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宏
俺爸蹲在房檐下唠叨,说爷爷是傻瓜,是村里最大的糊涂蛋,比村头老刘头园子里最大的西瓜还要大一万倍。他说得自己头顶起火,鼻孔冒烟。他每说一句,三七式分头就上下摔打一次,嚼着的苞米饼渣就从嘴角喷出,像一把喷壶在洒水。大公鸡扑打着翅膀,领着五个“老婆”争食着落在地上的饼渣。俺爸边吃边埋怨爷爷觉得很得劲儿,好像他不说自己的老子就吃不下苞米饼子,就吃不下咸菜疙瘩。爷爷趴在被窝里嘿嘿笑,一连串的咳嗽声把三间黑漆漆的草房震得左右乱晃。一缕有气无力的夕阳照在爷爷的脸上,像一盏暗夜里的油灯照射在发黄的纸棚上,灯光又像暗夜里的洞箫奏着一曲忧郁的歌谣。
大公鸡侧着头拨动着眼珠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叨过俺爸手中的苞米饼子跑开了。大公鸡翘着两条长腿,把苞米饼子叼到大柳树下,拍打着翅膀,抻着脖子发出喔喔喔的鸣叫,像个得胜的山大王那样张狂。五个“老婆”跑过去,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说好样的好样的,真好吃真好吃。大公鸡不吃,看着“老婆”们吃比它自己吃还高兴。
这一年俺爸刚好二十岁,村里的发小都订了亲,胆大的甚至已经偷偷摸摸尝过了女人的滋味。俺爸无所事事东游西逛,除了一天给爷爷换两次尿布做两顿饭,剩下的时间都是在等待爷爷早日康复或者突然归西。爷爷说,死不了,我现在能吃能喝心情舒畅就是不会动。俺爸说,心情舒畅就不怕,能吃就不怕,身上有劲儿就能扛过去。爷爷心满意足地笑了。
爷爷五年前到山里采草药从五十米高的峭壁上摔下来,大腿上的肉撕下一大片,脊梁骨摔断了。俺奶像俺爸这个岁数嫁给了爷爷,比爷爷小了十六岁。爷爷受伤一个月后,俺奶就和王大林好上了。这家伙是爷爷最好的朋友,爷爷摔得人事不醒,就是他背着爷爷回来的。他和俺奶同岁,这家伙没有爷爷帅,五短身材绿豆眼,说话还口吃,但比爷爷会说话,在爷爷受伤焦躁中他确实够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他甚至当着爷爷面斥责俺奶,说爷爷瘫痪了,心情不好是正常的,越是到这个时候越要关心,才能体现出爱情的成色。俺奶委屈地跑到大柳树下哭。这家伙去大柳树下陪着哭,俺奶就跟着他跑了。第二天,俺爸辍学了。对于俺爸来说,辍学是件好事,因为他坐在教室的板凳上,就像在坐老虎凳。爷爷说,小子,你记住了,大林子拐走了你妈,这是夺妻之恨,你得替你爹我报仇。俺爸说,夺的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我和他叫啥劲。爷爷说,是他害得你不让你念书。俺爸说,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俺爸从此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村里人从电影里获得了灵感,给俺爸起了个绰号叫大游侠。那时镇里有了第一个游戏厅,他坐在游戏厅里,就像进入了逍遥天界,一个筋斗就翻出十万八千里。俺爸听着游戏里叮叮咣咣的炮声枪声,就像过年放鞭放炮,听着铿锵的刀剑声,就像真的成为了仗剑天涯的大侠。他天还没亮就出门,半夜三更才回家。屋子里臭气熏天,爷爷饿得头昏眼花。问他,他说打工去了。爷爷说,你还没长成,可别累坏了,咱家还等你传宗接代哩。这话属实,俺爸是独苗。爷爷很能耐,和俺奶结婚时,村里人都看见漂亮的俺奶是挺着大肚子走进这三间破败的草房的。他们私底下说,这老伙计,有两下。
俺爸说,行了行了,你少拉两泡屎,让我身上少沾点臭味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俺爸他二叔从游戏厅里揪出俺爸,一脚就把他踢了个狗抢屎,说看你还敢不敢再来玩要死要活的游戏,看你还敢不敢把你爸自己扔在家里不管。俺爸骂,你狗日的,敢打我,俺爸还舍不得打我哩。俺爸他二叔扬起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俺爸鼻口窜血,说你敢骂我,你爸现在管不了你我管,我现在就是你爸。俺爸说,你等着,我这就回家告诉俺爸。
俺爸把鼻子和嘴里的血抹得满脸都是,回家给爷爷看。爷爷那颗心稀里哗啦碎成了八个心房八个心室,安慰俺爸说,你骂你二叔对,他再敢打你,你就上去削他。俺爸他二叔说,得了,我这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哥,纵子如杀子。爷爷黑着脸说,我这儿长这么大,我一根手指都没打过,你凭啥去打,你算老几,你还要当他爸,你当他爸我是啥了?
