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出头日

2020-11-23 00:32
海燕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陆罗丹

姜 典

我上了秦述的贼船,大概是2015年下半学期的事。

我患有社恐,好几年了,不是不想治,而是这病似乎真没什么灵丹妙药。家里也曾给我请了心理医师,医师建议我去参加迎新之类的活动,说是积极疗法,我寻思这不是让我去践行墨菲定律吗?我的病多半来自于性格,在人群里永远找不到自己的那个位置。比如说,我从来不会在一次集体狂欢中,找到令众人亢奋忘形的那个契合点,甚至逼迫自己去加入也往往只会收获奚落。我积攒了一大堆这类经验,就是事物的走向有一种可能会导致灾难,而我就在这个走向上。问题是,天知道,那并非是我的选择。

所以说,决定跟着秦述去混也不能叫上贼船,甚或,还有几分心甘情愿。秦述大我一岁,脑袋好使,社交楷模,能在诸多场合混得风生水起,也不忘跟我这种“蔫儿屁”谈谈电影或生命之孤独。按我的判断,他是能给我提携的那种人。

我这人喜欢寻思,照秦述的话说就是:“你总是不高兴,跟个诗人似的。”此后,不高兴就成了我的另一个名字。秦述开解我的话里有一些陈词滥调,就跟心理医师类似,他说你不能自我隔离,网络时代光靠想没用,你这小脑瓜不差,但得联网,得去那千千万万个脑瓜子构成的江湖里去磕碰,去厮杀,然后才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凭什么建立存在感。我看他说得语重心长,还挺有画面感的,细想也不是空穴来风。

几年之后我还是挺怀念那些寝室阳台上的空谈,秦述抱怨着食堂的烧茄子就如同浆糊,随后摸出根烟来点上,吐出第一口时,他有种做作的畅快,或说是模仿痕迹浓重。

秦述说他知道我是哪类人,是童年起就伴着网络成长的老网虫。从玩QQ卡丁车到后来的各种三D游戏,有一批逃避社会的人把那里当新家园,苦盼着出头日,机会确实来了,但机会只给抢得到的人。他说我是最窝囊的那部分人,我是嫌吵避让的那部分人,以前社会不容我,我在网络里避难,现在网络里也不容我,我只会退出,连游戏规则都不想去了解。我似是下意识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他随之追击,他说你不是不屑,你就是不想、不敢、不会。你还以为活在小马哥那个时代,像《英雄本色》那个英文翻译一样——“A Better Tomorrow”(更好的明天),现在没有小马哥,瘸了就是瘸了,装什么装。

初秋的夕阳甚至架不住一场不怎么愉快的谈论。我并不觉得失落,与之相反的竟有些感激那个把我推向迎新的医生,直到这次他才算真正拿钱办事。有几丝凉意的风拂过发梢,眼前晃过黄渤一口方言对着菩萨嘟囔的那句“你最近都没上班”,天晓得?

医生给我定的剧情呢,让我去迎新,去接触新面孔,去触发各种随机事件,限定时间,遇上对的人,来解锁封闭的心,最后到他那里交个作业,获得少量人生经验及一颗“正常人的心”。呵,他那点套路我不晓得嘛?套路,都是套路,现在玩的就是套路,此套路可非以前的“一招鲜吃遍天”。以前那叫绝活儿,留个长毛唱摇滚的,套个帽衫玩说唱的,穿着亮片喇叭裤梳着爆炸头跳迪斯科的。这帮人是谁看谁也不服,江山给这帮人轮流易主,现在是一帮模仿他们穿着的站在选秀舞台上,全凭表演。讲身世,一个字:拼;两个字:不易;三个字:不放弃;四个字:我有梦想;评委:拿钱办事;栏目组:都给我哭。这就叫“套路”,网络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可以叫“公式化”,其最大特征包括:某种已在某领域大获成功的模式可以代入到相关领域甚至延伸。以上没有是非,只有游戏规则。

夕阳的余烬之中,只能依稀看见他披上了暮色的侧脸,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其实网络给了我们这帮愣头青一次机会,它帮我们存着票根,只在于用没用,不在于什么时候去用。你感受到过吗?像使命的网,像梦与现实仅仅只有一个闹钟的距离,那种喧嚣,那种一夜成名,然后幻灭掉,可能的一无所有,以及一定会有的更好的明天。”

这一幕最终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成为了我青春那部分记忆中无法磨灭的内容,萧瑟秋风和夕阳的最后一瞥与话语绑在一起,以至于而今秋风再起时,仍会想起这些往事。

他拿肩膀撞了我一下,“想学吗?我教你啊。”

她不是不美,正相反,她美得让人需要保持距离来欣赏,这距离大概是我在清晨阳台到街角的她的距离。我并未想到,认识秦述后,我俩的第一个社交身份竟然是烟友,清晨形单影只的窥视一点点清净本该是社恐的自娱自乐。他来凑热闹,还问我要不要来一支,我说我不会。他也注意到那个女孩儿,她身影所勾勒的线条是优雅的,优雅这词儿可不能瞎用,她是少数配得上的,鉴于秦述一贯的直觉,我想先发制人一次,我说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秦述深吸了一口,顿了顿,他问我小时候玩掌机吗?我说玩啊,那当然了。他弹弹烟灰接着说:“这个小时候半夜偷玩玩掌机啊,大人有时候起来查,那一来查呢,肯定就掖着枕头底下藏被窝了,然后做熟睡状,一来二去有时候就真睡着了,这叫做假寐成真。哎,你就是假寐成真,要不你老不高兴呢?但是吧,”他又弹了弹烟灰,“我也甭跟你这儿装,大家都有难念的经,总是飘着也没什么错,飘着其实是美德,可像我们这样的人,飘着是没有出路的。”他把烟掐了,“说说你吧不高兴,我知道你能写,你现在能写到什么程度?”

