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英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610065)
旅游社会文化影响是旅游研究的永恒话题。自20世纪60年代起到现在,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已发展成为旅游研究的一个庞大分支,涉及多个学科和研究主题。尽管梳理该研究分支工作繁杂,但是国内外学者还是做了很多尝试。总的来说,国外学界专门针对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综述较少[1-2],且大多包含在对旅游社会学、旅游人类学等的学科性梳理中[3-7]。当然也有少量研究特别关注到旅游的社会文化影响[8]。国内学者对国外研究的综述不少[9-14],但很少从研究内容、理论诉求、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地域分布、研究者学科分布这些方面总结阶段性发展特点。本文从这些被学者忽略的角度出发,梳理过去六十年间西方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发展历程,希望能更清晰、全面地认识、掌握该研究分支,同时为国内学者提供一个该研究分支入门的外文参考书目。当然,国内学界过去三十年也出现了大量有价值的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成果[15-17]。
关于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定义,国外研究者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些综述在没有明确定义的前提下,直接将社会影响和文化影响区分开,罗列各方面的影响。联合国环境规划署(UNEP)将其定义为当地社区与旅游者直接和间接关系以及与旅游业互动所产生的影响,包括对价值系统、行为、地方认同、社区结构、家庭关系、集体传统生活方式、仪式和价值观等的改变。国外研究大致集中在这个范畴。这个定义与国内学者的总结类似,刘赵平认为旅游对目的地的社会文化影响是指旅游活动对目的地社会的价值观和意义体系(如语言、服饰、民间艺术、宗教等)以及社会生活质量(如家庭结构、性别角色、社会结构等)所产生的影响[18]。这些影响都会随着旅游形式的不同,在多样性和复杂性上产生改变,因此需要增强旅游影响评价的广度、深度及精度[2]。如小众先锋游客深入旅游地居民社区生活,必然与追求休闲游憩体验的大众游客产生不同的影响。尼泊尔登山旅游必定不同于夏威夷休闲度假旅游;即便同属大众观光游,九寨沟自然观光游的影响也必定不同于北京人文观光游。
现代旅游研究始于19世纪的欧洲,随后在北美得到发展。而旅游的社会文化影响则从20世纪60年代起进入研究者视野。
不少学者对国外旅游研究历程做了分期,其中普遍被接受的是Jafari提出的四种旅游研究导向(或“平台”,platfor m),包括拥护平台(Advocacy Platfor m)、劝诫平台(Cautionary Platfor m)、适应平台(Adaptancy Platf or m)、以知识为基础的平台(Knowledge Based Platfor m)[19]。它们分别代表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各个时期旅游研究者的主流观点。20世纪60年代前,拥护平台在欧洲大陆占据主流,旅游各利益相关方都大加鼓吹其经济效益。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从北美首先兴起了对拥护平台的讨伐,开始进入到劝诫平台,旅游的经济效益被认为言过其实,社会、文化及环境效应进入到研究者的视野。该时期是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重要成长期。20世纪80年代,研究者们开始寻找一些替代性旅游发展形式,以减少大众旅游产生的负面影响,适应平台开始兴盛。20世纪90年代初,学者们开始讲求对旅游的全面了解和科学认识,进入了以知识为基础的科学平台。虽然各个时期侧重不同,但这四种平台都在发出各自的声音。我国学者宗晓莲等根据研究方法的变迁总结出国外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三个主要时期,包括: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定性描述、片面评价阶段;20世纪80年代的细分、量化研究阶段;20世纪90年代后的跨学科、多方法相结合阶段[13]。Deery等提出旅游的社会影响四阶段论:定义和概念阶段,模型发展阶段,工具设计和发展阶段,工具检测与精炼阶段[8]。
