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艺术家

2020-11-19 14:32■苏
长江丛刊 2020年31期
关键词:戈登艺术家空间

■苏 也

我不是学习建筑专业出身,对各种建筑术语和流派一无所知;我只是一个喜欢看建筑,在美术馆里也喜欢看建筑师们跨界表演的普通观众。但是,我身边有很多学习建筑、或已经是建筑师的朋友。每每和他们一起逛展览,聊作品时,无论是面对绘画还是雕塑,我们总会经历一些“不点就通”的默契与会心一笑的畅快。

有人说,建筑,就是在三维世界中研究如何浪费空间的艺术。我同意这句话,也想追加一句,建筑,就是在三维世界中把虚无空间做成具体艺术品的创作。

其实,把人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不需要窗户,人们也能居住和生存。但基本上,没有人会愿意这样活着。就连有的鸟类,都会用新鲜的花朵和彩色的石头来装扮自己的巢穴。人们对建筑物的要求和关心,远远不只是遮风挡雨那么简单。于是,关于居住、关于工作、关于交通、关于展示的种种人类需要,诞生了不同性质的空间;功能与理念上的革命与创意,又随着时间和科技的发展,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不断泛起大大小小的美丽涟漪。

实际上,在不同的时代中,空间美学总会有不同功能、意义、文化以及信仰的精神加持;人类历史中的一段段艺术流变,其实完全可以用建筑这一对象的变化来管窥。建筑这一学科,不仅仅涉及到与科学技术相关的材料与物理认知,更是一种对于人类自我认知、精神追求、社会关系的深刻诠释。从古埃及金字塔、秦始皇地下陵宫、古希腊罗马风格的巨大神庙,到华丽的巴洛克风格教堂,再到勒·柯布西耶的综合性新建筑,人类的建筑就像是一个个时代的精神里程碑,是一次次美感与功能的正面交锋与最终平衡。

在现当代艺术的历史中,以建筑为主题和主体的艺术创作有很多。例如,超现实主义画家乔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笔下的那些神秘建筑物,在高强度的明暗环境中,用棱角分明的线条与几何状造型,烘托出绝非尘世的叙事环境;而德国摄影师托马斯·施特鲁特(Thomas Struth),也用他的镜头记录下来了杜塞尔多夫与纽约的街道,那错落有致的房屋结构,保留下来了上世纪70年代的人类城市景观;还有中国当代艺术家刘勃麟,他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画布,用人体彩绘的方式让自己的形象和身份完全消失在一片复杂建筑和变化环境中。还有一位于中国读者而言,鲜有耳闻的美国艺术家,戈登·马塔-克拉克,就是一个彻底拿建筑物“开刀”,做成特殊艺术品的短命天才。

戈登·马塔-克拉克(Gordon Matta-Clark)1943年出生在美国纽约。他来自一个艺术家庭,父亲是智利的超现实主义画家,罗伯特·马塔(Roberto Matta),母亲则是美国艺术家安妮·克拉克(Anne Clark)。在他父亲那些体积巨大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作品中,房屋、建筑与空间,就是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这一点似乎在潜意识中就激发了戈登·马塔-克拉克对于建筑这个概念的兴趣。于是,他的一生都和这个命题绑在了一起,他不仅思考建筑的意义,调查居住空间的社会关系,更是大胆地进入了许多城市的建筑空间中,对废弃的房屋进行改造、破坏、切割、重组,赋予它们独特的面貌和全新的生命。

戈登的艺术创作是十分宏大而具备野心的。他不把艺术视作一种基于画画、雕塑等传统形式的创造,他的工作天地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砖一瓦,结合了摄影、雕塑、影像记录、行为艺术、田野调查、公共艺术、关系美学、偶发艺术和实验艺术等众多先锋元素,因此,戈登被认为是 20 世纪 70 年代美国实验艺术的核心人物。

可是,对于大部分不熟悉艺术历史的读者来说,他的名字相当陌生,这也与他的短暂人生有关。这位充满了能量与创造力的艺术家在1978年,在他最该去改变世界的35岁时就死于癌症。而与此同时,戈登的作品也和他的人生一样,十分短命,好似昙花一现。他的创作都像是我们在施工现场看到的临时一景,既不是单一的雕塑、装置,或者大地艺术,也不是计划周密的行为艺术、概念艺术,它的作品就像是一种社会生活的切片,很难被单独拿出来欣赏或保存,就像是冰山融化时砸开的海水冰面,或是蜡烛熄灭时升起的一缕青烟。

戈登的建筑兴趣和执念是贯穿其一生的。但同时,这种关注与反思也是双面性的,犹如我们心底对于父亲形象生出的俄狄浦斯情结一样:对他既崇拜又有恐惧,既想去征服又想去破坏。

