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与能量
——建筑环境调控的生物气候理性

2020-11-21 05:09仲文洲张彤
世界建筑 2020年11期
关键词:热力学气候调控

仲文洲,张彤

1 气候、生物、建筑(图1)

1 “气候-生物-建筑”不完全分布。所有生物形式之间存在 一个基本联系:适应并利用周围环境中的物质流和能量 流。生物多样性的本质来自于气候与地域的复杂性。遍布 世界的乡土建筑类型同样呈现出类似的气候应对机制与地 域性特征,揭示出“气候-生物-建筑”的相互关联(图 片来源:底图:审图号:GS(2016)1667号,自然资源部 监制。气候分区数据名称:世界气候类型分布,数据来源:人教版七年级地理上册。建筑类型数据名称:世界典型建筑类型分布,数据来源:参考文献[6]。民居照片:参考 文献[23],仲文洲改绘。 )

从气候角度对建筑进行研究始于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Vitruvius)所著《建筑十书》(The Ten Books on Architecture)中的第六书专门对气候原理与建筑设计进行了关联性论述[1]。建筑与气候的匹配关系以人的舒适为纽带,容纳物质与能量的交换与转化,维特鲁威根据三者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建立起著名的“建筑环境三元模型”。维特鲁威的环境模型实际上界定了几个相互关联的热力学系统:外部能量系统(气候)、建筑调控系统(建筑)、人体反应系统(舒适)1)(图2)。每个系统分属于不同的科学领域,气候学、建筑学与生物学有其各自的发展史、仪器测量技术与理论计算体系,因此难以统筹整合。现今环境调控语境下的建筑学研究,需要回应环境危机与资源匮乏的时代背景,建立起这3 种热力学系统的连续性,使其拥有共享的知识边界,并寻找一种重新审视建筑本质继而谋求发展的进路。

对气候的趋利避害是建筑最原初而本质的动机。如拉尔夫·厄斯金(Ralph Erskin)所言,“若没有气候问题,人类也就不需要建筑了。”建筑的原始目的在于应对气候问题,其方式是创造一个与外界大气候环境既隔离又联系的微气候环境(图3)。劳吉尔(Marc-Antoine Laugier)在《论建筑》(Essai sur l'architecture)中描绘了最初的原始小屋,基于对环境进行调节的朴素愿望,原始小屋遵循着真实与不变的自然原则[2](图4)。森佩尔(Gottfried Semper)参考加勒比海的原始棚屋,提出了建筑四要素:屋面(roof)、围合(enclosure)、火炉(hearth)、基座(mound),不仅与木工、编制、陶艺和砌筑这些工艺相关联,又对应于遮蔽、挡风、采暖、防潮的环境调控动机[2](图5)。《墨子》 载:“为宫室之法曰:高,足以避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霜雪雨露等自然现象的产生,实际上源自于太阳辐射和地球自转带来的能量在全球范围内的交换和转化。建筑的原则、动机与方法,都是对这些自然能量的或利用或规避,以最优化能量的供给与维持作为准则,其空间和形式是建筑保蓄、释放与传递能量,继而营造微气候环境的一种秩序表达。

建筑环境最终指向人的感官,成为一种身体的延伸。同所有的生物体一样,人体进化出了适应气候环境的调节与反应系统,细胞、组织与器官都需要进行物质流与能量流的交换进而保持稳定的环境结构,各个层级的协同互联是人体反应系统正常工作的基础。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在《理解媒介》(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中指出:“一切的技术都是人的延伸。”[3]因此,作为人类最原始技术之一的建筑,可以看作是人体反应系统基于适应气候的内向型驱动,在物质与能量环境中的外向型拓展。戴利(Herman Daly)在1857 年指出建筑与生物体在应对外部环境的机制上存在关联性。 “建筑并非一堆毫无生机的砖、石、钢铁,它是拥有自身循环系统的生命体。通过这个系统,冬季可以输入热量,夏季可以引进新鲜空气,风、光和热通过此系统循环和转化。”[4]赖特(Frank Lloyd Wright)的有机建筑理论把建筑看作生命的有机体,建筑的气候适应是生命有机体适应环境的动态过程。兰德尔·托马斯(Randall Thomas)在《建筑环境》(The Environments of Architecture)中详细描述了骆驼、剑龙与海豚的生理构造、姿态与行为,旨在证明建筑在应对热环境的传导、对流、辐射机制上与生物并无二致[5](图6)。