不及我把手上那仅存的筹码亮出来,秦述已经拍拍我肩膀给我下了任务,省下了我闪烁其词的尴尬,不知是该谢他还是心中惶恐,但这一次,我没得选。我心中明晰地感受到他所织的网已经铺展开来,你们把它叫做套路也好,叫做周章也罢,但秦述那里确实有我要的东西,而对于当时已经开始陷入“想当然综合征晚期”的我,即便是徒劳的功夫,也值得拯救我,拖着我去做些事吧,我当时在梦里是这样祈祷的。

秦述叫我去归纳一个2014年网络流行语的档案,我说那不就是“我也是醉了”“有钱就是任性”“不作死就不会死”之流吗?秦述随即表达了对我轻蔑态度的轻蔑,他说你就是什么都沾边儿,就是不上道,现在叫玩梗时代,梗都是段子带出来的,啥叫段子?生活就是段子。那时我其实是真的抵触,真的无法融入生活,以至于早前的壮志早已被抛向九霄云外。秦述嘲讽我又想缩回龟壳了,他真说对了,我当时是真怂了,从那之后我一周没联系秦述,就连清晨阳台上的窥视这一小小的兴趣爱好也暂时搁置了。没错,我又逃离了,也就是惯性的“失败”了。

其实直到今天,我仍然是一个“飘”的人,就像别人总在强调事在人为,我就喜欢用“天注定”来表达。天注定一周后的那个清晨,我迷迷糊糊地上了阳台,然后再次看见那个打扰社恐患者日常爱好的吸烟者。他让我坚信一个道理,用事在人为赚一个天注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那天我的情绪失控了。

我们没有打招呼,我产生了捍卫这个阳台主权的冲动,这一次我在等他发难,我的内心希翼找到借口,甚至可以借此发生肢体冲突。

这样的寂静持续了几分钟,我忍不住了。我说起了毫无头绪的辩词,具体内容我已无法详辨,因为那都是情绪化的发泄,恶毒且毫无意义。秦述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至少他可以胜任这个角色,他可以扮演,我连扮演都做不到,我只有愤怒的缺口以及一个渺小的自闭空间。当我慢慢平复情绪时,秦述把烟掐了,“你所要面对的人及他们所带来的文化并不是聪明的,没人说他们聪明,但是他们有市场。你聪明,你有什么?醒醒!你究竟在怕些什么?”“我不想变成他们。”“你不会变成他们,你不如他们。”

“想知道你最后会变成什么吗?你一直都在逃避,最后你永远在不断重复着垃圾时间,你以为你聪明就能够幸免吗?不不,你还会不断地失去机会、错过任何一段可能的美好的回忆,你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一切,你甚至笑他们愚蠢,但你同样愚蠢,同样错过了一切证明自我价值的机会,你会比那些正宗蠢货先一步变成无可争议的蠢货,”他变得咄咄逼人,“最后你只能窝在你的小屋子里,在你可怜的小阳台上,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保持着可笑的距离,你最后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

我发出了痛苦的咆哮,街角独自盛放的她似乎是听到了,在寻找着声源。在心理失衡期我一直竭力维护的清净终究被破坏掉了,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无能将打破一切距离,一切平衡及一切美。

“我八岁家里通网了,我哥来我家玩,注册了QQ号,他比我还胖十五斤,我问他起个什么昵称,他说他叫‘大众情人914’,914是他生日。我生下来没当过瘦子,瘦子到底什么感觉?你们瘦子看我们胖子到底什么感觉?”

“还能什么感觉?”秦述咬着半支烟接道:“大妈看你觉得哎呀这小伙儿胖的;那些个沉迷狗血剧平均每二十分钟刷一次社交平台的姑娘看你肯定下意识‘咦惹’(嫌弃);减肥成功的人把你当自甘堕落;医生一边看你一边猜测你患有的隐疾;那些体型正常且无所事事的人看你爬楼梯,一边笑着一边打赌你什么时候累得气喘吁吁……”秦述瞟了我一眼,“你也说说看不高兴,别我自个儿在这儿当瘦子的代言人。”

秦述带我来见的这个胖子,叫罗丹,我们这届出了名的宅男。我一社恐我凑啥热闹啊,到底还是下意识地笑了一下,这应该叫尴尬的笑,可很多时候直接表达出尴尬反倒是顺应事情发展的。

秦述说,“罗丹,苏格兰黑山羊知道吧?大妈的舞伴儿还不知道有没有着落呢,如果仅仅因为是显眼的肥胖而对你‘咦惹’的姑娘同样也有很多人对她们‘咦惹’。减肥成功不意味着身体健康,医生医得好别人,却救不了自己。那些笑话你的人,他们的人生多数是这样的:除了正常,一无是处。”

罗丹说他其实是一俗人,就想着找个合适的过一辈子,俗到骨头里,俗到家了。对于我俩不速之客,他倒没显得不自在。后来秦述跟我说,他说罗丹跟我不一样,他的人设是别人给他套的,我是自缚,说白了就是有病,得治。

“别人一边请我当游戏代练,一边背后骂我傻逼胖子。”罗丹扶了下眼镜,“说说吧你俩。”

“罗丹,现在互联网就摆在我们跟前,谁都可以上去赌。筹码就是粉丝,规则是什么你最清楚。我俩现在要组一个做网络原创视频的工作室,缺技术支持。”秦述的行事节奏快过我的想象,我心说这什么网络原创视频工作室我之前可从来没听他提到过,恍惚间到底憋出个问题。

“什么是规则?”