本文以研究方法、内容和思潮为综合考量依据,提出过去六十年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大致划分为以下三个特点鲜明的阶段: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定性描述和对旅游业的批判为主,20 世纪80 年代到20 世纪90年代中期定量科学研究范式的流行、对旅游影响观点更包容,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表现出的研究学科、方法、主题的多元化和分散性。下文将结合各阶段代表性研究事件和成果做具体说明。需要指出的是,梳理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工作量大,由于篇幅限制,无法囊括所有相关研究,因此本文选取代表性文献进行综述。具体来说,首先以各时期重要的中英文研究综述为出发点,包括对整个旅游研究以及对旅游人类学、旅游社会学和旅游地理学等研究分支的综述,再以滚雪球方式阅读其中列出的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相关的重要文献。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初期在方法上偏向定性描述、在态度和内容上以对旅游业的批判为主。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兴起与旅游业发展背景紧密相关。20世纪60年代之前,旅游的积极效益被广泛宣扬,使早期涉足的国家和地区(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受益,旅游成为“发展”的代名词[12]。此时,经济影响在旅游学界占据主流,社会文化影响未受到重视。此外,社会文化影响难以像经济影响那样量化计算,这也造成20世纪60年代前该领域的沉寂。
进入20世纪60年代,一些落后国家和地区悄然发生的社会生活变化引起研究者关注,他们发现旅游也会产生社会经济上的高额成本[20]。1963年人类学者努涅斯发现一个墨西哥山村开展周末旅游后,当地居民在生活方式、社会关系等方面都发生了变化[21]。此后,大量学者开始关注旅游的文化影响。
研究内容上,该时期研究更多关注第三世界、欠发达国家受到的影响,将旅游描绘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导致传统文化的衰退,也给目的地社区带来多种社会问题,比如主-客间刻板印象、东道主的仇外情绪、文化/宗教/艺术的商品化、家庭结构改变、卖淫、犯罪、赌 博 等[22]。联 合 国 教 科 文 组 织(UNESCO)1975年发表的“旅游对社会文化价值观影响”调查报告阐述道:除了大众熟知的经济效益之外,旅游在欠发达国家日益显现的负面影响正在挑战人们一直坚信的“旅游对国家社会经济发展有极大促进作用”的认知[23]。研究者嗟叹于纯净旅游地和独特文化的消失。当然,也有少数学者不赞同全盘否定的态度,认为旅游对于那些前工业社会仍然有利。Cohen在观察泰国高地的村庄后认为旅游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不会成为影响山地部落地区毁灭性的力量[24]。
总的来说,该时期人们对旅游发展的批评和质疑声浪逐渐走高。学者们针对现实中看到的负面影响展开了一系列研究和反思。旅游的社会文化影响也成为学术界关心的热门话题,许多经典之作都在该时期诞生,包括Geor ge Young著的《旅游:福音或灾难》(tourism:Blessing or blight?)[25],Valene Smith编的《主人与客人:旅游人类学》tourism)[22],Dennison Nash 的《作 为 一 种(Hosts and Guests:The Anthropology of殖民主义的旅游》(tourism as a form of imperialism)[26],de Kadt的《旅游:通往发展的ment?)[27],Louis Tur ner和John Ash的《黄护 照?》(tourism:Passport to Develop-金人群》(The golden hor des)[28],学者们从各自学科出发对旅游社会文化影响进行反思[29-30,24]。该时期关注的问题范围广泛,许多研究成果成为开先河之作,启发和指引了后来的研究。此时提出的问题包括:旅游本质[31],社会变迁的机理与形态[32],旅游对接待地社会影响的理论和评价模型[25,33],与道德相关的卖淫、犯罪、赌博等问题[34-36],旅游与朝圣、宗教[37-38],旅游与帝国主义[26],旅游示范效应[39]。本阶段相继有三份产生很大影响力的旅游期刊面世,标志着旅游研究开始兴盛,并得到广泛关注。