从外部能量系统、建筑调控系统到人体反应系统,乃至其中可以无限细分的各个子系统,互为套叠耦合,而建筑作为中间的部分,连结起了作为主体的“人”与作为客体的“气候”,因此兼具生物特质与能量功能。奥戈雅兄弟(Victor Olgyay, Aladar Olgyay)提出的“生物气候地方主义”(Bioclimatic Approach to Architecture)[6],为将气候条件与人体舒适需求建立联系并最终为制定建筑“形式—气候”策略提供参考,遵循“气候—生物—设计”的过程,反映了建筑形式的选择对外部能量系统与人体反应系统的双向调节3)。

2 能量、物质、形式

生物类比的理论先驱为建筑环境的热力学系统论提供了一个易于展开的起点。其意义在于揭示建筑在物质与能量层面的双重性:既是调节和引导能量流动的物质结构,又是稳定和维持物质形态的能量组织。如果将建筑环境看成是一种有机系统,那么它是由一整套相互耦合的子系统结构——贮存能量、产生能量与控制能量的形式构成,以消耗和转变物质与能量的代价从外部气候中划定出内部环境,通过调节对环境变化作出反应并寻求能量的平衡(图7)。

2 维特鲁威“建筑环境三元模型”所界定的3个热力学系统(绘制:仲文洲)

3 有史可考的最古老棚屋:Acheulian hut,更新世时期(图 片来源:参考文献[5])

4 劳吉尔《论建筑》扉页插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

5 森佩尔参考的加勒比海原始棚屋(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4])

6 生物体适应环境的能量流动(图片来源:参考文献[5])

7 建筑应对气候的能量流动(绘制:仲文洲)

由外部能量系统、建筑调控系统和人体反应系统为基础建立的热力学系统中,存在互为“内”与“外”的递进结构,它们是各层级系统间环境调控的气候界面。自然界中最清晰的内外结构存在于生物中。毛皮、甲壳、细胞壁,都是在外部环境中包裹出一个稳定的内部空间结构。这种基于生物体构造的“内”与“外”的结构以及据此发展的空间环境意识可以从对原始小屋的考古中得到,在切尔尼科夫发现的原始社会棚屋(mammoth hunting social hut)就是由猛犸象的腹腔骸骨覆盖茅草与毛皮建成4)(图8)。伊尔·菲拉雷特(Filarete)从《创世纪》(Genesis)中解读人类适应环境的起源方式:“人们必须相信,当亚当被赶出伊甸园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雨。”[7]亚当把手放到头顶挡雨,据此发现建造屋顶是一个产生“内”“外”空间,保护自己不受雨水影响的技能(图9)。赖特认为“在任何动植物中可以发现的局部与整体的逻辑关系是有机生命的根本。”马克斯(T·A·Markus)扩展了生物模拟法,将维持“内” “外”界面的建筑构造与生物类比,把具有大热质厚重墙体的传统建筑物比作外骨架生物,把框架与幕墙等轻质结构的建筑比做内骨架生物(图10)。伊纳吉·阿巴罗斯(Inaki Abalos)在其著作《高层混合原型中的热力学应用》(Thermodynamics Applied to Highrise Mixed-use Prototype)中提出了“热力学内体主义”系统的概念,拟合热力学系统与生物体结构,其理论即参考了此类“内体主义”生物体器官及其运作方式。

8 切尔尼科夫猛犸狩猎社会棚/mammoth hunting socialhut, Chernikov (图片来源:Boston Col lege. AncientGreekSculpture[EB/OL].(2010-03-08)[2017-08-30]. http:// www.bc.edu/bc_org/avp/cas/fnart/art/greeksculp01.html.)