“那要看你说的是哪个规则。”

“他是菜鸟。”秦述看向我,带几分嘲讽,“不高兴,我需要你养成个习惯,分析问题的时候,不要以自我的视角,即便你把所有事情全部以利益为唯一驱动力,所作出的判断,也要比你自认为的准确得多,我们不是靠直觉吃饭。”

“找罗丹来,一方面因为他精通主流的制图及剪辑软件,另一方面因为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玩家。所有游戏的原理都一样,玩的就是规则。比如我们玩一个采蘑菇的游戏,手疾眼快当然是常规上最容易取胜的方式。你先说,不高兴,你说说你怎么玩。”

我说我会采取观察记录分析的方式,尽可能找出蘑菇的分布规律,提升效率。

“看到了吗罗丹?这菜鸟的底子是有的,他知道动脑,但他太独了。不高兴,你上述所说证明你能破解一个简单游戏的机制,但机制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是常识,我来告诉你什么叫规则。掌握游戏的机制后,你可以选择合作,有种东西叫专利,不管它叫什么吧,当它出现时,就附带着商品属性,你可以选择买断制出售,也可以选择竞价出售,甚至可以选择以抽奖的形式贩卖。不论是哪一种,其带来的价值绝对比你卖苦力挣来的多。当然,你可以选择当圣人,不卖,直接赠予他人,从利益至上角度来看,这叫人性的赌徒,你赌的是他人感化下的回报。”

“说完合作,我说第二种玩法,可以叫管理,也可以叫运作。我们并不知道蘑菇的具体总量,但我们知道的是,在游戏内,这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它的价值只会越来越高,那如果捧着第一桶金的你选择不合作呢?你可以雇人去阻挠其他竞争者,这是一局此消彼长的游戏,你越多,别人就越少,反之亦是。你玩得脏的话,偷抢拐骗都可以,这就是游戏。”

我说你这是缩略版厚黑学,他说你别管是什么学,规则就是这么个东西,你嫌它黑色你叫它潜规则也行。我绞尽脑汁想扳回一城,突然灵光一现,我说人性是不可控的,你这么玩,你怎么知道你不被黑吃黑。秦述一下乐了,罗丹也乐了,秦述说菜鸟终于上道了,说你终于开始玩起来了,但不是“你怎么知道你不被黑吃黑”而是你这么玩一定被黑吃黑。

“以上,玩的是个过程,这一局才是赛点。第三种玩法,不管你怎么叫吧,统一叫法叫统治。当你占有大部分的蘑菇时,你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蘑菇,底下的人都想采你,所以这个阶段真正可以调配的资源只有一样:人性。挑起人民的内部矛盾、层级分明的专制抑或是分权制衡,这玩的可大咯。”

“多数人最后玩不过自己。”胖子擦着眼镜补充道。

“那句话怎么说的?人应该保持对社会的敌意,这与善良并不矛盾;人更应该保持对自己的敌意,这其实就是善良。”秦述说着又点了根儿烟,“怎么样不高兴,你敢玩吗?”

我说我有我信的道,没什么不敢玩的。

“任何时刻,真理只存在于能保卫它的人身后。”他深吸了一口烟,我只觉着燃烧,不知是温度、味道亦或是白色的烟纸被余烬一点点吞没,“你从刚开始的抗拒,到开始试着去玩,去阅读游戏,直到开始理解规则,”,余烬在那极缓慢燃烧,“你开始行走了,但你踏出的仅仅只能被称之为路而已,道是实现意义后命名的,更多的是无数已失去名字的荒野小径。”

罗丹只有一个条件,他要我们帮他找一个人,一个陌生女人。他们相识于网络,有一天那个女人突然消失了,连同她的一切消息,但这不是现实,她的一切都凝固在网上,变成痕迹,而这一切成了罗丹所保有的希望。

其实也没啥,就是一俗人的终极理想,罗丹如是说。

2017年的春末,是陈清焰和我关系最亲密的时刻。那时候我们躺在天台上发呆,陈清焰一边抽烟,一边问我,她说你觉得罗丹算不算舔狗的最高境界啊,我说人那叫深情,能为了一个三年前失联的姑娘把全网的社交平台快翻个遍,是个狠人。秦述以前说过,他说人与人之间只有两种维持关系的状态,一种是你牵着别人,别人被蒙在鼓里;另一种是你牵着别人,别人心知肚明,倒也心甘情愿。陈清焰吸了口烟,她说你们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沉默,她侧身看了我一眼,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嗯了一声。她说罗丹长得是真的丑,我笑了,她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但是他活得真的真实,我说你可别把人说得好像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说完我俩都笑了。她把烟掐了,顿了顿,她说我们总想做最好的自己,还是说因为我们无法忍受怀有恶意的指指点点。我突然特悲观,觉得自己一辈子既活不成自己倾心的模样,也活不出真实的面目。她看我沉默,抓了把我的头发,我说我们聊点好的,她轻蔑一笑,我有好多话想说,想享受一切发生前春风沉醉的夜晚,也想挽留她,接着一个自我怀疑的念头顺势滑进脑海,潜意识立即就在台下大声呼号了:这么多年!你已经不会跟着感觉走了!

她坐起身,夜深灯影稀疏,按秦述的话说,晚上搁这天台一耗,必产生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错觉。我想啊,我寻思我是罗丹那个形象,万一哪天真找到了三年前失联的那个自认为命中注定的女孩儿,我上还是不上?我假设他罗丹就跟《记忆碎片》里那失忆男一样,他找得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冤家,就算叫他在茫茫人海里逮到了,他随手就把照片撕了,去编造下一个冤家。我就这么大胆假设罗丹他爱得是“寻找”这么个过程,那是因为我更不愿看到他被嘲讽一顿灰溜溜的像条败狗,也正因为我这么想,才配得上陈清焰那轻蔑一笑。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罗丹当年说自己就有一俗人的终极理想,但他在这理想上已走了很远,步步踏实。我是战战兢兢地走在证明自己的路上,秦述之前问我,他说你上次说“老子跟你拼了”是什么时候?我说小学六年级吧,他当时也是轻蔑一笑。网络上有梗,都说舔狗到最后一无所有,其实人不一定非要作践自己才一无所有,把本该就遍尝酸甜苦辣的生活活成战战兢兢的自作聪明之人,最后同样一无所有。