三份期刊为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ATR,1973年创刊),Journal of Travel Research(JTR,1962年创刊),tourism Management(T M,1980年创刊),特别是ATR 主要发表旅游相关的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和地理学的概念性研究(conceptual research),它为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提供了主要发声平台,反映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前沿话题。
在理论上,本阶段是一个相对的理论丰产期,许多重要的基础性理论和概念都在此时提出。一些学者试图解释旅游的本质。Turner提出旅行就像朝圣,是人生重要的通过仪式。沿袭这个思想,Graburn 提出旅游是现代社会的神圣旅程,以及寻求真实性的过程[4]。Mac Cannell用真实性理论阐释现代旅游的本质特点之一——寻求他们现代社会生活中少有的真实性,然而旅游者看到的可能只是当地人展现的“舞台真实”(staged authenticity)[29,31]。“我者”(the Self)和“他者”(the Other)的理论进一步提供了理解主客关系的新视角,后期Urry于1990年提出的旅游者凝视(tourist gaze)又是对此的进一步丰富,但两个理论都因为对旅游者和当地人进行二元分立而受到批判。早期研究还会借用人类学的理论比如“文化涵化”理论分析两种文化在旅游相遇的后果,此外,“新殖民主义”也被用来解释西方社会通过旅游对传统殖民地的剥削利用[26]。Butler的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论[40]成为旅游地发展的经典解释模型。
在研究地域分布上,此时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主要关注第三世界国家和地区在跨国旅游影响下的各种社会文化变异,加勒比海地区、墨西哥、斐济、牙买加、巴哈马、巴巴多斯等地区得到较多关注[41]。跨国旅游是该时期研究主要关注的旅游形式,跨国旅游者通常来自旅游市场较为成熟的发达工业化国家,如北美及欧洲的德、法、意、瑞士等国,他们与旅游地居民有着截然不同的社会文化特质,常引起主客间的文化冲突。同时,旅游影响研究者也大都来自这些发达国家,这引起一些西方学者对西方“我族中心主义”(ethnocentris m)的忧虑,担心它会在一定程度上左右对第三世界国家和地区旅游影响问题的探讨[3]。
在研究者学科分布上,人类学者是此时的研究主力,重要的论著多数出自他们之手。早在1964 年,美国中部人类学会(Central States Ant hropological Society)就在美国密尔沃基(Mil waukee)专门组织了一次针对旅游的研讨会。1974年,在墨西哥城召开的美国人类学年会后,《主人与客人》(Hosts and Guests)[22]应运出版,这本书标志着旅游现象用人类学方法解析的可行性和重要性,催生了旅游人类学的产生和发展。本书的出版激起了更多人类学家对旅游研究的兴趣,其中的知名学者包括Jafar Jafari,Emanuel de Kadt,Nelson H.H.Grabur n,Dennison Nash等。1979 年,Jafari对1970-1978 年间发表的旅游相关的社会科学文献做了统计,其中绝大多数研究都来自人类学者[42]。1980年,ATR 甚至做了一期名为“旅游与发展:人类学视角”(tourism and Development: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的人类学特刊。与此同时,也有一些社会学家开始涉足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并取得一定成果[43,25,28,31],但总体参与的规模较小。旅游研究在社会学的地位还未确立,社会学家仍不确定与“取乐”有关的事物是否值得认真研究[44]。地理学者以其对田野的关注,成为早期旅游影响研究的先锋,比如旅游人类学开创者之一的Valene Smith之前就是地理学者。此外,Lisle Mitchell和Douglas Pearce也是此时期地理学家涉足旅游研究的代表,但旅游研究在地理学领域尚未得到足够尊重[45]。在1970年代后期,社会学、地理学和人类学成为整个旅游研究学界最重要的研究力量[6]。各学科大量优秀研究成果相继发表,一些学者开始呼吁旅游研究应破除学科界限,加强交叉[24]。
