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1
秋生结婚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大雪纷飞。日子是他叔早就掐算好的。人们说秋生叔一辈子的心数都是为秋生设计的。那天秋生叔早早就把借大队的两辆牛车放在大街上,前面的牛车用席子扎了一个拱形棚,做新娘的轿子,后面的拉着打鼓敲锣的人们。后面还有一队人抬两个斗方的食盒。大黄牛提前一天就牵到家里,早晨还往牛槽的草料里倒了一碗稀粥,秋生叔拍着大黄牛肥硕的腰身说:“大黄牛啊,好好把我侄媳妇给娶回来,你就是功德无量啊,晚上还给你一碗粥。”
“叔,真气派,哪天俺娶媳妇你也给俺鼓捣这个。”傻平安把大红绸子挂在车棚上,蹦下来笑嘻嘻凑到秋生叔面前。秋生叔拍了拍傻平安的肩膀,“行,包在叔身上。”
一切妥当,敲鼓打锣骤然响起,都把天震亮了。
走在车前面的是秋生叔请的村里红事主持大根,大根一脸喜气,顶着一头稀疏的白霜,腋下夹着一块红毡,大喊一声:“打起鼓来敲起锣,咱们秋生娶亲啦!”牛气哄哄地带领一队人向十里外赵家庄前进。傻平安跟在秋生后面,叫秋生叔一拐杖打回来,“傻小子,回来,跟我在家等着接新媳妇。”傻平安只好眼巴巴看着秋生跟在大根叔后面走了。
秋生这天穿着一双借来的黑色平纹布棉鞋,和一件借来的中山服上衣,黑色裤子虽说洗得有些泛白,可也算干净。临行前,他掀起褂子前襟,掖了掖露出灰绒套的棉袄。脸上收不住嘿嘿嘿地笑,回头看了他叔一眼后,腰板又挺了挺。
“秋生,你看看你今天都乐傻了。”
“嘿嘿嘿,叔,没傻。”
赶牛车和抬食盒的人们哄笑起来。
“秋生,你个兔崽子,听说你媳妇可是很俊。”
“这夜里的事要不要我们教教你。”
寒风下,本来就冻得一脸通红的疙瘩,这会儿都紫了。他弯下腰抓起一把带雪的泥土朝他们扔过去。赶牛车的栓子,年纪小,溜脱,一下绊脚,让秋生摔一个仰天倒。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晚上,就那么躺炕上,让你媳妇伺候你。”
“以后不用憋着了,指不定满脸疙瘩也好了。”
秋生紫着脸爬起来,指着他们,“等着,等着……”始终那后半句没说出来。秋生脱下中山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扑打了一个遍才穿上。又掖了掖棉袄里漏出的绒套,跑开跟上大根叔。大根叔在他后背捶了一拳,“挺直腰板,把手从袄袖里抽出来,你叔可嘱咐我好几遍,今天要精神点。”秋生一边嗯着一边伸出手,给大根扑了扑背上的雪花片子。
打发迎亲队伍走后,雪花飘得密起来,有小风斜斜刮过,秋生叔紧了紧扎在棉袄外的草绳,领着傻平安一瘸一拐的,把每个门上贴的对联挨个摁了一遍,然后回到牛棚,坐在用木头板子搭建的床上,愣了半天又笑了半天,“哥,秋生今儿娶媳妇了,你跟嫂子在那边给保佑着,俺是用了一点手段,可咱秋生人不孬,不会害了人家姑娘的。”
傻平安就坐在他家栅栏门前的石头上托着腮等着。直到看上去像个雪人,才听了秋生叔的叫唤,站起身蹦跶回屋。一蹦跶雪花就成片地落。
正如秋生叔所料,下着大雪,又因为害羞,秋生媳妇根本没仔细瞅她的新郎官,只见腾不起衣服的瘦削和冻得瑟瑟的背影。可秋生躲一边却是看了个仔仔细细,在心里大呼,我的叔啊!值了值了都值了。
2
秋生媳妇进门之后才看清楚秋生。秋生满脸痘窝子,像孩子们摔的泥瓦,一个坑一个坑的。他一年四季喜欢把手抄在袄袖筒里,就算夏天穿件带窟窿眼的汗布衫,两个胳膊也搭一块,放在胸前,低着头耸着肩,向前拱。对,就是拱,人家都是走路,他拱路,一拱一摇。他自家叔每每看到就攥紧拐杖戳地骂,直起腰来走路,跟个蛆一样。秋生自八岁就跟着他叔生活。他叔是个瘸子,一辈子也没找上个媳妇。秋生落地后他爹就许诺他叔,等生了第二个孩子不管男女都给你,让他给你养老送终。可是秋生娘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那时候秋生三岁,三个男人组了一个家。秋生爹自媳妇死后一直打不起精神,日子得过且过。他叔虽说瘸了一条腿,可在村里为人仗义,办事公正,有威望,后来被选上生产队长。好日子没过五年,秋生爹得了肺痨没折腾半年也走了。从此,这个家就剩下秋生和他叔了。