可是人啊,转念一想,有所有又如何?于是舔狗伸了伸舌头,吧嗒吧嗒嘴,就过去了。

陈清焰又点了支烟,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在天台,在和秦述爆发过争吵的天台。她和两年前没什么差别,甚至更加完美,我试过去嫉妒她,失败了。她忽然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在这里有一个位置,就是那种安全的、不用每天早中晚高峰去争抢的、固定的席位。我一下愣住了,黑暗中仅能见她被微弱火光映照的指尖和嘴角,她的目光投向眼前那片寥寥灯影与霓虹,可我不知她说的这里是哪里,是这座城市吗?还是这个国家?还是我们每日奋力挣扎的世界?我渐渐从那种迷幻的,懒洋洋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绝望的心情涌了上来,秦述用了两年把我一点点训练得有了战士的面目,但仍只是一张与这巨大的、不平衡的世界相对抗的面具。她说她已经感到筋疲力尽了,说完回头望着我,我其实到今天,心里仍是没打算的,一直将自我催眠在“只是望着她”的状态之中,却已感到心满意足,或许只是责任失调,或许,在“如何做一个自己”的车站里,连末班车也错过了。在我心目中,她是女神般存在的,数度拯救我们团队于旦夕之间,她是从小至大样样第一的、被纯粹的精英主义所培养出来的天才。秦述一直否认天才的存在,他说天才只是属于儿童时期的一份礼物,成人世界没有天才。

她将目光放回那片夜色当中,我想起我们几个人之前一起讨论有关“纯粹的关系”,当人的感性占据绝对上风时,我们有时候只是要一声应答,一声落锤之音,只是“当”的一声,我们就不问对错了。

时间回到2015年的初冬,我们这条贼船刚刚启航就险些遭遇船难。在视频剪辑及制作上我们遇到了并未预料到的困阻,准确来说我们还是把游戏规则想得太简单。我和罗丹两个臭皮匠对着屏幕论天的求索,秦述外出求援,期间带回过几个还不如我们的臭皮匠,失望和冷一起在斗室间发酵。

直到那天,陈清焰的到来,不仅仅是救了我们三个眼高手低的废物于水火之间,更是彻底改变了团队的格局,命运中如同天启骑士般齐聚,并从此在网络中为祸一方,以争得属于我们的一席之地……

后来罗丹、陈述和我,我们仨私底下总结了一下,陈清焰之所以能带我们走出最初的迷局,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是一个没怎么经历过挫败的人。美版《无间道》有个片段,警校讲课,有一课讲到子弹在某种角度下击中头部会致使脑浆飞溅形成所谓的“爆头”效果,在座的菜鸟们无一不是表情肃穆,据说相当一部分刚正不阿的性格都是被可能存在的某一天暴尸街头的惨状吓没的。当然,不是谁都能被恐吓。

陈清焰有个虎妈,凡事儿都是逼着来的,时间长了,抗压能力远胜常人。罗丹聪不聪明?他做游戏代练的时候,能背下近百个游戏账号,每天穿越在不同的虚拟世界中,经常要面对以万作为单位的游戏数据。可你让他跟陈清焰比背单词他也怵,陈清焰是先笑着告诉你“你输了”。我是这么想的,假如背单词这游戏的奖励是那位让罗丹魂牵梦绕的姑娘。那他罗丹就是把脑子烧炸了也要赢下来,对陈清焰来说,她无视奖励,但她对待事情的态度一直就是:赢。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青年和那时候的我一样,自以为不俗,其实只有眼光不俗。我就说一件真事吧,陈清焰刚加入团队那阵子,我一边跟人家请教,一边潜意识里把人当短工,你叫我以上帝视角去看,我也能义正言辞地批判趋炎附势真小人,可真把自己代入了,又觉得自己理应沾些“元老”的光。陈清焰刚接手我们工作时,气势上完全是她能搞定一切,并迅速给我们布置了几项自学教程的任务,直至我们的工作以龟速推进被她催促时,我们才知道她挑灯夜战完成了两倍于我们的任务量。我至今记得她让我们第一次感受到发自内心的轻慢:她说她以为这不是兼职。

约一周时间,我们已经可以配合着完成一段完整视频了,我指的是那种可以熟练驾驭长镜或是蒙太奇的视频,这其实根本上仍得益于当时陈清焰第一次推门进来看见我和罗丹两个人在那研究混剪,随口甩了一句:光这样还不行。

2015年的网络,以喷涌的态势生产着大量的原创视频,用更确切的表达来形容:原创搞笑视频。有关这个问题,我问过秦述,秦述说高重复度的笑像是蠢癌。我说你这也忒愤青了吧,他很惊异地反问难道不是吗?两年后我应邀做一个有关校园生活的专题,回顾起这番谈论,才觉得秦述认知上的触觉比我灵。想起大学前历代同学课间最经久不衰的一个“游戏”,我们形容为闹,也可从肢体动作上归类为推搡,总之就是你推一下,我还一脚,有身法灵活的,自然也有玩不起恼了的。总之这台戏伴随了我整个义务教育,以参与性的角度评价,门槛低,精通难,高矮不限,男女咸宜;以竞技性的角度评价,没有规则,多数情况缺乏战术思考;以观赏性的角度评价,实在是难看极了。我永远都想不通他们为何会如此执迷于这种游戏了,而同时我庆幸自己保有这种遗憾。动笔只写得下“热闹”二字,剩下的尽是浮现出2015年的音容笑貌……这以后再谈。

搞笑视频也在不断进化,到2015年这个阶段流行起来的,网络术语叫“鬼畜”,起源于二次元文化,表现形式以解构视频中的“雷点”加以高频率的重复来引发强烈的视听冲击。罗丹和我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恶补鬼畜视频,罗丹看着看着有感而发,说网络视频已经有了工业趋势,现在搞笑都是有精密配方的,我一边玩手一边斜了罗丹一眼,我说对你们肥宅来说,对这类亚文化不该是轻车熟路吗?这话着实有点恼人,罗丹说我犯了以貌取人的革命错误,秦述扫了一眼居然接上了视频的腔,我们双双以诧异的目光瞪视秦述,秦述说怎么我就不能平常看看鬼畜视频解解压了?