大游侠照常玩,一玩就是五年,直到把爷爷给他攒的娶俺妈的钱都扔在游戏厅里,才回到家里。
爷爷怕俺爸没有钱跟着镇里的二流子学坏,让俺爸他二叔把套院墙垒猪圈砌茅坑的玉石抠出来卖给县里玉石作坊。俺爸他二叔说,我见过惯孩子的,没见你这么惯的。爷爷说,那东西不值钱,连茅坑都能砌的石头能值啥钱,趁着热乎劲儿卖了,弄几个钱总比他急眼了出去偷鸡摸狗强。
俺爸出出进进游戏厅不到三个月又回家了。他在院墙地基猪圈角落茅坑下面又抠出半个四轮子的玉石,用从他二叔那里学到的经验以一吨三百元的价格卖给了玉石作坊,共计得了四百三十二元。半个月后,爷爷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又心疼了。他望着山墙,俺爸明白了。俺爸拿着斧头砍掉黄泥巴,飞扬的尘土差点把爷爷淹死。俺爸抹掉头发上眉毛上黄色的泥土,看着三块碧绿的玉石,乐了。他夸爷爷脑袋真好使。爷爷看俺爸高兴,他也高兴,说你爷当年砌山墙的时候,我就坐在院子里玩泥巴。俺爸轮着大锤往下砸,哐哐的声音震得整个屋子像巨浪中的帆船。爷爷说,你去把你二叔叫来,他干这个有经验,你别把山墙砸塌了。俺爸说,他唠唠叨叨我烦他,我干这个最在行最拿手。爷爷说,你这虎劲儿不像我,像你妈。
茅屋在摇晃,房梁在咯咯响,爷爷在颤抖,他怕房子塌了砸死俺爸。俺爸听着房梁咯吱咯吱响,就像在听着钱在向他发出风骚的笑声。他砸完东墙就砸西墙,当他拿着斧子要砍掉后墙上的泥巴时,爷爷说那里我记得清清楚楚,啥也没有。俺爸信了。其实,那里也有两块不大的玉石,爷爷真怕房子塌了才骗了俺爸。
三块玉石个头不大,斤两太轻,不值得车跑一趟。俺爸陪着笑脸用客车把三块玉石拉到县城。县城客运站前面的大街两旁,铺满了密密匝匝的玉器制品。有项链手链,有手镯挂件,有能助眠的玉枕,有能治腰脱的玉石床垫,也有在七月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玉石摆件。这些摆件中,有花鸟山水,有骏马猛兽,有菩萨关公,有鲤鱼,有龙王,有玉皇大帝,有窝瓜,有苹果,有贾宝玉也有林黛玉。名字又好听又吉祥,啥节节高升荣华富贵,啥平步青云代代封侯,啥连年有余招财进宝,那里进进出出的人就像洄游的沙丁鱼,花钱就像自己家有印钞机。
俺爸站在街上都傻了,走进玉石市场就更傻了。他回家就蹲在大门口埋怨爷爷。他把卖三块玉石的六百块钱往炕上一摔,说你和俺二叔脑袋全让驴踢了,咱家那些玉石起码能卖两个数。爷爷瞪着火红的眼球喊,两万块?俺爸说,够我娶四个老婆。爷爷说,贱了贱了。晚饭,爷俩就着猪头肉都喝了半斤白酒,谁也不吭声,然后两颗脑袋搭在一起,在勾勾画画中确定了寻找玉石的方向。
相传,日本鬼子占领这个地区的时候,曾经对这里的玉石储藏进行了勘探,预测现有的矿产开发,只相当于一头牛的牛头,剩下的牛身子和四条牛腿尚未找到。因为鬼子忙着打抗联,无暇顾及勘探玉石矿,这个传说只能成为一种传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虽然对玉石进行了开采,也成立了玉器厂,由于缺少雕刻人才,雕刻工艺又太过粗糙,于是玉石倒成为了无人问津的与鹅卵石差不多的石头。从玉石矿和井下开采出的玉石,被丢弃得到处都是。那真可谓蔚为壮观,荒野上山坡上河沟里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玉石。老百姓嫌玉石质地坚硬爽脆且不规则,盖房砌屋墙不好敲打,再说一敲就出裂纹,只能用它填地基套院墙、垒猪圈或者砌茅坑的墙,甚至有的人还骂骂咧咧说它是废物。玉石矿选出的次等玉石堆得像山,开始出售这些废物每吨五十元,后来没人买,为了腾地方,谁需要用车拉走就是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经济得到了飞速发展,一夜之间这些废物变成了宝贝,价格翻着筋头往上滚,而那个时候爷爷正躺在炕上呻吟,俺爸正囚在游戏厅兴高采烈地打游戏呢。
俺爸以年轻人的奔放和鲁莽,以打游戏的激情和忘我精神,第二天就扛着镐头铁锹进山了。爷爷用铅笔指着勾画出的地图说,我敢保证,根据现在玉石矿的分布和走向,大雁沟这里,就是牛蹄子。俺爸说我不要牛蹄子,我要牛身子牛大腿。爷爷说,牛身子牛大腿在别的镇,不属于咱这地界,不要贪多务少,咱家有一个牛蹄子就够过一百辈子。并警告俺爸,等找到牛蹄子,发了财,吃呀喝呀啥都行,就是不能嫖赌抽。俺爸保证,这你放心,赌钱玩女人抽大烟都没有打游戏带劲。
俺爸在大雁沟又刨又挖,一干就是一年半,从沟底挖到坡上,又从坡上刨到沟底。头三个月连玉石的影子也没见到,却挖到了两麻袋猪苓、三棵人参,卖了三千元,爷俩靠着这点意外之财,过了个自俺奶离开后最好的一个年。年还没过完,俺爸扛着镐头铁锹又进山了。爷爷此时才真正认识了他的儿子,他的执着就是贪婪,他的贪婪就是勤奋。
除夕夜里的一场大雪将大雁沟包裹得严严实实,没膝深的积雪无法阻挡俺爸寻找的热望。山风掠过树梢,呼啸声犹如百万迁徙的角马在奔腾,卷起的雪沙打着旋旋在俺爸面前飞舞。俺爸置风雪于不顾,鼻孔喷着长长的白雾,吭哧吭哧凿挖着,坚硬的冻土反卷了铁锹的钢印毁坏了镐头的把子。玉石没挖到,俺爸却在工作间歇之余,练就了精湛的套兔子本领。他能辨别出兔子行走的路径,在那里放上用钢丝做成的套子。每天傍晚俺爸都会在肩膀上挂着两只兔子雄赳赳地走进村子。俺爸把兔子挂在顶梁柱上剥皮开膛,用清水泡上一宿去掉土腥味。
俺爸是烹饪高手,他做出的兔肉炖土豆有鸡肉的味道。爷爷舔嘴抹舌,吃得透胖。后来吃腻了,就说这东西不能吃太多,吃多了将来你生出的孩子可别成了三瓣嘴。俺爸就把套到的兔子送给村头的田寡妇。
