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地的雨,水世界。我和你,我们先到铜罗镇。卡尔维诺说,雨后的空气里,有大象的气味。你说,大象的气味是什么?是水的气味吧,我们站在铜罗镇廊棚下,看雨不紧不慢地下,天地从容。铜罗镇我十多年前来过,匆匆一瞥,似乎只记得隔壁桃源镇红烧羊肉的美味。现在才略略知道,始建于元代的铜罗又称为严墓,是西汉严忌的葬身之地。能够大气地称居住地为墓的地方,苏州还有两处:昆山陈墓,相城陆墓。青云、铜罗和桃源合并成如今的桃源镇。
铜罗没有其他小镇的人声鼎沸,它走的是一条窄路,剑走偏锋。枫桥河两岸保留了大片民居,更有蔚然一片的廊棚,遮阳更遮雨。走在河岸上,河水急速上涨,晕晕的,坐船箭行的错觉。有时阴影一片,有时却突然白光悚然,人家竹竿上晾着衣裳,粉红、米白或烟灰,也有几条碎花短裤夹杂其间;低头猛然闻到一股烟气,一个老阿爹在生煤炉,硬柴、煤球和一把破损的镶布条老蒲扇。有人择菜,有人喝茶,有人碰麻将,有人坐在河埠头看鱼……
这一切,仿佛胶片似的,真实又恍惚。
灰色天空,雨脚如麻。你笃定地在老街上行走,我紧跟你。我们看了汪宅,砖木结构,三开间,共六进,旁边是迎春河和迎春桥。东楼名嘉乐堂,西楼名远香堂,中间为石板天井,呈走马堂楼的格局——从前大户人家自有特别的讲究。
又去看了汾阳王郭子仪庙,门窗、屋梁上均有精致的雕刻,江南人家,山温水软,就是这么精细,不厌其烦。
你套用中医术语比喻铜罗镇:春脉弦,夏脉洪,秋脉毛,冬脉石。任何中式的东西,放在铜罗镇,都是通的。有酒盈樽,我提着吴宫老酒,你轻盈地跳过一处水塘,穿过看得见的水雾和看不见的尘埃,我们前往荒天池。
苏东坡说,不择地而出,我觉得蛮契合荒天池。吴江乐堂,在历史上有吴尾越角的说法。荒天池是两千五百年前吴王的离宫遗址,吴王屯兵于此,暗暗地,稳妥妥,水军战船密布,河汊芦苇作屏障,在那个以船为车,以楫为马的时代,荒天池如一条鲜鱼般活泛——“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
被湮没的是历史,被叙述的是战争,而此时欣欣然茂密盛开的是荒天池。虽然叫荒天池,池何曾荒天?想到古时有铜剑压邪的说法,一把铜剑,高悬于户,凛凛宝气,祈佑人、畜平安。有时,古人会把铜钱串成一把剑的形状,挂在墙上,以示正气。荒天池,它就是这样一把压邪的铜剑,时隔两千多年,有着四万亩广袤土地的荒天池,以七十二条半河浜组成的水域震撼天空,它依然用深情的眸子默然注视我们,有一股凌云之气出其左右。
树木被雨淋湿,显出十足水气。荒天池,它的存在,犹如神迹。杂树,水域,荒草,芦苇,野花,未名鸟,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雨气迷蒙,浸淫,显出它的荒和野。
精神的东西,要在时间里朝圣。
在荒天池,能想到的记忆都与水有关:游泳,划船,钓鱼,嬉戏,淘米时让穿条鱼从指缝间窜过,冬天赤脚踩在冰面上,以及半明半暗地看见水鬼——你知道的,我从小与水结缘很深,所有与水相关的项目都会几下,记忆支离破碎,像一张鱼网,七个窟窿有八个眼等在那里。童年,我编织鱼网,慢慢将它打捞出水面,黑暗的水面,记忆的水面。青苔也好,磷火也好,都不能阻挡我一往情深的挚爱。十二时辰中的人定,是辰光里的琐碎。
荒天池让我重返童年,碎碎念,你却固执地站到童年门框之外,煞有介事地说起沈周的《吴山图》和《越水图》。清明气息,高古灵魂,深远意境,清凉所在——穿越或不穿越,就在此时此地正好。俯拾万物,从心所欲,说的是荒天池和一颗热爱荒天池的心。
被雨所困,困在荒天池,从未有过的舒适和逍遥。人世间有那么多人和事,那么多苦难和悲喜,偏偏让雨让荒天池让我让你,相逢在一起,缘起是雨,缘定是雨,缘爱也是雨。
我乐呵呵,你却愁眉。我约略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那万道霞光穿透云层,荒天池该有怎样的云蒸霞蔚,活色生香?想那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错,盖竹柏影也”,荒天池该有怎样的松风水月,天荒地老?
