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阴沉着,虽然不见黑云压城,却有细雨纷飞;翠绿的树叶不见摇曳,冰冷的寒风却无处不在;马路上安静极了,少见车辆,更是难见行人,因新冠肺炎,处于封城之中的江城武汉,显得越发沉寂和凄冷。
庄生先是有条不紊地穿好手术服、内防护服、外防护衣,接下穿内鞋套、外鞋套,然后戴帽子、N95口罩、护目镜和手套,最后从头到脚细心检查一遍,在确认无半点疏漏后,他才走出更衣室,进入专为医护人员临时开设的专用通道。新改建的通道空无一人,他只身站在窗前,只见毛毛细雨以无可抵挡的力量,将光滑的玻璃汇成了瀑布一般的水流。寒風从两个指头宽的窗缝中鱼贯而入,给空旷的走廊输送了新鲜空气的同时,也带来了阵阵寒意。庄生望着窗外昏暗寂静的街道,心里涌出一种无法言状的忧伤。
就在他看着窗外发呆的时候,穿好防护服的医生护士们陆续来到了走廊上。他转过身,见人到齐了,便示意副组长韩医生像军队那样把队列整好。他需要在首次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前,营造出一种压倒一切敌人的气势。随着陈医生蹩脚口令的下达,医生、护士按照资历、年龄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庄生从站在第一名的韩医生开始进行防护穿戴检查,他检查得很仔细,从头到脚每个部位都不放过,并不断纠正存在的疏忽和漏洞。他从头至尾对所有人员检查完毕后,回到队前一脸严肃地说,新型冠状病毒最可怕的就是两点,一是有人传人的属性,且传染性极强,目前已有一些医务人员被感染;二是目前尚无特效药可治,其杀伤能力比我们以往所见过的病毒都要厉害百倍,不仅能够对病人的肺造成损伤,还能对病人的呼吸系统、心脏肝脏等造成损伤,包括造血系统。因此,我们在防护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一定要做到天衣无缝,让病毒无缝可钻;护目镜一定要勒紧了,要把橡胶圈与肌肉合为一体。庄生讲完停顿了一会儿后,用手指着重症监护病房的不锈钢大铁门说,病人把这道门称为鬼门关,进去出不来就是进了地狱;从前面正门出去了,叫新生。讲到这儿,站在队尾的护士小莉只觉得双腿发软,身体在无意识中晃了几下。站在一旁的白露护士长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拉住小莉。这一切,庄生是看在眼里,他几步走到小莉跟前,关心地问,你究竟行不行,在单位你常常一个人在重症病房里值夜班,也没见你害怕过,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小莉脸一红,赶忙说,主任,我没事,临战有点紧张,现在好了。庄生说,在战场上,越是怕死的,越是死得快,我们与新型冠状病毒作斗争,与上战场没有两样,某种情况下,比上战场更难,因为我们是与无形的敌人作战,所以你越害怕,就越容易出纰漏,我们一定要做到心静如水,不慌不忙,沉着应战。现在跟上我,都把胸脯给我挺起来,拿出威武的气势来。
庄生走在最前头,他在靠近铁门时,伸出手指,按下了门铃。很快里头有了应答,随着插闩抽开,庄生拉开了铁门,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去。病房是一个长条形,医疗队员们跟随庄生齐整整地站到了病房的中央。重症病房的高主任快步迎上来靠前一步说,大家听我说,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我国知名的华山医院的专家教授和护士们,他们既是华佗,还是钟馗,有了他们与我们并肩战斗,你们就会很快地好起来,不用再担心病毒这个小魔鬼夺走你们的命了。高主任说完,有意请庄生给患者们讲两句,庄生果断地摆了一下手,便径直走向1床病人,开始了他进驻汉昌医院第一天第一次正式查房。每查到一个患者床前,庄生都要对病人的病史、血压、心律、体温、呼吸等情况与临床医生和患者进行沟通和交流,并记下需要关注的要点。当他从1床查到7床时,一个已经淡忘却又永远无法从记忆深处抺去的名字,一个随着时间流逝已经模糊但却始终留在他大脑里像幻灯片偶尔出现的面孔,竟然如此现实令人无法置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在离病床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仔细地辨认,闪电式回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姓名相同、年龄相同、长相相近的人是大有人在。面对眼前的7床病人,他很是纳闷,世界上怎么会如此奇妙,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成千上万,武汉又有那么多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专门医院,怎么会如此奇妙地在这里与她相遇。他又重看了一眼病历牌,没有错,孙楚英,女,76岁。病床上的她,被时光的利剑和新冠病毒这个魔鬼折磨得不成人形,昔日富贵的脸相不见,可是她那露在外面半睁着的大眼睛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温柔的表层下依然隐藏着一锥到人心的锋利,那迷人的神光中隐藏着含而不露的冷漠和盛气凌人。处于重病之中的她,面对一群陌生的医生,显然捕捉到了生的希望,她那深陷的眼珠,像火柴划燃,出现了一丝亮光。几十年后在病房相见,因为他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她显然没有认出他来。对于庄生的反应,因为医护人员相互之间都无法看到相互的表情,同行们也就没有发现庄生面对眼前孙楚英这个病人的特殊反应。高主任介绍说,病人现在处于时好时坏的反复阶段,今天她的病情就比昨天明显加重,给氧量比往常大了许多,可她还是感到胸闷气短。庄生在高主任介绍完孙楚英的基本病情后,他向高主任询问了病人的病史和入院之后的治疗用药以及反复的症状。根据病人临床表现,他深知,病人的病情正处于进展期,如果不能在进展期有效控制,那么患者的肺部炎症便有渗出迅速加重的危险,肺部一旦出现“炎性风暴”等弥漫性肺损伤病理改变,极易出现呼吸衰竭。在与大家一番会诊后,庄生当即提出了对病人更换用药的想法和治疗思路。高主任说,病人的身体基础不太好,只怕她自身无法承受,更无法吸收。庄生说,现在是虎口抢人,如果继续按现在治疗方案不痛不痒地用药,病人不出一天,将危在旦夕。依照庄生的提议,韩医生立即开出了药方。庄生在看了处方后,对站在一旁的护士长白露给了一个眼色,心有灵犀的护士长白露马上明白了庄生的意图,于是上前一步靠近7床鼓励病人说,大娘,你不要害怕,刚才我们庄主任看了您老的病情后,马上给您换了用药,只要您振作精神,病情会很快地好起来的。病人那长满皱纹的眼角闪出了笑容,随后一滴两滴泪水从她那深陷的眼窝中涌出,因为泪水的润滑,她那黑亮的眼球在干涸了的眼眶里一时变得光亮起来,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到了脸上,病入膏肓的她顿时有了入院以来少见的生机。
白露以为是自己的一番鼓励起了作用见了效果,很是高兴地上前一步,扯出一张卫生纸,轻轻地为老人擦去了眼角处挂着的泪珠。
