》是彝族阿哲支系的毕摩在各种祭祀场合吟诵的经文，书中涉及阿哲先民的天文历法、迁徙历史以及宗教哲学等内容。其中“遮棺经”中写道：“遮棺布四方，一遮东方绿帝门，二遮南方赤帝门，三遮西方白帝门，四遮北方黑帝门。”[11]10其颜色和方位的对应情况同上文的“对应二”。

《查姆》主要流传于哀牢山区的双柏县，是描述彝族万物起源的创世史诗。诗中写道：“水王罗塔纪，打开四海门，放出四海水。龙王罗阿玛，四方行风雨。东方放绿龙，南方放红龙，西方放白龙，北方放黑龙。四方刮风，四方播雨。”[12]其颜色和方位的对应情况同上文的“对应二”。

《祭龙经》是广泛流传于滇南的毕摩念诵经文，内容涉及雷电雨雾、山水鬼神等。文中“请楠神经②”中描写了五个方位的五个楠神，东方是绿楠神，善良的楠神绿马配绿鞍，西方是黑楠神，南方红楠神，北方白楠神，中央黄楠神。[13]

图7 对应七

《尼苏夺节》是一部在云南南部彝区广为流传的古文献。文中写道天上的五位天神：“一个管东方，封任红天官；一个管南方，封任白天官；一个管西方，封任黑天官；一个管北方，封任绿天官；一个管中间，任天上总管，天与地三层，全部归他管。”[14]其中，颜色和方位的对应为：

图8 对应八

贵州毕节地区流传的《物始纪略》中，讲到第四次开天辟地的时候，选派了四君镇守四天门。其中北方是云鹤门；南方是青锦门，掌握着红锁；东方是日出门，掌握着黑锁；西方是月落门，掌握着白锁。[15]

图9 对应九

四川凉山彝族颜色和方位对应中，将四个方位进一步划分为八个方位，对应五到六种颜色，一种对应有彝文记载，另一种对应来自一位彝族毕摩的手绘。在吉尔体日、吉尔拉格译注的《恭请护法神鹰经》中有这样的描述：“神毕呼唤东方三域神，东方三域父辈神魂起。东方白神骑白马，身着白色衣……西方黄神骑黄马，身着黄色衣……神毕呼唤东北西南神，东北西南灰神骑灰马，灰神着灰衣……神毕呼唤东南西北神，东南西北黑神骑黑马，黑神着黑衣……神毕呼唤北方三域神，北方兄姐神魂起。北方亡姐青发如黑浪，发辫粗又黑……神毕呼唤南方三域神，南方弟妹神魂起。南方亡妹发夹白生生……”[16]其方位与色彩的对应关系为：

图10 对应十

图11 对应十一

上述颜色和方位的对应中，大多是颜色对应四方体系，下表列出了颜色和四方对应的状况，数字8代表“白”对应“西方”共出现了8次。

表11 颜色和四方对应的状况

从上表我们可以看出：青/绿往往对应方位的东方，白往往对应西方，红往往对应南方，黑往往对应北方；部分红对应东方，白对应南方；灰对应西方以及黄对应西方、北方出现频率较小；而黑色与四个方位均有对应，剩下的五个颜色除灰以外均与两种方位对应。

增订《爨文丛刻》、《土鲁窦吉》和《祭龙经》三部典籍中颜色和五个方位对应。如下：

表12 典籍中颜色和五个方位对应

从上表可以看出，相较于四方体系，五方体系中多了“中”这一方位，而颜色中少了“灰”，形成了五方和五色的对应体系。红全部对应南方，青/绿则全部对应东方，这与四方体系的对应一致，此处黄全部对应中央，与四方体系有所差异。五方体系中，有两组黑、白分别对应方位的北方和西方，一组对应方位的西方和北方，两者刚好相反。

结合四方体系，我们发现黑对应西方均出现在滇南彝区的典籍中，这或许与滇南地区彝族支系的特有认知有关。

从现有典籍中，我们发现大多彝族支系将天地分为四方、五方或八方、十二方。在与颜色对应时，往往只有四方体系和五方体系与颜色对应，只有凉山彝族较为特殊。凉山彝族将四方进一步划分为八方，且八方均有对应的颜色。《祛鬼袚妖经》中八个方位对应六种颜色，而毕摩绘制的方位图中八个方位对应五种颜色。两份材料的共同点为：黑色对应西北和东南，灰色对应东北和西南，黄色对应西方，白和红的对应不同。

我们总结了彝语不同颜色可以和哪些方位构成对应关系，得出如下表格（对号表示存在该颜色和该方位的对应）：

表13 彝语不同颜色和方位构成对应关系

在四方或五方体系中，黑和白可以对应东、西、南、北任一方位，红只能对应东方和南方，黄只能对应西方和北方，而青/绿只能对应东方和北方，灰对应四方中的西方。在八方体系中，黑可以对应东南和西北，灰可以对应东北和西南。