荒天池,它的爱或者味道,间接地表现在河流,天空,星辰,月亮,寂静的寂,寂静的静,一盏灯,一个人。瓦片,瓦片上的草,草叶上晨起的霜,坐谈,望空,读卷……这些爱一直在它池塘般明净的眼睛里,有时闪烁,有时会消失,消失进一种更深的颜色。散乱中的自在,自在中的清凉,清凉中的虚无,虚无中慢慢接近自己内心,内心的小宇宙,小宇宙的抵达……
在荒天池,常常会有惊喜:杂树生花;池塘里滑过一条小鲫鱼;散养的牛发出“哞哞”两声;两三只野鸭志得意满地啄着小螺蛳;闻到桅子花香,一回头,密林深处竟有隐约的白;至于吴王和越王的故事,吴越争霸,初临天池,夫差即位,建宫开池,离宫欢歌,夫椒水战等等,听听而已;吴越民俗风情馆,古战场营门,稼穑园,烽火瞭望塔,野芦墩,水道觅古,没事可去看看。偶有惊喜是不常有的惊喜,它带给我们的往往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所以又是双倍惊喜。
青花瓷瓶中最后一瓣莲花落去了,青花瓷瓶还在;吴王越王的刀光剑影远去了,荒天池还在。曾经如此,此后不再。
转过一顶桥,绿色扑面,愈加苍翠。突然,你像影子般地逃循于众目睽睽之下,一瞬间,迷惑如烟雾般涌入我眼睛:亲爱的你到底是谁?你是另一个我抑或我是另一个你?如此便好,我们是双生花,你是我的另一个,你是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转眼之间,你留在了荒天池,这犹如神迹般的地方。
从深处来,到远方去。于是我独自回家,身上残留着你的气息。依然是一天一地的雨,水世界。
到芦墟镇,正是清晨,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光。雨下着,不紧不慢。六月黄梅雨,下到芦墟镇时,再不像在城里那么心急慌忙。芦墟镇具有一切江南小镇的元素,我们喜欢的却是它的与众不同。大块头馄饨店,招牌随便写在窗玻璃上,店堂里人挤人,馄饨好吃,无论冷拌还是红油,馄饨在此已被赋予神秘使命;红漆书写的“新华书店”,门半掩着,没人,一条狗三只鸡摇摇摆摆走过去,再走过来,低头啄土;好吃零食雪饺、袜底酥、油氽团子,一律放在玻璃罩里,恍如隔世;白墙灰房子,绿水青树;许氏过街楼,西栅怀德堂,许家墙门,走着走着,这些老建筑就会横在你面前,悄无声息,暗暗地有一种看不见的力;登云桥上的八宝纹图案,喜气又吉祥;满目疮痍的旧宅院叙说的却是另一个词:雕梁画栋。
记一笔:芦墟有废旧窑墩近百处。
喜欢这样的芦墟镇,是因为我心里隐约的七十年代情结。老的街,旧时光,回不去的简单生活,不设防的人心,在芦墟散漫地走着,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惊愕之中,芦墟山歌恰到好处响起,唱的是吴江农村日常,歌的是江南农民四季:二月里来是种田期,生活忙得来勿及,北角场的女人开眼挖荸荠,南角场的男人搭板罱河泥。四月里来是立夏,家家要拿青豆采,吴江青蚕豆有名声,吃仔豆饭来秧田做得崭。
好吧,且听且走,且走且醉,我正去往黎里。
慢时光,心不急。下午光线特别柔和,好像穿旧的棉布衣裳。
黎里比芦墟稍新一些。首先遭遇的是黎里弄堂,弄堂分为明弄和暗弄两种。明弄不稀奇,直直走过去就是,有一些旧缸碎甏堆积,有一些小花小草生长。暗弄又叫陪弄、备弄或避弄,白天采光靠天窗和花墙洞,晚上则靠蜡烛照明,暗弄墙上每隔几步有一个灯龛。
端本园是黎里的奇迹,走过那条名叫“周赐福弄”的弄堂之后,端本园豁然开朗展现在面前。这座小巧的园子,依托的是江南一梦,一条曲折的廊,仿佛无边似的,逶迤而去,上面是一架风雨四起、烟色迷蒙的葡萄。
再记一笔:黎里,旧称黎花村。