重症病房一共有十多个病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而女性居多;有老年人,也有中年人,而老年人居多;有武汉人,也有外地人,而本地人居多。十多个病人查下来,四个小时一班的工作时间已经过半。庄生又与大家共同讨论了几个病例后,吩咐白护士长,对所有病人的给氧量按照病情进行微调。他说,新冠肺炎患者氧疗很重要,过高或过低都会对病人辅助治疗产生不良影响。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他们一连在重症监护病房工作了五个多小时,才做完接管重症病房的基础工作。在五个小时里,庄生和他的队员们做到了不上一次厕所,以最大的忍耐力没喝一口水。不透气的防护服让他们大汗淋漓,最里面的一层手术服湿得能拧出水来;面罩和眼罩因为说话、喘气和哈气,起了一层气雾,让他们视线模糊;汗水与雾气凝结成水珠,流淌在脸颊上、脖颈里,不仅冰冷,而且刺痒。无论多么痒,他们都没有伸手去挠,他们以极大的耐力咬牙硬忍着。为的是保护好自己,为的是救治好病人,为的是节省防护服,为的是战胜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完成救死扶伤的神圣使命。
当庄生查完最后一个病人,再一次路过7号病床时,他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一眼。面罩里的人影虽然模糊,但他坚信, 7床病人肯定是篮玉的母亲孙楚英无疑。
2
那是二十多年前,他还是华大医学院一名大三的学生。那年他在老家刚刚过了初五,离学校寒假开学还有十多天的时间,按照与篮玉的约定,他将提前返校,连夜坐火车赶回武汉,赶在正月初六中午去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庄生家住吕梁山区的一个县城里,父母虽说不是什么官员,可在县城里也是受人尊敬的中学老师,知书达理的父母一听说娃在省城里谈了女朋友,非常高兴,一定讓他带上礼品,并精心为他准备好了两件包装精致的当地特产。
多少年了,他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也是个阴雨天,阴冷的细雨中,时不时夹杂着雪粒。他提着编织提袋装着的土特产来到了紧临东湖的一个高档小区。门卫把守得很严,好在篮玉早早候在大门口等着,也就了免了询问盘查。那时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尾了,小区建得很上档次,绿树成荫,小桥流水,楼间距很开,如果没有一栋栋楼房,纯粹就是一个公园。此时庄生在武汉上大学已经三年了,观赏了所有的名胜风景,走访了历史古迹,也算见了世面,但他还没有见过如此高档优美的小区。篮玉右手打着一把花雨伞,左手亲密地拉着庄生的手,一路有说有笑朝着自家的楼房走去。细雨蒙蒙的东湖近在眼前,浪花拍岸的声音如琴弦之声在耳边响起。篮玉的家紧临湖边,楼前除了几棵高大粗壮的樟树,还有一个占地一亩的花园,含苞绽放的腊梅发出醉人芳香,就像篮玉身上散发出的香味一样,让他满心地陶醉。进入门洞,进入电梯,很快来到四楼,防盗门打开,庄生就不敢迈步了,一切是那样的奢华,右手拎着的编织提袋显然与房子的一切不相匹配,他打算随手将编织提袋放在了换鞋的衣帽间里。篮玉既像炫耀又像宣扬地对母亲说:“妈妈,庄生来了,你看我不让庄生买东西可他大老远还是带了土特产。”
庄生不好意思地说:“小玉,你就别说了,两瓶汾酒,一盒醋,不值几个钱。”
孙楚英并没有起身,不冷不热地对庄生说:“就放那儿吧!”
庄生走出衣帽间,进入客厅,一个阔大的客厅井然有序地摆放着豪华的红木家具,脚下铺着从中东进口的地毯,从厚度和花纹上看,是密度极高来自中东的上等品;天花板上挂着枝形吊灯,金光灿灿枝形的吊灯在灯光的映衬下极显辉煌。北面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与之相对应的是一排明净的落地窗,窗外就是风光无限的东湖。西面是豪华的装饰柜,柜里自然摆着各样值钱的古董和装饰。东面是电视柜,柜里摆放的是当年最大最值钱的东芝牌平面电视机;墙角处摆着一个大型挂钟,有一人多高,那钟摆比人的脸还大。客厅里的一切都是豪华的,尽显主人的身份和地位。
庄生一时有点眩晕,不知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他定了定眼神,一个穿着讲究,气派十足的女人就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篮玉说,庄生,这是我妈妈。然后对孙楚英说,妈妈,他就是我常给你讲的庄生。庄生边往客厅走边说,阿姨新年好,祝阿姨新年大吉。端坐在沙发上的孙楚英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只是欠了欠身、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了一下就在他面前的单人沙发说,请坐吧。篮玉端上热茶,正打算靠近庄生坐下,却被孙楚英拦下了,说,小玉,你到书房里去叫你爸爸,让他忙完了就出来。篮玉冲庄生一笑,提示说,下面我妈开始过堂了,你不要紧张,要像你三步跨栏那样一往无前。待篮玉进了书房,孙楚英轻轻调了一下嗓子问,你老家在哪里?是城市还是农村?家里几口人?父母亲做什么的?年龄多大?身体好不好?从县城到武汉坐慢车要多长时间?大学毕业了是先找工作还是先上研究生?将来准备到哪儿工作?平常喜欢吃面食还是吃米饭?庄生一一回答完毕,孙楚英开始表明自己的观点了。她慢声细语地说,篮玉虽然有个哥哥,可他哥哥在国外,现在我和老篮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在身边,我是反对她嫁到外省的;你们家住在那么远的一个小县城里,每年来回探亲也不方便,我不想我女儿吃哪个苦;再说了你是北方人,爱吃面食,爱吃醋,我们是南方人,生活上也弄不到一块,总之一句话,你们做好同学、好朋友我是不反对的,如果你想与小玉谈恋爱、甚至是想结婚,我坚决不答应。这是我的立场,也是篮玉爸爸的主张。对此,庄生压根没有想到篮玉的母亲会如此的开门见山开宗明义地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没有任何可以通融和商量的余地。在登门之前,他原以为篮玉让他上门,早与父母做好了沟通,在基本同意的基础上,他上门也就是走走过场。用篮玉的话说,上门就是让父母面试。然而现实的情况是,孙楚英就不希望女儿外嫁,不希望女儿找一个县城里考学出来的青年,希望未来的女婿门当户对。因而让庄生上门,就是要把事说开,让庄生断了娶篮玉的念头,所以在见了庄生之后,毫不隐瞒地表明了他们的观点。孙楚英话音落地,一个高大的身躯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老远就笑呵呵地对庄生说,小庄啊!欢迎你,刚才正有一个急件要看,怠慢了。孙楚英说,老篮,刚才我与小庄交流过了,也把我们的态度给他讲了,让他们两人专心学习,好好做同学,不要虚度光阴,谈什么恋爱。篮玉的父亲对站在那儿的庄生说,我听篮玉讲,你篮球打得不错,还是你们华大的篮球队长。庄生说,队长是同学们封的,没事时打着好玩。篮玉的父亲说,打篮球很重要,当年篮玉他妈就是看我打篮球潇洒才喜欢上了我。孙楚英脸一沉说,老篮,你给小庄讲这些干什么。篮玉的父亲哈哈一笑说,小庄你坐,听说你学习成绩很好。庄生说,还行,门门都是优秀。篮玉的父亲夸赞说,小伙子不错,品学兼优啊!只可惜,我就一儿一女,儿子出国后就留在了国外,我和她妈,是要把小玉留在身边的,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篮玉个人的事,由她妈做主。