在研究方法上,尽管定量方法在整个旅游研究中占据主导,但此时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以定性描述为主,且偏向于大而全的描述,比如Jafari早期的文章中,对旅游社会经济影响(特别是负面的)作了综合、全面评估,警示那些急于通过旅游发展经济的发展中国家,他批判旅游这种新殖民主义形式,带来所谓友谊及和平的片面幻想以及文化商品化,强调旅游增强了当地人对旅游者的憎恶情绪、文化解构(cultural disintegration)、文化迟滞(cultural lag)和社会疏离(social distance)[20]。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编写的旅游社会文化影响报告也从社会文化各个层面描述了旅游带来的影响[23]。从ATR 在其创刊初期发表的文章也可以看出,其中大多数是对于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描述性研究,且案例研究为数众多。绝大多数研究更具综合性,包括社会文化影响的各个方面,如社会结构、价值观、主客交往、文化表征等,但对各种影响的描述点到即止,缺乏深度探讨[46-48]。Nash从人类学角度总结,旅游的人类学研究还处于前科学阶段,尚缺乏科学性和系统性[3]。
20世纪80 年代,整个旅游研究界开始偏向于从管理、经济和社会经济角度研究旅游问题[6]。受此影响,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也以定量的科学实证范式为主流,研究态度和内容上更加包容,不只是片面的批判,开始关注旅游的建设性面向。
在研究内容上,相对上一个阶段,本阶段研究者们对旅游影响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他们认为旅游现象原本就是多面、复杂的,研究态度变得包容和折中。一些学者认为旅游的负面影响被普遍放大,他们放弃全盘否定和批判的态度,开始更加客观、中立地看待旅游的社会文化影响,各种极端正面或负面的观点逐渐消失。如1989 年《东道主与旅游者》[49]再版,其中很大一部分论文修改了原有的消极观点,比如Greenwood在重新评估旅游在巴斯克(Basque)的社会文化影响后,发现了许多积极、建设性的方面[50]。越来越多肯定旅游的声音发出,比如促进现代化与城市文明融合,增加政府服务功能,创造民主、包容的政治环境,增强国家和民族意识,促进国际和谐与理解[51-52]。与此同时,人们对旅游仍有一定质疑,希望探究其到底是福音抑或是灾难[53],学者们仍在关注传统的旅游负面影响,如传统消逝、物质主义兴起、犯罪率提升、社会矛盾激化、拥堵、环境恶化、对发达国家的依赖[49,54-57]。1982 年《文化的生存季刊》(Cultural Survival Quarterly)第3期特刊“旅游陷阱:谁被困住?”(The Tourist Trap:Who's Getting Caught?)探讨了旅游对地方文化生存的威胁。在实践中,学者和公共机构认为单向的批判无济于事,应将眼光转向新型旅游形式的发掘,实现自然、社会和社区价值的共赢和主客关系的融合[58]。
在方法论上,长期的描述性研究之后,增强旅游研究科学性的呼声日盛,学者们强调其科学性、数量性和实操性,引入大量的定量研究、统计分析。随之兴起的是20 世纪70年代末出现的一个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分支“旅游影响感知研究”,学者们倾向于以数量化方式衡量居民感知和态度,反映旅游社会文化影响[35,59-61]。此外,更多人强调将旅游所产生的影响同其他因素区分开,比如旅游相比现代化、工业化或城市化对目的地的影响可能很小[54,62]。还要判断怎样测量这些影响,是绝对还是相对、直接还是间接、定性还是定量的[63],不同旅游者类型、社区特点、主客交往以及文化中介可能产生怎样不同的影响。比如Haukeland 较早采用对比法研究社会文化影响,她发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三个国家的社区都感受到旅游的负面影响,从事传统职业的居民负面感知最强,且其负面态度与旅游发展水平直接相关[64]。另外,东道主居民可能在游客离开后又回归到自己的惯常生活中[29],主客间人际交流减少也会削弱二者的相互影响[65]。当然,也有一些学者依然循着人类学研究路径深入田野,试图还原“原真”事实。在方法论上北美学者和非北美英语国家学者(比如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存在明显区别,前者倾向于经验主义的实证研究,后者更多从批判和人文主义视角出发[66]。