与搞笑视频同步崛起的是“喷子文化”。顾名思义,喷子,疯狗一样吠就是了,隔着网络疯狂问候对方及其家人成了这一文化的核心支柱,抗压吧随之崛起,又称为网络公厕,下流得像《猜火车》中的爱丁堡。你说这糟粕文化非主流?此言差矣,那些年,单单是每天在抗压吧中就有百万人次的户口本被诅咒。当然,这还不是最魔幻的,最魔幻的莫过于此文化的拥趸相信:这也算得上是言论自由。

失眠并不是一个好理由。但我们总会为了独享黑夜而编织出各式各样的借口,当那借口进化得像是一段事实时,有些东西已经失控了。比如我们站在黑暗的角落凝视一只贪婪的蜘蛛,它挥舞着它那纤细瘦弱的节肢,一边保持着近乎永恒的勤勉——不断完善着网,而我们无尽的勤勉仅仅是脸上汗珠密布,与它们相比之伟岸的身躯,却可能已在人类之网上一败涂地。

今天,你还是饿着肚子的蜘蛛吗?

每次技术革命后,人们总愿意相信,这世界一下子就要不一样了。可我们啊,我们也是真真切切,现实存在的大活人。我知道一些带有着浓厚科幻色彩的人物或许从蒸汽中走出,也可能在交流电前驻足,但现在的,活在此时此刻的我们,巧了,同网络一起诞生,那其实也不算什么新新人类,仅仅是巧了。而我更愿意悲观地相信:最终我们在网络面前都会活成两半儿,尤其是真实的那半儿,会逐渐消亡,甚至于有一天真实的存在性被怀疑……

可能的话,我早晚要写一部关于“粉丝”的书。2015年,营销式的粉丝还未成为随处可见的明码标价的商品。当然,并非说那几年网络上各路大V的注水就比现在少。罗丹说播放量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你看那么一串数字,下意识地就去作比较,下意识地就更倾向于点开数字大的那部视频。

我说我更倾向于点开定格画面规整标题不那么猎奇的,罗丹和秦述相视一眼,秦述接道你是怪人不纳于讨论范围。是的,我是怪人,十年前这套怪人审美我记得还挺主流啊?我是有点怪,因为我从来不用表情包,我曾经和罗丹说,我说咱俩都是十几年的老网民,所以我们应该有点职业操守,当年我们上网冲浪的时候还不见他们知道QQ呢,而且我们还都是左撇子。人罗丹到底没有犯我一样自命清高缺乏革命觉悟的错误,但你们绝不会想到,与我站在统一战线的人竟然是陈清焰。不过她的观点是:表情包就像结巴矫正器,而她不是结巴。

结巴,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我已经忘了从何时起被人群裹挟着,退步太远。以前心中揣测,陈清焰或许是命运太好,还是别那么玄学吧,端视缓行于人潮之中,其实并不容易迷失。由此想起我们一期做关于观影手段变迁的视频,下面一位老哥评论,洋洋洒洒写了他在VCD/DVD时代藏片如何如何之丰,又写他如何如何鄙视各大视频网站崛起后观影乱象。下面网友留言,自然有些尖锐的,说是优越感,好一个优越感,网络暴力,才是真正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隔天,这位老哥的评论下,被回复了上百条,比我们视频的总回复还多两倍,当然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他自我辩解的部分,我问秦述他怎么看,他说我应该看一个完整的过程。

我逐条翻遍了每一层的评论,刚开始是第一位质疑者有理有据的辩驳,当二者盖了十多层回复后,开始有路人的加入。我这么形容吧,喝甜豆腐脑的和喝咸豆腐脑的吵起来了。其实也不算吵,有时候我们管吵叫贫嘴,但还没过多久,吃瓜群众提着西瓜刀来看热闹了。好啊,我就拿“优越感”来说吧,后面十来个看热闹的,砸场子的,无一例外都提到了“优越感”,啥是优越感?优越感是个形容词,但在网上,这就是顶帽子,好事之徒身法敏捷,一下子扣你脑袋上,然后就往上吐痰,然后就是成群结队素昧平生的好事之徒跟着吐痰。你肯定觉得冤啊,哪有你们这样“公报私仇”的啊,人家有解释权,人说不是吐你,是吐你这顶帽子。

瞧见没?讽刺谁都会。我读着那些条评论,只觉得刺激与惊慌,即便隔着屏幕,那端坐着的,仍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位朋友,我把他叫做D哥吧,D哥挺了不到四十八小时,自己删评论了,可他那筑了几百层的评论已然成了整个评论区的传说。当然,鉴于成王败寇的基本原则,他所言所语自然已被妖魔化了。说到看电影,公道讲D哥算个老炮儿,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面前,老炮儿也没排面。

在这之后,我要介绍一批人,把他们姑且称为“反D哥联盟”吧。这班好事之徒竟然在为时两天的唇枪舌剑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其中有一君,尤擅长于偷换概念,在斗争过程中数度将D哥逼入思维胡同。虽然此君对于电影方面的知识了解不过尔尔,但凭借着灵活运用,游而击之的战术加以孜孜不倦的研学精神,更以身后喽啰摇旗呐喊,始终处于优势地位。战争结束,一部分散兵游勇似是依依不舍,几人点了此君的关注,于是他们也就成了我们一直在说的:粉丝。

我们不像此君这般“幸运”。零零散散的几期视频都没有收到我们预期的效果,虽然这符合我们对“试探阶段”的预期,但我们的成绩还是太惨淡了一些。即便这篇评论火热的视频,我们当然不会把这场网络上的撕逼闹剧当成是我们的胜利。实际上,所有人都很清楚,不知何时这网络被涂上了荒诞的颜料,那也就意味着,在这上的每一场较量,都将没有赢家。