庄生面对的是一排落地窗,窗外是一汪碧蓝的湖水,那一波波浪涛正一浪接着一浪地朝着他卷来,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浪花淹没了,他一时胸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很想给眼前两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前辈讲讲自己的想法,讲讲他和小玉两情相悦的纯真爱情,可是当他看着孙楚英盛气凌人的架势,看一眼不动声色就能把棉花弹成棉絮的官员高手,他觉得自己讲什么都是徒劳的,表态和承诺自己能给篮玉带来幸福也是没用的,他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不可能为你天花乱坠的誓言而动心。他只好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以沉默处置僵局。孙楚英几次抬头看一眼墙角的立式挂钟,几次催小玉快点化妆,说省上的陈伯伯中午有宴请,让我们一家人必须按时到场。他心里明白,这是高贵人家下逐客令的一种文明方式,让你明白,因为有宴请,不便留你吃饭。庄生很知趣地站起身说,叔叔阿姨您们中午有应酬,那我就先走了。篮玉的父亲说,不好意思啊小庄,下次专门请你到我家来吃饭。此时,篮玉从闺房里走了出来,说,爸爸妈妈,就让小庄与我们一道去吃饭吧,人多热闹。孙楚英眉毛一拧说,小庄他能去吗?去了算什么,是女婿,还是同学。你就不知道请我们吃饭的是什么人,省上的领导,能够随随便便喊个人去吃饭吗。篮玉笑盈盈地说,妈妈,你就把庄生当女婿不就得了。孙楚英毫不退让地说,小丫头,你就死了这个心。篮玉并没被母亲的严厉气势所吓倒,反而笑眯眯地说,那你们俩去吧,我留下来陪庄生。孙楚英显然被女儿气坏了,拿起折扇,猛地往宽大的茶几上一拍,气愤地说,你是不是羽毛丰满不听老娘的了,今天你不去就不行。刚才我与小庄谈过了,你们做好同学可以,搞对象成家绝对不行。小庄是个明事理的青年,他听了我的意见后并没有反对,让我看就是默认了。看来还是知书达理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就别不知好歹了。
庄生站了起来说,小玉,我们的事过后再说,你先陪你爸爸妈妈去吃饭,我先走了。
庄生在更衣间刚刚穿好鞋,孙楚英走了过来,拿起编织提袋说:“小庄啊,你的心意我们领了,酒我家里有,老籃也喝不惯汾酒;醋,我们一家人都不爱吃,请你把他带回去!”
庄生没有伸手。孙楚英决绝地一把打开大门,将编织提袋放到了门外,她那温柔美丽的大眼仿佛在燃烧,喷出的是不可拒绝的火焰,并软中带硬地说:“你要是不提走,待会儿我下楼时就把它带下去,扔进垃圾桶里。”
庄生挺直了腰板,从孙楚英面前经过,弯下腰提起编织提袋说:“这是我父亲特地准备的,你们既然看不上,我自己喝了它。”
就在他关门离开时,篮玉走了出来,一脸歉意地对庄生说:“亲爱的,别生气,俗话说,好事多磨,你先回宿舍,下午我给你送好吃的。
庄生心怀怨气地说:“算是领教了,你妈好厉害。”
篮玉撒着娇说:“你别跟妈较真,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庄生说:“我哪里会跟她较真,只是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不舒服。”
篮玉拉着庄生的手说:“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希望儿子娶个好媳妇,女儿找个十全十美的好女婿,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庄生说:“只要你真心地爱我,我就知足了。你别操心我,祝你中午开心。”
门关上。篮玉心怀歉意地吻了庄生,送庄生进了电梯。庄生站立窗前,回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细雨纷飞的下午,那个冰冷入骨的下午,那个让他失望沮丧的下午,孙楚英傲慢的举止和居高临下的冷淡做派,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3
一连几天的用药调整,及时适度的给氧辅助治疗,以及护士们的心理干预,重症病房里的十多位患者的病症不同程度有了减轻,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其中,1 床、3床的给氧量正逐渐减少,7床甚至在第三天取下了氧罩。
孙楚英瘦得皮包骨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红光, 喘气不再急促,发热的体温也逐步下降。她摘下氧罩的那一刻,以极其微弱的兴奋对白护士长说:“能自由吸氧真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庄主任。”
白露护士长没有接话,因为话多后,气体便会充满面罩,那样就更没法工作,她只是冲她眨了眨眼,点了一下头,算是对她的应答。
这一天庄生上的是下午班,按照接班时间,他带着两名医生下午一点准时走进了重症病房。依照病床排序,他从1床开始逐个询诊,了解患者的身体状态,以及用药后的生理反应。1床和3床的病人经过一个星期的个性化救治,病情基本稳定,进入了平台期,肺部炎症的发展势头得以阻止,间质性渗出有所吸收,呼吸衰竭程度有所缓解,通过调整药物避免了药物的毒副作用,特别是激素减量,使得病人得以依靠逐渐恢复的免疫系统进入身体的良性循环。最让庄生欣喜的是,5床和6床的病人,不仅脱离了危险,还转入了恢复期,通过CT检验,他们的肺功能得以明显改善,气短症状明显缓解,再经过几天的治疗,他们便可以进入预想的康复期。庄生一边询问,一边鼓励他们,让他们再努把力,争取尽早进入康复期,尽早转入普通病房,尽早康复出院。
与6床病人交流完,他来到了7床前,孙楚英病情也有了明显的好转,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拿出满心的感激对庄生说:“谢谢庄主任,请原谅我。”
庄生听了没有接话,一如既往地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以及对药物治疗的反应。此时的孙楚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是有问必答。问询完,他一方面叮嘱韩医生给7床加一剂中药辅助治疗,推动呼吸功能尽快恢复;一方面叮嘱病人,要保持乐观,以良好的精神状态与病毒作斗争。
孙楚英听了一时激动地不停点头,她那干涸了的眼眶里,因为感激涌出了几滴泪珠,嘴里喃喃有声地重复说道:“是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
站在一旁的白护士长一时听得云里雾里,她百思不得其解地跟上庄生后面小声说:“7床病人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该不是在说胡话吧?”