1962年到1968年之间,戈登在康奈尔大学研读建筑专业。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作为一名建筑系的学生所学习到的建筑理念与他之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当时,康奈尔的建筑学院院长正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和城市历史大师柯林·罗(Colin Rowe),他通过对建筑历史和实践的分析,发展出建筑理论中现代和传统之间的新概念与新关系。并且,在教学方式上,他一直强调类似柯布西耶式的严谨、专业、技术的建筑设计训练,而很少在学习初期就涉及建筑与社会、与人文之间的哲学思辨,这种“重技术、轻思想”的教学理念让戈登十分痛苦。他早已习惯了自由与叛逆的行事方式,面对一个问题,他首先要在内心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是去乖乖地服从某个指令或教条。就这样,开学仅仅六天,戈登就想要放弃。

熬过了两年的专业学习,1964年,大三的戈登终于受不了了,他决定休学一年。他前往法国,学习文学和艺术,并计划顺道学习一下电影,还打算利用暑假的时间跟随制片人进组实习。然而一年后,戈登还是回归到了建筑这个领域。从人群到居住地,从城市建筑到公共空间设计,他开始用各种方式拆分、研究和记录他所看和所感的一切,并喜欢用双关语和其他文字游戏来为他的发现润色,重新编排和视觉化一些空间概念,以及在建筑关系中的预设角色。同时,在法国学习到的一些拍摄技术也加强了戈登的专业技能。他的艺术包括了现场表演和对废弃空间的回收和重塑;他的作品都属于一种建筑空间和建筑纹理的“剪裁”和“重组”,包括了胶片、视频和摄影的使用都帮助了他用多媒体的形式来记录下了他的作品。那些转瞬即逝的建筑“拼贴”和空间“切割”作品都是一种社会关系和城市变革中的过度产品,多亏了这些影像媒介的使用而最终有一部分得以存世。

在戈登眼里,建筑可以被视为是一种现代生活中尚未被加工的原材料。每天,人们用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去改变建筑的形态与意义,而艺术家也能够用身体和表演介入空间,用“破坏”为手段,来创造一种全新的空间,并用影像方式记录空间的转换和演变。

1974年,戈登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将自己的建筑社会实验取了一个正式名字,称为“反建筑”(Anarchitecture),由anti(反对)和architecture(建筑)二词合成。这个概念十分准确,因为他的作品的确是人为地介入既有的建筑空间,并将之破坏、解剖、拼贴之后的暂时性作品,新建立的建筑空间将不再具有原本建筑的实用性和美感。这类寿命很短的空间只因为艺术家的实验目的而存在,具备一种无法被定义的建筑理念,结合了行为艺术(performance)和行动艺术(action art)的特质,完全超出了建筑学的范畴,探寻的其实是一种人与空间、人与社会、人造景观的哲学关系。

“反建筑”中的建筑不仅是指物理意义上的房屋结构,还能指一切社会中固有的、现存的、坚硬的文化结构。这种反叛的意识结合上世纪70年代的文化思潮也十分好理解。并且,戈登这种“反建筑”的艺术理念其实也还是与他的专业学习经历相关。在康奈尔大学的学习期间,他结识了美国大地艺术的代表艺术家,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大地艺术就是一种走出现代美术馆体系,让艺术创作完全产生于自然、展示于自然、回归于自然的自由、独立且独特的创作形式,完全摒弃了几千年来艺术家创作艺术品服务于特殊阶级的生产模式,让艺术作品独立于商品生活,又进而融入日常生活。戈登深受大地艺术的“暂时性”“去商业化”和“独立性”的启发,所选择的创作地都是即将被拆除的楼房,或是已被废弃的建筑空间。所以,他的作品在完成不久后就会被新的城市建设而摧毁,在形成过程中也很难让普通人认识到“这是一件艺术品”,从而完整了戈登的 “反建筑”理念。

后来,戈登在一批大地艺术家的带领下重返纽约,并开始了一系列大型的艺术实验。“反建筑”是一种激进的方法,它不仅要求艺术家去直接参与到城市环境及其内部之中,更是要联合许多人,做出社区级别的艺术创作。戈登批判性地审视了建筑环境的结构,对那些面临拆毁的建筑进行了物理切割,反对的其实是一种强调了逻辑、传统、理性和统一的建筑权威,消解了建筑和社会结构的绝对优势,质疑一种社会关系的完整性和连贯性。可以说,“反建筑”所追求的并不是一种达达主义者们理想的“无序或混乱”,而是一种开放式的对话,一种多元与变化,是一种用积极态度拥抱的“不确定”的未来。

好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聪明而反骨的戈登明白了建筑的根本,进而以一种叛逆另类的方式利用和解构了建筑,以抵抗他所谓的“机械时代未兑现的道德准则之下的功能主义”。他许多切割建筑、改造城市景观的大型项目令后人叹为观止:在他最著名的作品《切割》(1974) 中,戈登就把一座废弃的私人住宅像切蛋糕一样的一切成了两半。