“你们再看看,我这张票肯定弄错了。”

这位女士十年如一日地向乘务员申诉座位。乘务员是一位正直的人,当他看见时间已在这位女士的面容上缓缓作画,他可能已经遗忘了当年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为此厮打起来的狼狈场景。他坚持跑步一个月了,昨晚因为和老婆吵架,中断了。所以当他看着这位女士喃喃自语的离开时,他和她本就不是对立阶级。他同事歪头搭他耳边说一句,有些人就是不死心对吧。

女士缓缓挤过车厢,昏暗中有几个张着嘴酣睡的乘客,我们如果不去考究被体味儿浑浊后的空气,竟让人也觉得有些甜蜜。她每走过一节车厢,窗外就甩一个春夏过去,直至将衣服抚平后规规整整地坐在座位上,皮肤上又被时间平添了几笔。

这位女士是陈清焰的妈,有些人就是觉得自己当下的际遇是被命运塞错了的车票。不死心?不死心就对了。其实别把人看轻了,如果时间不在我们身上乱涂鸦,我觉得人可以为这事儿申诉一辈子,那就不是态度问题。

所以这问题是无解的。所以人到了年龄繁衍后代。所以陈清焰的妈对陈清焰实行虎妈式的教育:比如考试,比如义务教育,规则详尽,制度稳定。据说,当这一切到一个极限时,它们能保证一个人的出人头地。秦述说迈向真实的第一步是别去试探什么是真的。陈清焰迈向真实的第一步就是不断达标——但她的标从未被放在及格线上,嫉妒她的人说她超标了。你们以为她是金刚芭比,从未抱怨过?得了吧,我们都知道矫枉过正,但虎妈对陈清焰一直都是大棒式的反馈,这棒子最终没落在姑娘身上,而是摧毁一切她认为堕落掉的事物。

虎妈将她生活中认识的某一部分人打上垃圾穷鬼的标签,将无所事事之徒统称为造粪机器。她觉得她从未向生活低头,但是她老了,她从一名中学普通教师熬成了年级负责人,教导主任的候选人,但她潜意识中已经意识到她快到极限了。

陈清焰加入前有次秦述请我们吃夜宵,不知怎么就聊到神话传说上了,罗丹说愚公移山有个致命的逻辑错误,别看愚公跟村头智叟口嗨“子又生孙,孙又生子”,那愚公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怎么就心甘情愿把人生交付给搬山填海的伟大工程上了呢?我激动地拍了罗丹的大腿一下,我说对啊,我怎么没转过这个向呢?怪我之前一直解读“大智若愚”说的是愚公以精神力恐吓天庭是以外交手段解决了两座大山。罗丹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真阴险。秦述插嘴道,他说那时候愚公和他儿子孙子曾孙子他们以为,这个世界就他们一村子,他们不挑担谁挑?说着又神气起来了,说现在你们知道网络有多牛逼吗?通过网络你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七十六亿人,谁他妈在乎你啊。早晚有一天,你能被任何人取代。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望了眼窗外的黑天又说道,你也能取代任何人。

事实上,2015年12月23日,陈清焰突然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那一天,我们都觉着慌了。相比起飘忽不定的粉丝量、罗丹急躁得一遍遍刷新主页以及某位烟瘾者加倍焦虑地吞云吐雾,我们已经习惯一个将多余动作隐藏起来的好同事。我这里说的隐藏,或许只有我注意到她每次在我们收工时都会刷新一遍主页。

秦述猛吸两口把烟掐了,说他去找找,带着一股子慌张就溜了,怎么形容这股子慌张呢?就好像我们三个集体失恋了一样。这么形容仍然草率了些,但我其实好久没这么在意过除我之外的一个人。我想和罗丹贫贫嘴,话到嘴边就咽回去了,看看陷入呆滞的罗丹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再看看窗外欢声笑语的同龄人,我们在做一些自诩有意义的事情。我相信,但我的相信屁都不是。承认吧,我们不断在制造那些有意义的而不受欢迎的视频,我们不断在试错,那是因为我们根本没对过。承认吧,这样下去,早晚有天我们会宣布:“嘿,其实这些根本不适合我们。”或许根本没有早晚。承认吧,我们过得并不好。

我已无法再忍受这间小屋子。我的汗珠渗下,好像顶着大头照冲出房间,冲出走廊,冲出教学楼,冲出课间汹涌的人潮,冲出一切我曾视为对立或不安的事物,借着不会持续多久的勇气。

我坚信,我是第一个找到陈清焰的。她哭过。但我一定是个顶级废物,于是,秦述就变成了第一个找到陈清焰的。她很愤怒,他则一瞬间恢复到那种虚浮的神情,其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清焰。在此之前,她向他抛出质疑,她破口大骂,她是面折射的镜子,这一次在暗处看清楚了,虎妈无因的愤怒,皆是自我对遗憾的残酷报复,不是人们不宏伟,境遇不同罢了。她释放够了,又哭了。我说了,那部分愤怒的她,不过是面折射的镜子,哭泣的才是真的。

秦述靠过去,他就说了一句,他说,别哭了,兄弟。这句话的确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清理了下眼角,问秦述要烟,秦述掏烟尴尬地晃了晃烟盒里仅剩的一支烟。于是他点给她,她很熟练地吸了几口,就着夕阳余烬把烟又递给他。于是,这有关一支烟的友谊,以及那天让人无法释怀的夕阳,成为三个人的共同回忆。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四个第一次聚餐。那晚一切都很愉快,真的,非常愉快,我可能不小心把手塞到罗丹嘴里了,陈清焰一直笑,秦述迷迷糊糊的,连烟都抽反了,这种极安逸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秦述突然起身。他说:这不是散伙儿饭。各位,如果是散伙儿的话,我不请别人吃饭。