庄生断然说:“少猜想,加强患者病症观察。”
庄生下班回到临时宿舍后,他就想,孙楚英确实不简单,在如此病重的情况下,相隔二十多年,竟然凭借眼神和声音就认出了他,就像他从她的眼神中认出她一样。既然相认了,他一时不知该怎样面对。他坐在窗前,他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细雨霏霏的下午,他没有打伞,他希望借助冰冷的细雨洗掉刚才的屈辱,借助冷风吹走心中的失意与沮丧。从篮玉家住的小区出来后,他不知劳累和疲倦地行走,一双锃亮的皮鞋成了胶鞋。他漫无目的地来到了长江边,从武汉长江大桥一侧人行石阶下到了长江边上。此时,细雨竟然停了下来,一道彩虹神奇地架在蛇山与龟山之间。他没有心情赏景,他将编织提袋里的酒和醋取出来,将编织提袋垫在屁股下以防潮湿,他先是拧开了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味扑鼻而来,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真如父亲所说,是收藏了二十年的老酒,甘醇得直通心肺。他打开盒装的陈醋,陈醋用那精致的像汽水瓶一样的玻璃瓶装着,他拿出一瓶,用牙齿启开瓶盖。如此,他是一口酒一口醋,一口醋一口酒。他满怀委曲、满怀悲壮、满怀忧伤地不停喝,直到喝得有点微醺了,他才放慢了喝酒的速度。环顾四周,一条直通江边的青石条台阶空无一人,从江里弥漫过来的雾气一拨拨朝岸上卷来,几只水鸟在江面上呱呱地叫着,武汉三镇的鞭炮和烟火到了夜幕降临的前夕,烟花爆竹又开始响起。他没有想到,一场美好的恋爱,一场让他如痴如醉的恋情,突然遭受晴天霹雳,遭受狂风暴雨。借酒消愁,愁不但没消,心中的失意反而像江面上升起的雾一样越发浓稠了,望着万家灯火,他孤独、委屈、沮丧,棒打鸳鸯的现实,让他泪流满面。
想起二十多年前长江边上的一幕,他的双眼溢满了泪水,看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虽然时常想起与篮玉的美好初恋,也时常为失去篮玉而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无论怎样,他却很少流泪,像今天这样泪如泉涌,确实很少,在他脸上滚动的泪珠,就像玻璃上滚动的雨珠一样,一串一串晶亮地向下滚动。那年那个春节被扫地出门,一人独坐长江边以酒泄愤成为他心坎上的一道伤疤,只要想起,他的心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会汩汩不止地流血。
不过两天,7床病人孙楚英的病情再次出现跳跃式反复,突然间呼吸急促,妄语连连。刚刚值完上午班,刚刚吃完中午饭,刚刚准备上床午休的庄生,在接到孙楚英的病情恶化的电话后,没有半刻的犹豫,他快速穿上大衣,戴上口罩,出门叫上韩医生,前往汉昌医院。
戴上了呼吸面罩的孙楚英处于生命的垂危之中,呼吸极端微弱,她嘴里还在不停地呼喊着,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听懂,但他听懂了,那是她在叫喊着篮玉,一遍遍反复地叫喊着篮玉。二十多年前,他也曾经一遍遍呼叫过篮玉,可是他的呼叫是电闪雷鸣般的,是年轻人对爱情不可失去的疯狂,而眼前孙楚英的呼叫是衰弱的,是救命式的呼唤,是由一种微弱的气体带出,根本就不成语句。在同房病人的耳朵里,那是7床病人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在医护人员的耳朵里,那是病人生命危险时的预警;在他的耳朵里,那是爱的呼唤,是她向他发出救命的呼唤。他果断下定决心,给予插管治疗。韩医生说,插管是下策,对患者对医护人员都是高风险。庄生瞪着眼说,如果不及时采取非常手段, 她将活不过今晚八点,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病人就这样无助的死去,那样我们哪怕救活了所有的患者,最后我们也会因她的死而一辈子心存愧疚。高主任急得满头冒汗,在房子里直转圈圈。庄生在看了7床的心律、血压、氧饱和度等各项指标后,断然决定,立即将病人送到急救室进行插管。
高主任急切地劝阻说:“风险太大了。”
插管风险确实太大,在为患者插管的过程中,哪怕是给病人注射了麻醉药,病人也会因为喉管有异物进入而引发疼痛不适,喷出大量的病毒细胞,产生的气溶胶在瞬间成倍增长,医生被感染的风险在无形中会增大许多。对传染极强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医生们一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采取人工插管。
庄生将双手合在胸前说:“这是眼下能救7床病人的唯一办法。”
高主任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时间紧迫,那就按庄主任的意见办,我让人马上做好手术室的准备工作。”
为了增强空气流动,靠南面一直封着的窗子全部打开,换风扇全部启动。为了减少医护人员感染几率,庄生在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他只带了韩医生和白露护士长当助手协助插管。
插管开始了,对病人虽然实施了麻醉,但病人还是本能地予以抵抗,为保证呼吸道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庄生一次次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做到稳、准、狠,千万不可犹犹豫豫,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病人的插管手术。此时无影灯下的病人,在庄生的眼里,既不是1床的病人,也不是2床病人,更不是7床病人孙楚英,她就是一个患者,一个生命垂危的危重患者。他所要做的,就是虎口夺人,把她从生死线上夺回来。
插管对于庄生来说,在平常治病救人的医疗工作中,本身是一件很平常很普通的外科手术,只不过那些需要插管的病人,所患疾病不存在传染的风险,所以插管对他们是一项既平凡又经常的工作,驾轻就熟。庄生在韩医生这个老搭档的配合下,顺利完成了孙楚英的插管,白露护士长熟练之极地完成氧管的固定,并按照预先方案,适时调整氧量,满足病人的适度的氧气需求。