黑、白可以和四方中的任一方位对应，而其他颜色只能与一到两个方位对应，对应的广泛性说明彝族先民赋予了黑、白更多的象征意义，能产性也高于其他颜色词。我们知道，颜色词的产生次序具有普遍性，黑和白的产生次序总是早于其他颜色词，能产性也往往高于其他颜色词。黑、白被彝族先民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义，正好也印证了彝语颜色词产生的次序。

三、彝族颜色和方位认知的理据性

彝族经典文献中，颜色和方位的对应体现了彝族独特的民族文化心理。这和彝族先民对万物进化的认知有关，我们从以下几方面分析颜色和方位认知的理据性。

（一）朴素的自然观

在彝族的各个支系中方位词“东”普遍用“me31tɕe31太阳du33tɑ55出来”表示，日出则阳光普照大地，万物复苏，象征生机勃勃的景象。由日出的景象推及颜色的认知，很容易联想到与太阳有关的红色以及与植物相关的绿色。“南”对应最多的是“红”，如果从人类对自然认识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分析，太阳正午位于南方，最红火和热烈，彝族先民对“红”的认知和太阳的方位及形态有关。由此我们看到彝族先民如何将颜色与方位系统建立联系，他们对颜色这一抽象概念的认知总是和自然界的日月星辰紧密联系。“黑”、“白”和方位的对应可以从彝族典籍中找到理据性。

据《彝族源流》：西方金为白，秋由西方管，西风吹来后，凡物皆萧瑟；北方水为黑，冬由北方管，北风吹来后，一片枯焦焦。“白”和“黑”对应“西”和“北”，西方对应秋季，西风偏多，彝族常年居住高山，由萧瑟的秋季联想到“白色”，而冬季万物枯槁，树木呈暗灰色，彝族先民将之与“黑色”相联系。因此，青/绿对应东方，白对应西方，红对应南方，黑对应北方，体现了彝族先民朴素的自然观。

（二）有序的空间观

中国古代的空间观受中国古代元气论的影响，把空间看成是气和运动的存在形式。[17]关于天、地的演化和发展形式，彝族先民也认为天地是清气上升和浊气下沉，两者不断运动发展出来的，且世间万物的产生都是有序的。

《土鲁窦吉》论五行一节中描述：“先定的五行，青赤黑白黄，后定的五行，金木水火土。东南西北中，五行有辨别。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中央黄，东方木行青，南方火行赤，西方金行白，北方水行黑，中央土行黄，就是这样的。”之后文中又提到五行和人的脏器的对应，人体也是有序循环的一个整体，文中认为“人生始于肾，肾属水而黑，壬和癸为主，有水就生木。肝属木而青，甲和乙为主，有木就生火，心属火而红，丙和丁为主，有火就生土。脾属土而黄，戌和巳为主，有土就生金。肺属金而白，庚和辛为主，有金就生水。”[9]135-136，239-242这些都体现了彝族先民有序的空间观。

（三）对称的平衡观

《彝族天演论》认为，清、浊二气是万物产生的基础，红、青/绿两色是基色。

《西南彝志》中也有“天地形成时景况”的描写：上古哎未产生哺未出现时，先有上升的清气和下降浊气，轻轻的清气急剧上升，沉沉的浊气徐徐往下降……一片青色、一团红色，形成天宫，形成地面，白面成苍天，黑面成大地，高高的苍天，宽广的大地。并且逐渐形成了彝族空间认知中的“天白地黑”、“天父地母”的观念。

彝族英雄史诗《铜鼓王》：“天体称作父，地体称作母，天父称作阳，地母称作阴。”[18]

从上面的记载可知，清、浊二气形成对立的天、地，天、地以黑、白二色加以区分，清、浊二气以红、青/绿两色着色。因此，清、浊二气，黑、白以及红、青/绿和天、地的两两对称恰恰体现了彝族先民对称的平衡以及阴阳和谐的观念。

不仅如此，彝文古籍中方位、颜色、季节、阴阳、五行、八卦和星宿之间往往存在着普遍的对应关系。如此种种，都可以体现出彝族先民对颜色的认知，体现出彝族独特的色彩文化和空间方位观。

特别说明：

1.文中涉及《彝汉大词典》的数据均为本人统计所得，可能存在疏漏，570多个包括该词典中带有颜色语素的所有词。

2.生动式颜色词指颜色词的一般形式加上某些成分，从而使其意义表达生动化，也叫颜色词的生动形式。戴庆厦、胡素华（1993）称这类颜色词为加强色彩词，曲木铁西（1997）称这类颜色词为程度色彩词。李永燧在哈尼语研究中称此类形容词叫形容词的生动形式，本文综合诸家说法，称此类颜色词为生动式颜色词。生动式颜色词，既表示色彩的加强和程度的变化，还可表示程度减弱等意义。

3.本文所列北部方言的语料引自何耀军主编的《彝汉大词典》，其他5个方言的语料如未专门说明，均为笔者调查搜集所得。

4.此处的单音节颜色词重叠包括表示颜色的单音节语素重叠，北部方言的a33n.i33类颜色词重叠时一般将a33去掉，故放在一起考虑。

注释：

①根据下文的叙述可知甲方和庚方分别对应黑和白。

②原书注：楠：音译，系天上善神的统称，彝族认为楠神都会下来凡尘护佑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