田寡妇的丈夫在城里开塔吊,前年的一场大风刮倒了塔吊,摔死了。田寡妇领着一个八岁的儿子生活在村子东头山脚下,二十九岁,人长得不俊,但腚大胸大,说话泼辣见人就笑。爷爷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少往那里溜达。俺爸说,她是个寡妇,日子过得不易,我给她兔子,又不是跟她睡觉。
田寡妇早就瞄上了俺爸,而俺爸送给她兔子不禁让她寻思俺爸对她有意思。一天晚上,俺爸手里提着两只兔子从山上下来,走进田寡妇家,看见一身白花花肥膘的田寡妇站在屋地上冲俺爸笑。俺爸妈呀一声,把兔子往炕上一扔,撒腿就跑。第二天早晨,田寡妇堵住了俺爸,说俺爸是孬种。俺爸说,请自重。田寡妇就笑了,说你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尝过了你就知道啥叫轻啥叫重了。俺爸说,骚货。
俺爸再套到兔子就把兔子往田寡妇家院子里一扔,话也不说院子也不进。田寡妇佩服俺爸,村里人谁说俺爸不好,她恨不得冲上去和人打一架。俺爸觉得让一个寡妇为自己鸣不平很没面子,对田寡妇说,我的事你少管,你寡妇人家越管越乱。田寡妇说,他们说你不好我心里难受。俺爸说,难受就忍着。田寡妇说,你能忍住我忍不住。俺爸说,忍不住就使劲儿忍,他们爱说啥说啥,爱听当是一句话,不爱听全当是狗腚放个屁,你别管。田寡妇说,我愿意为你出头干架。俺爸急眼了,你这样不知道还寻思咱俩真的有事。田寡妇嘎嘎笑了起来,说有事就有事,我还巴不得他们这么说呢。
俺爸回家说给爷爷听。爷爷抽着烟没吭声。俺爸说,你是我老子,我听你的话,不能嫖。爷爷鼻孔中喷出一道烟雾,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屋子,以试探的口吻说,这不是嫖,你也该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田寡妇人不坏,就是岁数大了一点点。俺爸明白了,冲着爷爷吼起来,你要是稀罕,我明天就去和她说,让她当我后妈。爷爷嘿嘿笑。俺爸说,瞧你那点志向,还愁我说不上媳妇,我才二十一,你和俺妈成亲都三十六了呢。爷爷说,别的事你跟我学行,这事不行。
俺爸觉得这样盲目地刨挖玉石有些蠢,和爷爷说能不能具体具体再具体地锁定一下牛蹄子的位置。爷爷趴在炕上,用笔在地图上点了一个黑点,就好像在这个黑点上,一镐头刨下去,玉石就能像山泉一样喷出来似的。俺爸说,等咱有了钱,我把房子翻新一下,让你住最暖最宽敞的房子。爷爷说,我不要房子,我要一辆轮椅车,我都好几年没出屋了,我还要孙子,你得给我弄个孙子。
俺爸准确地找到了这个黑点,并在这个黑点上一直往下挖,直到挖出了泥水无法再挖,就又挪个窝继续挖。一年多的强体力劳动打造出了俺爸一副完美的身材,他油光的身体发着煤一样的光泽,胳膊凸出的肌肉像铅球在滚动,臀部坚硬得像一辆进攻的坦克,健硕的胸部下方纵横着六块腹肌,面部因长期的思考变得棱角分明,那双深沉的眼睛始终投射出探索的光芒。不到一年半,他由原来的一米六八,猛地蹿出了将近十公分,而且这个个头还有向上发展的趋势。村里人都认为俺爸是子承父业,在挖草药,当得知俺爸在找玉石,他们的笑声把天空都冲破了一个窟窿,并很快又从电视上得到启发,给俺爸又起了一个绰号——探索者。
虽然俺爸痛改前非彬彬有礼,人也出落得挺拔玉立,但人们无法改变俺爸给他们最初的坏印象。沟里沟外大游侠和探索者的名声无人不晓,更何况家里又穷,炕上还躺着一个病人,因此谁也不愿把闺女嫁给这么个破烂人家。爷爷说,不急,这事得讲缘分。俺爸说,你用不着安慰我,你要是着急,实在不行,我明天就把田寡妇娶过来,她腚大,肯定能生儿子。爷爷顺势就说,我看田寡妇人不错,挺爽快的,岁数大点好,知道疼人。俺爸脸红脖子粗,说你少给我扯犊子,你要是再这样……爷爷说,你看你看,你还急眼了,这事得悠着来,得讲缘分,不急,不急。
阳春三月,北方的天气已经转暖,俺爸在山上挖了一天,和以往一样一星点玉石的影子也没见到。一头狍子从对面的悬崖上跌落下来,俺爸兴冲冲扛着狍子刚进院子,一个女人的笑声让俺爸浑身的血液瞬间变成了汽油。汽油不点自燃,胸膛里奔突的烈焰轰地一下从口中鼻腔喷出。他把狍子往院子里一扔,大步流星地冲进屋子,冲着俺奶就喊,你还有脸回来?俺奶脸上的笑瞬间凝固,旋即又恢复了笑容。个子这么高了,都成大小伙子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俺奶说着,殷勤地给俺爸拍打身上的灰尘,去摘掉俺爸身上的狍子毛。俺爸手一甩,俺奶向后一个趔趄。俺姑那时六岁,被俺爸的凶样子吓得抱住俺奶的大腿。爷爷抽着烟不紧不慢地说,这是你妈,是长辈,别这样对你妈。俺爸气躁躁地说,这货跟着大林子跑了,你还护着她。爷爷说,这事我知道,不光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俺爸说,知道你还让她进屋,你俩在屋里唠得那个欢,笑得一嘎嘎的。爷爷说,我和你妈七年没见了,见面能不笑?俺爸愣住了,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她跟大林子睡了七年呢。爷爷说,睡就睡,我不嫌乎你操啥心,我这腰都断了,你妈年轻,她闲着难受,我心里更难受。
俺爸此时才注意到俺姑,很快意识到俺奶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仇人的孩子。俺爸明知故问俺姑是谁。爷爷说,是你妹妹。俺爸大吼一声,说气死我了,爸,弄了一顶绿帽子戴,你还乐,你也太窝囊了,说着去推俺奶出屋。爷爷对俺奶说,这个混账东西,你给我揍他。俺奶扯过笤帚疙瘩,劈头盖脸打下来,说没大没小没老没少了,你爸都不在乎,你在乎啥!