插管结束后,庄生并没有马上离开抢救室,他坐在一旁足足等了半小时,直到孙楚英血压、呼吸等各项指标正常后,他才与韩医生、白护士长经医护人员专用通道进入消毒间做消毒处理,然后进入更衣室脱掉一切防护装备,洗澡,更换衣服。
又是一场紧张的战斗,庄生与队员们来到空旷的室外,依然戴着口罩的他们,无不深情地张开嘴巴,连续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让新鲜的空气进入自己的肺腔,让憋久了的浊气随口呼出。一会儿后,他们或发青、或发白、或发紫的脸色,顿时有了红光和生机,一种如释重负、重获新生的感觉在他们的心中油然而生。
4
庄生的临时宿舍在三楼的306房,窗外是个小小的花园,一棵根深枝繁叶茂的樟树傲然挺立于窗外。太阳终于露出了羞涩的面孔,翠绿的叶片就像披上了一层金光。
看着迷人的晚霞,看着那叶片上抖动着的淡淡血色,听着黄鹂清脆的鸣叫。他在想,究竟是新冠病毒太过厉害,还是人的生命太过脆弱,一个新冠病毒的肆虐,竟然让那么多人倒下,而作为医生,在救治的过程中,在无灵丹妙药的情况下,付出的汗水和使出的力量与收到的成效是那样的不如心意。在无声的寂静中,唯有黄鹂在欢快地歌唱,那充满了活力的鸣叫,让他思绪万千,7床病人的呼喊又在他的耳畔回响。
那天中午,篮玉在参加完宴会后,并没有随父母回家,而是直接到了学校,学校里空旷得少有行人,她径直找到了庄生的宿舍,敲门室内无人应答,她走出宿舍楼,开始满院子寻找,篮球场、运动场、健身房、图书馆,凡是庄生可能去的地方,她都找了个遍,最终不见庄生的踪影。她再次返回宿舍,这一次她没有敲门,轻手轻脚地靠近,她希望能够听到宿舍内有人发出的声音,可是宿舍里与走廊一样寂静无声。她走出学校的大门,一手提着包,一手提着饭盒,开始在学校附近寻找,商铺大多停业关门,她想不出来庄生究竟到了哪里。大学校园的北边就是东湖,她从北门而出,沿着湖边的道路朝磨山方向寻找。
刚开始,天空一直飘着毛毛的细雨,这种细雨看不见,也没有落地的响声,如果不打伞,走不了多长时间它就能将你的衣服浸湿,给人以春雨润无声的感觉。湖面太大了,无风也起三尺浪。浪水拍打着岸边的护堤,发出啪啪啪、咚咚咚的响声。她沿着湖边的公路走进了东湖,公园里少见游人,如果是在晴天,哪怕是大年初一,东湖也会游人如织。往哪里去找庄生,她能想到的第一个地点是听涛景区,她和他就是在听涛景区认识的。那是她上大一的时候,学校团委组织诗歌朗诵会,地点就在听涛景区,是东湖最早建成的开放景区,在听涛景区里,一切景观设计,无不都以纪念爱国诗人屈原而展开。在那次诗会上,高挑、清瘦、英俊的庄生,用纯正的普通话朗读了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的《锦瑟》。在屈原的高大雕像下,他自信潇洒,没有胆怯、慌张和扭捏,在停顿了近十秒钟左右,开始了深情的吟诵: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而这首诗,也是她最喜欢的古诗词之一,今天通过一个叫庄生的大三男生的朗诵,他那金属般的音质,让她怦然心动,尤其是在第二句和第三句诗里,都隐藏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难道这是天意的巧合。在过去,他只是在篮球场上常常看到庄生三步跨栏既潇洒又勇猛的身影,今天却是一副文雅庄重的气派,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叫庄生的男生就是自己梦中希望见到的白马王子。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庄生已经朗诵完毕,在一阵掌声过后,他调侃地说,我今天之所以要朗诵《锦瑟》,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这首诗,也不仅仅是《锦瑟》一诗中有庄生晓梦迷蝴蝶,而是在接下来的节目有一个叫篮玉的小学妹将要登场,她正是蓝田日暖玉生烟中的篮玉,她可是比玉还要洁美无瑕,下面就请我们美丽如玉的篮玉学妹登场,大家鼓掌。其实不用他说鼓掌,待他话音一落,掌声雷鸣。她款款登場了,一身洁白的裙子,就像雪白的公主,她那比东湖还有明亮的大眼,荡漾着迷人的秋波,她的美丽,她的气质,她的超凡脱俗,让台下的男生双眼发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出一阵嗷嗷的欢叫声。她没有吟诗,她用那清纯甜美的嗓子唱了一首《山路十八弯》,歌毕,掌声再次雷动响起。在同学们的呐喊呼号声下,庄生与篮玉同台合唱了《处婆的澎湖湾》,他们两人虽说是第一次同台唱歌,可却像合作了多年的搭档,该对视的对视,该牵手时牵手,该漫步时漫步,是那样的默契,是那样的自然,是那样的从容。这一次舞台的牵手,加速了他们恋爱的脚步,她上大二那年,他们已经成双结队漫步于校园的绿荫树下、东湖的水岸边上、和磨山的鸟语花香之中。
听涛景区里空无一人,只有屈原的雕像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她满怀希望地把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可仍然不见庄生的踪影;她看了一眼磨山,磨山隐没在缭绕的雾气之中,晚霞之中的楚天台犹如仙中楼阁,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感到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她想,到了磨山上一定能够找到庄生。
细雨停了下来,云层渐开,毛绒绒的太阳挂在东湖的西岸线上,层层波涛闪烁着耀眼的金光。篮玉没有心情欣赏霞光与湖水长天一色的景象,她专心急切地朝着磨山登去。此时晚霞是新鲜的,湿漉漉的空气是新鲜的,雨后的鸟鸣是新鲜的,焕发着青春气息的篮玉更是新鲜的。
晚霞映红了江面,来往穿梭的轮船在残阳中穿行。处于半醉中的庄生正一人发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和尚挑着水桶,晃晃悠悠地从庄生坐着的台阶一旁经过。此时的庄生已经不再喝酒,当挑水的小和尚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并没有在意,当小和尚挑着满满一桶水返回时,他很是不解地问:“小师傅,你们庙里没有自来水吗?”