在研究者学科分布方面,该时期的旅游研究初步实现了多学科、多视角、多方法的运用,有了除传统人类学和社会学外更多学科的进入。英国人类学界正式开始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及ATR1983年整卷旅游人类学论文的刊登表明旅游人类学的正统学科地位得到承认,人类学占据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主流。很多学者对“旅游人类学”做了学科性的梳理[3-4,67]。此外,社会学、地理学、心理学者也投入更多关注。Jafari等分析了1951-1987年间旅游相关的博士论文,欣喜地发现该时期旅游研究的地位得到承认并有很大提高,主要贡献来自经济学、人类学、地理学和游憩研究[68]。具体而言,地理学者以其空间、尺度方面的专长,在综合考量旅游的社会文化、环境、经济、管理方面的影响之后,提出社区导向的旅游发展途径[69]。旅游应被看作一种地方资源为当地福利和后代子孙服务。Butler关注到旅游地的社会、文化、经济及环境发展,提出著名的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论,将旅游地发展分为探查、参与、发展、巩固、停滞和衰落或复苏6 个阶段[40]。1982年,第一本也是至今影响最大的一本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综述性书籍“tourism,e-cono mic,physical and social impacts”(《旅游,经济,物质和社会影响》)由中国学者熟知的加拿大地理学者Geoffrey Wall与Alister Mathieson合作出版[2],该书还出版了中文版。社会学企图建立同“旅游人类学”类似的独立分支学科——“旅游社会学”,然而大多数社会学家依然认为时机尚未成熟[5,70],旅游社会学尚未形成统一认可的社会学分析视角,Cohen疾呼“社会学在旅游研究中处于危机”[51]。此外,心理学的研究内容和方法也应用到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中[71-72],特别是在旅游地居民对旅游感知和态度的测量方面[60-61,73]。虽然许多学科在该时期开始关注旅游社会文化影响,但与多学科、视角和方法的真正交叉尚有距离,各学科大多各自为政、缺少互动以及理论和方法上的相互借鉴[74]。
在理论贡献上,该时期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还缺乏一些全面性理论,缺乏一些测量非经济影响的方法论以及一个可以指导决策的强有力的经验基础。正因为其缺乏理论基础,才导致该领域研究裹足不前,停留在探查和描述阶段[75],Mat hieson等甚至认为“目前的理论只是一堆没有经过系统的经验论证的论断”[54]。理论、方法论上的突破和创新被认为是当前首要任务,学者们呼吁该领域研究不应仅止于描述层面,而应致力于从研究中认识和揭示旅游现象的本质和规律[76]。相较前一时期,此时理论和方法论产出不多,大多是在前一阶段理论框架下的深入研究。比如针对主客关系,学者们转变视角,强调旅游地居民的主体性和能动性,认为他们不是旅游影响的被动承受者,而是积极投入“旅游化过程”(touristification process)的利益相关者。比如真实性理论被挑战,学者否定原真性的存在,支持真实性的建构和再生产。社会科学界流行的一些新概念出现在旅游影响话题中,比如全球化、身份认同,认为身份认同、文化甚至社会都不再恒定,而是高度依赖背景、流动、动态、有机及混杂的。此外,更多专门性的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取代了综合性研究,比如关注到文化商品化、真实性、旅游与朝圣(宗教)、种族、性旅游等议题。
在研究地域分布上,该时期研究所指向的区域集中于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及农村地区。Ki m 总结出五个在ATR 最常出现的研究区域,它们依次是发展中/第三世界国家、欧洲、加勒比海地区、非洲及南极洲[77]。有意思的是,研究者反而主要来自那些旅游需求旺盛的西方发达国家和地区。美国、加拿大、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1973-1993年间对旅游研究贡献最大的国家[6]。然而,一些学者担心第三世界国家学者的缺位和西方学者主导的“我族中心主义”研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研究质量,希望更多非西方学者参与到旅游研究中[67]。
相较于前两个时期相对单一的发展线索,这个时期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呈现出高度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主要表现在研究学科、方法和主题的多元化,以及同时体现出系统性的缺乏和内容的分散。
