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行记

2020-11-22 09:11
雨花 2020年1期

韩 东

在营地

Nicky 说他们住在“营地”里,我很喜欢这个词,脑海里跳出的是海明威的小说名字《印第安人营地》。到了地方一看,就像一个村子,有一条标准的“村道”,但两边不是房子,而是房车或者帐篷。似乎也有人长住,搭了简易屋,周围还养了花草。宠物也带来了,一只肥硕的兔子在一只笼子里跳跃。房前放着木马。

营地是孩子们的乐园,自然环境不必说:灌木树林、草地、河流,隔河有大片平缓的山坡,麦子金黄一片。阴晴轮番转换,每当要下雨时,山头聚集着大团奇异的乌云,且不断变幻。想起德国学生宋雅对我说,她是在一个小地方长大的,那里只有八百居民。我问:你们是当地人,还是后来搬去的?

“后来搬去的,”她说,“因为爸爸、妈妈觉得孩子们应该在农村长大。”

我说:“中国的父母为了孩子,往往从农村来到城市。”

给我的感觉是,老外一有机会就往乡村跑,不像我们那儿。也不完全是旅游,而是去生活,没有村子也要建一个村子。营地的开放是有季节性的,很多人一住就是一个夏天,拖家带口,连小猫小狗都带来了。看车牌,有的就是附近城市的,白天开车去城里上班,晚上再回到这儿。当然也有像Nicky、布莱恩这样的,从英国那边渡海过来,“长途奔袭”的。

营地的租金很便宜,五欧元一天,比住任何旅店都要划算。Nicky、布莱恩加起来有一百二十岁了,不仅开车旅行,还夜宿营地(睡在轻薄的简易床垫上)。在中国,这是年轻人才会干的事。

我们却被安排在一家三星级宾馆里,Nicky 来了一看,说,“还是去我们的村子里吧。”然后就领我们从城市去了乡村。一顶橄榄色的帐篷,一辆大红色的轿车,就是他们的“家”了。

帐篷前面放了一张折叠桌,旁边两把帆布折叠椅。Nicky 说,“还有两把椅子,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将两把一模一样的椅子从帐篷里拿出,打开,坐上去,四个人的聚会正式开始。

那一刻很静,是身心的静,四周则充满了自然之声。风吹草叶、河水流动、虫鸣、孩子们远远地嬉闹,布莱恩翻动书页的声音。他不会说中文,我们也不会说英语,大家都在德国的土地上。但这会儿无须语言,通行的只是声音。张开你的耳朵和每一个毛孔听吧,连阳光都是有声音的。桌子上伫立着七、八只啤酒瓶,一口一口地啜着冰过的德国啤酒。喝罢,开始生火做饭。煤气炉、钢锅、勺子、杯盘都是从英国带来的,土豆、大辣椒、生肉是在当地超市买的。滋啦啦煎肉的声音响起,炊烟从帐篷的顶端升上去并萦绕着帐篷。做饭时布莱恩单膝跪地,手拿一只勺子拨动着,很有耐心。

饭后,我和彦颉去洗碗,抱着杯盘,走过村道,去了一处公共“水房”。那里有洗涤池、水龙头,供应冷热水。还有一排自动投币洗衣机。公厕也在旁边,此外还有洗澡的地方。

一次下大雨,我们进到了帐篷里。帐篷是一个大帐篷,里面套一个小帐篷。小帐篷为“卧室”,外面则是“客厅”,四把椅子刚好可以放下。布莱恩点亮了煤气灯(也是随车带来的),里面立刻明亮起来。外面天昏地暗,就像晚上,雨水敲打着帐篷,还有呼啦啦的风声。霎时间雨就停了,从里面能看见雨珠从帐篷顶上流下来,颗粒清晰,形成交错的轨迹。我很少这么近这么完整地看过雨水的流动。

将桌椅搬回潮湿的草地上,阳光如猛禽一般展翅扑下。雨后的世界就像一幅墨迹未干的图画。

有一周时间,天天如此,Nicky、布莱恩开车来宾馆接我们,然后去附近的小镇游览,再回营地。天色将晚,再把我们送回宾馆。与那些古老、宁静的小镇相比,我更喜欢去营地,仿佛这才是每天生活的目的。