小和尚见他一人孤坐在江边的石阶上饮酒,也觉得奇怪,于是将水桶放到台阶上回答他说:“什么年代了,怎么会没有自来水。”
庄生更是不解,问:“那你干吗还到长江里挑水?”
小和尚笑着说:“很多人都这样问。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庙里有一个小池塘,塘里有荷花,有金鱼,还有乌龟,尤其是金鱼和乌龟它们都习惯了喝长江里的生水。”
庄生疑惑地问:“自来水不干净吗?”
小和尚笑着说:“不是自来水不干净,而是它们习惯了喝长江里的生水。自来水虽然干净,它毕竟加了漂白粉等净化的东西,再说了也不新鲜。”
庄生说:“费那么大的劲,你们干吗还养它们?”
小和尚说:“它们可是我们庙里的精灵。”
庄生听了说:“你们就是讲究。”
小和尚说:“你问了我那么多,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庄生说:“可以呀!一百个问题都可以。”
小和尚问:“大过年的,下雨天,大冷天,你干吗一人在江边以醋当菜独自饮酒,是借酒消愁吗?”
庄生心想,小和尚是脱俗之人,不如把今天的遭遇和盘托出,听听小和尚的见解。
庄生简单地讲完后,小和尚用手摸了一下光亮的额头说:“你是读书人,丰子恺你应该知道,他老先生讲,一切都是生活,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悲伤。让我看,万事不可强求,要像长江奔腾的水一样,顺其自然,才能抵达大海。”
庄生很是惊奇地问:“你一个出家之人,也知道丰子恺?”
小和尚说:“我自然没有文化,可我们的住持却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十分崇尚丰子恺老先生简单的生活哲学,他常教导我们说,人的生活要像丰子恺说的那样,越简单越好。丰子恺就曾这样说:追赶不上的不追,不属于自己的不要,挽留不住的不留,生活哪有那么复杂,简单甚好。”
庄生虽然喜欢丰子恺的漫画,可他对丰子恺的作品读得不多,自然对丰子恺的人生哲理知之甚少,小和尚的一番话,让他这个医科大学生是既汗颜又顿悟。他望着小和尚挑着水桶逐渐消失的背影,恍然大悟,是自己想多了,把问题想严重了、想复杂了。
可那时的篮玉就是他的一切,就是他生活中最宝贵的一 切。
小和尚的话给了他提醒,让他从忧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他站起身,沿着台阶,快步向上攀登,他踩着一片残阳来到了黄鹤楼前,看龟蛇两山的行云,仰看白云黄鹤,他猛然想起篮玉,便飞一般地朝东湖跑去,那儿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5
鼠年江城的天气,像武汉的疫情那样,忽高忽低,很不稳定。情人节那天,武汉天气骤变,先是刮风下雨,接着便是大雪。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整个武汉银装素裹。
庄生有记日记的习惯,无论多么忙,他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下一天所做的事情,一天的感受,一天的收获。如果实在太忙,没有时间和条件,他也会等有空闲时间了,采取回忆追记的办法补上空缺。
望着窗外的大雪,他刚刚写下了毛泽东的著名诗词《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来描绘武汉二月初春下雪的情景。记完日记,正摊开医学笔记,还没有写完当天第一个病例,门被当当敲响,韩医生在门外大声问道:“庄主任,你睡了吗?”
庄生回道:“还没有呢!有什么急事?”
韩医生说:“刚才值班医生打来电话说,11床出现反复,7床病人又突然严重了。”
庄生呼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戴好口罩,打开门问:“该不是下雪天开窗吹了冷风?”
韩医生说:“下午还好好的,11床连续几天体温正常,到了晚上突然莫名其妙地高烧。 7床这个老太太也不让人省心,也来凑热闹。”
庄生说:“你就不要埋怨了,哪个病人不希望自己病情平稳,尽快地好起来。走,我们到医院去。”
路上的积雪有了一掌厚,脚落下去能够盖到脚脖子。两人迎着寒风一路快走,来到了汉昌医院。白露护士长在接到韩医生的通知后,便带了两名护士提前换好了防护服候在了重症监护病房的门外等候。庄生以最快速度穿戴好防护服装,四个人在进入重症监护门前,他们还是认真地相互做了检查。因为连续几天,都有医护人员被感染的情况通报,汉昌医院的院长在两天前就住进了重症病房。为抢救这个被新冠肺炎感染了的院长,庄生和队友们是费尽了心思、想尽了办法。
11床的病人,是重症监护室里年纪最轻的一个,自他入院那天起,针对他身体基础好的有利条件,庄生为他实施了个性化的治疗,在他进入重症病房的头三天,始终保持足够的用药量,以此帮助他打退了炎症的扩张,发烧、咳嗽得到及时控制,几次CT片显示,肺上的炎症逐步向边緣退却。再经过几天的治疗,他就可以摆脱炎症危机,转入普通病房。在如此向好的趋势下,怎么会出现逆转呢?庄生赶到病房一了解,果然如他所料。值班护士小莉说,11床一见下雪,就从床上坐起来赏雪,还打开床旁边的窗户通风,吸收新鲜空气。他那毫无抵抗力的身体,哪里经得起寒风折腾,人就感冒了,马上炎症加重,引起了发烧。庄生在看了11床各项指标后,心里便有了底,诊断为风寒感冒引发的并发症,他马上给11床开了抗风寒的药方,并让护士为他加了电热毯,以期尽快退烧,控制炎症扩张。
忙完11床,他转身走向7床。此时的7床又陷入了昏迷的状态。面对7床孙楚英再一次出现的恶化,庄生深知,孙楚英的病情之所以反反复复,就在于孙楚英不仅患有高血压,还有陈旧性心梗及心肺功能不全,前期虽然经过高流量吸氧、抗病毒、抗细菌、全身激素及提高免疫力的综合治疗4天,情况好转不过两天,后又出现反复,最后不得不采取人工插管,插管刚刚解除两天,现在虽然戴上了氧罩,但她仍然呼吸频数,指脉氧维持困难。一连几次出现病危,甚至出现双手乱舞的谵妄症状。怎么办?作为医生,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孙楚英让催命的小鬼把她的命抢走而遗憾离开人间。可是新冠肺炎治疗一直没有管用的特效药,能用的药,能用的办法,基本上都在孙楚英的身上用过了,面对命悬一线的7床病人,用什么办法解她于危难之中呢?庄生一时急得满头大汗。
