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传奇

2020-11-22 16:37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
骏马 2020年10期
关键词:喇嘛牧人骏马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

在草原上,骑手云登的真正传奇开始于他那匹在赛马比赛中从未有过败绩的红色骏马血驹的逝去。

那个春天,云登的营地建在湖边。

天气开始转暖,绿草已露出新芽,枯瘦了整个冬天的羊只在云登找到的一处朝南的坡地上贪婪啃食着绿草。

经历了漫长的冬天,羊已经瘦得似乎只剩下一个空壳,整整采食了一天牧草,却似乎仍然无法填饱饥饿的肚囊。云登赶着羊群慢慢回返时,还有羊只不时掉队,落在后面取食牧草。

云登不忍心急切驱赶这些饥饿的羊,只是绕到羊群的后面轰赶,一路上走得缓慢。

当营地渐渐地在视野中出现时,那已经黯淡并发灰的白色毡包,就是无边草原上游牧人的家。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每天黄昏赶着羊群归来时,云登不再怀有任何期待,毡包上已经不会再升起淡淡的炊烟,营地里没有人在等待着他。

远远地,云登看到血驹低垂着头,站在毡包旁边。

自从那次追赶红狐之后,云登再没有跨上它的背脊。而血驹也不再跟随马群,每天就在营地附近流连,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云登会为它在勒勒车边堆放成捆的牧草,也会给它喂食粮食和大块的肥油。

即使这种额外的照顾也未能阻止血驹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以至于在冬天最冷的那几天,云登绝望地想,它可能无法熬过这个冬天了。

血驹太瘦了,瘦得暴露出所有的骨骼。

有一段时间,云登甚至假想如果血驹仍然能够参加比赛。那么,血驹呈现的是经过特殊的吊马过程获得的最完美的状态,脂肪退去,骨骼在肌肉中闪现,像遥远山地那透过丛林的山脊。但这种消瘦却似乎没有尽头,血驹慢慢地耗尽了所有的脂肪,然后一点点消失的是肌肉,终于,它身上的骨骼如同贫瘠荒山上嶙峋的山岩,清晰地呈现出来。随着骨骼越来越明显地呈现,血驹的生命力也渐渐地淡去,它凝立在那里,像雕像或是岩石,冷峻而安详。

冬天的每个清晨,云登起床,掀开毡帘走出毡包时,即使他在这片草原上已经生活多年,经历了数个寒冬,那扑面而来的寒气还是令他禁不住地咳嗽。刚刚过去的又是一个极寒的夜晚,他不知道血驹是不是能够挺过来。

在毡房背风的一侧,血驹正垂着头站在那里,它的身上挂满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已经成为一匹银色的马。

云登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移动,他似乎怕自己的一个动作惊扰了某种带有暗示色彩的可能性,血驹是否已经就这样冻得僵硬。

终于,他看到血驹的鼻端还隐隐有白色的气呼出。他松了一口气,轻声地呼唤它。

在呼唤了几声之后,血驹的头颅才开始轻轻地挪动,而随着它身体这轻微的变化,身上的霜花和冰碴在瑟瑟的摩擦声中掉落。它慢慢地抬起头来,它的睫毛上也挂满了霜,眨动时像扑闪着翅膀的白色蛾子。

云登用刷子为血驹仔细地扫去身上的冰霜,之后,将一抱干草放在它的面前。那个冬天,这就是他每天早晨起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还好,冬天终于过去了。

冰雪融化,大地湿润,草原上整个夜晚都能听到夜空之中急切飞返北方的候鸟的啼鸣。

血驹似乎在等待着云登归来。

云登在湖边饮过羊之后,回到营地,将套马杆斜倚着毡包放好,准备进毡房给自己煮上一碗奶茶。

他走过血驹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脖子,他正打算掀开毡帘进入毡包时,血驹突然开始嘶鸣。