爷爷立即制止,说你轻点打,别打坏了,打坏了这家就真的不是你家了。俺爸捂着脑袋跑到院子里,呆呆站了一会儿,拿出剥刀给狍子剥皮。狍子肉煮好后,爷爷和俺奶喝了酒,让俺爸喝,俺爸脸都气绿了。
第二天早晨,俺爸扛着镐头铁锹又要进山,爷爷叫住了俺爸。爷爷说,你妈说得对,那地方要有玉石,早就有人挖了,还能轮到咱?俺奶把五万块钱码在炕上,俺爸脸色青紫,更加瞧不起爷爷了。
俺奶跟着王大林私奔后,两个人在县城租了一间廉价的房子。王大林以石匠的功底,成功转型为一个瓦匠,在县里建筑工地谋得一份工作。后来又以石匠和瓦匠的功底,成功转型为玉雕艺人。那时在县城的玉雕作坊里,没日没夜地喧响着切割或者打磨玉料刺耳的尖叫声,像泛滥成灾的蝗虫掠过天空的翅膀。一个个白色的临时搭建的塑料窝棚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纷纷扬扬的玉石粉尘弥漫了天空,弄的人们的眼睛都睁不开。进取和贪婪的欲望挖掘了人们的天赋,那些曾经劳作在田间地头的农民、下岗的工人和游手好闲者,在玉雕培训班培训半个月后,便走进了玉石作坊,成为了一个个玉雕艺人。他们制作出的玉件,工艺粗糙稚嫩,却供不应求。因为那些贩卖的商贩大部分是艺术的低能儿,在他们眼里,只要是玉制品就统统抢购。往往一件玉器还没打磨完,已经有一群订购者提着钱箱等在门外。这些玉雕或者玉器生产者,一夜之间都发了大财。玉产业带动的旅游业,让外地人不停地往这里涌。
王大林就是在这个期间成为玉雕大师的。虽然他的玉雕大师证是靠关系花钱买来的,是靠那些穷酸文人笔下宣传出来的,但他的屁股后面跟着一批追随者。因为只要跟着他,自己的玉器才能卖上更好的价钱。他凭着这一名声,很快有了自己的玉器制品公司,很快有了自己的房子,很快步入了富豪的行列。他被聘任为刚成立的玉雕学院教授,主讲画活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模特刘晓雪,并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睡了这个二十岁的尤物。俺奶发现情夫奸情的时候,以其强悍的性格试图切断情夫与尤物的联系,可情夫当时已经鬼迷了心窍。俺奶抱着俺姑,拿走了家里她认为的全部钱,其实只是王大林手指丫缝里的一点小钱,以示报复。
爷爷对俺爸侮辱的眼神毫不在乎,说这钱够你娶十个媳妇,你得先把正事办了,我这体格活不几天,我闭眼前得看看孙子。爷爷说完之后,浑浊的双眼流出了一行热泪,这是俺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爷爷的眼泪。
第二天俺爸就失踪了,五万块钱少了两万。俺奶急得要死,爷爷一点都不着急,还安慰俺奶说,这小子聪明,临走的时候没忘了拿钱,冻不着饿不死。
半年后,王大林来到了村里。他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满脸都是暴发户的红光,但刚进屋就被爷爷一拐杖砸掉了刚镶上的金牙。然后爷爷和这个情敌坐在酒桌旁喝酒,王大林告诉爷爷,说俺爸在他那里学玉雕工艺,随后沮丧地说俺爸是个废材,还说这小子天生就是个田间地头的庄稼汉,他那手活儿,和他那长相正好相反。爷爷说,玉不琢不成器,你得好好敲打敲打他。王大林说,我管不了,我一说他,他就跟我翻拉白眼珠子支棱脖儿,就像我抢了他老婆似的。当初我就不该心软留他,都快把我气死了。爷爷说,我休书一封,你交给他,他不听师傅得听他老子的。
俺爸离开家门后,直接走进了大林子玉器制品公司。他一脚踹开了王大林经理室的房门,吓得正搂着王大林亲嘴的刘晓雪啊啊大叫起来。俺爸扯开刘晓雪,一屁股坐在王大林身边。王大林还寻思俺爸是来寻仇的,就说这事儿不赖我,是你妈拉着我跑的,不信你回家问问你爸。俺爸说明来意后,王大林安稳下来,说学可以,我啥都可以教你,但公事公办,你得交学费。俺爸说你把俺妈都睡了,还要学费,你要不要两个大嘴巴子。王大林气馁了,晃着硕大无比的脑袋说,学费可以免,但这不是我睡过你妈才免你学费,也不是我怕你,而是我还你爸的债。这样也好,省得我整天觉得对不起你爸睡不着觉。再说,你妈走后,我也睡不着觉,也觉得愧对她。
俺爸说,她眼瞎,活该。刘晓雪缩在墙角,俺爸看着这个美人说,你和俺妈同辈,以后我也叫你妈。王大林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俺爸在王大林那里刚干了一个月,就觉得王大林是个徒有虚名误人子弟的冒牌货。他觉得石匠出身的王大林,其作品充其量来说还只停留在给村里人抠猪食槽子的水平上,只不过他把石头换成了玉石罢了,与所谓的艺术毫不沾边。这种打造出的玉鼎和玉石茶台,只能用来装水和装猪食,用浮夸的嘴巴和高深莫测的表情来骗骗普通的购买者尚且可以,要说它是一种艺术简直就是对艺术的侮辱。
