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母亲沉默地进进出出,我悲哀地望着母亲,仿佛望到了遥远的我自己。我总是无法相信我们是母女,仿佛她就是一个躯壳,一个我曾经借助降生的工具。漫长的时光磨损着她,她自己也任意驱使着她自己。她从来没有领略过生活的快乐,她只是为活着而活着,麻木、卑微而顺从。
一
两年前,母亲做了阑尾切除,是个小手术,但彼时的母亲已经七十六岁了,肌体的生长能力迟缓脆弱,我们都很担心。母亲却坦然,仿佛不知道什么是危险。
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回到病房,蜷缩在床上,声音虚弱,有气无力的。医生叮嘱术后要多运动,我看着时间,每隔半小时就让她起来,扶着她在地上转圈。第一次转半圈就气喘吁吁了,弟弟不忍,说让她歇歇,我心里疼出了一个洞,还有瞬间的惭愧,就好像我和她有仇,借此机会为难她。还是她自己坚持,说再走走吧。她矮小瘦弱,身体歪斜着,腿脚也弯曲了,靠在我身上轻得像一缕风,我怕我一松手她就没有了。从晚上六点到十一点,从走一圈到走六圈,她就像个听话的孩子,让她起来她就起来,不发脾气也不说哪儿疼,努力做出慢慢好起来的样子。半夜过后,我不折腾她了,让她躺着睡觉。那个时候,麻醉药药力过了,刀口应该很疼,我告诉她如果疼就喊出来。我躺在边上看着她,准备好听她咝咝啦啦地哼叽,甚至准备好了握向她的手。可她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是偶尔慢慢翻动着身子,证明她是极度不舒服的。七天的时间,我一个人照顾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似乎那刀口没长在她身上,我们母女是在那间屋子度假的。
带母亲回家的那天,下起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积蓄了一年的雪来得凶狠猛烈,大片大片的雪花前仆后继气势汹汹。母亲迷蒙着双眼,缩紧了身体,蹒跚着走路。我咒骂这无情的雪,抱怨这恶劣的天气,母亲却一直平静着,笑笑说,没什么,慢慢走不会有事的。
我搀扶着母亲,就像搀扶着她的整个人生。那白茫茫的雪刺目又惊心,我们母女两人孤单又渺小,我摸着母亲没有体温的身体,仿佛摸到了她没有温度的灵魂,我被这一想象吓着了。我们是母女,却是有着不同生活轨迹的两个女人, 我脾气暴躁易怒,对什么都没有耐心,可她啊,她平静幽深,像一片浩大的湖水,人生所有的凶险苦难到她这里都消失了融解了。她不嗔不怒,当然也不喜不悲。她啊,是我想模仿的榜样,也是我想远远避开的命运。
二
老家的墙上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绿底的大格子衬衣,偏分一侧的短发用一根头绳扎起来,脸上涂着腮红,很土气的样子。她目光迷茫地看着前方,胆怯木然还有一丝无所适从的紧张。还记得多年前有一次,父亲难得高兴,向我们讲述他和母亲相亲的过程。他说他去见她的时候,她在很香地吃着一根油条,对他不理不睬,更不羞涩不避让。我仿佛看到我年轻的母亲麻木淡漠的情态。她不关心眼前的男人,也不关心未来的生活,她的眼里只有那根可以吃到嘴里的油条。她不知道世界的繁复和浩大,也不关心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仿佛只是一只任凭命运摆布的木偶,从来没有准备要和命运抗争什么的,就那么随着自己的命运飘飘荡荡,跌倒了再爬起,爬起了再跌倒。可是,我分明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夜晚,母亲躺在炕上给我们唱的那首歌:樱桃好吃树难栽,小妹妹有话口难开……她在命运的激荡里,偶尔睁开双眼打量这个艰难的世界,内心掠过一丝隐密的幻想和忧伤。
从我记事时起,见过母亲太多的哭泣,都是由父亲造成的。那个暴怒的男人,每天都要对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永无宁日。母亲从来不反驳,隐忍克制,闷声不响地听凭父亲发泄,然后躲起来偷偷抹眼泪。我曾经嘲笑母亲,怎么就那么老实,被父亲欺负了整整一生。母亲不辩白,只是毫无来由地说,如果没有你们几个,我早就不和他过了。彼时的母亲头发已经灰白,皮肤接近土地的颜色,脸上密布着重重褶皱。我在她的身上寻找我的影子,除了身高,没有找到一点相像的地方。可她就是我的母亲。这些年,虽然我总有一种想把这个世界掀翻的冲动,甚至多次都想从高处跳下去不活了,但我还是得努力活着,活得忍气吞声,活得沉默无言。我身上流淌的是她的血液,我继承的是她性格中的因子,我活着活着就活出了几分她的样子。
