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库木勒①

2020-11-19 13:53李蒙蒙古族
骏马 2020年9期
关键词:达斡尔母亲

■李蒙(蒙古族)

春天随着落花走了,清浅的初夏张开翠绿的翅膀,在暖风里蹦跳着走来。

伊娜提着布袋,漫不经心地走在小区外的集市上。突然,她闻到了一阵特殊的香气,她使劲儿地吸了吸鼻子,“嗯,库木勒,是库木勒,纯野生的库木勒。”她喃喃地说道。伊娜感觉这“库木勒”淡淡的香气随着初夏的微风,飘进了她身体的每一处毛孔,伊娜加快了脚步。

在集市的一个角落里,伊娜看到了一位达斡尔妇女在地上铺着一块塑料布,上面的库木勒堆放得如小山一样,这种久违的香气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伊娜蹲下身来,大把大把地装着“库木勒”,挑出嫩芽放在鼻子上闻了起来,边闻还边说:“库木勒呀库木勒,阿爸是土地,阿妈是大河。世代不忘恩情草,给达斡尔救命的库木勒。”老板用达斡尔语问伊娜,你怎么会达斡尔人采库木勒时唱的歌曲呢?伊娜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了一句:“它已经存在我的血液中了。”

回到家里,伊娜将库木勒倒在地上,一个一个重新挑选,然后洗净,再放入锅内用沸水烫一下,捞出做成库木勒团子冷藏起来,这可以让伊娜即使在数九的寒冬,也能吃到那来自河边新鲜的库木勒。

摆弄着手中的库木勒,伊娜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和母亲在伊敏河边一起采库木勒的时光。在伊娜的记忆中,母亲总是穿着达斡尔长袍,背上背着一个手工编的竹筐,一手拿着镰刀,一手牵着伊娜,母亲弯腰掐下库木勒的嫩芽,轻轻地甩到竹筐里。母亲弯腰,采库木勒,再直起身子看向远方,云彩在母亲的头巾上诉说故事,萨日朗花在母亲的袍子上留住芬芳。“江南好采莲,莲叶何田田。”现在回想起来,静谧的鄂温克草原好似江南的莲乡,采库木勒的母亲犹如“采莲少女”一样勤劳、美丽。

母亲对伊娜讲,当年就是在库木勒生长的季节,父亲用牛车将母亲从巴彦塔拉草原接了出来。母亲坐在牛车上,听着送亲的队伍唱了一路的“扎恩达勒②”。到了婆家第一顿饭吃的就是用库木勒做的面条、饺子,婆婆说这是当地人的习俗,库木勒是达斡尔人的救命菜,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吃了面条一顺百顺,吃了饺子多子多福。

母亲在娘家时就会做库木勒饭,那是将库木勒嫩芽烫熟,再和肉丁、饭豆、土豆丁、米饭一起蒸熟,这样做成的库木勒饭香而不腻,伊娜和父亲都很爱吃。但后来母亲的生活并没有像婆婆说的,吃了面条一顺百顺。父亲在婚后没几年就染上了酗酒、赌博的毛病,经常是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没有喝尽兴或是在外面输了钱回家就要打母亲。伊娜小时候经常看见母亲在卧房挨父亲的巴掌,等父亲睡着了,母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哭泣。伊娜五岁那年,一夜之间家中仅有的六头奶牛就被父亲输光了,伊娜看着来要账的人把奶牛从牛棚中赶走,再和母亲讨论着牛犊的价钱。再后来,要账的人们直接来到家里找母亲要钱,如果还不上就直接把母亲养的白鹅群抓走。母亲拼死护着不让,鹅群是母亲多年以来的心血,是这个家唯一的生活来源。

在一年多雪的冬天,父亲因喝酒过量,冻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母亲抱着伊娜流了一夜的眼泪。伊娜懂得,即使父亲给这个家带来了伤痛,但母亲还是爱着父亲。天快亮的时候,母亲从雪地里面挖出冻好的库木勒团子,生了火,为父亲最后一次做库木勒饭。母亲含着泪说让他吃吧,吃饱了好有力气上路。

母亲为了还清父亲生前欠下的钱,无论夏秋都会采库木勒,采蘑菇或是山丁子到集市上去卖钱。母亲说:“只要有草原和田野,就有达斡尔人生存的地方。”伊娜好奇地问母亲:“为什么我们达斡尔人最喜欢吃库木勒呢?为什么我们叫它恩情草呢?”母亲告诉伊娜,据老人们讲,三百多年前,达斡尔人还在黑龙江北岸生活的时候,首领傲蕾一兰为了捍卫国家领土完整,带领达斡尔人抗击沙俄的侵略。清朝的康熙皇帝下令让达斡尔人南迁至大兴安岭和嫩江流域,迁徙的过程中族人们食不果腹,非常艰苦,好多人都饿死了,但族人们发现在大兴安岭和草原的河边都生长着这种叫“库木勒”的野菜,族人们都来采食。库木勒性温,无毒,易消化,成了迁徙途中达斡尔人的救命菜。达斡尔人靠着它,度过了艰难的岁月,才得以生存繁衍。村里的老人们还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七十多年前,在海拉尔有一支抗日武装队,他们其中有汉人、蒙古人、达斡尔人、鄂温克人,这支武装力量在海拉尔河畔同日本关东军激战,后来因为寡不敌众只好向东撤退。主要力量走在前面,伤员和家属走在后面,他们要撤向大兴安岭地区打游击战,可是伤员们掉了队,只好到扎格达木丹森林中来避难。日本的骑兵对森林进行封锁,断绝他们的食物,想用这种办法将伤员们困死。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伤员们依然活着,并成功转移到辉河牧民家。后来人们才知道,林子里面有条河,河边长出了大片的库木勒,伤员们靠采食库木勒,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伊娜听着这些风一样的故事在草原上流传,看着眼前的库木勒,一种敬畏之情由心底而生。小小的库木勒,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来满足人类的需要,更可敬的是从来不要求回报。