在研究内容上,20 世纪后期后现代/后结构主义转向对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范式、理论和研究话题产生影响,呈现多元化、个性化和人本主义发展趋向。此时期旅游研究更加关注复杂的社会文化和环境主题,ATR 上相继刊登了关于符号学、艺术、朝圣、性别、遗产及敏感性环境等研究特辑[6]。研究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学者们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理论和研究主题,更多新议题出现并受到关注,人类学、社会学、地理学、心理学都在各自领域中获得硕果。学者们少了对事物的片面主观判断,增强了客观性和问题导向意识,不再单向、夸张地判断第三世界国家受到的正面或负面影响,而是更加客观地反映旅游影响的事实和本质,以及当地居民怎样以主动的姿态及特别的方式适应旅游业和全球经济。此时,还有一些学者基于对某些旅游社会文化影响和环境影响的考量,开始怀疑旅游作为一种地方发展和增长的方法的有效性[78]。许多研究开始关注节事旅游[79-80]、赌场旅游[81]、文化旅游[82]、医疗旅游[83]、创意旅游[84]等新型旅游形式对东道主社区社会文化的影响。旅游地居民的话语权、宗教信仰、社会信任及社区支持等新要素吸引学者注意[85]。鉴于大众旅游产生的众多负面影响,学者们提倡可替代性旅游(alternative tourism)、关注旅游地生活质量[86],实现旅游目的地社会、文化、环境和经济等各方面总体可持续发展,强调旅游与自然、社会和社区价值保持一致,使主客都得到正向、互惠的交往体验[58]。此外,旅游中的权力关系,以及旅游在地方、区域、国家和国际层面的权利、资源管理和社会公正的作用也得到关注[85],生态旅游被发现对地方社区赋权有重要作用。此外,学术界目前普遍认为旅游在形塑、创造和保持国家及族群认同上有重要作用。但时隔24年,Wall等在2006年再版的《旅游:变化、影响与机遇》(第一版为1982年出版的《旅游:经济、物质和社会影响》)中回顾旅游影响研究,对其总体现状仍不满意,他们认为现有研究支离破碎,缺乏洞见和宏观理念。许多早期确立该研究方向的推手已逐渐淡出舞台,现有研究细碎散乱,缺乏新的具有学科建设性的思想和理论,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稍显落寞。Franklin和Crang甚至认为21世纪之初旅游研究其实是短暂停滞的[86]。
在研究方法上,定量和定性方法都得到一定发展。定量方法主要运用在快速成长的旅游影响感知和态度研究中,以确定社会文化影响的内容和程度。旅游影响感知研究在具体方法和理论上都有突破,传统的感知分析主要运用统计学的变量分析法、回归分析和因子分析三种方法[52],该时期还引入社会交换理论[87]、认同理论[88]、聚类分析法[89]和结构方程式[90]等。通过对土耳其[91]、澳大利亚[92]、英国[93]、韩国[90]等地的实证研究,研究者不断修正居民对旅游影响感知的结构模型。同时,随着大数据的兴起,一些学者开始运用网络大数据分析旅游感知和主客互动,类似Python、Lexi mancer等的数据采集、分析(可视化)软件被更多应用。同时,民族志等人类学研究方法也得到进一步应用和发展,比如引入研究者在参与观察中的身体、感官信息以更精确地理解旅游者体验[94];比如结合各类社交媒体(如Facebook,Twitter,Flickr,Instagra m,Trip Advisor)进行的虚拟民族志、网络民族志方法,用来分析特殊的旅游群体,特别是青少年。然而,传统人类学民族志和社会学访谈方法的重要性和使用率随着新方法的兴起而相对削减,且迫于发文速度要求,旅游学界呈现一定程度的轻田野倾向。
在理论贡献上,社会学、人类学、文化学、管理学等学科理论有力地解释了旅游的社会文化影响现象。如表演理论用来研究旅游文化表演[94],利益相关者视角的文化表征研究[95],文化变迁和文化重构理论与民族文化发展研究[96],地方性与节日文化重构[97],核心-边缘理论对旅游乡村居住区类型转换的分析[98],社会破坏理论被用于旅游对社区犯罪的影响研究[99],生活质量(quality of life)概念用来定量解释居民对旅游影响的态度和感知。一些传统理论也有很多发展和延伸,如真实性理论被赋予多重内涵[100],包括客观真实性(objective authenticity)[101]、建构真实性(constr ucted authenticity)[102]和主观真实性(subjective authenticity)[103]等。这些真实性探讨也被挑战和否定,比如一些学者认为当代社会根本不存在原真性,后现代旅游者实际上已满足于“假象”(si mulacra)的体验[104]。另外,旅游凝视也有了更多解读,比如相互凝视(mutual gaze)和旅游者间凝视(intratourist gaze)[105]。随着全球化深入,社会科学领域在Urry提出流动性概念后开始了“流动性转向”(mobility turn),对地方、人和文化的传统、固定认知被打破,带来旅游影响学者对流动性、地方营造、旅游想象和身份认同等议题的关注。行动者网络理论(ANT,actor-net work theory)也得到更多应用和关注。
