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高
约翰·埃弗雷特·米莱斯(Sir 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从小就显示出极高的艺术才华,他在11岁时就进了皇家学院的美术学校,随后获得所有的学院奖,这两者在该校都是史无前例的。在那里,他结识了两位同学: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和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三人意趣相投,认为16、17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和此后主导学院派艺术的绘画,都根据相同的光影原则构图,都呈现着同样的光度,因而都是同一体系的产物,既做作,又缺乏想象力,有害于个性的发展。于是他们1848年9月在伦敦贝德福德广场附近高尔街米莱斯父母的家组成一个秘密团体,取名“拉斐尔前派兄弟会”(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每月集会,谈论艺术,主张要以意大利艺术大师拉斐尔(Raphael,1483—1520)之前的艺术为榜样,激发画坛新的活力。
三人的“兄弟会”成立后,又邀请了另外几位画家参加,发表了不少风格质朴不矫饰、画面清晰、鲜明亮丽、细节具有近乎摄影的逼真效果的绘画作品。
文学作品是拉斐尔前派画家灵感的重要来源,他们认为创作最有意义的题材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浪漫主义的诗篇、中世纪亚瑟王的故事和圣经。在“兄弟会”中最起作用的罗塞蒂,父亲是研究意大利诗人但丁的专家,他自己也总把但丁作为自己的第一名字,还特别喜爱莎士比亚。仅以莎士比亚的伟大剧作《哈姆雷特》中的奥菲莉娅来说,他们“兄弟会”成员中,就有多位以奥菲莉娅为题作画。
1849年的夏天,正在根据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创作一幅绘画的另一位拉斐尔前派画家沃尔特·德弗雷尔(Walter Howell Deverell,1827—1854)陪母亲去莱斯特广场一家女帽店时,见店里的一位学徒正在用针线干活,觉得这个女孩子,不论是相貌或是气质,都与《第十二夜》中的女主角,“你的语调,你的脸,你的肢体、动作、精神,各方面都可以证明你的高贵”的薇奥拉十分相似,感到最适合做他的模特儿了,便要他母亲去劝说她。
在那个时代,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做模特兒无异于做一个妓女。不过有些未婚的工人阶级子女还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每小时可以收取高达一个先令的报酬,比干工人的活儿要好多了。但是莉吉(Lizzie)起初还是不乐意;纠缠了很长时间,她最后才答应下来。
这个叫“莉吉”的姑娘,全名是伊丽莎白·埃莉诺·西达尔(Elizabeth Eleanor Siddall,1829—1862),她生于一个工人阶级家庭,家住老肯特路,自己这年虽然还只有19岁,却已有一大窝孩子,包括一个有精神障碍的儿子。
莉吉肢体纤长瘦削,皮肤白皙,一头像火一样燃烧的红色卷发,态度沉着而冷静。见到她时,拉斐尔前派的其他成员都因她所倾倒。她的美和她能够摆几个小时的姿势,使她成为多个拉斐尔前派画家最喜爱的模特儿;尽管出身微贱,他们仍把她看得像是一位女皇。威廉·罗塞蒂说她“高佻、苗条,红铜色的头发,明显消耗病病人的脸色”。又称赞她“极其美丽,有一种介于高贵和甜美之间的神态……她仿佛在说:‘我的心灵和我的情感都属于我自己,外人别指望想窥探到它。”威廉·罗塞蒂的妹妹、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写了短诗《在艺术家的画室》(In An Artists Studio),描写她坐在画家跟前摆姿势:“他日夜以她脸容为餐,/她也以真诚友好回盼,/如月亮一样白皙,似日光一样欢悦:/无需因期待而消瘦,无需为冷漠而悲伤;/不若是她,便是在投下明丽的希望;/不若是她,便是在她满足他的梦想。”威廉·罗塞蒂在给约翰·埃弗雷特·米莱斯的一封信中还特别提到她与奥菲莉娅“神奇地相似”。
约翰·埃弗雷特·米莱斯创作他的《奥菲莉娅》是在1851年的秋冬。此前他已经在创作另一幅画《胡格诺派》。
