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卫
1
一百万元?
炳德在房子里转了转看了看,觉得不可想象。他拿出一张红色百元钞票,在地上比划了一下,一百零六张刚好可以拼成一个平方米。一套房子一百二十平方米要多少张钞票?炳德默算了一下,只要一十九万多一点。又怀疑没有算对,用笔在纸上列了个算式,没错,只要一十九万多一点的百元钞票就可铺满。如果四面墙全贴上百元钞票可能才要一百万。炳德觉得他不是在房子里,是被埋在一堆钱里。老家的猪圈屋不只这么大,也是砖砌的,工钱和材料钱一共花了七千块。炳德这下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钱这东西有些地方叫钱,有些地方叫纸。比如,在这省城就不叫钱,叫墙纸或粉墙的水泥浆。在炳德的心中,城里一百万的房子与天井寨七千块钱的猪圈屋没什么两样。想到这,炳德愤怒地骂道,在这样的城里有一千万也没有什么稀罕,一万还抵不到我天井寨的十块钱。
在房子里转悠了一天的炳德总觉得有些不对,一百二十平方米刚好是一担田的面积,一担田可以收割两担谷咧,这房子有一担田的面积?炳德先是用脚步量了一下,跨一步刚好一米,田土下户那年就是这么丈量的。房子里的墙壁挡人,有些不准确。炳德到楼下小卖部买来一把刚卷尺,一间一间地量。没错,每间房都方方正正的,确实只有一百平方米。炳德量了两遍,硬是只有这么多。炳德急得有些坐不住,嘴里不停地叨念着:上当了,上当了啊,少了二十平方米啊,二十平方米是十多万块钱啊!年轻人啊,做事就是不牢靠……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六点钟,儿子儿媳回来,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脱下身上浸满锈渍的劳动服。炳德便拿着写满测量数据的纸条到他俩面前数落:你们怎么这么大意啊,这房子哪有一百二十平方米,我一间间量了,只有一百平方米。
儿媳点了点头说,没错,尽空只有一百平方米,公摊面积是有二十平方米。
公摊?
儿媳说,楼梯占的面积是要由大家分摊的,墙还要占用一部分。
炳德愤怒地骂道:没有面积就不能要钱啊,真他妈的是土匪——抢钱!一股无名的火从心中升起。炳德气得在楼梯上哐哐地蹾了几脚,心想那是自家出了钱的,就有权使用。气过之后又想,既然楼梯是花了钱的,为何不把楼梯利用起来?他看了看,觉得楼梯除用来走路外,别无他用。如果是一楼,进门那地方还可以放一点东西,可他们是在七楼啊!
炳德顺着楼梯到了楼顶。呵呵,炳德终于开心了,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楼顶的平台空在那,好大一块,有篮球场那么大,这里没有人用,住在顶楼的完全可以使用。拿来干什么呢?炳德想,如果在顶楼搭一层,可以做成好多房间。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搭矮了住不进去,搭高了影响美观别人会来干涉。在楼顶种种菜总该可以吧!你看,对门那户人家不也在窗台上用钵子栽了大蒜吗?如果这里栽上辣椒、茄子、西红杮,呵呵,莫说拿去卖钱,一家吃应该足够,小菜超市里都是三四块一斤咧,一年下来可节省不少钱啊!
炳德觉得这个想法不错,高兴得唱起山歌来:哥有麻子妹莫嫌/莫嫌麻子不值钱/好比中秋吃月饼/外面麻来里面甜……这城里真他妈的不好说,说好又觉得有不如意的地方,比如上个厕所或是喝口水都要钱,说不好又觉得好多地方可来钱,比如在楼顶上栽点菜都是钱啊。天井寨天广地宽满坡满岭都种上阳春也值不了几个钱。炳德一边想一边朝楼下走去,他要去找些土来。小区的花园还没有建好,乱七八糟的建筑垃圾丢得满地。大汽车正拉着一些被削头去腿的大樟树来。院子里已挖好了栽树的坑。炳德对栽树的人说,你们这坑挖得太浅了,老话讲根深叶茂,你这屁眼深的坑,树能活?
栽树的民工哈哈一笑说,哪能挖,再挖就通下去了。
炳德反问,通下去?你把地球都挖通了!