媳妇是他叔夜里拖着瘸腿,到邻村最有名的媒婆陈小巧家里,一趟一趟送粮食才得来的。因为这事,秋生婚后第二年东窗事发,生产队长就被人给撸了。
看着秋生这样子,媳妇羞怯的脸上瞬间就打上一层霜,扎扎实实愣着不知道何去何从。瘦弱的身子捂着被子在炕上坐着抽搭了一宿,愣是没让秋生张灯,更没让秋生碰。秋生除了给媳妇端碗热水递过去,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那些听门子的只听到秋生媳妇时断时续嘤嘤的哭声。
因为马上就要过年,鲁北镇有省却三日回门礼的规矩,所以秋生媳妇就在这三间昏暗的破土屋里,哭了三天,雪也下了三天,屋顶上和院子里厚厚的白雪,捂得秋生大气不敢喘。
过了年回门,也没让新姑爷进门。秋生把准备好的白面馒头和一包点心,装在布袋里背着,跟在媳妇后面送到她娘家村头,递给她,“我知道,我长得寒碜,我在这等你。”他媳妇低着头愣了一下,目光穿过秋生,望着他们踩过深深浅浅的脚印,轻轻叹了口气,接过布袋子就走了。后来,秋生媳妇说你不用跟着了,秋生就不再跟着去。整个春天秋生媳妇每次回娘家来,都到村头烧窑的洞里哭半天再回家。
惊蛰后一天早晨醒来,秋生睁开眼就发现天格外亮,门外的大地突然复苏了,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哧溜哧溜喝着说:“榆树开始泛青啦。”回头再看媳妇的脸色也转暖了许多。“秋生,改日你到你大根叔家移栽过来棵石榴树吧。”秋生叔一边说一边喝完最后一口粥。秋生呼呼大口把粥喝了个底朝天,看了一眼媳妇,从她手里夺过碗,“我来洗,你不是那啥嘛。”秋生媳妇慌忙看了他叔一眼,低下头,“已经走了三四天了。”夺回碗放进洗菜盆里。秋生叔干咳了两声站起身,“我到你大根叔家看看去。”他左腿刚拐出院子的栅栏门,向胡同前后望了两眼,噗嗤一声笑了。
“你这两天拾掇拾掇牛棚,垒个炕,让咱叔住北屋。”
秋生看了一眼媳妇,不顾媳妇湿漉漉的手,拦腰抱起来,用脚踢上门喊着,“金兰我的金兰”就上了炕。
等到小满,秋生媳妇跟半个村里的人都熟络了,经常有婶子、大娘、嫂子找她,她们坐在胡同口背墙处纳鞋底。那时候夏天刚来春天还没走,秋生媳妇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可模样还是清瘦,让太阳儿一晒脸颊像是施了桃花粉一样。每每见人她都是微微笑开的脸,一笑,眼仁深陷,像一枚放在清澈湖底的青石,小嘴一张开,就算吐一句,“秋生去东坡里了。”也像一缕棉絮。那张脸那落进心里的声音,不知道让村里多少闺女媳妇嫉妒得眼里冒出火光,让多少大老爷们儿摩拳擦掌,他们一想到秋生那熊态跟这女人在床上,恨不得端着菜刀砍了他,来个英雄救美。后来人们又说,金兰就是秋生的再生父母,没有她哪来以后的秋生。
娶媳妇后的五六年,秋生没闲着,相继两个女儿落地,随后竟生了个双胞胎儿子,那些围着秋生媳妇打转的男人们,终于也消停了不少,都说,这女人不简单,守得住妇道,也守得住这个家。要说秋生这辈子干了点啥,还真不好说,可能就是生了四个孩子,尤其是人家生了双胞胎儿子,这在村里是独一份,这是秋生抄着袄袖子在街上晃悠的资本。
“秋生,你看看你一年到头这个熊态。”
“你不熊态,你一下生两个儿试试。”
3
秋生叔死在冬月前,到底还是石头要了他的命。