在伦敦泰晤士河畔金斯敦附近,与米莱斯家的朋友兰普里埃尔家附近,有一条尤厄尔河流向泰晤士河。在这里干草地的一旁,在低声絮语的柳条底下,艺术家找到一块各方面看都适合做他这画的背景的处所。这正是那年的7月,河边开满了各色野花。选定这里之后,在近旁租下一间小屋,与威廉·亨特为伴待下。从米莱斯1851年7月2日给他的密友库姆夫人的信中知道,他创作《奥菲莉娅》就开始于这一天。他告诉夫人说:“您会看到我从正在一条河旁为画奥菲莉娅而逗留的金斯敦写这封信。我们(亨特和我)早晨6点钟起床,8点左右开始工作,傍晚7点回家。”米莱斯又曾这样描写他的工作情况:
我盘着腿,在一把阳伞投下的比半便士银币大一些的阴影下面坐十一个钟头,以一只儿童用的杯子去我旁边的小溪来解决我的口渴……我还害怕风会把我刮进水中,……我感到与奥菲莉娅这位沉死在污泥中的夫人感情上亲密起来了。而模特儿,伊丽莎白·西达尔,则因感官上的刺激而觉得十分害羞。
后来,为了给伊丽莎白创造具有奥菲莉娅掉入河中的效果,米莱斯让她躺在一口盛满水的浴盆里,有几只油灯放置在浴盆底下给水加温。一次,因为米莱斯全神关注于绘画,没有注意到油灯灭了。结果使伊丽莎白感冒了。那年代,没有医疗保健,又不能很快地配到药,伊丽莎白只好由一名私人医生照看。伊丽莎白的父亲,牛津的一位拍卖商大发雷霆,说使他的宝贝女儿生了这样的病,要米莱斯支付50英镑的医疗费用。在19世纪,1英镑含7.32238克纯金,算一下就知道是一笔巨款。好在西达尔小姐不久就康复了,事情才没有发展下去。
1852年3月,米莱斯给库姆夫人写信报告说:“今天,我买到一件真正豪华的古代贵妇人的长服——上面全绣了银花——我就要把它画成奥菲莉娅的了。”米莱斯说的是他花4英镑从一家二手商店买来的一袭古代绣银花的漂亮长服,让伊丽莎白穿起来作为模特儿。
3月6日,米莱斯写道:“我画得很慢,不过我希望奥菲莉娅的头部已经画好。”并表示《奥菲莉娅》和《胡格诺派》完成后都能在皇家学院展出。
在3月31日的信中,米莱斯说,到今天他还只“画成奥菲莉娅长服的下摆”。不过他相信不久即可完成,并表示希望两幅画在皇家学院展览时都能作为重要展品占有一个好位置。他兴奋地告诉收信人,说著名画家查尔斯·罗伯特·莱斯利(Charles Robert Leslie,1794—1859)应邀两次来看他的作品,“每次都极为赞赏。”
米莱斯的《奥菲莉娅》和亚瑟·休斯(Arthur Hughes,1832—1915)的同名畫作于1852年同时在“皇家学院展览会”上展出。休斯的《奥菲利娅》表现的是苍白、病态的奥菲利娅,呆呆地望着水面和花簇在缓缓沉入溪中。米莱斯的《奥菲莉娅》描绘奥菲莉娅在鲜花盛开的大自然怀抱里平静地沉入水中。不同于莎士比亚描写奥菲莉娅制作花环时疯狂而悲伤,米莱斯表现奥菲莉娅浮在水面上,她的头、手和衣服都没有沉下去;暗黑色的水已经浸到她的腰部,但她手中握着的一把花还浮在水上,表明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很快会沉下,但还没有下沉,正是她处于生与死之间的那一瞬间;而她的表情既没有惊恐,也没有绝望,皮肤甚至呈现出象征生命的红色,且她还双目凝视,张嘴歌唱。有研究者称颂米莱斯在这幅画中对奥菲莉娅的描绘,表现了基督精神。艺术史家公认米莱斯这幅30英寸×40英寸大小的《奥菲莉娅》不仅是他本人最优秀的作品,也是所有描绘奥菲莉娅的画作中最优秀的;它作为伦敦塔特美术馆的重要藏品,继莎士比亚之后,使奥菲莉娅再次成为不朽。
和《奥菲莉娅》相比,她的替身的后半生是要暗淡得多了。
好几位拉斐尔前派画家都把莉吉·西达尔看作是自己最理想的模特儿,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还声称她是他唯一的缪斯,并深深爱上了她。可是家人嫌弃女的出身微贱,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于是,他们两人居住在伦敦环境比莉吉原来所住还糟得多的老区“黑衣修士隐修院”(Blackfriars)。起初,她的情人着迷地为她画像,还教她绘画、写诗,颇为浪漫。随后两人曾一度分离,又重新结合,并在1860年结婚。但是她常常生病,不但患有肺结核,还多日不肯吃东西,很像是厌食症。在罗塞蒂爱上另外一位模特儿之后,她又因忧郁症和服用鸦片而情况越来越糟,最后死于服用鸦片过量。入殓时,罗塞蒂将他的一部诗稿作为殉葬品奉献给她。但后来为了出版,又开棺取了出来。她的灵魂从来未能像奥菲莉娅那样安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