当晩值班的高主任听到护士的叫急后,急匆匆地从另一个病房赶了过来。庄生便召集高主任和韩医生开诸葛会,就如何解救7床病人于生命垂危展开了深入讨论。他们在彻底排除患者患有心源性肺水肿及继发院内肺炎的病症后,坚定认为老人的病症是新型病毒制造的“炎症风暴”,是急性肺损伤的主要病因。鉴于对孙楚英眼下病症的准确判断,以及孙楚英身体基础差、反反复复的现实情况,庄生心想,只有大胆打破常规,逆水行舟,才能挽救孙楚英的生命。可是目前在没有治疗新冠肺炎特效药的情况下,究竟采取怎样有效的个性化治疗呢?庄生经过一番思考,综合近一段时间以来救治新冠肺炎的成功经验,他提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治疗方案,那就是对孙楚英给予大剂量激素冲击治疗,以一次性的除根病毒来解决病情的不断反复,也就是说通过大剂量激素冲击治疗,切断炎症泛滥的根源。
对于庄生提出的“断根”方案,高主任一方面觉得可行,同时也很担心,他说:“猛药治苛是挽救病入膏肓危重病人的最后良策,可是激素冲击治疗也存在着一定的副作用,病人治愈出院后,后遗症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慢慢的显现。 ”
庄生一边翻看孙楚英的病历一边说:“采取这个办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死去而束手无策。眼下救命要紧,只要能够有效阻止病人多器官衰竭,让她活下来,就是成功,至于其它,我们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韩医生坚定地说:“我赞成庄主任的提议,活命是每一个病人的终极愿望,走出重症监护病房是他们眼下最强烈的渴望与期盼。现在只要我们能够把患者的命保住,既成就了患者活下去的心愿,又尝试了战胜新冠病毒的新途径,是一举两得的万全之策。既然如此,我们还犹豫什么?”
在华山医疗队进驻汉昌医院重症病房后,为提高治病救人的成效,他们成立了以庄生为组长的专家小组,组员由高主任和韩医生组成。高主任一见庄主任和韩医生主意已定,心想自己在治病救人上又犯了瞻前顾后的老毛病。对于自己该断不断的缺点,他心里十分清楚,也时常告诫自己,要尽力克服,否则会耽误和影响病人的治疗。于是他马上表态说:“那就按庄主任的主张搞,用药组立即做好用药准备。”
庄生对站在窗前的韩医生说:“你马上通知抢救组,立即到位,对7床病人展开激素冲击治疗。”
庄生亲自上手,对所有用药按照先后顺序排列编组,向病毒发起一组组一拨拨攻击,以图在一定时间一个时空内压制住不断扩张的炎症和黏液,这是典型的与时间赛跑,与病毒面对面的厮杀,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病人急促的呼吸漸渐平缓下来,不再妄语,在昏迷的状态中的孙楚英渐渐有了清醒的意识。到了第二天清晨,7床病人出现明显好转,到了第二天中午,患者的吸入氧浓度达到80%,呼吸困难得到改善。在此期间,白护士长不间断给予7床病人心理疏导,帮助她从精神上树立战胜病魔的信心。其间加大营养支持,以增强身体机能的吸收能力,增强病人自身抗病毒的能力,到了第五天,患者病情好转,彻底脱离呼吸机。孙楚英在摘掉面罩的那一刻,感激万分地说:那个盒子憋死我了,现在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孙楚英在病情好转后,经值班医生同意,她给远在重洋的女儿篮玉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对篮玉说:“闺女啊!老妈这条老命是反复几次,眼看就要见阎王爷了,都被庄生给救了回来,他真是个有本事的好医生,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你一定要给他打个电话,替我感谢他,感谢他的救命之感……另外替我向他道歉,是我有眼无珠,搞散了你们,我罪有应得,才遭此大罪……”
篮玉出国有好些年头了。庄生在篮玉出国后,两人基本上中断了联系。虽然他们不再直接通话,但相互依然关心着,并没有因为远隔重洋,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消逝而淡忘彼此的惦记,有时他们会通过同学转达相互的问候。
6
几天后,11床的小伙不仅发热、咳嗽症状消失,而且肺部CT片显示炎症也不见了踪影,在大雪初晴后的一天上午,与1床一道转入了普通病房。7床再也没有出现反复,逐渐趋于平稳。大雪过后的天气,一派晴朗,空气也清纯了许多。
在新冠病毒肆虐的峰值期,重症病房的患者有出去的马上就有进来的。庄生又为接收抢救新入院的重症患者一连忙碌了几天,这天晚上刚好消停,一人坐在宿舍里正专心研究中医药结合治疗的病例,手机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而且是一个国外长途电话,他本想不接,可那个电话就是持之以恒地响个不停,大有不接电话就一直打下去的势头。无奈之下,他滑动了接听图标,一个让他永远感到亲切美好的声音,一个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声音,一个久违了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膜。篮玉先是在电话里感谢庄生救了母亲的命,感谢庄生不记旧恨,感谢庄生是天下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男人。庄生听着篮玉不曾变化的甜蜜声音,心窝里就像灌进了一大罐蜂蜜,甜蜜得让他近乎窒息。面对篮玉的感激和夸赞,他在平息了心中的兴奋后说,客套话就不说了,你我都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们当医生的天职,何况她还是你篮玉的母亲,虽然是她拆散了我们的婚姻,中止了我们的未来,可当她在遭受新冠肺炎劫难的时候,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在我的眼里她只是病人,既不是孙楚英,也不是你篮玉的母亲,我哪里会以过去的怨恨而见死不救,那样我庄生就不配为人,更不配做一个有良知的医生,也更不配你曾经给予我的纯真爱情。