站在乾隆时的《黎里镇全图》前,想的却是黎里名人柳亚子先生,他的诗词、迷楼传说、南社、传奇命运及不高的身材,一阵烟一股风一场雨一面水似的在江南角角落落里飘荡回旋,不肯停歇。
柳亚子的黎里才是真实的黎里,人们都这么说。这样的一个人,令我在黄昏即将来临之时,稍稍停顿了一下。
到黎里,一是看柳亚子故居,二是走一走明弄和暗弄,三是尝尝黎里镇的各式小吃:酱鸭,套肠,辣脚,油墩,绿豆糕。舌尖上的黎里,口水中的黎里。长的是婚姻,短的是爱情,或者长的是命运,短的是日子,而不长不短刚刚好是我们心里想吃的美味食物。
饭稻羹鱼,岁月绵长,黎里小吃是我的江南细盏小碟,此时,分湖上吹来凉爽的风。
傍晚,落日明亮,我们已经在分湖上。
“湖分而半,一属嘉禾,一属姑苏,故名分湖。”原来一直以为分湖是诗情画意的“汾湖”,现在才知道分比汾更老实更精准。到了湖面上,分不清哪里是浙江哪里是江苏,虽说是分湖,却有着一衣带水的亲切与熟稔。也罢,分湖,分湖,吴越从此分之刀光剑影被眼前的柔光波影替代。
吴王夫差,伍子胥还有张翰,这些人都跟分湖有点关系。有吴王在分湖屯兵决战越国之说;伍子胥则是点将台、胥塔和胥滩古渡的完美注解;张翰关心的是“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此时的分湖,夕阳长叹一声,渐渐沉入湖底。芦苇和茭草若有所思,风吹起它们的切切私语。水鸟们商议着在哪里晚餐,又在哪里就寢,“鸟说纷纭”。旧日子老时光就在这个时刻销魂再现:分湖的泗洲上有一座古寺,钟声悠扬;武陵渔歌唱到最欢处,引来一群色彩斑澜的野鸳鸯;瞭望台上狼烟四起,要打仗了吗?柳溪月色,照亮你黑发照亮你苍白的脸;胥滩古渡渡的是气质轩昂的伍子胥和他的白发——我不说,你知道是分湖八景吗?
不知道也无妨,船行湖面,我们随便看到什么,都有出处。曾经湮灭的辉煌,其过程仿佛透过皮肤看清关节、筋络、血液,有点残忍有点无奈。曾经的辉煌,湮没纸上的辉煌,如果不能恢复,就在梦中穿越吧,这倒应了比利时诗人伊达·那慕尔的诗句:我将穿越,但我永远不会抵达。
抵达分湖的湖面,传说和界线。不能抵达,因为世上所有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
重重记一笔:分湖里有众多的圩,独脚圩,摇来圩……
分湖,有传说有历史,喧腾波浪,奔流形态。满宫明月梨花白,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分湖,长长时光里,我不急,我歇在这里。
偏居同里,已恍惚半年。对它一次次的执手相看,是我此时的心情,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同里,它现在是我的屋里厢,它的雨丝风片,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同里志》说:五湖环绕于外,一镇包涵其中。
对退思院,暧昧多于喜欢。因为她的大红大紫,我在心理上排斥它,但我却常常会在半夜神游它的每个角落——夜深人静,那是爱情。坐春望月楼,闹红一舸,水流穿过湖石之孔,发出好听声音。闹红含义全在一池金鱼,花哨,喧闹,尾巴甩出红色声响,幽静园子像极了一个旧影子。
黄昏时的退思院,有时空无一人。昏暗光线,潮湿心思,看惯了的风景会有一点吊诡。天边突然有一点光亮,从弯曲的竹梢飘下来,湿濡笋石却在墙角偷笑。惊心之下不能回头,从前的从前,在退思院里发生过很多故事,有爱情,有阴谋,更有白天和夜晚。
还有那么多的堂:崇德思本,晴耕雨读……白天看来再平常不过的机关,诸如条石门槛,活络门闩,封火墙,蟹眼天井,备弄,在夜晚看去,蠢蠢欲动,眉飞色舞,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说不清。