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即使是俺爸本人也没意识到,他对雕刻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悟性。他跑了几个玉器市场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在县城范围内,所有的花鸟山水人物动物摆件,都是一些形似而神不似的死物。王大林虽然没有雕刻家的天赋,但为了附庸风雅,在玉器制品公司的书房里摆放了各种各样的绘画和雕刻书籍。俺爸把床搬进书房,白天打磨玉石,晚上一边看书一边绘画。王大林说你看那些东西没有用,那东西是摆给别人看的,都是些书呆子写出的没用的东西,要想挣钱,还得靠锤子和凿子。俺爸说,滚蛋。
刘晓雪经常到书房找书看,一看就是半宿,还总愿问这问那。俺爸烦她,但俺爸喜欢看她的屁股,这个女人的屁股浑圆得像苹果。有一天,俺爸在车间里做一只苹果,做着做着脑子里全是刘晓雪的屁股,就把苹果做成了屁股。车间里的人都笑。俺爸问刘晓雪像不像她屁股。刘晓雪呸了俺爸一口,骂俺爸下流,还哭了。不过,她晚上去书房看书的时候告诉俺爸,她在卧室照过,那个苹果确实像她屁股。她还把衣裳脱下来,对面红耳赤的俺爸说,你照着我胸脯上的两个白饽饽画两个白鸽。还鼓励俺爸,说你画你画,我这次不骂你。俺爸喘着粗气,画笔抖得像狂风中的柳条,把两个高耸的乳房画得像一堆狗屎。三天后,俺爸诚心实意地把一块玉石打磨成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鸽要送给刘晓雪,还给作品起了个《燃烧的鸽子》的名字。刘晓雪对俺爸的赠送觉得是侮辱,拒绝接受。
第二天早晨,王大林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进车间,在俺爸身旁站住,然后当着车间所有人的面吼了起来。他奚落俺爸是蠢材是混蛋,把玉石料都糟践了。俺爸知道了,肯定是刘晓雪昨天晚上在被窝里吹了枕头风。他一声没吭,甚至王大林把俺爸雕刻出的玉件掀翻在地,俺爸也没吭声。王大林扯着俺爸的胳膊驱赶俺爸,俺爸依然坐在机器旁雕刻玉件。王大林拽不动俺爸,俺爸浑身是劲儿。
晚上俺爸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刘晓雪又来了。俺爸告诉刘晓雪,王大林给了俺奶五十万分手费。刘晓雪和王大林吵了一宿,早晨起来人们看见王大林的脸蛋被刘晓雪的纤纤玉指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王大林气冲冲地质问俺爸,你小子咋还会传瞎话,我啥时给你妈五十万了。俺爸说,你给了,我看见了,俺妈把五个砖头一样的钱码在俺家炕上。王大林说,不是五十万,是五万,还是她偷着拿走的。俺爸冲刘晓雪摊了摊手耸了耸肩。刘晓雪披头散发,把王大林的头发薅下来一把。
王大林回来就把爷爷那封信交给了俺爸。俺爸看了信后,走进书房开始收拾东西。王大林对俺爸要离开很不解,说我没让你走呀。俺爸说,信上说得明白,你看看信。王大林看了信。信上只有歪歪扭扭一行字:小子,跟着大林子好好干,将来有点出息。王大林看不明白,说信上你爸让你跟着我好好干,也没让你走呀。俺爸说,跟你干,能有啥出息?王大林说,我是大师。俺爸毫不客气地说,不是大师,是大屎。
俺爸临走的时候要求把他雕刻的在王大林眼里的那些破烂儿货一起带走。王大林嚷嚷着说,拿走拿走,都是一些破烂儿货,我弄车,全拉走,一分钱不要。俺爸说,我一点都不领情,这是给俺爸报仇。
俺爸在郊区租了一间廉价的农房,又买了机器,从此过上白天在家里打磨玉件,晚上走进我姥爷绘画培训班的生活。培训班分初级班和高级班,初级班是给中学生和小学生培训,高级班是给准备高考的艺术生培训,俺爸报的是初级班,他要从基础学起。女老师还认为俺爸坐错了教室,提醒俺爸去另一个教室。俺爸说没错,就是这个。同班同学最小的七岁,最大的不过十五岁,俺爸坐在那里难免不伦不类,他们都笑,但俺爸不笑。虽然俺爸对绘画有着天生的敏感,学起来很快,但他还是学得一丝不苟。
姥爷是省里的知名画家,经常前来指点初级班学员。他走到俺爸这里停住,看着画作又看看俺爸,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一个月不到,他就让俺爸去高级班了,亲自指点俺爸,还邀请俺爸去他的画室看他的获奖作品。俺爸看了两次就不去了,却向姥爷借了五本书籍。姥爷从此在俺爸创作的时候不再去身边站着看,也不指点,只是在学员都离开后,他才会端坐在俺爸的画作前,一坐就是半宿。俺爸早晨来上课的时候,发现地上都是烟头,桌面上摆着几本哲学书籍,有苏格拉底的,有亚里士多德的,有黑格尔的,有尼采的,还有老子、孔子和庄子的。俺爸初中没毕业,看这些书籍吃力,但俺爸喜欢看,心想这东西咋比打游戏还上瘾。
寒假的时候,俺妈回来了。俺妈后来说,她看见俺爸的第一眼,就觉得早就认识俺爸,俺爸也有同感,但俺爸没对我说过。俺妈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她的作品早已超过了姥爷,在北京举行过两次画展。俺爸在那里画画,俺妈过去看,回头就去问姥爷,这人学多长时间了。姥爷说,半年。俺妈不信。姥爷又说,这是个天才,他有着天生的悟性和想象力。