能量经由气候界面的开启流经外部能量系统、建筑调控系统和人体反应系统,热力学系统内部的能量变化遵循能量的法则。热力学第一定律表明,能量在转移和转化的过程中总量不变;热力学第二定律指出,自然过程中孤立系统的总混乱程度(“熵”)不会减小。能量的法则适用于所有系统,有机体、生态系统和整个生物圈具有共同而基本的热力学特点。奥德姆(Eugene Odum)在《生态学基础》(Fundamentals of Ecology)中指出,所有的合理形式都是在平衡能量的获取与损耗条件下,以最大生产率为原则产生并维持一个有“内部秩序”的结构[8]。凡有能量流通过的自然封闭系统,都有变化的趋势,直到具有自动调节机制的内部结构形成以后,其平衡内外能量流的形式得以产生。根据伊利亚·普利高津(Ilya Prigogine)的“耗散结构理论”(Theory of Dissipative Structures)5),建筑与生物都是开放的热力学系统,需要持续地消耗能量以维持其生存基础与形态组织。应对不同气候条件的各种建筑形式,即是平衡能量的获取、保蓄、释放的稳定结构,是能量交换与传递的形式固化与秩序表达。肖恩·拉里(Sean Lally)在《能量:新的材料边界》 (Energies: New Material Boundaries)中指出,能量作为塑造建筑形式的有效因子,仍然是建筑师们大量未开发的创新和灵感来源。李麟学在《知识·话语·范式:能量与热力学建筑的历史图景与当代前沿》中提出了建筑的“能量形式化”,致力于通过热力学技术前沿和建筑形式生成协同,通过环境要素引入与设计参数整合,从“气候响应设计”“热力学物质化”等几个异质层面上建构形式生成的能量逻辑[9]。

9 亚当被驱逐出伊甸园时遭遇大雨的情境(图片来源:参考文献[7])

10 外骨架生物与内骨架生物(图片来源:参考文献[4])

11 (左)“选择型”环境调控模型,(右)“隔绝型”环境调控模型(绘制:仲文洲)

12 建筑进化类比生物进化的发展谱系(绘制:仲文洲)

形式与能量的关系,可以在双重意义上被解释和接受:首先,理解能量的意义是理解建构形式的基础,因为建构形式是这些能量流动的物质体现;其次,形式一旦生成就要反过来影响物理环境和行为,这种双向的互动意义使二者皆成为重要命题。问题的实质是,能量流动所表达的物理变化如何对应于物质形式所表达的环境变化。冯·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提出的“活细胞建筑”[10],从生物学的角度将这种在建筑中的物质形式与能量流动的变化解释为一种新陈代谢6)。衰变和再生的连续过程,是所有具有动态结构的生命系统的一致特征,因其同时和互补地存在着“分解”和“再生”的代谢过程,确保了在不平衡状况下的形式恒常性。形式的稳定依赖于一定的热力学不平衡,能量的流动塑造和维持了固定稳态的形式类型。

基于能量流的构成,建筑热力学系统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式哲学,隔绝与选择,分别代表了建筑学环境调控的两种基本策略。始于原始人的“燃烧”与“建造”,一种通过创造能量转化与输出的装置(篝火)为建筑提供人工的能量;一种通过创造物质空间结构(棚屋)来调节自然能量的流动。利用环境能量的建筑与主要倚靠机械设备创建受控人工环境的建筑之间存在显著的区别,前者为“选择型”(selective),后者为“隔绝型”(exclusive,图11)。这两条并行的线索占据了环境调控建筑学的话语体系,形成两种热力学结构,在建筑理论及实践的发展中清晰地显现[11]。机械热力学结构依赖强环境调控的空调设备,需要供给大量的二次能源,由此带来的室内热稳态环境剥夺了建筑形式回应气候环境的需要和能力,成为单一建筑范式全球风行的基础。班纳姆(Banham)在《第一机械时代的设计与理论》(Theory and Design in the First Machine Age)中认为,现代主义就是对机械设备的建筑化。柯布西耶的“居住的机器”与“多米诺模型”,建筑电讯小组(Archigram)的“设备外骨架”,罗杰斯(Richard Rogers)和皮亚诺(Renzo Piano)的劳埃德大厦、蓬皮杜中心,密斯(Mies Van der Rohe)的西格拉姆大厦,以及富勒(Richard Fuller)的曼哈顿穹顶(Manhattan Dome)无一不是机械控制的环境调控在建筑中的反映。有机热力学结构则是依靠建筑本身的朝向、形态和构造,将气候作为能量资源,建筑形式的生成由环境性能驱动,回应当地气候,由此塑造建筑的地域性。赖特的“有机建筑”,维克多·奥戈雅的“生物气候地方主义”与“生物气候设计法”,巴鲁克·吉沃尼(Baruch Givoni)的“气候设计方法”,帕欧罗·索列瑞(Paelo Soleri)提出的“生态建筑学”,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的帕米欧疗养院,哈桑·法赛(Hassan Fathy)的新巴里斯村(New Barris Village),柯里亚(Charles Correa)的帕雷赫住宅(Parekh House)、伍重(Jorn Utzon)的巴格斯韦德教堂、丹下健三的梨山县文化馆和安藤忠雄的直岛当代美术馆,都遵循了形式回应气候,利用自然能量的传统环境调控原则。杨经文(Ken Yeang)的“生态建筑理论”认为,类似于生物与非生物的平衡与配合共同维持了生物圈的良性运转,生态建筑也需要连通其内部的有机与机械部分,加强建筑形式与生态环境的联系,实现生态资源共享与建筑形式多样性[12]。东南大学张彤教授的研究团队将建筑热力学系统结构中机械与有机的二元对立解释为“空气调节”和“空间调节”[13-14]。“空气调节”反应在多数强环境调控的机电设备通过对空气的加热或冷却调节室内热环境,在“供给侧”消耗大量能源;“空间调节”则是以空间和形态设计为先导,通过合理的建筑形式在“需求侧”减少耗能,强调利用自然能量而非机械手段来实现人体热舒适。

