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翠青
世上的树木种类繁多,千姿百态,仅中国就约略八万余种。不论珍贵如红豆杉、黄花梨,还是普通如槐树、白杨树;不论坚强如松树、柏树,还是柔媚如纤纤细柳、亭亭凤尾竹,皆植根于土地,吸吮着阳光水分,尽情生长……
在中国,还有那么一种树,植根于中国人丰袤广阔的心田,吸吮着农业文明绵绵不竭丰足颐润的养分,千百年来尽情生长,早已参天蔽日,根深叶茂。它的枝头结满了金银钱币,长坠不断,即摘即长,永不枯竭。这种树,就是中国民间传说中带有神话传奇色彩的宝树——摇钱树。
只要你稍微留意一下,就有可能在街边商家店铺门口看到一些乞丐模样的人,手执一棵树枝向商家口唱莲花吉语,认真而殷勤,商家即使满腹厌烦,还是强颜欢笑,将一些钱物塞到乞丐手中。明明知道对方就是乞丐,再吝啬的商家,也不敢唐突造次,一切皆因乞丐手中的那棵树——摇钱树,谁会把摇钱树逐至门外呢?
摇钱树使人有敬畏之感,当然是它代表着人们对财富的追求,因而成为求财逐富的吉祥物。关于摇钱树的传说,汉代已有。四川东汉后期墓葬中,常见一种陶器,这种陶器下大上小,无底中空,器表雕有鳌、羊、蟾蜍或一些怪兽,还有的雕有坐于龙座上的西王母、抱瓮骑羊的人、持竿打“钱树”上的钱和把这些钱挑走的人,表现内容十分丰富;云南昭通桂家院的东汉墓也出土了摇钱树残片及其陶座,陶座雕为虎头,座上钱树高耸,左右树枝旁出数层,各枝头有神兽、神人,有骑马者,张弓者,招引者,枝头铸有硕大的圆形方孔钱币。这是现有的最早的实物摇钱树模型。
摇钱树的另一条线索,是文字记载,“原尝行而得遗钱,拾以系树枝,此钱既不见取,而系钱者愈多,问其故,答者谓之神树。原恶其由已而成淫祀,力辩之,于是里中遂敛其钱以为社供。”(《三国志·魏志·邴原传》注引《邴原别传》)到了唐代,“钱树”一词已广为流传,《乐府杂录》叙述唐开元名妓不幸染病,临终时谓其母曰:“阿母,钱树子倒矣!”可见,“摇钱树”的俗信已经深入人心,成为财源滚滚来的一种形容比喻。《醒世恒言》三二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妈妈道:‘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
文物和典籍里摇钱树的线索都相对集中地指向东汉和三国时期,那应该只是摇钱树留下的最早踪迹,它实际产生的年代渺不可考。
这里有一幅摇钱树的古图,图中的摇钱树树干粗壮、苍老、遒劲,极有骨感,犹如仙树一般,但枝条又有着柳树的柔软飘逸,下垂的树枝上缀满一串串铜钱,微风吹来,似乎都可以听到铜钱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响声。树下的人们或站或跪,极其恭敬肃然,完全一副求神拜佛的模样。在重义轻利、时时高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传统中国,怎么可能把摇钱树崇拜得跟神仙一般呢?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仔细分析之后发现,君子与义同列、小人与利为伍的划分只是当义与利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一旦义与利和谐相处,便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了。这样,在义字当空的传统社会里,摇钱树得以茁壮成长。
摇钱树,正是中国人“君子取财有道”的一种形象化表述。
求财逐富是每一个渴望富裕的正常人极其正常的向往追求,但在如何表述自己关于财富的梦想追求时,中西方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在中国民间传说故事中,人们求财逐富的幻想大致化作两类形式得以实现:一类是积德行善,感天动地,天降财富;另一类就是好心有好报,从而得到摇钱树(或聚宝盆),不尽财源滚滚来。阿拉伯神话故事《一千零一夜》及欧洲民间传说故事中大量有关洞穴中寻宝发财的叙述,中国民间故事中也有,但相对少得多。“摇钱树”观念的产生,相应带来了与此相关的风俗习惯,旧时春节前,有人家用红纸剪成摇钱树形状,贴于门窗之上,或用松树枝、万年青等扎成摇钱树模样,陈列于中堂,以求来年招财进宝,发家致富。利用人们祈求吉利的心理,过去许多乞丐沿街乞讨时都折树枝做成摇钱树,挨家挨户向人们唱莲花吉语,特别是那些商家,通常都要给些赏钱,以图财源茂盛、生意兴隆。
作为中国人渴望富贵的幻想方式之一“摇钱树”,其最大的特点是财宝以“生长”的形式源源不断。幻想是对现实的超越,最终又摆脱不了现实的影响。中国的传统现实是农业社会,农业的获得过程是“生长”,没有这一过程,便无所谓播种,更谈不上收获。农业社会导致的农业文化思维使得人们在幻想中也赋予了钱与农作物同样的“生长”形式。生长出来的钱,在极具农业思维的中国人看来,当然是“取之有道”的。民间故事中的聚宝盆、宝葫芦等求财逐富的幻想物,其实质与摇钱树相似,只不过发生了些微变异而已。
中国人就是这样让一棵正在生长的树来实现自己发家致富的美梦。不过,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中国人很能看透这个道理,因此他们对“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特别满足,小富即安;但对于后嗣香火,他们则渴望“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是一个宏大的理想,中国人居然也把它幻化成生长的树来完成。