俺妈在俺爸旁边放了一张书桌,和俺爸一起画,俺爸画什么俺妈就画什么,就好像比赛。俺爸创作时心无旁骛,消瘦的面庞紧抿的嘴唇,更加凸显其面部的棱角分明,神情就像冷峻的峭壁威严耸立,那头长发就像野马飘曳的鬃毛。俺爸不笑不爱说话,俺妈爱笑爱说话。俺妈长得不算漂亮,但从童年就开始的绘画熏陶造就了俺妈与众不同的气质。
一天晚上,学员们都放学了,画室里只有俺爸俺妈。俺妈问俺爸,你怎么不会笑呀?俺爸眉角上挑一下,露出一嘴白牙。俺爸的笑太迷人了,俺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迷人的笑。望着俺爸英俊的面庞和满身的肌肉疙瘩,俺妈就对俺爸说,我在美院画过的那些人体模特,哪一个也不如你的身形好,你能给我做一次模特吗?俺爸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脱掉衣裳和裤子,一丝不挂地站在俺妈面前。调整了几下位置,摆好了身姿,说你画吧。看着俺爸探索者一样的眼睛,颀长的身材,滚动的肌肉,俺妈脸红了,说你的身体比大卫还美。
俺妈画了一宿,俺爸站了一宿。当太阳照进画室,阳光在俺爸头发、躯体和四肢镀上金边的时候,俺妈获得了灵感。她把俺爸眼睛中的探索欲望一直延伸到了画中的星星上,而与眼睛相匹配的是一匹充满了沸腾的气息穿越远古森林桀骜不驯的野马。俺爸说画得好。俺妈把俺爸画成了她心中的上帝,这张画像现在还挂在俺妈的画室里。俺爸说,我的处子之身你也看见了,你是唯一见过我处子之身的女人,现在我是你的人了,你得嫁给我。俺妈说她有男朋友了。俺爸说去和他分手。俺爸又说,三年之后,我若能成棵树,咱们就结婚,若是长不成树,你就去找别人。
俺妈跟着俺爸去了俺爸的住处。地上全是烟头,屋子里全是烟袋油子味儿,俺妈捂着鼻子说,这屋子真乱,你这烟瘾比我爸还大。俺爸说,光棍汉的日子就这样。俺妈便把目光落在俺爸雕刻的玉雕上。俺爸像学生见了监考官一样紧张。俺妈看得很仔细,当看见那个《燃烧的鸽子》时,俺妈回头看了俺爸一眼,说这对鸽子怎么这么胖?俺爸说因为它是乳房。俺妈伸手摸了一下说,真美,像火一样烧人。俺爸服气了,领着俺妈去了西屋,揭开苫布,说这些都是我的作品,都是习作,共计二十六件,还没光亮,可惜料不是上佳的。俺妈说,创意才重要,细节才重要,我还寻思你在绘画呢。俺爸说他更喜欢雕塑,有野性,学习绘画只是为了提升雕刻水平。俺妈就不说什么了。她返回东屋,摸了一下炕说,这炕冰凉,可别凉坏了。俺爸说,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俺妈就去生炉子。炉子生好后,又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俺妈要擦窗户,玻璃上全溅满了玉石粉浆,黏糊糊的一层。俺爸说不用擦,干活的时候还得喷上来。俺妈说,要过年了,得有新气象。俺爸倚在门框上看着俺妈,双眼噙满了泪花。
春节的时候俺爸回到村里,多日不见爷爷,俺爸确实有些惦念。他故意穿得有些邋遢,加上披散着长发,站在门口像个流浪汉。俺奶把俺爸当成了要饭的乞丐。爷爷看见俺爸心里高兴,嘴上却骂俺爸没出息。俺奶问俺爸钱都哪去了?俺爸说,打游戏了。俺奶就骂,爷爷也跟着骂。俺爸对着爷爷笑。俺奶说,你还笑,四个媳妇被你扔游戏厅了你还笑。俺姑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俺爸,俺爸从兜里掏出大白兔奶糖给她。爷爷骂俺爸是败家子,完犊子玩意混蛋货。他抖动着嘴上的烟袋,骂得气喘吁吁。俺爸听着,俺姑吵吵爷爷不让骂,吵吵完牵着俺爸的手就哭。俺姑喜欢这个大哥哥,俺爸也喜欢这个小妹妹。爷爷趁俺奶去院子里的工夫,笑嘻嘻对俺爸解释,他骂俺爸,是给俺奶听的。俺爸说,得了,你就是害怕俺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俺爸差一点就和田寡妇成了亲。除夕刚过,俺姑就吵嚷着让俺爸带她去山里套兔子。套兔子对于俺爸来说是小菜一碟,俺爸背着三只兔子领着俺姑刚进入屋子,一种紧张的气氛让俺爸感觉不妙。屋子里坐着俺爸他二叔和爷爷远房的三个侄子,其中一个藏在门后,俺爸进屋他就插上了门栓。爷爷像一个首领一样慢吞吞地抽了一口烟,然后下达了命令,给我拿下。俺爸虽然浑身力气,但在突袭下被扑倒在地,五个人压在他的身上,按脚的按脚,按胳膊的按胳膊,按头的按头。爷爷不管俺爸的怒吼继续命令,绑了。俺爸被五花大绑。爷爷说,抬上炕,地上凉,别凉坏了。俺爸问,为啥绑我?爷爷说,成亲。俺爸瞪着眼睛问,和谁成亲?俺奶从外屋地走进来,田寡妇扭着大腚满面春风跟在身后,俺爸吓得差点晕过去。俺奶说,我和你爸商量了,不能由着你的性子到处晃悠,家里就那几个钱,得给你娶个媳妇盖个房。爷爷恢复了常态,语重心长地说,我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在我蹬腿前,我得抱抱孙子。田寡妇说,钱我不要,我啥也不要,我就要这个人。