3 建筑进化:自然选择

以生物气候学的角度审视建筑的起源与发展可以窥见驱动建筑形式演进的某种基本机制;在人与气候的相互关系中引入一种关于建筑发展的新视角:自然进化;阐明当前气候变化背景下建筑的动机和挑战,以期预测应对气候问题与环境危机的建筑演变趋势。

如果说生物的环境适应性与生理结构勾勒出建筑的气候适应性与形式构成的本质,那么生物进化论则扩展了环境调控视野下建筑形式的历时性演进机制。达尔文进化论(Theory of Evolution)将自然选择作为生物系统在各个层面进化过程的最重要机制,自地球诞生生命的30 亿年以来,生命的形式通过自然选择进化到无限复杂与精密,适应于地球的气候与环境。与生物进化类似,建筑进化也投射出建筑形式适应气候与文化环境的不断变异、继承、适应的过程与结果(图12)。斯特德曼(Philip Steadman)在《设计进化论:建筑与使用艺术中的生物学类比》(The Evolution of Design: Biological Analogy in Architecture and the Applied Arts)中将生物形态学与建筑形态学相结合,阐明了物种的进化与建筑演进之间存在的相关性。类似生物进化过程中的“遗传”与“突变”,建筑在动态连续的演化过程中既有稳定“传承”的形式特征,又存在受不同因素驱动而衍生出的形式“创新”,这些因素可以是气候与环境、资源与经济、建筑科学与技术的发展、设计思潮的革新。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材料结构、廉价能源、空调设备的技术革新,允许建筑形式拥有更大的跨度与不顾气候的环境应对方式,形成了现代主义的隔绝调控范式。而在能源危机与气候变化背景的当下,建筑形式又呼吁回应自然气候,利用自然能量的选择调控范式[11]。面对机械霸权下建筑学自我价值的遗失,我们应当重新思考建筑学的本体与核心——建筑形式的生成回归气候与能量驱动机制。基于进化理论,气候变化与能量流动被视为未来建筑演变的动力,是环境调控建筑学在气候变化时代的恒在驱动,其影响有望通过生物气候建筑的新概念纳入到更大的可持续建筑环境营造的议题中。

15 非洲大白蚁的蚁巢通风策略 (14.15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6])

13 热带雨林中白蚁的蘑菇状巢穴(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5])

14 澳大利亚罗盘白蚁的片状蚁丘

16 非洲大白蚁蚁巢热力学模型的归纳提取(绘图:仲文洲)

17 卡帕多奇亚地下城的地貌景观与建筑形式

18 卡帕多奇亚地下城岩丘内部的建筑空间(17.18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7])

19 卡帕多奇亚地下城剖面(图片来源:https://themindcircle.com/ancient-underground-city-derinkuyu-turkey)

20 用作风道、烟管、水井的垂直竖井(图片来源:https://interestingengineering.com/harvard-participates-in-telepathy-research)