那一年冬天,带朋友去家乡看雪,我在醉酒之后放声痛哭。父亲急躁狂乱,催逼母亲问我为什么。母亲说这妮子心事重,她不会说的。整个夜晚,她把自己坐成了一个雕塑,只是偶尔低低叹息一声。我的内心里曾经有那么多的渴望啊,可是我还是慢慢地自己把自己束缚住了。我努力挣脱母亲的怀抱,但我还是没能挣脱与母亲相似的命运。
三
记忆中的母亲强健而忙碌,似乎从来不生病,也从来不歇息。家里养着几头猪、若干只鸡鸭鹅,有大片的自留地,从春天到秋天她脚步咚咚地走过田间地野,背负回一切可以供养我们成长的事物。冬天她要给我们做衣服、做鞋子、做被子。她自己弹棉花,纺羊毛,她头上飘落着一层白絮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就像个跌落凡尘的仙女。那个时候,我忙着长大,忙着如何逃离那个小山村,从来没有留意过母亲自身的生活,仿佛她就是为我们而存在的。她总是不声不响,沉默地生活在她自身的那个沉重的世界里,从来不表达一丝痛苦,或许她的痛苦是没有声音可以表达的。
母亲没进过学校,但她识字。记得小时候,她会在偶尔的闲暇时间里,翻看我们的小人书,也会盯着看墙上的报纸。但恒常的岁月里,母亲就是一个角色,围绕我们几个疾速成长的孩子,侍候那个时时暴怒的丈夫。或许母亲有过些微的幻想,有过朦胧的忧伤,但苦难的生活已经把我的母亲湮灭在挣扎里。经年麻木的表象下是蚀骨寒心的钝痛,她不得不放弃哪怕是一点点的幻想,在眼前的日子里苟且生活。
那一年秋天,母亲在家乡的站台上送我去读大学,她第一次略带仪式感地对我举起手臂,望着面色平静无悲无喜的母亲,我突然觉得她举起的手臂是那么沉重,似乎她举起的是我们母女两人的希望。此后,我离开生育我的乡村,在不同城市间穿行,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城市人应该有的样子,但我的精神依然是母亲式的孱弱,我似乎一直在自我欺骗,把懦弱当成宽容,把忍让当成从容。我才知道,生活是如此强大,我和母亲的希望,不舍昼夜,慢慢逝去。
四
当我描述母亲的时候,母亲就成了过去。过去的母亲似乎就是苦难本身。
母亲的血液里一定缺少钢铁的成分,她从来不发火,没和任何人红过脸,谁说什么她只是听着,她不和任何人任何事抗争。但她却是坚韧的,仿佛不知道应该体恤自己,什么事都自己忍着,一切苦难都自己背着,她常常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结痂带血。
母亲三岁时,我的姥姥去世了,姥爷很快续弦再娶。他娶回的那个女人每到吃饭就把母亲扔到外面饿着。一个三岁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还感受不到人间的残酷,她只是被无边的饿意折磨着,可能都没有力气哭泣了。我二姨回娘家时,看到我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二姨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把我母亲送给了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那个年代的孩子,似乎就是父母随意丢在地上的一颗草,我的姥爷对母亲一直不闻不问,直到临终前,隔了重重的光阴,他才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个女儿,并嘱咐我的两个舅舅,如果可能找一找母亲,如果她过得不好,要想法帮助一下她。母亲在那户人家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那家的女人不久之后怀孕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开始将母亲当作累赘日日打骂。
母亲的身体是我最不忍直视的,她的肚子上、腰上、腿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有毒疮的疤痕、有恶狗咬过的痕迹,那些疤痕剌目又惊心。或许那是死神留下的,它和她纠缠得久了,失去了耐心,只在她身体留下一个终极的记号。
母亲不可抵制地衰老了。她的眼神已经混浊了,她洗过的碗筷、擦洗过的地面我都要重新偷偷重复一遍。仿佛地心的重量对她也有特别的吸引力,她的双乳低垂下来,像两个布袋子吊在身上。她的皮肤斑斑点点,仿佛已经不能自由呼吸。给她洗澡时,我抚摸着她肌肤的纹路,如同抚摸漫长的时光,我看到风霜雨雪年复一年在母亲的身体上雕琢侵蚀。此后经年,我要看着母亲的身体一点点残缺和零落。岁月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个长长的仪式,我们都得学会从容告别。