血驹瘦得三岔骨已经清晰地露了出来,它的毛色也变得黯淡,带着泥土般的灰暗,失去了原有的闪亮,只有那从未修剪过的鬃毛和长尾还能看到一些它当年的气势。

它轻轻摇晃着头颅,前蹄刨动着地面。

云登不知道血驹要做什么,但显然,这像极了小的时候它向他发出的邀请。

那时,它就会这样邀请云登和它一起游戏。

随后,它开始在他的身边慢慢地转圈,那是邀请,邀请他跨上它的背脊。

云登根本没有为它鞴上马鞍的想法,它太瘦了,已经露出脊骨的后背根本承受不了马鞍。于是,他轻轻跳上它的背脊。

血驹那丰沃的腰脊再也没有了,云登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根粗硬的木杈上。

这一刻,血驹似乎又回到了它曾经的样子。它尝试着直接加速开始奔跑,却险些失蹄,仅仅是承受着背上云登的重量已经让它不堪重负,但当云登准备跳下时,它却以自己稍稍加快的步伐表达出一直向前的决心。

就这样,它驮着云登跑向营地南侧的那个高坡,走到半坡的高度,它的步伐稍有错乱,但终于调整过来。

终于攀至坡顶,血驹就凝立不动了。

坡下就是浩荡的大湖,湖中有天鹅栖落。

就在这湖边,云登的父亲小巴特尔和母亲乌兰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曾经引领着畜群游牧,在这里建起营地。草原上著名的吊马手小巴特尔曾经带着云登骑马追逐过风一样掠过草原的黄羊。

云登慢慢地滑下血驹的背脊,他动作轻缓,害怕给它增加太大的压力。

血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云登想起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样子。那时,它太虚弱了,它从他手中的牛角中吸吮奶汁的时候,就是这样闭着眼睛。

温暖的风越过宽阔的湖面吹来。

血驹迎风而立。

它就那样站立着。云登慢慢地走下高坡,其间一次次回头观望。

他看到血驹挪动着蹄子做出微小的调整,让自己的头颅一直面对着风的方向,让风吹过它的身体,吹过它每一根毛的间隙,它疲惫而沉重的身体在风中似乎变得轻盈起来。

在它六七岁的时候,那是它生命的巅峰时刻,它感受过这样的风,那时它总是跑得很快,在风中,它经常尝试着比风更快。

风拂去血驹身上的灰尘,慢慢地理顺了它枯槁的长鬃和长尾。它正成为风的一部分,让自己的身体融化在风里。

云登在进入毡包前,最后回头望去,只看到血驹站在那里消瘦的剪影,鬃尾在风中拂动。云登相信,风正在抽取着血驹的力量,缓慢而坚决地带走它。

第二天早晨,云登走出毡包的时候,血驹还站在那高坡之上,似乎整个夜晚都没有移动,只是头颅稍稍地低垂。

云登喝过早茶再次走出毡包,向高坡上望去。此时起了风,在风中血驹摇摇欲坠。但它努力挺立着,后来,似乎身体的力量已经让它难以支撑,它的头过于沉重,慢慢低垂,它的嘴唇触碰到大地,那是它在最后亲吻土地。

云登赶着羊群去新的草场,在越过一个高岗时,他回头看,血驹就保持着那个嘴唇触碰着大地的姿势僵立着。除了四蹄之外,它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支撑点。

黄昏,云登赶着羊群早早归来,远远地就看到血驹还站在那里,仍然保持着早晨的那个样子。

他骑马奔上高坡,到了坡顶,下马慢慢地走向血驹。

血驹的姿势异常古怪,那姿势像是要站起,又像是随时要卧倒。它的头低垂着,四腿叉得很开,以自己的嘴支在地面上,与四条腿形成了五个支点,支撑着它,就凝固在那里了。

它的肋骨清晰地显露出来,所有的骨节都如此明显,那只是一副由骨骼支撑着的皮囊,但就是那强悍的骨架支撑着它走过广阔的中国大地,重新回到呼伦贝尔草原。

在那一刻,云登知道,血驹已经不在那里了。在起风的时候,它的灵魂已经随风而去。但某种力量支撑着它,让它就那样一直站立着。

云登在血驹的身边站了很久,目视落日将那耀眼的光芒洒遍草原,慢慢地光线变得醇厚。

直到此时,云登终于让自己已经冻得僵硬的手落在血驹的身上。于是,血驹就轻轻地倒下了,倒在草地之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在这片草原上,血驹因为不败的战绩,获得过神驹的称号,对于一匹骏马,那是最高的,也是永久的荣誉。