栽树的民工说,下面是空的,是停车的地方。
下面是空的?炳德开始还想到楼下的院子里找些土,原来地上的土都是从外面买来的。炳德感叹,这城里啊,真是另类,连填土也要买。在我们天井寨只要你有力气,你想要多少有多少,一座山都可以送给你。前几年,不晓得从哪里传来一股风,讲天井寨有金矿,来了好多人在那里挖。也有人在炳德的山里挖。炳德说,你们好力气你们挖吧,我给你们准备吃的。那一年炳德种了几大块土的白菜,价格比市场上高出两倍,这些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了。一年多时间,毛都没挖到一根,一大把钱就这样丢到天井寨。最终赚钱的还是炳德。炳德最后说,那年集体大炼钢铁都挖不出金子,你们还能挖出金子?挖金子的骂他,你这老不死的,怎么不早说,害我们丢几十万在这里。炳德得意地说道,我那时讲你们能相信我吗?
炳德沿着小区前的公路前行,马路两边全是高楼,把天空割成了一条窄窄的带子扯在头上,像走在干涸的水沟里,顺着头上的带子大约走了四十多分钟,终于走到了尽头。那是一座山下,山还没有被挖通。挖土机刚挖过,全是生土,用来栽菜是不行的,只能顺着挖的地方往山上走,那里有黑色的泥土,多少还有些肥力,简单施施肥,栽点菜还可以。炳德白天不敢去,怕别人发现,毕竟房子自家花了上百万买来的,别人也出这么多钱啊!楼顶上的平台应该是大家的。只能偷偷摸摸占一小块。如果别人不说再慢慢挪移占宽去。想到这,炳德为他的小聪明笑了蛮久。
第二天晚上,炳德买来铲子和扁担,还找来两个蛇皮袋子,三两下就装满两个蛇皮口袋的土。起肩就觉得有些重,好在路平,如果在天井寨上坡下坎的肯定挑不动。炳德试了试,觉得还行,大不了歇歇气。
当炳德挑着土往回走的时候,被一胖一瘦俩联防队员拦住了。瘦联防队员问:是什么东西?
炳德把担子放在地上,用衣袖揩了一下头上的汗说:泥巴!
泥巴?你深更半夜挑泥巴干什么?
炳德老老实实地答道:栽菜!
瘦联防队员是农村来的,听说栽菜便附和道,现在菜贵,小区院子里栽花种草的地方完全可以种菜,可能要卖好多钱咧!胖队员说,特别是大热天,我们农村盼点水来灌田万难得很,城里却用来润草,看到水流到草地上,我硬是痛到心尖上。
一担土倒在楼顶上,还占不到屁股宽点地方。如果把整个楼顶挑满,那得要挑多久啊?炳德又想,反正自己没事,瞌睡又少,一个晚上挑一担,慢慢总会填满。相当于锻炼身体。
第二天晚上,炳德和头天晚上一样挑着两蛇皮袋子往回走的时候,被一高一矮俩联防队员拦住。炳德主动说,是泥巴。
两人仍拦住不放说,知道是泥巴。
炳德放下袋子,正要说什么的时候,矮个子对炳德说,你挑起来。炳德不解地看了矮个子一眼,蹭下去把担子挑起来。炳德正要走,矮个子又要炳德把担子放下来。矮个子指了指刚放过担子的地方对炳德说,你看到了吧,地上有个泥巴印子,这污染环境,不能这么挑,要用车拉,而且车子离开挖土那地方的时候要用水冲洗车轮子,不能把地搞脏了。
炳德说,我挑几担土去栽菜,去哪找车?
矮个子说,不按我们的要求搞就不准挑。
接下来,炳德不敢再用蛇皮袋子挑土了,他改用铁提桶,铁提桶上盖一张毛巾,像挑吃的一样。两铁提桶的土比蛇皮袋子要轻,提桶不漏水也不漏土,轻轻松松到家。遗憾的是每次只能挑一点点。连挑了两个晚上的土,炳德睡得特别香,不像以前那样翻来覆去深更半夜还睡不着。
第三个晚上,当炳德准备出门的时候,被儿媳发现了。儿媳说,我们是接你进城来享福的,还是要你来干活的?
炳德说,我搞点劳动晚上还睡得香些。
儿媳说,那楼顶是大家的,不能为我们一家所有,你这样搞别人会有意见的。
炳德说,我一次只能挑这么一点,我只占我们那一部分。如果要把整个楼顶填满,不知要挑到猴年马月咧。
儿媳拗不过炳德只能随他。
2
炳德的儿媳多次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总是爱理不理的,问得多了,老板恶狠狠地丢出一句:没钱,你能把我怎么样?
炳德的儿媳带着哭腔:孩子上学要钱,老人治病也要钱,能不能先支一部分?
老板板着脸说:你眼睛瞎了是吧,你没看到我房子卖不出去吗?有钱还不给你!我这是价值上亿的房产,少得了你那几个钱?