篮玉显然流泪了,她在电话中抽泣地说:“这也就是我终身爱你不变的原因……”
庄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一切都过去了。我给你朗诵李商隐的《锦瑟》吧: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孙楚英棒打鸳鸯不见效果,反而促使篮玉铁了心非庄生不嫁。万般无奈之下,孙楚英给庄生提出了一个妥协条件,那就是本科毕业必须报考华大研究生,考上了你们继续恋爱,考不上自行中断,各走各的阳关道。庄生心想,别的不敢承诺,考研究生是十拿九稳,于是当场立下誓言,考不上华大研究生自行滚出武汉,与篮玉一刀两断。可是那一年,庄生竟然以综合分数差一分未被华大录取,而被华西录取。白字黑字的誓言,庄生没了反悔的由头。篮玉对爱情的追求比他更为坚定,几次追到成都,可最后在母亲割腕自杀相威胁之后,不得已放弃了爱情追求。在母亲撮合下,嫁给了省上一位领导的公子。哪承想,省领导的公子是典型的道貌岸然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篮玉不忍家庭折磨,坚决地与那公子哥离了婚,出国留学到了哥哥所在的城市,至今还单身一人。而庄生在篮玉嫁人的第二年,在绝望中放弃等待,与本医院的一名研究生学妹从恋爱到结婚历时一年完成。自此以后,两个人断了电话往来。
对于当年考不上华大的研究生,庄生一直觉得奇巧有猫腻,可他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也就没有深究细考,更没有去想篮玉的母亲为了拆散他们而暗中使招,听天由命地上了华西。直到有一年同学联谊会举行毕业20周年聚会,一位当年考上研究生、后来留校当上了处长的同学在酒桌上告诉了他当年考研究生未被录取的真相,他才知晓了考研落榜的整个原委。那一年,庄生考研的成绩不仅不低,而且名列前茅,只是在政审的时候,学校招生处收到了匿名举报,说庄生上学期间,不仅与篮玉光明正大地谈恋爱,还暗中与一名女同学眉来眼去,个人生活作风不正。再加上篮玉的父亲是省上某厅的领导,关键时刻给华大的一个校领导打了电话,要求对庄生进行严格政审。校领导表示,如庄生存有道德不端问题,一票否决。就这样庄生从研究生考试的学员中的前三名,因综合得分排到了当年招生名额中的最后一名。不幸中万幸的是,他因为专业分数高,最终被华西大调节录取。
庄生在听了当处长的老同学关于自己考研究而被录取的前后经过后,顿时怒火中烧,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就与处长同学干了一大杯。在场的几个同学,都觉得孙楚英为阻止她女儿篮玉与庄生的恋情,无所不施的手段,实在过于自私、过于心狠手辣。都劝庄生想开点,毕竟一切都过去了。
处长老同学与他在干完杯中的酒后略带醉意地说:“只是苦了篮玉,现在还单身一人,她的苦,都是她的母亲孙楚英给酿下的。”
另一位同学说:“真正喝下苦酒的还有孙楚英她自己,她一心想把女儿留在身边,一心给篮玉找个门当户对的金龟婿,一心想把你们这对有情人拆散,在不端计谋和权力的运作下,最后目标倒是实现了,可最终篮玉还是离婚,负气出国,落下了他们两个孤单的老人。”
处长老同学说:“中国有句话说得好,叫人算不如天算,只是屈了篮玉的情,苦了庄生的心。”
那天的同学聚会,庄生无法控制自己喝高了。好在事已至此,好在人过四十,修炼多年已经成熟,好在过了这么多年为爱纠结的心已经淡然。在江城的几天故地重游,让他很快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那个大雪放晴的深夜,清辉的月光照亮了整个屋子。庄生整理完当天救治心得,然后拿起手机浏览微信,篮玉发来一个抖音,那是他二十多年前《琴瑟》的朗诵,一首他们合唱的《外婆的澎湖湾》,他打开视频,一遍遍反复倾听,在寂寞的夜晚,过去甜蜜的爱情,成了他如今的追忆,他既惘然又欣喜。
当然,最让他欣喜的是他治疗的重症病人一个个摆脱了新冠病毒这个恶魔的纠缠,一个个跨入了新生的希望之门。
庄生与他的医疗队,在进入汉昌医院第十天后,就陆续有重症患者在病情减轻进入康复期后,而转入普通病房。在进入第十六天后,几乎每隔一两天都有一两个新冠肺炎患者经过CT片和咽拭子检测达到出院标准而批准出院;每次只要有新冠肺炎病人康復出院,庄生都会被作为重症病房的专家组长邀请参加欢送仪式,与出院的治愈患者合影留念。医院在为出院的新冠肺炎患者献上鲜花的同时,都会给参加合影的医生代表献上一束鲜花。每次,庄生在欣然接过鲜花后并不会转手赠送他人,而是将鲜花抱回重症病房,献给那些几经搏斗即将转入普通病房的新冠肺炎病人。此时的鲜花就有了非凡的意义,无论是哪个患者,当他从庄生手中接过鲜花的那一刻,无不都会感激得热泪盈眶,他们不是因为得到了鲜花,而是因为鲜花是他们即将踏入新生之门的信号,是死里逃生的鲜明标志。
自庄生给病情减轻的重症患者赠送鲜花后,在汉昌医院的重症病房,每一个新冠肺炎重症病人便把赢得庄生颁献的鲜花,当作自己在重症病房里与病毒搏斗取胜的奋斗目标,鲜花就像一面流动的红旗,从此成为重症患者们战胜新冠病毒的有形力量。
每当庄生参加医院组织的欢送新冠肺炎患者出院仪式后,当他抱着鲜花走进重症监护病房的那一刻,重症病房的患者们,无不齐刷刷地盯着庄生手中捧着的鲜花,无论自己是否能够得到,或者是谁将得到,他们那饱受病毒摧残的脸上都会盛开出像鲜花一样灿烂的笑容。
【作者简介】钟法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至今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四百余篇。出版小说集《行走的声音》《脸谱》,长篇小说《浴火》,长篇报告文学《那一年、这一生》《废墟上的阳光》《陈独秀江津晚歌》等十余部。荣获第十一、十二届全军文艺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