五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萎靡了,那个一直压榨她的老头似乎是一台专门强制她生产力气的机器,老头走了,她的力气也跟着没了。我联合哥哥和弟弟,剥夺了母亲的发言权,决定母亲此后的生活由我负责,然后几乎是强行地把母亲接到了我家。
我给母亲准备了单独的房间,安装了单独的电视,配备了一应俱全的生活必须品。想象着母亲之前要自己劈柴担水,自己对付一日三餐,我想当然地以为,我给予母亲的是她之前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美好生活。
但弟弟送她到我家时,我听到她对弟弟抱怨说她没有家了,那声音里隐含着一丝幽怨和凄苦。母亲说话的音量不高,但我却瞬间脸红心跳起来,仿佛我就是个不孝的女儿,被母亲看穿了看透了。或者我把她接到我家就是存心要折磨她,要让她在我的脸色下讨生活。
哥哥事先嘱咐我,说母亲是忙碌惯了的,得让她在我家也动起来。我把家里要做的事情滤了一遍,找出几件她能够做的事,让她做的事情她都牢记着。每天早上,我从床上刚爬起来,她就去给我叠被子,我刚要出门,她就操起了拖布,我在厨房做饭,她跟在我身后,不停地问,去土豆皮不?扒蒜不?或者就打开柜门,找米里的飞蛾。母亲做事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和用尽全力。
母亲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自己的屋子里,看电视或者躺在床上发呆。偶尔,我逗她说笑,她努力做出笑的样子,但笑得潦草和漫不经心,看不出神彩和光亮,仿佛一个没有家的人已经没有了欢笑的理由。每天晚上,母亲关上房门,调小电视音量,悄无声息在她的屋子里尽量不发出声响,寂静无声的恍惚里,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母亲的存在。偶尔,我给她买件新衣服,她高兴地接过来,在身上迅速比划一下,但突然地,她脸上的笑容还没绽放就消失了,眼神也随之暗淡下来,仿佛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有些手足无措地念叨,说她老了,不需要那么多衣服了,说我不应该为她浪费钱。
母亲接受了她要长久生活在我家里的事实。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在广场上转圈,然后认识了若干老太太。她们一起溜弯,一起玩扑克,一起逛街。她和她们打电话聊天,和她们相约去某个地方闲逛,但她从来不领任何一个老太太到我们家。她有时会在超市或者集市上买回来便宜的蔬菜,然后拿着给我们看,一脸的自豪和邀功的表情。偶尔,她浇花时水溢出来,或者把什么东西碰碎了,她就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停念叨,人老了啥用也没有了。
春天的时候,我带母亲回到家乡。车一进入村子,母亲突然直起身,指着远处桥头上的豆腐摊儿,说要在那儿停一下,她要买块豆腐,然后又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还应该做些什么吃的。回到老屋,我进去打扫卫生。一个冬天过后,老屋更加沉默,也似乎更加苍老,她努力地支撑着身子,散发出微弱的温情,某一刻的恍惚里,我似乎看到,她敞开怀抱,却拒绝我入怀,她在痴心等待的只有母亲。而母亲,母亲这时候已经没了人影,一会儿功夫,她又回来了,和她同时回来的还有邻居朱阿姨、江婶子、刘大娘,母亲布满褶皱的脸在阳光下微微上扬,配着清脆的笑声,仿若在无声地宣告,她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母亲在我们家的日子,除了吃饭,仿佛再没有任何需求。每次哥哥或弟弟打电话,她都对他们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但我知道,一切都好的母亲事实上是寂寞和凄苦的,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即使我是她的女儿,她曾甘心情愿地拉扯着我长大,却不能毫无顾忌地听凭我的照顾。她的心是悬着的。她从此过上了无所依托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