没钱还得继续给老板做工,否则更没钱。三年了,欠来欠去,共欠炳德儿子儿媳二十万。眼看就要过年了,又结不到工钱,回家的路费还得自己想办法。炳德的儿子儿媳商量说,看来,咱俩只能用这招。老公点头说,你要小心哩,莫真的掉下来咧!
一大早,炳德的儿媳就爬到工地的吊塔上喊:狗日的老板,你养小三有钱,我的工钱却没付?你今天不付我的工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让你也活不好……
见老婆爬上了吊塔,老公第一个电话打给110。第二个电话打向电视台,提供有价值的新闻线索可得到一百元奖金。城里来钱的路子多着呢,打个电话都有钱,而且是付现钱!现在,炳德的儿子要的不是一百块钱,而是要引起媒体的关注。他两口子昨晚商量好的,只要听到老婆开口喊话,他就向公安和电视台打电话,电话号码抄了好几个。
突然间,工地上热闹起来。第一时间赶来的是消防,熟练地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充气垫。公安干警在吊塔下方拉起了警戒线。医院的救护车也来了,穿着白衣服的医生护士拖出担架等在那。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上上下下地照着。见摄像机在照,手拿电子喇叭的西装中年人喊话:下来,别冲动,有什么事好好说,我是市里的领导,专程来给你解决问题的,有什么问题请跟我说……
炳德的儿媳在吊塔上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给我工钱!把欠我的二十万放在地上我就下来。
听到这话,中年干部喊来一伙人,围在一起商量了些什么。炳德的儿媳在吊塔上听不清,只看到围着的人不停地点头。正在这时,欠钱的老板被几个民工押到吊塔下。老板喊:你下来,我没钱给你,拿一套房抵给你行啵!
炳德的儿媳趴在吊塔上想,现在一个平方米要卖一千七八百块钱,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乱都要卖二十多万,用一套房抵二十万合算。炳德的儿媳说,具体用哪套抵写个字据,我马上下来。
老板便把最顶楼那套以二十万的价格抵给了炳德的儿媳。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最顶楼难卖。
三年多过去了,房还是那套房,可价格已不再是那个价格,一路飙升到了八千一平方米。炳德的儿媳底气十足地对炳德说,爹,你到城里去生活,哪天玩腻了,咱们把房子一卖,还可以拿到上百万回天井寨。
听到这话,炳德惊愕地抬起头看了儿媳一眼,傻傻地笑了笑说,那么高档的房子容得下我这贱骨头?我还是呆在天井寨这祖屋里,死也死在祖屋。心想,你们不是去抢银行吧,哪来这么多钱?
炳德的儿媳诱惑道,一百多万的房子你就不想去看看?
炳德在内心盘问着:是真的吗?寨子里前几天卖了栋木房才三千块,一百多万可以买多少栋木房?可以把附近这些村寨都买下来,还有剩的。
儿媳和儿子在省城打工,炳德在家带孙子孙女,炳德种着家里的三亩田,喂一头肥猪过年。自从老伴前年走后,儿子儿媳不要他喂猪,说一头肥猪也就卖两三千块钱,除去饲料糠谷,纯赚还不到五百块。过年的时候买一头肥猪杀来过年。操劳了一辈子的炳德说,一年乱收都有几百斤包谷红苕,不用来喂猪用来做哪样?一百万得要养多少头猪?炳德默算了一下,一百头?不够。两百头?还是不够。一辈子,就是喂几辈子的猪都赚不了一百万。
天井寨的人听说炳德的儿子儿媳在省城有一套上百万的房子,对炳德说,你这么操劳做哪样,做千做万,还不如儿子儿媳的手紧一点点。见炳德上屋检瓦,村人们笑他说,儿子儿媳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回来可以修一座金銮殿,还搞这破旧房子做哪样?