云登相信,此时,血驹是真的离去了。

在血驹倒下的那一刻,在大湖之中,一群休憩的天鹅猛然间像被什么惊动,它们高声嘹亮地长鸣,然后拍打着翅膀从湖面上飞起。

它们先是围着湖面盘旋,慢慢攀升,随后,从血驹站立的高坡上飞过。云登抬头观望,看到那天鹅共有十三只。它们巨大而有力,那洁白的翅膀在阳光下仿佛透明。

它们排成一队,往更北的北方飞去,它们将飞越广袤无边的大陆和草原,飞越明亮的湖泊和无边的泰加林,完成归返西伯利亚故乡的最后旅途。

此时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远去的天鹅就消逝在天际的霞光之中。

云登相信,血驹那曾经可以带着他飞翔的魂魄已经随着天鹅远去了。

倒下的血驹就在那高坡之上度过了整个夏天。每天早晨出牧前和回来的时候,云登总会向那里望上一眼。

当草原上寒霜泛起,在一个清冷干爽的早晨,云登打点行装,为自己一直骑乘牧放马匹的黄骠马鞴上那副雕花银鞍,然后骑着它,一直向那高坡上飞驰而去。

整个夏天和秋天,云登只是在早晨和黄昏偶尔向那里眺望。最初,那是草原中闪亮的一抹红色,直到后来颜色渐渐黯淡,然后有洁净的白色从那里泛起。

血驹已经基本融入身下的草地,仅剩干净的骨头和鬃尾这些不易腐烂的东西。但那副巨大的胸腔,却仍然没有散架,仍旧昂然耸立在那里。

云登下马之后,牵着它走过去的时候,黄骠马却显得极不顺从,抗拒地打着响鼻。云登以为它只是因为见到同伴的尸骨而有些紧张,并未在意,但也没有坚决地将它往前牵去,索性从马鞍捎绳上取了马绊,将它绊上。

之后,云登再往前走,看到骨架上还有鹰留下的白色粪迹,无论如何,在这高坡顶上,这也是突出之物,鹰会在这骨架上栖息。

突然之间,仿佛大地震动,血驹那副巨大的胸腔骨竟然开始摇晃。云登以为自己花了眼,再想仔细看时,已经从胸腔中蹿出一个灰色的影子,眨眼间就跑下坡去。

几乎快到坡底的时候,那灰影才停下来回望了一眼。

狼顾。竟然是一头狼。

这短暂地一瞥之后,这头蹄下扬起灰尘的狼就飞快地穿越了枯黄的草原。

云登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狼已经越过一个高坡,消失不见了。

不可思议。

他去查看那胸腔里面,空空如也。

也许那仅仅是一头过路的狼,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休息,就钻进了这巨大的胸腔骨中。

这头草原狼总不会准备在血驹的胸骨中做窝吧。

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云登记得母亲乌兰给他讲过哈萨尔的故事,巨人哈萨尔逝去后,曾经有狼在他那巨大的胸腔骨中做窝生仔。

云登抱起血驹那颗巨大的头骨,用早已备好的红绸包好,装入马鞍袋中,然后踏上旅程。

云登骑着黄骠马一直走出呼伦贝尔草原,然后越过逶逦千里的大兴安岭莽莽林海,当地势渐渐平坦,草原也就化为平整的土地,那是农耕的世界。

其实,直到此时,云登骑着马刚刚走出欧亚大陆草原的东部边界。随后他继续向南,重新进入草原,经过锡林郭勒,再过张家口,最后终于进入山西境内。

当眼前出现沟壑纵横焦渴枯干的黄土高原,云登舔舐着自己皲裂的唇角,伸手抚摸着胯下的黄骠马。在漫长的旅途上,它因为不适应这陌生的土地,身体越来越消瘦,步履越来越艰难,正在耗尽最后的体力。