如果一定有什么比愉悦更让人身心愉悦的,那一定是有希望的现实。秦述给我们布置了一份特别的寒假作业,每个人回去,发展三千粉丝。罗丹挣扎地吐吐舌头,他说你这是让我搞传销啊。秦述冲我扬了扬头,他说不高兴啊你不成天当诗人吗,你整俩词儿给大家助助兴,别叫我扫了兴。我已是被酒精灌得头脑清晰情感麻木,我迷糊了半天啊,最后近乎是嘀咕出来的:那就祝兄弟出头日……

大家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但一定是被我的洋相逗笑了。

秦述凑我耳边说了一句,他说什么兄弟出头日啊,我哼哼了一声,他说下半句是什么啊?我说我还没想好。他说我帮你想一句,下半句就是,人无再少年。

半夜我醒了,看见秦述穿着秋裤披件外套借着光吸烟。看来他是酒醒了,只是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吸着烟,光影给他刻了半个肖像在厕所外墙上,我莫名想起秦述曾经给我说,他说成功就是一大馒头,堵住了人们看见尚未成功的怪人时惊讶而张大的嘴巴。秦述一定是晓得我的心思,他说你想好怎么对付他们了,我却在半醉半醒的此刻下定决心——比秦述最早找我威逼利诱来的有效得多,怎可能被三千粉丝吓跑。

我看着他那半个影子,于是下定决心说道:还是把他们嘴塞上吧。

有一段时间,电视台喜欢播一些疯狂的节目。我记得有个节目,每期抽一嘉宾,记不清嘉宾上台做什么了,只记得台下观众在结束时会齐声喊出节目口号,然后对着嘉宾竖大拇指,恍惚中只有新旧世纪之交风靡过的迪斯科球和那些个眼神中射出异样兴奋的合不拢的嘴。其实我是在参加心理治疗时突然回忆起来的。医生带我去看了一次分享治疗,就那种患者围成一圈轮流到中央做自白的活动。每次上台的,大家都有回响,底下会发出一样的问候“你好,XX”,结束时会产生礼貌的掌声。

我看了一次就知道这药治不了病。寒假我把自己囚在屋里,鼠标划过一道道街区,游荡在互联网的每一条穷街陋巷中。十几岁的孩子在找QQ情侣,四十岁的男人在铁血论坛讽刺政治,文艺青年在豆瓣里不定期晒几张寄托感怀的照片,微商课老师正在语音授课改良广告模式,感情受挫的年轻人在搜索引擎上漫无目的地敲着有关抑郁的词条……期间我给罗丹发过消息,罗丹让我到他直播间里看录播,在罗丹的直播间我看见陈清焰,她扎个马尾,聚精会神地和罗胖子远程联机直播打游戏,谁赢了就疯狂嘲讽对方。直播间人气很旺,当然,主要是因为她。

我突然一下颓了,手机关机了,网线拔了,就躺着注视天花板,睡着了就睡,然后做梦,梦见秦述,秦述问我卖艺还是卖身?我说现在开始想卖身了,他笑了。他对我做了个手枪的手势,然后突然大喝一声BANG!我被震醒了,身上乏得还没挣脱掉浑噩,瞄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

卫生间灯没关,流出点微光,习惯性地走到阳台窗前,这一待,待到自己的反光被没收了去,天白了。

寒假结束前几天,我接到罗丹电话,他问我集了多少粉丝,我说五千多了,他说你这几天下个OBS等跟我们一起播两天,返校前差不多能到九千粉丝,一人三千也就够了……等等,他说你集了多少粉丝?我说快六千了。

但我心中其实是欢呼了一下的。听到罗丹那句“一人三千也就够了”,是为数不多真正感到快乐的时刻。

返校屁股还没坐热乎,就叫秦述喊去帮忙了,这次是真真儿的不是幻象的秦述。秦述租房子了,但他给了我三把钥匙,我帮他倒腾了五个拉杆箱,有灯具,有话筒、音响。他先是给我一路拽到天台,然后炫耀了一把,他说这是兄弟送你们的天台,特意挑了个天台门撬开的租。

我承认当时真的被这个天台震到了。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台,脚下有车水马龙,有隔壁林立的办公楼窗户反射的光,这是张流动的宝藏图,给想象力不足的人摆着看的保险。秦述的房子租在闹市区,他说这是用自己积蓄租的,从今往后这就是咱几个的工作室。

2016年3月,网络红人papi酱完成了一千二百万人民币的融资。

2016年3月的一个下午,我和秦述上完下午的大课,急匆匆地赶往工作室。原定计划中,我们要开始我们在互联网直播上的首秀,以脱口秀的方式。

秦述把头发背过去,我们迅速换上预备好的衬衫,罗丹换上了他最素的T恤,我们仨把陈清焰逗笑了。其实这对秦述有点儿不公平,秦述只是不爱打理,但现在镜子前不得不收拾的他,挺拔、有棱角,眼里怀着某种炽烈的神情。我低着头整理衣角,秦述看了眼时间,催促我们开工。

夕阳之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墙角,走廊通往直播间的每一步都是熬人的,我手心已经开始渗汗了。秦述停在门前,转身朝向我,他给我理了理领子,然后注视我道:“会有人喜欢你。”

“坐在那儿你有六千粉丝,没人知道现实你是谁,其实他们根本不关心你是谁。”

“你明白的,对吧。”

接触小陆更像是一种必然。罗丹通过网友表哥联系到一资深游戏玩家,十年前被炒得沸沸扬扬的网瘾,到今天不断有网戒中心被曝出工作人员施虐,舆论从来不关心个人。但我们其实又是有听故事的欲望的。我记得小陆,之后很多年仍会记得他,他是我们第一次尝试网络纪录片《套中人》第一期的讲述人,我永远忘不了他跟我们形容他的瘾,他说他有时候加班,很晚回家,第二天无缘无故挨训,想喝点儿酒又酒精过敏,然后他就会像真过敏了一样,抓心挠肝的,有几次真起了荨麻疹,直到有天他发现一偏方能治。那是2010年,他路过报亭,看见人在卖天宏一卡通,天宏卡比QQ卡吝啬多了,就薄薄一小纸片,刮掉涂层给你个兑换码,能充值各种虚拟游戏币。小陆交代他第一次买了十张,每张面值十五,他第一次就吸了一百五的量,半年后,他单次再没少于过三百。