“没有江河的地方,达斡尔人不安家;没有流水的地方,库木勒不发芽。”这是母亲经常在采库木勒时唱的歌谣,母亲拿起一颗库木勒告诉伊娜,都知道库木勒在初夏采食最好、最嫩,但这小小的库木勒嫩芽是在三月份河边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时候就开始发芽生长了,它的根扎得深,头上的锯齿嫩芽是顶着冰雪在生长。老人们常说,库木勒在端午节前采食是美味的蔬菜,端午节之后采食它是治病的苦药。因为库木勒也和其他野菜一样,端午节前,菜嫩不苦,过了端午节库木勒的茎变硬,吃在嘴里有很重的苦味,这个时候人们常用它来败火、治病。达斡尔人掌握它的生长规律,每年春末夏初,由老妇人事先同村里人约定统一时间,带领姑娘、媳妇们装上麻袋、大小柳条筐,三五结伙赶着大轱辘车到野外摘采。妇女们在家里憋闷了一冬,这时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共叙家常,互诉心中的话儿,嘴上的歌儿随着鸟语花香飘荡在原野上。

伊娜爱跳舞,经常是母亲采库木勒,伊娜在草原上边唱边跳,后来母亲就把她送到海拉尔一边上学一边学习舞蹈。每次交学费,老师说伊娜的钱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城里的孩子不理解,经常问伊娜,伊娜大声地说:“这是我嬷嬷卖库木勒挣下的钱,嬷嬷把钱揣在怀里,就有了库木勒的香气。”

假期的时候,伊娜跟母亲来到牙克石市卖库木勒,有一位客人问母亲这库木勒是纯野生的吗?现在养殖的可多了,要是纯野生的那位客人就全收购了。母亲告诉客人,野生的库木勒根茎比养殖的要细,叶子锯齿状特别多,而且清香味和苦味也比养殖的要浓。草原上的达斡尔人很少有种植库木勒的,几乎家家都是到河边采库木勒。达斡尔人在采库木勒的时候,讲究只“剃头”,不拔根,也就是只割上面的茎叶,不破坏它的根,这样一来库木勒就可以常年生长了。

想起来,母亲和草原贴近了一辈子,故乡大地素朴纯净、无私奉献的品格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她的一切行为和养育她的这片土地一样自然。

伊娜考到了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临行前,母亲将一包晒好的库木勒让伊娜带上。母亲说:“早先达斡尔人出征前,母亲会给孩子一包晒好的库木勒,这库木勒虽然失去了水分,但香气依旧,战士们可以用来沏茶喝,来缓解思乡之情。你就要离开故乡去远方了,嬷嬷的库木勒,会安抚你心中的思念。”

时光在勒勒车的车轮上流走,即将毕业的时候,伊娜想编一段舞蹈作为专业汇报作品。她回忆着童年,回忆着生活的点点滴滴。灵感来源于生活,她的眼前浮现出了身穿绣花长袍,身背柳条竹筐,手拿镰刀,时而跪在地上采库木勒的母亲。母亲在河边发现库木勒高兴地唱了起来,装满库木勒的柳条竹筐随着母亲的脚步在肩头颠簸,家里的勒勒车上,晒满了母亲采回来的库木勒。伊娜反复琢磨,终于编出独舞《额吉的库木勒》,伊娜将传统达斡尔族舞蹈和母亲采库木勒时的动作结合,将在柳树林里母亲劳作的身姿展现在观众面前。

“呐耶西呐耶,坐上独木船,呐耶西呐耶,摇桨过对岸,呐耶西呐耶,采摘库木勒,呐耶西呐耶,满呀满大襟……”伊娜不禁唱起了古老的歌谣,看着地上的库木勒,伊娜想着该给母亲打个电话了。在电话里她告诉母亲,她周末要和丈夫、女儿回村里,带着母亲一起去河边采库木勒,也要给孩子们讲库木勒的故事。母亲在电话里开心地笑着、答应着,高兴得像个孩子,伊娜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注:①库木勒:达斡尔语,汉译柳蒿芽。

②扎恩达勒达:斡尔传统民歌表现的艺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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