终于,云登看到巍峨的山峦如屋脊般在华北平原的地平线上巍然耸立,积雪环绕的峰顶,佛殿的金顶在初升的晨光中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他胯下的黄骠马终于走到了这漫长旅途的终点,它慢慢地站定,盘旋一圈,然后遥望草原的方向,呼吸间鼻中滴出泡沫状的血沫,然后颓然倒地。

云登抚上黄骠马的眼帘,然后雇路上的赶车人将它拖到路边的深沟掩埋。完成这一切,云登扛起装有马头的鞍袋和马鞍,继续向前走。

在五台山灵鹫峰顶的藏传格鲁教派大文殊寺菩萨顶,驻寺住持在这个晴朗的早晨听说了来自一个远行者的极其特殊的请求。

他来到大殿上时,看到那个少年。

少年清瘦黧黑,长发披肩,风尘仆仆,身上的皮袍已经褴褛不堪,脚上的靴子也露出白茬,显然经历了漫长的旅程。

但当这少年抬起头时,却露出鹰隼般坚毅的目光。

少年打开包裹,一颗硕大的马的头骨赫然而出。

那少年为他讲述了关于这匹骏马的漫长故事之后,住持亲自为来自遥远草原的骏马念诵佛经超度。

大殿之上,哀经声出,低沉慢扬,使人听得失神落魄。

仪式完后,少年谢过住持,将骏马的头骨包好,离开大殿,一路向上攀行,最后终于到达五台山的最高峰叶斗峰顶。

少年将马的头骨置于高山之巅,遥向北方,呼伦贝尔草原的方向。

少年在那峰顶端坐了整个下午,直到霞光染亮了菩萨顶的金顶,暮色低沉,才悄然下山。

此后,人们再没有在巴尔虎草原的骏马群中,或者那达慕大会的赛马者中,看到那个身穿绿袍,头扎红巾,驾驭着胯下的红色骏马如风般掠过的少年。

不过,在新巴尔虎左翼的甘珠尔庙里,却多了一位面目清秀的小喇嘛。

这小喇嘛在甘珠尔庙研习藏医,师从外蒙古光显寺来甘珠庙教学的喇嘛医生。十年之后,已经熟习数十部藏医药经典,并在长期的实践中熟知北方草原上牧人因特殊的环境而衍生的诸多病症,根据北方冬季酷寒、夏季高温的特点,结合节气变化,研习出一套适合牧区行医诊治的理论。他曾经远赴西藏扎什伦布寺和青海金塔寺学习藏医学,数次获曼兰巴学位,任拉桑师傅。后来,他回到草原,带领喇嘛学生公开行医,医治人畜。

后来,这年轻的喇嘛驻锡延寿宝明寺,苦修蒙医和藏药,为远近牧民治病,不取分文。

而终于让这年轻的喇嘛声名鹊起的,是一次后来被广为传颂的治疗。

关于那次医治,在人们的传说中,似乎是源于一个在隆冬季节被冻伤了脚的牧人。

那牧人被冻伤后未加注意,冻伤的脚趾肿胀发黑,流出脓水,而且这种黑色竟然一直延伸到膝盖。牧人数次到海拉尔多家医院求医,医生确定脚已经坏死,两脚要直接从脚踝处截掉。听到这个消息,那中年牧人几乎当场昏厥。一个游牧人失去双脚,也就失去重上马背的权利,自他第一次跨上马背,他跟自己的马从未分离,而连接着他和自己坐骑之间的,正是靠着包着裹脚布套进马靴的双脚。他让自己的双脚踏进马镫,那是他的整个世界。失去跨立于马镫之上的支撑点,那就是世界的终结了。那牧人万念俱灰,在回牧场的路上,正好路过延寿宝明寺,黄昏中远望那寺庙的金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指引着他打马前去。