在研究者学科分布上,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呼吁融入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分析各种特殊的或特定国家、地区的旅游现象[106],学科多样化趋势显著,许多研究者在为旅游成为一个独立学科而努力。人类学家依旧成果丰硕。Cohen和Graburn推出人类学编著集[107-108],Nash出版《旅游研究:人类学和社会学开端》(The Study of tourism:Anthropological and Sociological Beginnings)[7],Br uner编著《旅游的文化:旅行的民族志》(Culture on Tour:Ethnographies of Travel)[94],这些都标志着旅游人类学第一个重要阶段成功完结。期刊“实践人类学”(Practicing Anthropology)2012 年 第34 期 第3 版发表了旅游人类学特辑,标志着旅游人类学不仅在旅游研究中占据重要地位,在人类学学科树中也得到其作为子学科的认可。地理学者们对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关注有少量增加。在1998-2007年这段时期前25个引用率最高的旅游研究者中,有7位取得过地理学学位(按照排名先后分别是:Michael Hall,Allan Willia ms,Stephen Page,Nigel Morgan,Bob Mc Kercher,Gareth Shaw,Dallen Ti mot hy)[109],而这7 位的研究兴趣较少放在旅游社会文化影响方面。地理学者试图更多挖掘地理学理论和视角怎样用在旅游和休闲研究中[110]。但随着全球化深入和后结构主义兴起,近期地理学者更多关注地方、流动性、全球等概念,探讨旅游地形象、过程、权力、表演和意义等的生产和营销[98]。旅游社会学正在从传统的真实性和旅游凝视理论逐渐转向三个新的理论方向[111],即流动范式(Mobilities Paradig m)、表演理论(perfor mativity approach)和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 Net wor k Theory)。旅游管理学方向有越来越多研究者用定量方法关注当地居民对旅游的支持[88]。虽然不同学科各自都有发展,但多学科交叉与联系的呼声仍然很高[112]。研究者发现各自学科都存在跨学科交流的不足[113],比如注重学科交叉的旅游人类学者与那些只在人类学平台上发表作品的人类学者很少有交流[114]。
在研究地域上,Xiao等和Swain等根据对ATR(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风向标杂志)标题中出现地域频次的统计发现,北美虽依然是研究重点区域,但其重要性正逐渐让位于欧洲、亚洲、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而非洲、南美和太平洋岛国的受关注度一直不高,南极洲是直到20世纪90年代环境和发展趋势兴起后才被有所关注[7][41]。随着世界经济增长中心从西方国家向非西方国家(特别是亚洲,如中国、印度、韩国、新加坡)转移,导致跨国游、境内游格局发生变化,非西方国家有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反向流入西方国家或组织大量区内游(特别是亚洲国家内)或境内游,比如大量的中国人、俄罗斯人选择到欧洲、北美观光、购物、度假、游学,这又产生了更多不同的社会文化交流与融合,成为新兴的研究话题;境内游、本地游的发展,也让非西方国家的地方社会文化产生新的时代特征,吸引着本国和世界学者的目光。
在研究者地域分布上,再次体现出学术与社会经济的紧密联系,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学者遍及世界各地。随着日本、韩国、印度、中国、东南亚等亚洲和东欧国家旅游业的蓬勃发展,这些国家的学者借助本土优势开展地方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前一时期以美国、加拿大、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国学者主导的旅游研究的西方中心统治格局[77]。