这是一棵寄托着中国人所有未来的生命树。山西吕梁剪纸中就有这样一棵生命树:一棵粗壮的大树,树干垂直,树顶有一个男孩,男孩生殖器垂下,与树相接,直达于地,根须冉冉。两兽(似虎)在两侧紧抓树干,凶野威猛,呈现出一种强悍的阳刚之气。两兽尾巴上,各附一鸟,翩翩美媚,一如姣女,画面上部两侧,树枝上各有两只健猴,正在摘桃;其中两猴尾部各随一美鸟。整体画面,可分拆为几个单项的单元组合:男根——树干(同性),兽——鸟(异性),猴——鸟(异性),猴——桃(异性)。各单元之间,互相贯通,呵为一气:树干顶端为一男孩,暗示了生命(男孩)所来之处。男孩生殖器与树干连体,下达于地,须入于土,上生出繁茂枝叶,表明男根即树根(并树干),男根在生命中的根源性含义,昭然明示。二猛兽紧抓树干,树干上接男根,猛兽之猛力,当源自经由树干传导之男根;男根之力,化为猛兽,其开天辟地、强健雄伟的原动力的含义,显而易见。树干支伸出来的繁密树枝上,猴与鸟与桃,生机勃发,表达了“男根——树干”生命生殖所得累累“果实”,猴、鸟、桃的缠结关系,又暗示了进一步更加繁密的生殖活动的展开,以及可以想见的更为丰硕的收获。如此,生生不息,无穷无竭。显然,这里基本的观念体系,是父权观念,即生殖活动围绕男性而展开;同时也是农耕观念,即生命也如植物一样土里生长。
吕梁民间还有另外一种生命树剪纸图案,树干为龙,枝叶为凤,整幅图案龙凤合一(阴阳合一);同时,枝叶(凤尾)上结出的果实是阴阳合抱的娃娃,意寓阴阳合一,化生万物。在这幅剪纸里,龙爪桀骜不屈,是这株生命树的树根,所含意蕴不言自明。这幅生命树画面虽然与上幅不同,但实质上所传达出的观念,完全相同:生命之根源于男性,生命如植物一样源于土地……
这样的农耕意识在中国随处可见,人们渴望延续后代子孙的俗语“开枝散叶”“绿树成荫子满枝”等等,不都是一棵棵鲜活的、茁壮生长的生命树吗?
中国民间有许多以植物生长的方式来达到理想目的的传说故事,例如民间传说有人渴望上天,种上葫芦籽,藤蔓迅速生长,直达天宫。可见植物生长可以给予人们所有想要的,植物在以农业为本的中国人心中简直就是天地万物,甚至就是整个宇宙。不错,中国人认为宇宙就是一棵树——宇宙树。所谓宇宙树,即中国神话中讲的扶桑树,中国神话中的灵地之一。传说在东方的大海上,扶桑树由两棵相互扶持的大桑树组成,太阳神之母羲和与她的十个儿子金乌从此处驾车升起。《山海经·海外东经》也载:“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汤谷在黑齿国的北方,汤谷上有棵高大的扶桑神树,是天上的十个太阳洗浴的地方。这棵高大的扶桑下半截在水中,树枝在水上,其中九个太阳住在树的下枝,一个太阳住在树的上枝。传说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谓为日出处。扶桑亦代指太阳。《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王逸注:“日出,下浴于汤谷,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曜四方。”晋·陶潜《闲情赋》:“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逯钦立校注:“扶桑,传说日出的地方。这里代指太阳。”明·凌云翰《关山雪霁图》诗:“扶桑飞上金毕逋,暗水流澌度空谷。”清·颜光敏《望华山》诗:“天鸡晓彻扶桑涌,石马宵鸣翠辇过。”
可见,扶桑树是太阳的居住地或指代太阳本身,堪堪一棵孕育万物的宇宙树。
多有意思的现象,中国人让宇宙(太阳)、生命、钱财生长在树上,有了宇宙,便有了天地;有了生命,便有了人类;有了钱财,便有了生存的必需,这似乎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不,并不完整,还少了些什么。太阳有起有落,人有生有死,食物有种有收,都不是唾手可得,需要一个过程,一个生长的过程。那就让它们生长吧。树上生长着宇宙、生命、钱财,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样的奇思妙想,大抵只有典型的农业民族才可能想得出吧。
著名学者陶思炎在他的《中国宇宙神话略论》一文中指出,摇钱树的基本构图是对宇宙树神话意境的效仿。其钱纹的出现可能是指栖于扶桑树上的十日,并以圆形方孔象征天地交合、阴阳璧合,从而具有宇宙神话赋予生命的意义。既然陶思炎认为摇钱树源于宇宙树(扶桑树),那么在他看来它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源流关系即父子关系,但是综合中国人认为宇宙、生命、钱财皆生长于树来分析,认为摇钱树源于宇宙树还是有些流于表面,或许,说宇宙树(扶桑树)、生命树、摇钱树都源于农耕文明,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大概更确切些吧。这样推衍下去,宇宙树、生命树、摇钱树应该都是农耕大家庭里的亲兄热弟,都是农业文明的子孙!
从摇钱树到生命树到宇宙树,中国人的思维紧紧围绕着人与植物树的关系这条农耕文化最核心的轴线徐徐展开。两千年农耕文明绵延不衰,两千年摇钱树、生命树、宇宙树生长不败,终成中国人心中的常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