牧人呻吟着下马,步履蹒跚地在小喇嘛的引领下进了年轻喇嘛的僧房。正在诵经的年轻喇嘛起身问好,为牧人仔细地诊治。牧人在脱下靴子时发出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而随着一股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的臭气,靴子里露出肿胀发黑已经变形的双脚。年轻喇嘛面色凝重,用手轻按牧人已经开绽溃烂的皮肤,刚强的牧人还是不由得倒吸冷气。

年轻喇嘛以威严的目光示意为了躲避腐肉的臭气闪到一边的小喇嘛过来,让他出去打来温水,倒进铜盆中。他调好水温,然后托起牧人的双脚,准备放进水中。

牧人没有想到年轻喇嘛会亲自为自己洗脚,羞愧间正要挣脱,已经被挽起袖子的年轻喇嘛轻轻捉住了双脚,按进了温水中,惊痛中也就不敢再做挣扎。

牧人的双脚被洗去脓液,年轻喇嘛用干布将脚擦干后,抱在怀中仔细地检查那些已经绽裂的伤口,以及密布在脚面上如蜘蛛网般的黑色纹路。他面色冷峻,轻按伤口,查看溃烂的程度。

随后,他起身从药架上取下一个瓷罐,打开后,顿时满屋充溢着令人心神安静的芳香,他仔细地在牧人的双脚上涂抹了那金黄色的油腻药膏。

涂完之后,年轻喇嘛才起身,然后拿起干净的白布递给了站在一边的小喇嘛。小喇嘛一直在为自己刚才嗅到牧人脚上的腐臭味道表现出的嫌恶而懊悔不已,那是医者最大的忌讳,尽管师傅并未指责,但那目光足以让他羞愧不已。

他垂目接下师傅递过的白布,然后半跪在牧人身前,仔细地用白布包扎好牧人涂过油膏的双脚。

年轻喇嘛让小喇嘛按自己所开的药方仔细地将药配好,送予牧人。

尽管丢弃了已经被脓血浸透的包脚布,但抹了药膏包了白布之后,牧人再次穿上靴子时,脚踝探进靴筒仍然颇为艰难,还是触痛了伤口,不由得一声呻吟,但这牧人还是隐忍着闷哼一声,穿上了另一只靴子。

那牧人见年轻喇嘛最初诊治时神色凝重,以为双脚确实难保,这草药不过是安慰的障眼之法,不由得心如死灰,呻吟着上马,一骑隐没于茫茫的草原之中。

那牧人回到自己的牧场之后放任双脚溃烂,直到脚趾白骨已经清晰可见,在绝望中看到被扔到毡包一角的草药。

草药经水煮浸泡双脚之后,竟然奇迹般地缓解了溃烂和疼痛。到了第三天,药水泡过的腐肉开始脱落,下面竟然生出红色的肉芽。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在海拉尔医院被判为截肢的双脚竟然痊愈。

就此,年轻喇嘛声名远扬,为传统蒙医的神奇又添上浓重的一笔,到延寿宝明寺求医问药的牧人络绎不绝。

除为牧人治疗,年轻喇嘛也为牲畜治病,尤善医马。一次他出行,路遇一匹马僵卧于草地上气息奄奄,几近气绝。询问牧人,得知是头一天刚刚长途骑行之后又饮了冷水。年轻喇嘛吩咐牧人去附近猎人那里讨要子弹,直接拔出弹头,倒出其中的黑色火药,然后将这火药拌入水中直接给马灌下。过了不到两个时辰,那马竟然站立起来。