不管村人们怎么说,炳德依旧是一日三餐不干不淡,春种秋收,往常干吗如今还是干吗,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眼看只有一个月就要到春节,炳德按往年的习惯准备着年货。突然接到儿媳打来电话,说等两个小家伙放了寒假就一起到省城过年。今年进新屋,按天井寨的规矩,进新屋当年要一家人在一起团年。
不能在天井寨过春节,炳德有些急了。几十年来,没有哪一个春节离开过天井寨啊!什么时候置年货,什么时候做甜酒,什么时候舂糍粑,什么时候杀年猪,一切工作都在炳德的掌控之中。这下子全乱了套。现在只剩下短短一个月了,得把家里家外的事情处理了,才好安安心心到城里去过年。内心里,炳德也想到省城去看看那上百万的房子。
隔壁邻居骂炳德:有什么不好安排的?把年猪杀了,喂的那几只鸡修了,还有什么不好处理的?那条大黑狗我给你每天喂两餐饭。山林田土房子没哪个要。那些整家外出打工的,一年四季丢到村子里,没哪个动他们的。
想想也真是这么一回事。哪天四脚一伸到土里去了,一切还不是这样丢着。去就安心去吧,该吃吃该喝喝。
想着年轻人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又是到了年边,炳德便把过年要用的甜酒、糍粑、灰碱粑等等一切过年物资大包小包都装上。还特意装了一健力宝瓶子儿媳最爱吃的腌菜水。天井寨的老话讲,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倒蹿,出门这么久了,想吃了吧!腌菜可称得上是炳德的传家宝。从他爹手头传下来的,炳德今年都六十大几了,想想这腌菜水酿了多少年?拉了肚子,或者有肠胃病,喝一碗立马见效。身上生了包包疮疮的,只要用这老腌菜水揉一揉,马上就会好。村子里哪个想要,炳德顶多舀一牛眼睛杯来兑兑水,舍不得多舀。去年,县文化局的非遗专干来找他,说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又是拍照又是抄家谱上的记录,搞了一大本资料。后来的结果没有反馈。
腌菜水的味道虽然好,但气味有些难闻,和长沙的臭豆腐一样,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进高铁站的时候,女安检员问:这是什么东西?
炳德说,腌菜水,这腌菜水上百年了。
打开看看。
炳德一边回答安检员的问话,一边打开健力宝瓶盖。突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女安检员掩鼻扭头问:有毒吗?
炳德说,有毒?热天喝一口,一天都不会口干。
女安检员说,还能吃?
当着女安检员的面,炳德喝了一口。女安检员“哇”地一声吐了。炳德重新盖上盖子,笑了笑说,这是好东西,你花多少钱都买不到咧!
女安检员掩着鼻子挥手说,快走,快走,快拿走,我真的受不了。
到了高铁上,从炳德身边经过的人,总会耸耸鼻子问道:这里怎么有死人的味道?
炳德不敢吱声,只能瞪着眼回击,心里在骂:你家才死人咧!见说的人多了,炳德把装腌菜水的蛇皮袋子,放到车厢连接处的行李堆放处,这才没听到别人讲脏话。
正当炳德觉得有些犯困,想眯一会儿的时候,乘务人员在那大喊:这里是谁的包啊,装的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啊!
开始炳德没有听到,乘务员喊了一阵后,炳德这才听到。站了起来回应道:是我的,咋啦?
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
炳德知道解释没什么用,便说,吃的。
这么臭的东西能吃?
炳德走了过去,当着乘务员的面打开健力宝瓶喝了一口。乘务员扭了扭鼻子走了。炳德自我夸奖道:好东西哩,一百多年了。
乘务员感叹道:一百多年了,还喝,真恶心。
儿子儿媳到高铁站接炳德他们。炳德还没开口,儿媳就抱怨起来:带腌菜水做哪样,臭死了。
炳德想着一路上来的遭遇,不是被人嘲讽就是受人白眼,没得到儿媳的一句好话,还讲他的不是,内心有些不悦,说还不是你想吃,我才无所谓咧!
儿媳说,这东西我们喜欢,别人不喜欢。
炳德说,自己喜欢就行了,管别人什么事?
儿媳说,要入乡随俗咧!
炳德高声说道,一家人在一起还管别人喜不喜欢。
儿媳把炳德拿来的腌菜水倒在一个坛子里,按老家的做法,加了些冷开水,放了些敲敲糖,还加了点花椒粉,有了这一瓶作引子后,以后可以慢慢增多,在城里就可以吃到正宗的天井寨腌菜水了。
正在儿媳倒腾的过程中,对门人家敲开了他家的门,问你家怎么了?
儿媳诧异地看着对方说,怎么了?
怎么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我以为是你家传出来的,没什么事吧!
儿媳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正在这时,楼下的邻居在喊:楼上没什么事吧,是什么味道?
儿媳一边回答说没什么事,一边干紧把坛子盖好。还把一瓶花露水撒在厨房,希望尽快清除腌菜水带来的酸腐气味。
3
春节如期而至。儿媳去了几趟超市,过年的货物基本备齐。没像在天井寨那样劳神费心,在家筹划得好好的,走二十里路到了市场上不是忘记买醋就是忘记买粑红。看到这情况,炳德想起一句叫“乖崽莫赶年边场”的老话,说的是过年物资要提前准备,到年边人多拥挤不好买,还会忘记。而如今,老话都不管用了,只要有钱,几个钟头就准备完毕。
见儿媳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吃的,炳德提醒道,少买点,鸡我带了七只来,只吃了一只,腊肉挂在阳台上,还有十多块咧,只要买点小菜就行了。
儿媳整理着纸箱子里的鱿鱼,头也不抬地回应炳德说,过年要吃点好的,平时里,猪肉鸡肉天天都在吃。
炳德有些惊诧地问道,鸡肉猪肉还不好,还要吃哪样?龙肉好,没有卖的咧!