暴走

在德国走了很多路,平均每天八九公里,走得精疲力竭、心花怒放,当然还没有走到灵魂出窍的程度(差一点)。那真是一个走路的好地方,尤其是我们去的哥廷根,城小,人少,无尘,道路起伏不定,两旁房子各异。大面积的树林有好几处。

那样的地方使你不由得腿脚兴奋,不走就白来了。并且天黑得很晚,即使下午六点出门,走到十点钟天黑,那也有四个小时。归来时正是晚霞满天之际,正好回宾馆睡觉。

无论去哪里我们都走路,火车站、学校、市中心……只是刚到的第二天坐过一次市内公交车,还是文想(德国学生,越南籍)领我们乘的。除此之外我们都是走路。去科隆的时候带了一只大箱子,拖在身后,照走不误,也不觉得累赘。

Nicky 他们在的那周,天天开车来接我们,去附近的景点游览。但到了地方还是走路。走得饥肠辘辘,然后吃饭。

一天四个人在树林里穿行,领头的布莱恩突然不走了。前方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只小野猪。我也看见了,灰灰的一小点,但不能确定。但其他三人都说是野猪,肯定就是野猪了。既然小野猪出现,母野猪就在旁边,继续走下去是很危险的。于是我们离开了小路,真正开始穿越树林。布莱恩手里的地图没有用了。

有一种说法是,西方人旅游是用眼睛看,中国人则是用照相机的镜头看,意思是不看风景。我倒是觉得,西方人也不看风景,他们看的是地图,到哪都要带一张地图,不停地研究。现在有电脑了,就带一个iPad,卫星定位,纸质地图也不肯丢。于是便双管齐下,胳膊下夹一张或一册地图,手捧iPad,等确定了方位并找到了方向,美丽的风景也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我们没有地图,即使有也用不上(没有中文的)。由于不通德文,我们也看不懂路牌。只有依靠与生俱来的动物本能,也就是直觉的方向感。这方面我很差劲,好在彦颉优于常人,总能找到回去的路。因此Nicky 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我们决定从营地走回哥廷根。

两地的距离是十四公里,但这是走高速的距离,并且进入哥廷根到我们所住的宾馆还有一段。每天我们从这条路上经过,风驰电掣,两边风光无限,早就想下来走一走了。Nicky、布莱恩劝阻无效,只好告诫我们一路小心,到了哥廷根后无论多晚都要打个电话。

在营地吃了晚饭,即刻动身,当时是下午七点整。

开始时我们顺着高速路走,路边尚有人行便道。后来便道消失,就只有走在高速路边了。德国的高速路一般是不限速的,一辆辆的汽车从我们的身后开来飞驰而过,疾风骤起,令人头皮发麻。然后我们就走到路对面去了,迎着来车走。这样,心理上稍稍安稳一些,但其实危险是一样的,甚至更大。有一段高速路是完全封闭的,旁边有铁皮隔栏,现在连“路边”也没有,我们直接走在高速路上。真的有些后悔了。

总算到了一个地方,有便道了,而且便道通往一条专门的自行车和行人小道。此路与高速路平行,中间隔了一片树林。实际上自行车道就在林子里。一走上这条路,我们就放松了。当时天色尚早,体力依然充沛,美景佳境不断展现在眼前,并且我们已置身其中。两人不禁兴奋不已,边走边拍照片。

渐渐的,树林里暗了下去,小路发白,小腿开始酸胀滞重。更严重的是,似乎离高速路越来越远,已经听不见过往车辆的噪音了。我将两只手张开,挡在耳后,增大回声效应,还是听不见汽车声,只有寂静充斥在四周的昏暗里。树林越来越像森林了,自行车道越来越像猎狐小径。

这时我发现前面的路上有一只动物,两人赶紧停下。彦颉说,是小野猪。既然小野猪出现,母野猪就在旁边——我琢磨着——但此时此地绕道而行是不可能的。她又说:昨天的小野猪是灰色的,前面的这个是有花纹的,和Nicky 从网上搜索到的照片上的小野猪一模一样。这时我已脱下了衬衫,抓在手里,想作为武器。靠近以前我反复告诫彦颉:野猪是走直线的,如果它向你冲过来,记得拐弯跑,多拐几个弯。这知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说的,更不知道管不管用。