我记得他视频里跟我们说,他坐那儿拿一张纸片刮半天,半晌,用肺腑发出一种叹息声。透过扬声器的不止是解析度不高夹杂微弱杂音的叹息,还有显示器映在面目上微弱的光,那是我见过最疯狂的光,也是最孤独的光。

当有人特好奇“瘾”是怎么产生时,秦述说你一句话就足够怼他了,你就让他试试去。

罗丹专门用了一晚上,拖着白板连讲带画地给我们扫盲。总之,国产网络游戏的运作模式就是照着现实社会的构成一砖一瓦铺设的。不过开发商的表现更极端,更倾向于挑起矛盾。除了货币价值。现实里一辆十多万的私家车,在网络游戏里足够打造一个土豪账号。而当传统以战养战的游戏模式渐渐被玩家吃透并厌弃时,商人们展示出他们在利益面前被激发出的非凡创造力:罗丹拿个时兴的手机游戏给我们示范,他说这游戏里没有战争,没有掠夺,只有一个助战机制,你强,就会有人请你助战。

我们吐槽这也没什么核心消费欲望啊。罗丹笑了,他说设计师只给每个人十个好友位,那也就意味着如果是游戏中的土豪,每天会收到上万个好友申请。

我也笑了,我们都笑了。但我的笑很快僵住了,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顺手在备忘录里记下,想着作为纪录片的文本内容之一:“肯定不是对钱上瘾,但没什么买不来。”

但我们更喜欢小陆的坦诚。我记得有一段,小陆说:“其实我活着好累。我一个人要活三个人的份儿,我是小陆,是游戏里的流年,是社交网络里的陆总。”

视频里讲这些话的小陆,双手抱头做伸展状,眼睛有些闪烁,观众会试图从他眼里解读什么吗?比如懊悔。小陆的前半生住在一座小县城,本来他以为他后半生也交待在那儿。结果,一次冲动的挪用巨款帮他逃离了。四十万。那是他爸妈留给他的结婚钱,他全充网络游戏里了。

我们试着问过他对这段疯狂往事的评价。他就说了一句:身不由己。小陆说他从家跑出来之后,过敏好了很多,他依旧经常加班,依旧很晚回家,依旧第二天无缘无故挨训,依旧酒精过敏。但他说,他就觉着没那么抓心挠肝了,也没再起过荨麻疹。但他还是喜欢刮涂层,所以他网购了一箱可以刮涂层的白卡。

他说,可能就是小时候的毛病,到岁数就好(自愈)了。

我以为小陆是没有实质的精神问题。他的表达欲望很强烈。他喜欢聊他最沉迷于网络游戏里的那几年,对,他觉得那是他前半生的光辉岁月。的确如此,四十万在网络游戏里,是必然能激起涟漪的。他说他是被推上帮主位置的,说游戏里的人,真把他当兄弟。有趣的是,我们之后问过他为什么放弃了冲销四十万的游戏账号,他说叫兄弟骗了,没意思了,随后他可能是想起来什么,补了一句,就是个托儿,他不算兄弟。

小陆现在的职业,准确说是兼职,他现在就是做游戏托儿的。以前听罗丹念叨过,罗丹之前做代练,也考虑过做托儿,但后来因为托儿收入太微薄了,最后还是做的代练。托儿相较于代练,技术含量低,投入的时间并不少。他说他做托儿认识了几个朋友,以前也是虚拟世界里一掷千金的主。我们想让他谈谈四十万的起因和去向。他说他刚开始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女人游戏ID叫岁月,他后来跟着改名叫流年。那个时候国内网游基本就一个套路,大家都刷刷刷升级,打装备,到发育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打架。小陆认定那个女人了,为女人还跟一个帮派掐上了。小陆那阵子正是瘾最大的时候,咬咬牙把结婚钱拿了,再咬咬牙就充值了。

视频里他笑着跟我们说,没多久我就人财两空了。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他总在重复的“身不由己”。他回忆他那些网友,说着说着,他就说身不由己;回忆女人,说着说着,他替女人开脱,说她身不由己;说他为什么编造一个陆总的身份,他说网上应酬什么的,身不由己;聊他现在的日常兼职,当托儿,他也说身不由已。

可是小陆啊,你不是江湖上的人。

第一期素材收尾的时候,我们留了一段白,就是给讲述者留的。屏幕里的小陆,难得有点尴尬地笑笑,咬了咬嘴唇,摇头晃脑的,你们都能看出他在很努力地想,但他最后只说了这一句:“就还是对不起他们(爸妈)嘛。”

小陆说着说着又双手抱头做伸展状,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怀着疑惑去了天台,当时有些东西对我来说需要消化一下。没过多久秦述也上来了,他点着烟,絮叨着说他高中有天半夜翘出去了,高中在市郊,旁边有个县城,他就去网吧通宵了,睡醒起来一身汗,点了支烟哆哆嗦嗦地往学校返。早上下雾了,下雾也能看见几个人在忙活着支早餐摊,身边不时窜过去几辆三轮,道两旁都是不高于三层的门头房。

他说他把他在那儿抽的烟头踩灭了,然后这辈子再没去过。

我们周围尽是不低于三十层的综合商务楼,晚上10点50,依旧车马喧嚣,有人才刚刚上班。

我突然冒了一句,我说你觉得小陆能真正走出困境吗?

秦述吸了一口烟,反问我道,我们任何一个人,谁都算上,能真正走出困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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