1974年春天,戈登通过地产中介找到了一栋位于新泽西的、即将被拆除的老房子。这是一栋典型性的美国郊区住宅,两层木质结构,朴实无华且造型枯燥。既没有独特的审美风格,也不具备值得一提的历史故事。戈登如获至宝,叫上朋友,拿起电锯,开始改造,直接从房屋的正中间劈开,最后给房子留下一个长长的裂缝,象征了一种家和集体的分裂和分离状态。

为了保证一个干净整齐的“一分为二”,艺术家团队的破坏计划并不比重新建造一个建筑来得容易。在观看切割过程的记录视频中,我们才能略微感受到此种大型社会实验项目的艰辛。一幢房子被如蛋糕般的劈开,这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图像,而其背后所付出的精力与汗水同样令人叹为观止。有时刚刚敲下了支撑房屋一角的几块石头,整栋建筑就已经局部悬空,如崖上的断木,摇摇欲坠。戈登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支撑起建筑的一侧,如一个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完成肉体与重力之间的较量。而这些力量与意志的搏斗又是真实而虚无的。如今,这个《切割》的作品本身已经不在,唯一留下来的是戈登在切割完成过后,从这个屋子的房顶上锯下来的四个房角,目前是作为藏品被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SFMOMA)所收藏,作为这项艺术实验的历史存证。

在1975年的《圆堆介质》(Conical Intersect)中,戈登不仅切割了某一个建筑,还深入建筑群内部,把拆分、重组、拼贴的工作贯穿到了整个建筑结构的内外。

1975年夏天,戈登受邀请参加巴黎双年展,主展场附近有两栋正在被拆除的建筑,这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两栋建于17世纪末期的楼房都位于巴黎Les Halles区,而这片地区在市政府的最新规划下将成为未来巴黎市内的艺术中心。就在不远处,一个叫蓬皮杜艺术中心的项目正在动工。而这两栋房屋正在经历的,就是一种城市“中产阶级化”的必然变革,伴随着大规模的拆迁和新建,老的建筑物和社会结构必然消失。

在几周的时间内,戈登在这两栋历史建筑中切割出了一个直径四米的圆锥形孔洞。这些看得见的大洞,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威胁,创造出了具有电影般的不真实场景。而随着拆迁工作的进一步发展,更多破损和平日里藏在生活表面之下的结构被暴露在了外面。站在建筑内的观察者会被层层叠叠的空间架构弄昏了头脑,而戈登的切割与破坏则更加重了这种视觉空间的“眩晕感”,更多丰富而复杂的空间结构,也随着建筑物的一点点拆分和消失正在一步步诞生。

切割建筑,打通墙壁,去除“外部”和“内部”的阻隔,这不仅是戈登对于城市建设、现代主义建筑的挑衅和破坏,也是他对城市化进程的历史反思。一方面,艺术家似乎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批判着这个社会给予某一群体的不公和对于有产阶级的特权。另一方面,戈登的破坏行为在结果上又让建筑空间的里外对接,打通了屋内与屋外,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藩篱。每一面墙上的圆洞的位置都是精心设计的,是以地面朝上45度的顺序延续上去,从下至上,这个破坏和打通的作用是做给屋外的人看的——在街上行走的人们,如果他们愿意,便可以抬头看上去,将会一眼看清屋内的状态,还可以连带看到大楼的屋顶和整体架构。这将是一种超越现实和日常的独特观看体验。

这种短暂而独特的观看体验只是“反建筑”的一个附加品。戈登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给行走在路上的人们提供一个昙花一现的观赏对象;事实上,他的艺术在大部分被创作出来的时候都是不被人们所察觉的。他的大胆行为,在当时的70年代,还远没有走入普通人的艺术理解范畴之内。因为人们的生命和审美体验都是十分有限的,我们总是更愿意与欣赏和相信那些已经被时间证实的东西,而对于还在发生的事情,总感到有些置若罔闻或是将信将疑。

然而,无论是被自然和时间摧毁的人类古迹、还是被人们遗忘的城乡结合部,抑或是衰落的美国梦,还是因城市规划而被彻底改头换面的历史街区,我们的栖居地都是人类文明长河中的沧海一粟。戈登用“反建筑”的破坏行为重新调整了传统的建筑的结构与景观,虽然它们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成为了历史进程中的一缕青烟,但他用自己的干预行为,用自己的努力和汗水,为这些处于生命尾声的建筑,在其完全消失之前获得了被重新使用和观赏,并被记录下来的全新审美意义。一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选择在大厦崩塌前孤注一掷地完成孤独的再造术,这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方式的物理与精神层面的能量转换呢?我想,大概时间会给出自己的答案。

苏也,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于美国密西根大学新闻系,MFA毕业于美国佛罗里达大学艺术系,独立艺术杂志《布林客BLINK》主编,从事现当代艺术评论,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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