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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军旅诗歌一直知之甚少,直到细读赵琼的诗歌,我才对这一题材有了具体的认识。赵琼多用革命浪漫主义的笔法来表达对守卫和平者的礼赞,尤为可贵的是,他的诗歌没有美化战场,没有粉饰死亡,没有矮化敌人——他笔下的军旅生活,真实、残酷。
而最为重要的是,尽管赵琼一生戎马倥偬,翱翔于祖国的蓝天,但他并不宣扬战争:暴力不是目的,反暴力才是初衷。
托尔斯泰将狄更斯的“勿以暴力抗恶”思想和雨果的“道德自我完善”内涵融进宗教当中,并彻底否定暴力革命的合理性。或许是受到诸多人道主义思潮的影响,赵琼用诗歌对 “人”的生命价值与意义,对人道主义做出了有益探索。
“在他的面前,所有的出路/都是出征。/在他的身后,不是/花红/便是血红。”(《战神》)
这是一首凝练的短制,也是一首英雄的赞歌。它选择了最经典的英雄模式,即“英雄之旅”的结构,用英雄(战神)的出发——冒险——回归的永恒脉络,实现了令人震撼的心灵讴歌。这与《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伟大履迹并无二致,却一语中的,更显悲壮。诗歌中的战神和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是一样出发的,作为战士特别是英雄(战神),出征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和神圣的出路。“冒险”即是战争,在这首诗歌里被省略,但读者可以根据“花红”“血红”,感知冒险(战争)的残酷——它不比奥德修斯的十年漂泊、九死一生温和。古希腊英雄在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帮助下返回故乡,而战神只有在战场上用生命的代价,才能实现英雄的回归。
英雄之旅的第一阶段,就是从“日常的世界”里出来。“故乡”在他冒险的过程中常伴左右,即成为一个内心的罗盘,引导英雄回家,并在旅途中指引方向。但是,战争是最残酷的冒险。上述战神生死未卜,不成功便成仁,视死如归——英雄之旅,在战争中更多地表现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那天,队伍就要从/村里开走/跪罢了爹娘和老屋/他没回头,也没张口/一把战刀,被他拎着/每走一步/都要在身后/一下一下地挥舞//二爷说,三爷那是在/自断后路(《出征》)。
所有出征的英雄们,都像“三爷”一样,顿悟了自己的命运,即解放暴政下的世界,并且毫不迟疑地接受自己的悲剧命运。他们明白,英雄必须拒绝“后路”的宽门,义无反顾地走进“前路”的窄门。三爷们放弃了他们在物质世界所拥有的,为了家园、土地和亲人,他们完全奉献了个人。
不过,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战神之所以成为战神,在于“人”身上的神性被客观现实激发,那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别无选择。“其实,英雄/在没有成为英雄之前 /一直生存在无闻之中/与你我一样,隐于平日/一声不吭”(《英雄》)
“谁都可以忽略/一个死者的来路/但一定得记住/一些英雄的/去处……”(《根本》)。英雄诞生于凡人,但最终,三爷们为了正义的理念情愿牺牲自己,成为赵琼诗歌中的“战神”。他们给同胞传递了讯息——独立自主、勇气和自决权。最终,这些英雄故事变作神奇的药水和诗意的化身,成为启发人对抗暴政并摆脱恐惧、自由且开放地生活的象征:“只有不忘钢枪/英雄就不会啜泣//只有崇敬捍卫/江山才不会沉沦”(《条件关系》)。