小野猪大概停留了十几秒,就离开了。我们高度戒备地从它刚才待过的地方走过去。还好,没有母野猪冲出来。

自行车道的出入口也有路牌,我们只认识“Gttingen(哥廷根)”一个德文单词,也够用了。后来路牌上再也没有“Gttingen”了,我一阵焦急,转念一想,哥廷根肯定已经到了,下面只有靠彦颉的方向感了。

天已经全黑,好在我们已经离开了树林,看见了房子、灯光,但还是走了不少弯路,因为夜色模糊了周围的建筑物。即使是彦颉,原来也是需要标志物的。

到达宾馆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是第二天了。从我们的体力消耗和时间看,走了绝对不止十四公里。从下午七点到十二点多,将近六个小时。自行车道不像高速路,肯定是绕远的,再加上迷路,我们走了大概有三十公里。我什么时候一次性走过这么长的路?彦颉自然也没有过。

当夜我小腿抽筋,接下来的几天大腿、髋部以及腰背酸疼。这些症状尚未消失,我们又上路了,只是不再走出哥廷根。在这座宁静的小城里没日没夜地暴走,不是散步,不是游览,不是逛街,也没有目的,只是纯粹走路。真是太过瘾了!

去科隆

我们去了一趟科隆,不是去看大教堂,是去见Sophie。我和Sophie之前没有见过,但通过邮件和电话联系。她的嗓音很好听,虽说中文说得不太流利。嗓音是另一种东西,就像本色一样,好听的嗓音无论说何种语言都会增加魅力。

从哥廷根到科隆的火车票要一百欧元,Daniel(德国学生)认为太贵了。他帮我们通过网络联系到一辆“顺风车”,谈好价钱三十欧(每人)。车主是一对年轻夫妇(我猜),男的驾车,女的坐在副驾上。两人都是大块头,将小车的前部塞得满满的。预计三小时到科隆,结果途中遇雨(还下了冰雹),走了近五小时。因此我有时间观察这对德国人。

他们大概也在观察我们,通过庞大身躯的第六感。密封的车厢里静悄悄的,除了行车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我注意到他们之间很少交谈,男的只管开车,女的端坐不动。她的手上拿了很厚一本书,有时低头看书。不看书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看前面的路。五个小时,只喝过一次瓶装水。瓶子巨大,但她喝得很少,将塑料瓶放在座位边上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了。他们的安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且,这是巨人的安静。想起中国人开车旅行时的喧哗,我不禁有些感慨。

再者,这车里什么都没有,既无辟邪的挂件,也无饰物,更没有抽纸、香水瓶、CD 盒……在中国那是免不了的。也没有任何食物或零食。带着这个发现我又观察过往的车辆,透过车窗也看不见任何杂物。最多有一只宠物狗。即使是狗也像人一样地老实坐着。

开车就是开车,不关其他是非,难道德国人就是这样的吗?

在科隆火车站,我们和Sophie接上了头。第一眼:她站在一座桥状的走道上,穿着高筒靴,着黑衣服,背黑背包,好生时髦。四周小雨霏霏的,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和她的嗓音一样。等公交车的时候Sophie 从包里拿出一包香烟,这就更让我高兴了。

Sophie 的房子是租的,靠近铁路,每过二十分钟就会过一趟火车,届时门窗都会摇晃起来。她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开门进去,地上放了一片高低不等的空酒瓶,她还爱喝酒,我的高兴又增加了一分。

本人并不是特别能喝,但我喜欢抽烟、喝酒、租房子住(尤其是在铁路边)的这样的人群。交谈下来,我发现Sophie 并不是德国人,而是客居德国。她在法国长大,在中国昆明待过一年,后来才迁到科隆。目前Sophie 在科隆的事情已了,准备再次前往中国。她表示自己不想回法国,不仅现在不想,就是以后也不想回法国工作。具体理由没说。但对自己国家的这种态度让我喜欢,即使偏颇,也意味着某种年轻人必要的叛逆情怀。我想我的法文译者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Sophie 将她的房子让给我们住,自己去了附近的一个朋友那里。在欧洲旅行,我喜欢住在当地人家里,不喜欢住宾馆(和在国内相反),大概是想比较深入地了解他们吧?Sophie满足了我这个愿望。

然后,Sophie 领来了两个朋友,一男一女,两人都学过中文。女的就是附近的那位,如今失业在家。男的刚到一个公司上班。给我的感觉是,Sophie 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学过中文、年轻、边缘。也许并非如此,她叫上他们只因为他们学过中文,三人的中文加在一起可望能应付和我们的交谈。

转念一想,我们不也是这样吗?好朋友来了,会叫上其他对路的朋友,大家一块儿吃饭、喝酒,作为款待的节目之一。没有任何功利目的。这样的接待方式深合我意。

我们在外面吃了饭,又去酒吧喝了酒。Sophie 像中国人一样,坚决不让我们买单(我们自己那份)。显然他们还没有喝到位,但我还是节制地表示该回去休息了,以后来中国喝吧!