罗星洲的禅意,南园茶室的静谧,醉我非此酒,客留皆因茶。喝茶,发呆,虚度光阴。一人弄可能是同里最静谧的地方,我一直在那里转悠,除了当地居民之外,游客几乎不去,他们全都一窝蜂地跑去看大名鼎鼎的退思园了。
同里园林风格?或许就像禅宗的心印吧:一只手拍出的声音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遇不可求。翻读计成《园冶》,从园说开始进入漫漫园林之行: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
丽则女校及珍珠塔附近,静谧清幽得让人一直有种落泪的感觉:青春的岁月,我们身不由己。此地,近可闻风声水声鸟声,远可观小桥驳岸老树。
以前去同里,看得多的是风景。如今在同里,看得最多是日常。日常里的衣食住行,日常里的花开花落,日常里的一年四季,日常里的同里细节。
老苏州面馆的一块油氽大排,好吃到没朋友。还有四季糕团,大小馄饨,时令卤鸭面,枫镇大肉面。同里酱品店里,有小时候味蕾熟悉的咸香:自制萝卜条,姜片,糖醋大蒜头,还有喷香黄豆酱……
德福面馆的手擀面,儿时的味道。它门前的一口大石磨,推起我梦里的乾坤。
还有,北联村农作物粉墨登场,或绿或黄:油菜,小麦和水稻。油菜花开时,会有一些流动摊头窜流其间,茶叶蛋,油氽团子,麦芽塌饼真像小女孩的塌鼻头,它用两种野生植物做成:紫艾头,石灰屏。油菜花开时的北联村,流动的盛宴。
屯村那边是澄湖。听到雨滴在伞面上的声音,青瓷花边碗里的百叶小青菜凉了。清煸香青菜,同里人家的精致是先炒青菜梗子后炒青菜叶子,先炒蒜白后炒蒜叶的精致。
肖甸湖,那么深的苍绿,那么广的凉意。它与同里湖、九里湖一脉相承,鱼翔浅底。
同里众多的客栈近年来突然生长,成为同里的新风景。那些客栈名字即便你不住,也暗暗地欢喜:石竹,幸福里,一树金,海棠花开,曲水兰亭,茗炉相对,木言木语,那时花开,竹篱溪舍,德馨草堂……一水东西流日月,两桥南北证春秋。那些街道的名字,在夜晚灯火里一一浮现:鱼行街,竹行街,穿心街,东溪街,张家厅,磨坊弄,盐店埭,唉,人生若只如初见……
同里老街分别以街、圩、埭和弄命名,有趣。时间里,你看见了什么?
同里街上,有一种弯梗子路灯。白瓷灯罩,弯弯的梗子,灯光不太刺目,完全是七十年代风格。茶淘饭,咸菜小鲫鱼,毛豆子炒萝卜干,门缝缝里漏出光线,同时漏出评弹弹词:“他是一个人,一盏灯,黑影幢幢,缓缓行……”
从前,同里人家喜欢用蠡壳做窗户,明亮又风雅。你从窗外走过,你的剪影在屋里人看来像动画片里的某个特写景头。
鱼行街,家家门前都有一个水埠头,洗菜淘米过衣裳,手从水里划过,会有小鱼潜游过来啄你的手心,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想笑。
茶室里的竹壳热水瓶,竹灯和竹笼,雕刻时光。
在古镇上走,每隔几十米,便有一些明清园林或宅子撞到眼前——所有的事物,逐一听从于寂静。
向晚,游人散去,光线暗淡,同里真正安静下来。一条鱼跃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后,又复归水面;两只灰鸭,一前一后从明清街旁边的河里游过,它们不声不响的样子仿佛深谙人事;一个老太抱着猫,坐在自家的木制门槛上,人与猫昏然睡去;风吹过一片竹梢,“嗖嗖”地,好像嘴里含着一颗清凉糖;一只木船漂在同里湖,不系绳子,它也并不漂远;某座桥上的木板突然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不响了。
水同里,月同里,雨同里,夜同里,谜一样的同里,而这仅是同里的雨丝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