前文说过,赵琼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去思考战争中人的价值与作用,从而激发出自身对历史进度的理解。他尊重客观事实,拒绝简单的脸谱化,没有落入意识形态强行介入的窠臼,从而练就了语言的穿墙术。
赵琼为了塑造英雄,为了表现真实,诗歌中不乏惨烈的战争场景,在展现战争的残酷性上很有冲击力:“面对一枚,飞来的炮弹/他一跃而起/他将自己的肢体,分给了/身后/那几个活着的兄弟”(《战友》);“那些被炸飞的野花/以及野草/在空中,时不时地就能看到/一些人的影子/从身边/冲上了九霄……”(《又一场恶战》);“在脑袋掉下的那一瞬/仍还往前的一些冲锋”(《乱世间》)。
正因如此,和平才是文学永远的诉求,“反战争、反暴力”才是赵琼的写作初衷。在《阻止一场战争的一群鸟》中,赵琼叙述了这样的事件:由于森林里的一群鸟受到惊扰而飞出,军事行动被暴露,从而避免了一场战争。“埋伏者/被一群又一群鸟/一一揭露/不得不,把一枝又一枝钢枪/扛出了森林”。
这群鸟,我们可以理解为希望的和平鸽,它们用神启的方式,阻止了一场暴力的战争。
《在于都河畔,听人讲王香兰杀鸡》是一首情感渲染和人物塑造均真实自然的诗歌。王香兰前后两次杀鸡的心理变化,生动地刻画了一个普通劳动妇女的革命牺牲精神。“于都河面涟漪粼粼/多像是一碗鸡汤上面,飘浮着的/一层又一层的油花”,这是诗人对“人”的精神的深情赞美。王香兰的第二次杀鸡是有人道主义内涵的,而诗人把于都河比作鸡汤,是诗意在人道主义面前的又一次升华。诗人天性的悲悯是人道主义的一部分。
人道主义特别强调关心人的生命和基本生存状况,关注人的幸福,强调人类之间的互助、关爱,重视人类的价值。“战斗,在夜的最深处/出现了停顿/因为,梦被打碎/活着的人/谁也无法入睡”(《一场恶战》)。战争打碎了人类向往和平的美梦,所有的“恶战”,带给人类的都是“噩梦”。战斗出现停顿,使我们所期待的和平在梦境里得到了延续的可能。这才是诗人内心的真实袒露。
赵琼也写了很多类似战场上的景物素描一样的作品,这些作品用现实语境还原写实的想象,使鲜血淋漓的客观现实浮现出短暂而迷人的浪漫主义色彩:
“生长在营盘里的/一切苦乐/都会在月亮歇过的山坡上/坐胎,成果”(《一座营盘里的春天》);“即使在冬天,倒下去/战地上的那些草/只要春风一吹,它们就会/在一刹那间,纷纷站立”(《战地写生》);“当宁静收留了枪声和硝烟/与落日一起,归于黑暗/在信仰之河的两岸/英雄们,枕着同一座江山/相对,无眠”(《战事》)。
通过这些静水流深的文字,通过语言的穿墙术,深受触动的我们才从中意识到,一个人在战争中所要超越的不仅是生死,更是狭隘的世俗眼光;要赢得的不仅是战争,更是对心灵危机的拯救。
赵琼写过一首《穿墙术》:“在春天,沿一堵墙/走在墙外/总有一些花香,穿墙而来。//墓园的墙与墓壁一样,有一些/虚妄/总有一些漏网的花瓣,无视生死/总想携着我的影子/在月光下,一起飞翔……”
这首诗歌恰巧回答了我们对赵琼诗歌的所有疑问:它是对死亡的歌颂,还是对新生的渴望?它是陷于现实的泥泞,还是翱翔于虚构的天空?像是花香可以穿墙而过,诗意的光芒也可以跋山涉水,穿越生死疲劳,让灵魂有了飞翔的可能。
诗的战神从来没有远去。语言的穿墙术,也是诗人通过与自己旷日持久的战斗逐渐练成。
赵琼说,“就像一把/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好刀/磨砺之末/始见刀锋……”(《说给谁听》)。此句用来形容他对语言的追求也是相当贴切的。
我将赵琼的诗歌视作一种切入现实境遇(比如战争)所导致的一场朝向历史的迂回。这种境遇无疑包含了我们的集体记忆,具有真实感和人性意味。尽管战神和战争被安放在特定的历史场景之中,与真正的内心真实保持着一墙之隔,但是诗人的穿墙术,已经可以使之自由地穿梭在历史、现实和未来之间。
于是,语言穿过现实的墙壁,成为花香;语言穿过睡倒的墙壁,成为矿藏;语言穿过虚构的墙壁,成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