那年春天家里已经六口人,牛棚漏了顶子不能再住人。秋生媳妇张罗着,把三间土屋两头用向日葵棵扎起来糊上报纸当墙,这样就有了单独的两间房子,东为上住着秋生叔,西头垒了一个大土炕住着秋生跟媳妇和四个孩子。到了晚上,秋生只要起夜,回去就找不到躺下的地儿了,孩子们在炕上睡觉打滚,秋生还得挨个抱起来给重新顺好了。隔出来的中间一间,垒了两个小灶膛,都通到两个炕洞里,一个灶膛是专门做饭用,另一个冬天烧点木柴热炕头。剩余的空间就剩放一张饭桌和几个板凳,算是全家人公共活动的地方。
秋生叔踅摸着,他还得给孩子们盖两间西屋,闺女大了得单独住。那一年夏天田里打了一袋子小麦,秋天打了两袋子玉米,他让秋生各留出半袋子来,其余的叫秋生背到集市上卖了,买回两头山羊。秋生叔每天瘸着腿去放羊,一边放羊一边还得打草为冬天储备着。牛棚修缮成了羊棚。他天天没事就围着这两头羊转,他的想法不仅仅是盖两间西屋,还要给那三间北屋换换屋顶,村里很多人家已经把原来的土屋顶换成红瓦了,看上去又漂亮又实用,半尺厚的土堆在房梁上太沉,时间长了梁和檩条都会扛不住。秋生叔觉得到死也得给孩子们完成。
霜降那天,有些阴郁,秋生端着一只空碗从傻平安家里回来,碰到他叔赶着羊出栅栏门。
“平安还发烧吗?”
“好多了,昨烧了一夜,我刚给喂了一碗粥。”
“给我,我去,今儿天不好。”秋生把碗递给他叔,去夺他叔手里的鞭子。他叔闪开了,也没接碗。“你今天就多跑着看看平安吧,我去就行,中午不回来了,带着干粮呢。”“也行,你别走远了,在村西头放放就行。”秋生看着他叔斜挎着空包袱,一瘸一拐牵着羊走出胡同口,一转弯就不见了。
平安跟秋生一般大,是这条胡同头住着的同喜跟一个捡来的傻女人生的孩子,生下孩子傻女人就走了,村里人跟同喜到处撒信,找了几个月没找到就死心了。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可这孩子遗传了他娘,从三四岁开始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从小喜欢跟着秋生玩。秋生结婚的前一年,同喜给傻平安逮鱼吃,淹死在村后面的湾里。从此,秋生叔说,让他跟咱过吧,只要咱有口饭吃总不能让傻小子饿死。
那晚找到秋生叔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小雨还没停。他抱着一只羊躺在草地上,羊也奄奄一息,他也奄奄一息。另一只羊趴在他身边。原来,为了让羊吃得饱,他带着两只羊去了村子十里外的白茅岭,那里没有耕田,只有大片大片的茅草,羊儿吃得又饱又美。傍晚秋生叔打算回家,甚至哼起小调,可不知道谁下的兔子扣,刺穿了他的羊腿,他的羊咩一声就躺到了,血流不止。秋生叔着急,到处找坚硬的石头想把铁扣砸开,他爬上一个高坡,找见了一块板凳那么大的石头,还有一块拳头大小的。他没想到还是跟当年一样,下坡的时候,那块大石头又砸到了他的右腿上,他甚至又听到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强烈地意识到,这下他要完了,这次真要完了。他还是挣扎着爬到那只羊身边,用包袱给羊腿包起来,使劲攥着,血还是透过来了。他无力地倒在泥水里,这场雨真冷啊!我的羊会不会冻死?他没意识到他的右腿已经被血水泡了。
秋生叔在热炕头上躺了两天。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失血过多,再加上营养不良,已经救不了了。”秋生想把他叔搬到牛车上拉到镇医院去看看,他叔不肯,抓破了糊墙的报纸,抓住向日葵棵不放手。秋生叔指着炕,又指了指两个孙子。秋生就把他的两个儿子抱炕上。两个孩子围在老人身边,一会抓抓爷爷的胡子,一会动动爷爷的胳膊,秋生媳妇训斥孩子们,秋生叔摆摆手不让。
晚上,秋生把傻平安喊过来一起吃饭。
“秋生哥,俺叔啥时候好?”
秋生看了看他没说话。饭后傻平安坐到秋生叔跟前大声喊“叔,叔,你腿疼吗?”