国外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开端于20世纪60年代,现已发展成为旅游研究中最为重要的分支之一。相关研究内容庞杂,涉及多个研究主题和学科,包括旅游研究、地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市场营销、休闲、管理、酒店及政治科学等,其中尤以旅游、人类学、地理学、社会学研究成果较丰富。尽管工作繁杂,本文尝试在时间序列上梳理国外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发展阶段,划分三个时期: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定性描述和对旅游业的批判为主,20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定量科学研究范式的流行、对旅游影响观点更包容,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表现出的研究学科、方法、主题的多元化和分散性。
总体而言,国外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在过去六十年间呈现丰富化、多元化和碎片化的发展趋势。相应的阶段脉络很大程度上受社会科学主要学术思潮影响,包括计量革命和实证主义兴起、文化转向、后现代/后结构主义转向、流动性转向。此外,旅游产业发展背景、形态、分布格局的变化也在不同阶段形塑着国外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方向,比如全球化和流动性的增强使跨国旅游(交往)成为研究焦点,旅游网络社群及网络民族志等新方法(论)随着互联网普及受到学者关注,非西方国家和地区发展为主要旅游目的地和客源地一方面吸引大量研究目光,另一方面支持本土研究进展。
具体来说:(1)在研究内容上,国外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早期批判第三世界国家旅游的消极影响,关注新殖民主义、文化商品化、真实性、示范效应等议题,而后更客观地认知旅游影响,研究话题扩展到犯罪、卖淫、赌博、居民态度感知等方面,到近期呈现多元化、个性化和人本主义发展趋向,研究对象、话题日益丰富,强调对特定社会文化背景、特定案例地的关注,然而内容上总体是分散、破碎的,缺乏系统性和宏观理念。(2)在研究方法上,早期以定性、大而全的描述性研究为主,随着计量革命兴起,开始强调研究和方法的科学性、数量化和实操性,此时主题性和解释性研究出现,经过对定量方法的矫枉过正,后期定性、定量方法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特别是新兴定性方法(论)如网络民族志、网络文本的应用,以及类似结构方程模型在定量方法中的应用。(3)在研究理论上,初期作为一个相对的理论丰产期,产生了许多重要的基础性理论和概念,比如旅游与朝圣、真实性、主客关系,但经过20年发展仍然缺乏全面性理论,缺乏一些测量非经济影响的方法论以及一个可以指导决策的强有力的经验基础,后期研究在继承发展传统理论(如真实性理论)的基础上,引用各学科经典概念理论,比如表演理论、利益相关者理论、文化表征、文化重构、行动者网络理论。(4)在研究者学科分布上,早期主要是人类学和社会学者开启了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讨论,之后旅游研究的正统地位逐渐得到各个学科承认,发展出旅游社会学、旅游人类学、旅游地理学、旅游心理学等,学科分布多样化,但仍以人类学和社会学者为主,多学科交叉广度和深度不够。(5)在研究地域分布上,早期研究主要关注具有社会文化脆弱性的第三世界跨国旅游地,而后随着大众旅游和乡村旅游的兴起,非西方国家和农村地区得到进一步关注,到近期随着城市化和跨国移民的增加,城市地区开始受到关注。(6)在研究者地域分布上,早期北美、西欧学者是主要研究力量,也来自主要旅游客源地区,接着大洋洲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学者形成新兴研究阵地,近期亚洲(籍)学者随其旅游产业和国民经济的发展成长为一股重要的旅游研究力量。
关于未来,在研究内容上还有很多可以进一步挖掘的有意思的话题和方向,比如旅游与医药和健康,旅游与媒体、旅游地形象建构的关系等;在研究方法和学科上,单一学科的视角和方法还非常有限,未来需要真正实现多学科的交融、多区域和国家不同研究机构的合作;在理论上,应更多借鉴其他学科优秀成熟理论,将现有分散、细碎的研究成果系统组织起来;在研究地域分布和研究者地域分布上,进一步打破地域障碍,通过学术会议、项目合作等增强英语与非英语国家研究机构和学者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