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Sophie 把我们送到火车站。科隆大教堂就在车站旁边,上车前半小时我们去那转了转。Sophie 在咖啡座上要了一杯饮料,等着我们。

大概逛了一刻钟,我们就回来了,当时Sophie 正趴在桌子上工作。这也是我欣赏的,一个美丽的、非主流生活方式的女孩但工作努力。不像在我们那儿,拒斥主流往往是很多年轻人懒惰和推脱生存责任的借口。

野湖、美女、老妇人

去了哥廷根附近的一个野湖,路途不远,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中间要倒车。在德国旅行,坐火车还好,汽车就比较复杂,规则繁多,况且我们不懂德文。如果没有孙琳同学,我们是去不了那地方的,即使由她领路也出了一些状况。我开玩笑说:我们今天玩的就是坐车。

看地图、查询线路、和司机交流是免不了的,最后还得热心人出现,告诉你具体的路径。这次的热心人是一位美女,示意我们和她一起下车。打着伞,在小雨中并行一段,然后美女就拐进路边的一栋漂亮的房子里去了。想来她就住在附近,前面就是野湖了。

的确值得一来,风光不用说了,最主要的是没有人(除了我们三个)。很大的一片水面,岸边苇草丛生,有栈桥通往湖心。野鸭闻声而来,还有黑色的天鹅。小个的野鸭和大个的天鹅并存嬉戏,那野鸭真的就像是天鹅的前身(就像蝌蚪之于青蛙)。我不得不念叨陈词滥调:丑小鸭变天鹅。

在一个对着湖面的餐厅坐下来休息,里面大多是当地人。午餐十一点开始,这会儿只有餐前供应。点了三份,上来一看,盘子硕大,香肠是一整根,炸薯条是麦当劳的三倍,这还是餐前吃着玩的。德国餐厅的分量足、份儿大我们是领教了,并且他们吃得很干净,很少浪费。怪不得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壮硕剽悍。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会觉得剩饭是缺乏教养的表现,而面前的盘子像狗舔的一样干净则是教养本身。在这样的教养里,你的体重便直线上升。

回程又遇雨,但雨不大,小雨霏霏,两个女孩撑着伞,被路边的樱桃吸引住了。樱桃树的树枝越过篱笆,上面悬挂着好看的红果,路面和路边的烂泥里有很多掉落的樱桃。“他们怎么不摘呀?”姑娘们一面说,一面摘樱桃,一面往嘴巴里放,高兴得忘乎所以。

一位老妇人在自家的花园里干活,姑娘们跑过去,不是问路,而是问:你们怎么不摘这些樱桃呀,多可惜呀。老妇人的回答是:樱桃不是同时成熟的,要等它们全部熟了再摘。那先熟的樱桃不就掉下来了吗?没掉下来的不就让鸟儿吃了吗?老妇人的意思是:人摘樱桃是有时间的。

这时雨越下越大,姑娘们才想起来问路。一问不要紧,我们要等的车在马路对面,方向弄错了。老妇人一面解释,一面十分犹豫,是回身后的屋子里避雨,还是继续干活?等我们转移到路的对面,隔着马路,远远地看见老妇人仍在翻地。雨线一道道地斜斜落下,想必她已经湿透了。

大约十几分钟后,雨过天晴,汽车还没有来。老妇人湿淋淋地踱将过来,戴着干活用的塑胶手套,用一根脏兮兮的手指指点站牌上的文字,并加以解释。孙琳哇啦哇啦地和她说个没完没了。最后老妇人说:我得回去洗澡了。

我不禁纳闷:为什么不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干活,而在下雨的时候回房子避雨?这里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下着下着就会戛然而止,阳光普照。老妇人在此地生活多年,难道不了解吗?能了解复杂的行车线路,就不能了解当地的气候吗?突然我明白了,老妇人干活是有计划的,按时间的,就像摘樱桃一样。不完成计划怎么可能避雨呢?