秋生媳妇端着一碗鸡蛋粥,打算给他叔喂几口。两个闺女喝了一碗玉米面粥,眼巴巴瞅着。家里养了三只鸡,只有一只母鸡下蛋,青黄不接。平时秋生媳妇给他叔吃,秋生就会挨骂,他叔说,孩子长身体,我老了吃啥都没用。秋生把两个儿子抱下炕,秋生叔闭着眼,一巴掌拍在炕上,秋生又把俩个孩子抱上去。自己也爬上炕抱起他叔,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叔,来,喝几口粥。”秋生媳妇拿着小勺舀了一口,凑近他叔的嘴跟前。秋生叔睁开眼看了看,摇摇头,看了看坐在他面前的两个孩子,傻平安跟秋生的两个孩子一样乖乖地坐在那里,又指了指那两个站在炕跟前的闺女,手臂就耷拉下来,再也没抬起来。
后来,秋生卖了那只死羊也卖了另外一只。可西屋也没盖,屋顶也没修缮。卖了的钱买了木材,修缮了傻平安的那两间快要塌了的土屋,给傻平安用泥土围了一个院墙。
4
秋生的两个女儿小学毕业就相继回家,跟着秋生媳妇到田里干活。秋生抽着旱烟,蹲在地头上看着她娘仨忙活,傻平安也蹲在地头上,瞅着秋生。
“秋生哥,你有白头发了,”然后抬头转了一个圈,“我还没有白头发。”
“我老了,你还小着呢。”秋生抽完半袋烟,在地上磕了磕,“志刚跟志强快放学了,你去学校等他俩回家吧。”傻平安噗哒噗哒转身离开了。秋生看着傻平安沿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远,心里想,时间是个啥玩意,连傻平安都蹦跶不起来了。
秋生的两个儿子志强和志刚学习成绩并不好,初中毕业,老大去了外地打工,老二在家也不下地干活,倒腾收音机磁带卖。两个女儿因为长得俊俏,说媒的踏破了秋生家的门槛,秋生谁也不答应,直到陈小巧搬着一双老腿盘坐在他家炕上时,秋生才答应大女儿的婚事。
“就算你不说这户人家有多好,我也答应,就凭你给俺说来了金兰。”秋生抽着陈小巧拿来的带着过滤嘴的香烟,一边咂摸嘴一边乐呵呵看了一眼坐在马扎上纳鞋底的金兰。一年四季只要不到田里干活,金兰的针线活就不停,一大家子穿的衣服穿的鞋,还有傻平安的,都是她一个人做出来。
“这……这家条件可是真好。”陈小巧眼里闪过一丝歉意瞄了金兰一眼,眼里又放出金灿灿的劲头来,摇着她那满头白发说:“人家说了,赶集的时候早就瞧上你家大姑娘了,不要陪嫁嫁妆就要人。”
“那俺也得给俺大姑娘做两床被褥,这孩子从小跟着我们受苦了。”秋生媳妇话还没落音,泪就要掉下来,已经展不开眼了。秋生坐在那里挪了挪腚,最终还是站起来去院子里抬头看着天。
秋生的两个姑娘嫁妆都是给了两床被褥和三百块钱,钱用来买新衣服置办点新家的物什。这都是志刚打工寄回来的,再加上志强倒腾出来的给金兰买衣服的钱,金兰一分也不舍得花,一直攒着。
两个姐姐结婚后,志刚从外地突然回来了,说回来在家里找活干,再也不走了。回来的第一年,志刚跟志强把老院子整饬了一番,屋顶子换成了红瓦,盖了两间西屋,两间东屋,把栅栏门也换成砖垒的大门,用碎砖给那棵石榴树砌了个池子,一个小院子顿时清亮了许多。三间北屋,重新规整,换了砖垒的隔断,收拾好,哥俩就去镇上打工了,挣钱来都拿回家给他娘。每个月都有那么一夜,秋生媳妇会点点孩子们给的钱,秋生就会端一碗热水,在一边看着。
“金兰,多亏了有你。”
“别说些没用的,你知道就行。”
秋生媳妇两鬓的白发绒绒落在脸上,秋生忍不住给她别在耳朵后。
5
进了腊月,秋生还是抄着袄袖筒在大街上晃,傻平安还是跟着,不同的是,两人不是一前一后了,而是并肩走,两人还会嘚啵嘚啵说个不停。
志刚志强兄弟俩二十岁那年,加上两个姐夫,一共四人用了一年半时间,盖了五间房子,房子窗台以下是砖,窗台以上是拓泥坯垒起来的。五间房子兄弟两个一人两间半。尽管那时候村里人盖房子都全部用砖了,但兄弟俩心里有谱,先盖房子结婚用,毕竟那三间土屋再也不能当他们的婚房。村里人说这心数,都是秋生他叔传下来的。