4 热力学模型

建筑与气候的原初关联,反映了人类对环境进行调控的本能动机,由此带来的形式与能量的相互构成、作用与稳定,显现出建筑形式所遵循的能量法则。劳吉尔认为建筑的起源是对自然的模仿,遵循着真实与不变的自然原则;波普(Pope)认为这些模仿的本质在于认识与还原自然的完美秩序,粗陋的造物中体现了优雅而坚实的法则[15]。路斯(Adolf Loos)想象中理想的原始人只通过遵守外部的需求和内心的本能建造,因此与动物并无本质上的区别,而“正确”的建筑应该在某种程度上是大自然的延续7)。自然科学家伍德 (J·G·Wood) 《不用手建的家》(Homes without Hands)[16]与神话学家安德烈·勒菲佛(Andre Lefevre)《建筑奇迹》 (Les Merveilles de L'architecture)[17]中认为,人类通过参照动物筑巢学会了建造。原始人建造棚屋像动物筑巢那样自然而“正确”,这种正确建立在建筑与气候、形式与能量的直接关联之上。

白蚁的巢穴为形式的能量法则提供了一个直观的案例。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生活着的2000 种白蚁,它们建造的形式需要在恶劣多变的气候条件中创造出稳定温度与湿度的内部环境,呈现出对气候环境的高度适应。热带雨林中的白蚁(cubitermes),为了防止暴雨冲击,其高大土丘上建造有状似蘑菇的宽檐屋顶(图13)。澳大利亚草原上的罗盘白蚁(amitermes),其巢穴是坐北朝南的片状土丘,使其避免暴露于正午烈日,同时又能充分利用早晨与傍晚的太阳辐射热。蚁室内部的物理环境因此可以维持33℃的温度与90%的相对湿度(图14)。非洲大白蚁(macrotermes)在其巢穴中“发明”了一套精细的通风系统,蚁室上部的热压风道与侧脊的多孔疏松构造共同作用,促进气体交换,排出CO2和多余代谢热量(图15)。蚁丘的形式完全出于环境调控的需求,其形状、朝向、材料选择与通风构造,构成了一个自治的热力学模型,风与热的物理机制是隐藏在其形式表现下的内在驱动逻辑(图16)。蚁穴的热力学模型体现于人造建筑的例子广泛分布在极端炎热和干旱的气候区域,例如突尼斯的布拉雷吉亚小镇(Bulla Regia,Tunisia)、意大利的西西里岛(Sicilia,Italy)、 希腊的圣托里尼岛(Santorini,Greece)、印度的梅萨维德崖居(Mesa Verde,India)等。其中最典型的一个案例是土耳其的卡帕多奇亚地下城(Cappadocia,Turkey,图17-20)。地下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石室开凿在喀斯特地貌的岩丘内部与地表之下,迂回曲折的走廊联通起各个房间。上下贯通的竖井沟通了地面与地下河,垂直的温度梯度使其成为高效的风道。大热质围护结构与精密的热压通风系统,用于抵抗当地干燥炎热、昼夜温差巨大的恶劣天气,其形式类型与能量流动的热力学机制与白蚁的巢穴如出一辙。

白蚁、蜜蜂的动物性建造,以及遍布世界各地的人类乡土建筑,其体形、表皮、构造,真实地遵循并反映了能量的法则。其内在的形式生成逻辑和环境物理性能参数间相互影响作用的风、光、热机制,可以提取出在地的热力学范式模型。热力学模型是环境调控建筑的类型基因,是基于能量法则的、综合反映所在气候区域建成环境热力学机制的一种分析模型。通过热力学模型,能量流动所表达的物理变化真实对应于物质形式所表达的环境变化,可以为环境调控的建筑设计提供形式范型、气候策略、构造机理等参照,为从建筑学专业自主性出发探索绿色建筑发展构建归纳性、可视性、分析性的知识库。

5 结语

生物气候学的观点也许不足以阐明建筑存在的所有意义,然而却能为环境调控的建筑学提供一个基础性的视角。不论是将建筑看作能量驻存与转化的容器,还是一种生物体适应环境的手段,以生物气候学的角度,它们并无二致。生物体和乡土建筑与气候环境作用的各种方式,例证了建筑形式生成的本质:适应与进化,涵盖了能量法则驱动的内在逻辑。从建筑的起源到发展,生物气候学将建筑形式生成与能量的流动联系在一起。建筑以一个动态的能量与物质系统构建出人与气候相适应的热力学“内”“外”结构,合理的能量流动建立起形式的稳态秩序。而热力学模型的归纳与提取,可以揭示建筑形式同能量流动的交互机制,重构建筑环境调控的技术方法,构建环境调控建筑学的知识体系。