顺便说一句,那天我们回到哥廷根,晚饭后又去城里走路。一位德国美女迎面而来,笑着和彦颉打招呼,然后就走过去了。我问彦颉:这是谁?怎么你在哥廷根也有熟人?她说:不就是上午指引我们去野湖的人吗?想必美女家住野湖,但在哥廷根工作或者读书。我为自己不懂德文感到十分遗憾,如果懂德文,就能过去和她交朋友,就能住到野湖去。至少也能谈谈老妇人,谈谈“你们德国人”。

归宿在异乡

认识何崴有二十年了,最后一次见面距今大概也有十年。印象中这是一个很“硬汉”的小伙子,来自西藏,个子不高,脖子却比头还粗,比较沉默寡言。后来听说他去了美国,再后来又听说他去了德国。在曼海姆见面时,何崴的样子没大变,只是平添了几分柔和。

他现在是白领人士,在一家公司上班。妻子李玫亦然,白领,所在的公司全球著名。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安东五岁,女儿安琪三岁。四口之家,住在一栋漂亮的房子里。

我们被安排住地下室。那两天曼海姆天气很热,德国人家很少有装空调的,住地下室算是款待。的确如此,凉爽无比,气温恒定宜人,盖着轻薄的夏被,我们睡了来德国后最好的一觉。

何崴家的房子如果在中国应该算是别墅了,但此别墅非彼别墅,丝毫也没有夸张炫耀的感觉,处处透露出生活必需的迹象。总之特别的舒服。一开始我认为是房子结构合理所致,最终还是归结为神秘莫测的“气场”。这里的气场真好,让人放松、安定,且洋溢着日常的富足祥和。

李玫下厨,做中国菜,安东在地板上玩一只机械陀螺,安琪高兴得咿咿呀呀。隔窗就是邻居家的草坪,正进行夏日烧烤(聚会),有丝丝缕缕的细烟飘向半空。何崴走到前面的阳台上,伏在栏杆上和那边打招呼,闲话一番,回来后对我说,“老人以前在邮局工作,他儿子喜欢摇滚……”看来他们对邻居的情况了如指掌。何崴又说,因为处得好,所以没起篱笆。

饭后,我们亦去了阳台,边喝啤酒边聊天。何崴家的前面矗立着两丈多高的树篱,篱笆的中间奇怪地空出了一块。何崴解释说,那是应对面的那家要求搞的,因为他们说:从我们的后窗看不见你了!两排房子之间至少也有六十米,以何崴家的房子为中心,方圆一百米都是他们的好邻居呀。

我注意到何崴家的草地上竖了一个漂亮的鸟屋,问:那是什么?答:是鸟屋,说起来还有一番来历。何崴一家去外国度假,碰到一家人,特别喜欢他们的孩子。以安东、安琪为缘由,两家人就此认识了。那家的爷爷是专门制作鸟屋的,一次来看望他们,带了这个鸟屋给孩子当礼物。何崴说,很奇怪,鸟屋竖起来的当天,就有小鸟过来窥视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天上出现了星星。真的很久没有看见如此繁茂的星空了。何崴的语气也转而沉郁。他说:这里就是我的家,还有别的什么家吗?每次回中国我都会想家,想的就是曼海姆,老婆、孩子都在这儿。

我不禁想起我的一篇小说,名字叫作《归宿在异乡》。何崴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满世界乱跑,在那一茬人里算是很不安分的。从江苏到西藏,又回江苏,再到美国,后来到了德国,总算找到归宿了。人呀,就像种子一样,随风到处吹拂,哪儿土地肥沃就在哪里生长。种子是没有国籍的,也常常越过国界。

在哥廷根的时候,碰见中国来的学生,他们对我说的则是另一番话:刚来的时候,觉得什么都好,后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们碰见的中国学生大多住了大半年,其中的一位掐着指头告诉我:再有四十三天,我就回中国啦!我说:你怎么像坐监狱一样?她说:中国学生都是这样的,算着日子过!