志刚很快就跟村里租赁白事物什,别号大奸臣的独生女花叶谈了对象。花叶其实早就看上志刚了。志刚长得一米八的个子,秀而挺拔,就像秋生不是他爹一样。其实兄弟两个都随了他们的娘舅。大奸臣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不光看不上秋生家,还看不上秋生,说他一辈子过得让人瞧不起,啥也没给孩子们挣下,还有脸整天乐呵呵地在街上晃悠。可花叶是铁了心的,她说她嫁的是志刚又不是秋生。结婚前花叶瞒着她爹把他爹给他攒着的六千块嫁妆钱给了志刚,当彩礼拜见了难缠的岳父大人。尽管后来还是被发现了,可那时,花叶已经有孕在身,不得不结婚了。
老二志强,在集上倒卖磁带收音机,认识了临街商户老张家独生女,一来二去,终于也是非他不嫁。两兄弟一年隔半月,分别在两间半土屋里抱得美人归。两个孩子结婚,秋生算是一分钱也没花,孩子们挣得都给了孩子们,这就是他能做的。
其实秋生就算有了两个孙子也是半毛钱没拿出来。人家跟他说话故意嗔他,“秋生,你给你两个大胖孙子多少见面钱啊?”他嘿嘿嘿一笑,“给啥钱啊,又不是我让他生的。”人们就会骂他,“操,你还算人嘛!”他还是笑呵呵的,抄着袖子,低着头走。
孙子们会跑的那年,秋生生了一场病,全村人等着看笑话,看看让他的孩子们怎么给扔了。谁也没想到,四个孩子凑钱,把他的病治好了。两个亲家没有一个来看他的,都装作不知道。在村里碰到都是折回头避开。后来志刚他丈人得了胃癌,秋生为了让志刚跟她媳妇安心上班,一年半的时间都是秋生和他媳妇照顾着。秋生半句揶揄的话也没说过,志刚丈人临闭眼攥着秋生的手掉了最后一滴泪。
其实那时候秋生的病已经复发,打发亲家公走后,他也住了院,医生已经不建议化疗,尽管孩子们不说,通过一年半伺候亲家公,他也知道了自己得的是啥病。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秋生装作啥也不知道。出院接回来的那天,志刚说:“你跟俺娘住我家吧,给你们收拾了一间,我们照顾着也方便”。秋生在志刚刚盖的大院子里转了一圈,“真好!院子都是水泥的,不过还是把我送回去,我觉得还是那三间老屋好,住起来舒坦。”那时候那三间老屋已经是危房,兄弟俩商量着给老俩口新盖三间,可是秋生跟他媳妇都不同意。
“孩子们给盖房子你为啥不同意?”,金兰躺在被窝里望着黑乎乎的屋顶问秋生。
“你为啥也不同意?”秋生爬起身咳嗽了几声,“咱俩都一个意思。”
秋生媳妇翻了个身闭上眼,“拉灯睡觉吧。”
秋生给媳妇掖了掖被角,坐起身灭了灯,靠在墙上捂着嘴,咳嗽还是没停下来。
6
秋生走在一个有太阳的秋日午后,金兰就坐在他身边,孩子们都围在那站着,傻平安挤在人群里哭丧着满脸灰蒙蒙的褶皱。
秋生已经皮包骨头,气若游丝,蜡黄的脸上可还是挂着笑意,他用尽全力睁着眼,他看了看围在他身边的人,“拉开灯。”志刚赶紧跑过去把灯拉开了,又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志强凑跟前仔细听。秋生媳妇说:“他叫你哥俩照顾着平安呢。”秋生眨了眨眼。孩子们都忍住,没有一个哭出声。
秋生把手搭在他媳妇手上,他媳妇反过来握住。
“你会长命百岁,你是咱家的福根。”一屋子人都抬眼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想到,到死秋生语出惊人。
金兰青筋暴出的手指动了动,嘴唇抖了抖。
“拉开灯,我看不见你。”
“好,我拉开灯,放心走吧。”
金兰看着他闭上眼,给他抚平了脸上的皱纹,她觉得那些麻窝子已经跟她的手心一样,柔软、光滑,舒展开来。
等孩子们喊一声爹哭出来,傻平安噗通跪下扒扯秋生的胳膊,“秋生哥,秋生哥,你得带着我,带着我。”
“叔你别哭,俺爹不安心。”两个女婿把傻平安拉出屋外。
出殡的那天,阳光明晃晃撒了一院子,窗前的石榴熟得像秋生呲牙笑着。孝子孝孙跪了一地。人们一边帮忙挑火给秋生烧纸钱一边还打趣,秋生这货,竟有这么好的命,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