至此,一个明确的图景在建筑学议程中展开,建筑适应气候,建筑形式回归能量驱动的本源。环境调控的建筑学,不仅要从本学科的历史中汲取力量,同时需要将视野扩展到与之相关的生物与环境科学。是时候将生物学、气候学与热力学纳入进建筑环境的知识边界,发现一种新的建筑学路径。能量是否能成为一种建筑构成法则?辐射、传导、对流能否成为建筑形式生成的逻辑机制?风、光、热能否重新成为构成建筑的材料?建筑必须建构从人体反应系统到环境调控系统到外部能量系统的互联机制,使其得以持续地影响建筑形式的发展,从而影响我们设计建筑、建造建筑、使用建筑的方式和过程。□

注释

1) "The 'Vitruviantri-partitemodel of environment'...in its great simplicity, is sufficient to describe the nature of environmental control...between the external and internal environments." 详见:参考文献[18]。基于空间的连续性与能量的流动,维特鲁威“建筑环境三元模型”中的3个主体——气候、建筑和舒适,在本研究中被定义为3个具有热力学结构的环境系统——外部能量系统、建筑调控系统和人体反应系统。气候、建筑和舒适之间相互作用的基本关系通过这3个热力学系统之间能量流的输入与输出得以显现。

2)森佩尔的“建筑四要素”延续了他的“彩饰理论”,承接“材料和工艺是连接主观动机和客观世界的桥梁”的核心思想,建筑形式也并非“抽象观念的直接产物”,而是来自人类的基本“动机”与实现动机的“技术”。在森佩尔的理论框架中,重要的不是作为客观存在的四要素,而是建筑的“形式源头”“制作工艺”与“基本动机”的相互关照。详见:参考文献[19-20]。

3)生物气候学(bioclimatology),旨在研究气候条件与生物体之间相互作用关系。之所以将这种设计路径命名为生物气候设计方法,是由于在该方法中,建筑形式的选择基于外部气候条件和人的需求之间的关系。奥戈雅兄弟结合生物学、气象学等多领域的研究成果,发明了“生物气候图(Bio-Climatic Graph)”,将“建筑与气候”发展成一套完整的建筑设计理论。

4)自1966年以来,乌克兰的切尔尼科夫(Ukraine Chernikov)陆续发现4个由猛犸象骨作为结构的原始棚屋。数百根象骨与象牙相互支撑,围合成一个直径6~10m的圆形空间,炉膛位于这个空间的中心,石头工具的碎片与生活的痕迹散布在棚屋内外。猛犸棚屋据考是在更新世晚期,旧石器时代的狩猎文明所建造的早期住房,是动物骸骨作为建筑材料的最早案例,也是史前人类居住形式的最具说服力的证据。详见:参考文献[21]。

5)1969年比利时科学家普利高津在研究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基础上,提出了耗散结构理论。“……一个远离平衡态的开放系统,在外界条件变化达到某一特定阀值时,内部作用产生自组织现象,系统通过不断地与外界交换物质与能量,就可能从原来的无序状态转变为一种时间、空间或功能的有序状态。这种新的、稳定的、有序的结构称之为“耗散结构”,该结构在物质和能量的不断耗散中形成并得到维持。” 详见:参考文献[22]。

6)"...is not a static organization or a structure resembling a machine made of more or less permanent 'construction materials' in which 'energetic materials' provided by nutrition decompose to supply the energy needs of vital processes. It is a continuous process in which both construction materials and energetic substances decompose and regenerate." 详见:参考文献[10]。

7)“……工程师的‘直觉’而非理性的正确(直接对需求和条件的反应)同与大地的和谐联系起来,那也就是农民修房子、动物筑巢穴那样的正确,这种正确因为有深入实际需要的根,所以保证了形式,这种看得见的形式,永远也不会像那些总是寻求风格的无根的城市居民所做的那样怪异和扭曲……。”详见:参考文献[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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