我们住了一个月不到,应了中国学生的话,“刚来的时候觉得什么都好”。如果再待下去,想必感受会和他们一样。但也许他们待得不够长,如果像何崴、李玫这样,就会是另一番感觉了。也许何崴待得也不够长,当此人七老八十时没准有强烈的落叶归根的愿望呢,真的很难说。世事无常,唯有那不分国界的天空永恒在上,就像此刻。

时空变奏

四月份在四川嘉阳坐了一次蒸汽小火车,该火车号称目前世界上唯一还在运行的蒸汽小火车,当时我就觉得不可能。仅仅隔了两个月,我就在德国的哈尔茨山脉又坐上了这种小火车。对小火车之类的我兴趣不大,第一次坐是因为朋友款待,第二次,大概是想证明嘉阳方面在吹牛皮吧。本人如愿以偿。

同样是一个雨天,山空人静,哈尔茨山的风雨甚至更加猛烈。火车拐弯时透过所在车厢的车窗能看见车头冒出大团白色的蒸汽,伴随吭哧吭哧的节奏,就像一头年老但温顺的怪物喘息着爬行。

来德国后,我一直想去看看黑森林,但苦于没有机会。此刻似乎看见了,森林,而且是黑色的。窗外大面积密集的杉树,顶部像船桅高耸,根部深黑一片,几乎是不透光的,像士兵一样地排列着。那种整齐划一、阴冷和压抑真的很像电影里二战时代的德国军队,令人惊骇。

二战结束至今已经六十六年了,可在德国旅行,竟然看不见丝毫有关的痕迹(除了在博物馆里),“黑森林”大约是唯一让我联想到二战的事物,当然全不靠谱。小火车运行的地区属于前东德,两德统一至今也有二十一年了,但东西德的气味却一闻便知,从建筑、地貌植被以及人的表情装饰上都能看出。西德就像业已抵达的标准世界,而东德的过渡或被抛弃的感觉异常强烈,总之它不是位于“当下”的。它是昨天,或者正缓慢地爬向未来。

回程时在一个小城镇转车,站台上几乎没有人,突然广播响起,孙琳告诉我们,要等的那趟车由于罢工被取消了。下面的车得到两小时以后,也就是晚上十点。更要命的是,不知道罢工何时结束,十点车未必会来。从逻辑上推论多半是不会来了,没听说罢工只罢两小时的。

我们走出车站,另觅出路,想找人询问,车站内外都不见人影。天还没黑,甚至没到傍晚。广场上设施齐全,一尘不染,但只有冷风,一阵紧似一阵。

我们向城里走去,依然看不见人。房子漂亮,道路整洁,这里属于西德无疑。它的很多小城镇都是这样的,美轮美奂,就是没有人气。就像是发生了什么神秘事件,人口一瞬间都蒸发了,留下一座无任何搏斗痕迹的完整空城。更准确地说就像一部鬼片。我们找不到人问路,唯有各种鲜艳的花朵在路边的花园里兀自开放。

终于有人声了,来自路边的一座小楼。一扇窗户向外打开,一条粗壮的胳膊担在窗沿上。孙琳抬头问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的脑袋探出,和那条胳膊构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女人的另一只手上拿着香烟,喷云吐雾间用异常粗嘎的嗓音和孙琳对话。屋子里另有人声和音乐声,大概他们在进行家庭或朋友聚会。

女人姿势不变,帮我们打了电话,要出租。出租车开来前的五分钟里,我们就站在街对面,盯着那扇窗户,那条胳膊。依稀有烟雾从窗户里飘出来。

到哥廷根出租车开了两个多小时,车费七十欧元,相当于人民币七百。不过也值了。否则我们就得在那座渺无人迹的小城里过夜。白天的时候你都寒从脚起,更别提晚上了。

还有一个新发现,以前我们觉得哥廷根是一个小城市,就像一个村子,不比不知道,原来它竟然如此“繁华”。尤其是车站附近,给我们以重返人间之感。

后记:2011年第一次去德国,因活动邀请方之约,准备写十篇小文章,结果因无人索稿只写了六篇。今天再看,有关的记忆不免跃然纸上,文字确有记录之意义,并且第一时间的记录尤其不同。我很少写游记,不知道规矩,又是订件,这些因素虽是遗憾,但也有某种优势。一些细节以及正面地解读还是让人怦然心动。这些文字没有白写,合上了“时空变奏”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