俺爸哭笑不得,只得实话实说,说他根本没有打游戏,这一年在县城学绘画和雕刻玉件,那些钱除了用于交学费和生活费外,还有一万五千元。爷爷和俺奶都不信,田寡妇还在旁边烧火添柴,让俺爸把钱拿出来给他们看。俺爸说银行卡在出租屋里。爷爷说,别跟他废话抬西屋去,初四成亲。田寡妇对俺奶说,妈,你做饭炒菜,我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俺爸听田寡妇甜腻腻地叫只比她大十多岁的俺奶叫妈,当时就吐了。田寡妇把她儿子领到俺爸跟前让他叫爸。爷爷说,不急不急,等过三天再叫也不晚。俺姑都吓傻了,提着兔子,看着俺爸被按倒,看着俺爸被绑起来,看着俺爸被抬进西屋,整个过程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对爷爷说,你们把俺哥绑起来了,谁给我剥兔子皮。俺爸他二叔说,我给你剥,我给你做兔子肉炖土豆。俺姑和田寡妇的儿子吃完兔子肉,就去西屋看俺爸。俺姑对田寡妇说,你去吃饭,俺俩替你看着俺哥。
谁也没有料到,七岁的俺姑会有胆量放走俺爸。俺姑对田寡妇儿子说,你要是想和我玩,你就帮我把绳子解开,俺哥还没吃饭哩。田寡妇儿子说他不敢,怕他妈打。俺姑说,那你别吭声。绳子是活扣,俺姑扯住绳头一抽就解开了。俺爸抱过俺姑亲了一口。俺姑说,别亲我,你快跑。田寡妇儿子喊叫起来。东屋正在吃兔子肉喝酒的俺爸他二叔和爷爷的几个侄子撂下酒碗冲进西屋,俺爸一脚将窗户踢了个细碎,跳出窗户,迎面被田寡妇抱住。
田寡妇大喊,站住,哪里走,我早就料到你会从这里跑。俺爸一甩,田寡妇飞了出去。俺爸翻过了院墙,奔上了山坡,跑得比山上的兔子还快。俺奶埋怨田寡妇,为啥不抱紧些。田寡妇说俺爸像个驴似的,浑身是劲儿谁能抱住。爷爷说,这是天意。
俺爸回到城里就去找俺妈。俺妈说,你咋大正月初一就回来了,俺爸伸出手腕把勒痕给俺妈看,说了事情经过,还说太险了,差一点失身了。俺妈笑得岔气了。
俺妈回到学校,前男友对一个寒假没见的俺妈思念之情难以抑制,俺妈提出分手的时候,他还寻思俺妈开玩笑。在确定俺妈是认真时,问俺妈为啥?俺妈说,不为啥,我遇见了王子。
俺爸再也没去姥爷的画室上课,只是在周末的时候才去姥爷家,手里总是拎着二斤带鱼和两瓶洋河大曲,因为我姥姥喜欢吃带鱼,我姥爷喜欢喝酒。他进屋就干活儿,拖地擦玻璃,还帮着姥姥洗衣裳,又会说又会笑。姥姥对姥爷说,这小伙子真不错,你教的学生中,数他最懂得感恩。姥爷说,可惜了可惜了,这小子是个难得的天才,可惜就是没有长性。姥姥说,等我劝劝他。姥爷说,你别去劝,艺术这东西不是劝的事,人在这儿心飞了,还不如去干点别的。
俺爸要进一批品质上佳的玉石,只得将习作出售,加上原来的钱,买了四块玉,一块质地细腻颜色纯正的黄白老玉和一块质地透明的碧绿色岫玉,还有两块个头稍大一些的花玉。老玉又称细玉,因密度高质地柔滑永不变色而深受收藏家青睐。上好的岫玉同样质地细腻,但密度上稍逊老玉。那两块花玉是玉石矿剥离玉石王时,脱落下来的材料,其质地和密度都是花玉中的佼佼者。更为可喜的是,俺爸买这两块玉料有着独特的眼光,它们外表粗糙,但内部却是光怪陆离的玄妙世界。
俺爸买玉料的那天,恰巧遇见王大林和当地的三个玉雕大师陪同省里的领导来参观玉石王,见俺爸买这两块花玉,和其他三个玉雕大师共同认为,俺爸买的这两块花玉是废料。俺爸不管,他做事向来都有一股倔劲儿。王大林说,小子,你别不服气,你费半天劲儿,弄出来的东西卖不上价,我是看你妈的面子才说你两句。俺爸说,去你妈的,你再提和俺妈的事,我就把你的金牙再敲下来一次。
俺爸没日没夜干了半年,他先是构思设计,再根据玉石的脉络走向进行立体绘画,在大脑中形成了一个活起来的成品玉雕。每获得一个构思灵感,他都会给俺妈打电话,征求俺妈的意见,把这些创意说给俺妈听。俺妈给俺爸讲美学,并叮嘱俺爸要慢慢来,不要急功近利。爱情激发了俺爸的创作激情,他决定雕刻的第一块玉料是关于爱情的故事。他用的是两块花玉中的一块,还没动刀,就给作品取好了名字——《甜蜜蜜》。因此,他下去的第一刀就赋予了作品以生命的热情。待一个月后作品初步完成的时候,已经能够感受到作品中仿佛有一股压抑的奔突的热血在涌动。
又经过一个月的细化后,一个半吨重的成品玉雕完成了。为了使作品增色,俺爸亲自光亮,并在光亮中进行最后的修改。待到俺妈放暑假回来,这个玉雕作品才算完成。俺妈回来那天,俺爸把屋子和雕刻玉石的塑料大棚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流淌在地上黏糊糊的玉石粉污迹也用刮刀一点一点清除出去。俺妈站在《甜蜜蜜》面前的时候,瞪着眼睛几乎喘不上气来。那里的风正从山峰掠过,那里的枫叶都在燃烧,那里的小鹿都在撒欢嬉戏,那里小溪中的鱼都在微笑,那里的鸟儿都在唱着歌,两只蜜蜂翕动着薄翅在花海中嗡嗡叫着。俺妈久久凝视着,然后转头看着俺爸,用两个字夸奖了俺爸:活的。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爱情如火的两个人没能守住底线,在这个土屋子里创造了我。到了中秋节,纸再也包不住火,因为俺妈隆起的肚皮告诉人们,她有了孩子。俺爸决定向姥爷坦白。姥爷听了俺爸的坦白,坐在画室里一下午没说话。傍晚,俺妈走进画室,姥爷对俺妈笑了笑说,这事你不该瞒着我,我是你爸呀。俺妈有些不好意思,让姥爷去看看俺爸的玉雕。姥爷说,我不去,他把我宝贝抢去了,还让我去夸他?