这是从未有人见识过的疗法。不过,在草原上的牧人谈起此事时,苍老的牧人会告诉那些年轻人,在并不遥远的过去,草原上的马贼曾经这样治疗因为长途奔袭而脱力的马。

后来,无论远近,大畜有病,牧人无不赶往延寿宝明寺,向年轻喇嘛求药。

草原广阔,牧人出行几乎无马不成,也因此经常有牧人从马上跌落,骨折者众多。蒙医因长期积累的接骨经验,擅长接骨之术,而年轻喇嘛将接骨术不断完善,教授弟子众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技术,他因陋就简,将扭断的竹竿作为教具,让蒙了眼睛的弟子每天接驳习练。

到了此时,终于有草原牧人从这年轻喇嘛眉宇间的英气辨认出,这已经名满草原的著名蒙医喇嘛,竟然正是当年骑着红色骏马在草原赛马中拥有不败战绩的少年云登。

于是,游牧人都称他为云登喇嘛。

云登喇嘛从此再未跨上过马背,即使长途出医,也是乘坐弟子赶乘的勒勒车。

岁月如风,那曾经纵马驰过草原的绿袍红巾少年渐渐被人们忘却,而随着草原上那些年老牧人的逝去,悠久的传统和伟大的传说也就沉入草原的风尘之中,没有人再记得少年当年的荣耀。人们看到的只是寺院中那目光深湛的苍老高僧,眉宇间随岁月而来的睿智与苍茫。

云登喇嘛声名远播,经常有来自远方的求医者。有细心的人注意到,每当有骑马远来的牧人将骑乘的骏马拴于寺外时,云登喇嘛的目光偶尔会在那骏马的身上流连。其他几乎所有的时候,高僧的目光都投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只有,在没有病人来访的简短闲暇时刻,老喇嘛会独自踱出庙门,那多是清晨或者黄昏。

寺庙不远处的山坡上,在泉水流淌之处,有阿木古郎镇上的居民来此汲取泉水,而那泉水一直向下流淌,流过延寿宝明寺,最后一直流向那道宽敞的古河谷。这泉水滋润着这片河谷,即使在大旱之年,这河谷之中也绿草如茵。

云登喇嘛目光悠远,俯视河谷,就那样站上很久。

河谷之中总有游牧人的毡包和畜群,在那其中,总会有马群。每当马群之中有儿马人立而起互相厮打争斗,或是当有快马驰过,一瞬间,云登喇嘛那静若高山湖泊般的目光会倏忽闪亮,目送骏马飞驰而去的背影,被佛界清静所遮蔽的飞扬神采在他的眼中闪现,那是关于尘世留驻在大师身上最后的色彩。

2010 年,云登喇嘛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领着自己的弟子来到延寿宝明寺后的河谷,从地上拾起三块石头摆放好,告诉弟子,自己圆寂之后当埋葬此地。

云登喇嘛于2011 年秋安详示寂,世寿78 岁,由寺中僧众和附近牧民葬于那片绿色河谷之中。直到此时,他的弟子才意识到,大师选择自己埋葬之地的时间和圆寂的日子竟然是同一天。

2012 年延寿宝明寺翻修时,在一间僧舍的角落,施工的工人挖出了一个油布包裹。包裹被仔细剥开后,里面还有一个红布包裹,打开红布,发现那是一条已经褪色的头巾,上面绣有骏马的图案。而红布包裹的是一尊保存完好的银制马头,马头铸造精美,上面镶有红珊瑚与绿松石。跟这尊银马头放在一起的,是那副曾经不断被人传说过的雕花银鞍,瘤木的鞍板,前后鞍桥上镶有马踏祥云的银饰。而那银制的马镫,更是铸造得精美绝伦,吞口上那两角后扬的蛟龙活灵活现。

那颗银铸的马头,还有那雕花银鞍上面鞍花的制式,马镫的铸造技艺,这些曾经随骏马文化一起辉煌的古老技艺,早已在草原上失传多年。

发现这些物品的地方,就是云登喇嘛当年的僧舍。

草原上的牧人一直传说,在那些天气晴朗的黄昏,经常能看到有长鬃骏马在云登喇嘛的坟墓前流连,那骏马在夕阳之中,毛色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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