姥姥对俺妈要嫁给俺爸觉得不可思议。凭啥咱闺女一个大学生要嫁给一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乡下小子,姥姥说,我说这小子咋又拎鱼又买酒,又会说又会笑,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姥爷说,你要当鸡当鸭我不管,我可不当那些叽叽哇哇的东西,不要把人家说得那么狭隘,孩子的事让孩子自己做主,你乱呛呛说了皮说不了瓤。姥姥再次强调,他连个文凭都没有,凭啥嫁给他。姥爷说,文凭不重要,那张文凭就是一张纸,重要的是真才实学。姥姥说,一个乡下穷小子,要啥没啥,这事不管不行,不管就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姥姥第二天就去了村里,打听俺爸家里的情况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姥姥得到了如下信息:一个浪荡子败家子,绰号大游侠,又称探索者。三间破烂草房,有个瘫在炕上的爹,母亲曾经跟人私奔,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更为致命的是,田寡妇撵到村口告诉俺爸已经有媳妇了,她把她八岁的儿子推到我姥姥面前,告诉姥姥这是俺爸的儿子。姥姥被气昏了,回到县城说给姥爷听。姥爷说不对呀,说他才二十二岁,怎么能有八岁的儿子。姥姥不听俺妈解释,让俺妈去医院把胎儿打掉。也是不巧,俺爸去找姥爷参加玉雕交易会,姥姥正在画室,被姥姥劈头盖脸骂了出去。姥爷不爱听姥姥唠叨,去参加玉雕交易会了。姥姥也去了玉雕交易会,虽然她心里有气,但还是忍住了,她偷偷地躲在远处看着。
俺爸带去了两件作品,一件是《燃烧的鸽子》,另一件是《甜蜜蜜》。作品被摆放在角落里,前排和显眼的地方摆放的都是那些玉雕大师的作品。那些玉雕大师用了最上乘的玉料,要么晶莹剔透,要么品质细腻。它们的价格少则百万,多则千万。
玉雕鉴赏大师郎大师和十几个鉴赏家一起走着,观赏着谈论着。玉雕大师们跟在身后,陪着笑脸不停地介绍,为的是玉雕能博个好名声,能卖个好价钱。郎大师路过王大林作品的时候,甚至没有停留,更没有品评。临近中午,郎大师来到了俺爸的作品前,站住了,三分钟之后问作者是谁?俺爸站了起来,郎大师看看俺爸,又回头看了看《燃烧的鸽子》。姥爷对俺妈说,来了一个懂行的。
郎大师问俺爸还有啥作品?俺爸指指身后的《甜蜜蜜》,郎大师像相马师在相马似的,看完了正面看侧面,看完了侧面看背面,然后拿着放大镜看了作品中的花草树木,山峰小溪,飞鸟小鹿,最后把放大镜放在两只蜜蜂上。他收起放大镜后,对身边的人说,这是他近年来见过的最有生命力的作品。他身边一个来自新加坡的富商,当场买下了《甜蜜蜜》,而《燃烧的鸽子》却被郎大师所购买。他把作品抱在怀里说,这个谁也别买了,我得抱回家,这是一对活着的乳房。
姥爷回到画室,姥姥说,得了,你说得对,这事我不管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闺女的事她自己做主。说完美滋滋地瞅着姥爷笑。
俺爸领着俺妈走进家门,俺妈已经大腹便便,我在那里拳打脚踢,令俺妈幸福无比。爷爷在短暂的惊愣之后,抽了六袋烟,他还要抽,俺爸说抽烟对身体不好。爷爷把烟袋折断,从窗口扔出去,说我得多活几年,我得好好稀罕稀罕我孙子。又对俺爸说,老子没白疼你,田寡妇那事儿,算了。俺爸说,我给你带回来两个。爷爷说,服你,你小子厉害。俺爸说,随你,遗传。
俺爸在玉雕界渐渐有了名气,条件好了起来,要接爷爷奶奶去城里住,爷爷不去。俺爸要翻新老房子,他也不让。他不去城里,说他离不开故土,不翻新房子,说老房子没有翻新价值。其实俺爸知道,爷爷不去城里是不想给俺爸添麻烦,不翻新老房子是不想让俺爸为他花钱。俺爸拉着爷爷去了省城医院,专家说爷爷这病拖得太久,已经无法治愈,只能维持现状。俺爸给爷爷买了轮椅,三天两头就回家推着爷爷出去走走。
我说话晚,到了三岁才会叫妈妈爸爸,到了四岁还不会叫爷爷。俺爸俺妈在家没事就教,可我就是不会叫,还问俺妈,为啥这么叫?俺妈说,因为他是你爸爸的爸爸。我记得我第一声正规称呼爷爷时,是叫的俺爸他爸。爷爷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叫得好,就叫俺爸他爸,没差辈儿。那天晚饭他把我抱在怀里,喝了半斤老白干,亲我的酒气至今还残留在我的鼻孔中。
我五岁那年,爷爷不行了。他躺在炕上只有一息尚存。俺爸抑制不住悲伤,蹲在炕沿下哭得浑身发抖。在弥留之际,爷爷散乱的眼神在四处搜寻,好像用最后的目光来了却最后的心愿。俺爸喊我过去,说快喊爷爷。我冲着爷爷喊,爷爷。
爷爷走了,脸上挂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