儿媳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了,改口道,不是不好,是换点口味,我们也像北方一样吃饺子,或者搞点海鲜吃。
炳德叹息一声说,随便你们哦,有油有盐,我哪样都吃得。六0年过粮食关没有吃的,观音土咱都吃过。
儿媳说,正因为你当年苦了,如今要享享福,吃点好的。
炳德问道,我们吃的都准备好了,老人家的呢?
儿媳反问道,还有什么老人家?
炳德说,那些老祖宗啊!过年还要拜老祖宗咧,祖宗都不要了?我们过得好,靠的就是老祖宗的保佑。
儿媳说,你是说香纸啊?超市里哪卖那东西,哪天到农贸市场去买。
炳德每次出门也观察,儿媳没有说假话,超市里和街上都没有香纸卖,看来城里人真还是无神论者。儿媳说,农贸市场有卖,农贸市场在哪?炳德问好多人都摇头说,只有商场没有农贸市场。眼看只有三天就是大年三十夜,儿媳两口子也放了假,还没见把香纸买回来。炳德想催,又怕他们不高兴。在吃早饭的时候,炳德旁敲侧击地说,老话讲三十的纸十五的香,这城里去哪里烧香纸?
儿媳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农贸市场也没看到有香纸卖咧!
炳德有点不高兴地反问道,难道城里人都不要祖宗?
儿媳想了想说,等下我到关圣寺去看看,那里应该有卖的,可能有点贵。
炳德说,再贵也要烧,过年香纸都不烧,哪像过年,老祖宗吃哪样?
儿媳买回来了香纸。炳德看了看,摇了摇头说,这也叫香纸,钱眼都没凿通,对不住祖宗啊!
儿媳说,只有这个了,像我们老家那种没有咧。停了几秒钟,儿媳又说,心意到了就行了,老祖宗通情达理。
炳德说,这种纸老祖宗没看到过,可能还认不得咧!
儿媳说,你路上来的时候喊点老祖宗啵,又是坐高铁又是转公交,最后还要打的,老祖宗们找得到我们这里不?
炳德说,老祖宗比我们聪明,肯定找得到,找不到也晓得问路咧!
天井寨过年最不可少的是贴对联。只要把红红的对联贴上就喜庆,就显得热闹。为了体现各家的水平,大都是主人家自己写,内容也是自己拟。吃什么别人看不到,对联贴在门外显示出这家人的水平。大都是孩子写,孩子太小就老人写。小孩子的字写得不怎么样,那也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所在。
炳德早就想好春联,不像天井寨的木房子每根柱子上要贴一副,要七八副。城里只要贴一副在大门上,他翻来覆去修改了好多次:住百万元房屋,享共产党清福;横批:好好活着。
儿媳却要贴他从银行得来的对联。银行会做宣传,凡是在他们那里存得有钱的,到了春节都会送一副对联,还有“福”字和空壳红包。儿媳的理由是她儿子的字写得丑,没有银行送的电脑字漂亮。炳德懒得多说,不想因为贴一副对联与儿媳发生争执,依了她。
大年三十晚上,炳德按天井寨的规矩把猪头和鸡炆好,摆到客厅里的电视机旁。新装修的房子,在屋里哪都不可以烧纸啊!想来想去,炳德把一个装矿泉水的纸箱子淋了点水,又在上面垫了干报纸,才在上面烧纸。刚点燃纸,烟雾就弥漫整个房间,大家都被呛得咳咳咔咔。立马打开所有门窗,一阵风吹来,把刚燃过的钱纸灰吹得满地,烟烧味却没有被吹走。
炳德拿到大门外,用一个白萝卜切成两半边,把香插在上面。由于城市不准燃放鞭炮,炳德怎么也找不到过年的感觉,觉得像做强盗偷来吃似的,猫声猫气。
在天井寨,大年三十吃过晚饭,要在房子外面的四角点了香纸蜡烛,表示各方神仙都敬到。可是这城里的房子去哪燃烛烧香?到一楼去?那是人家的房子,这顶楼的外面全是空的。炳德想来想去只好作罢。
可能是刚才开门窗吹烟子时受凉,加上酒也没有工具煨,冰凉的酒喝了两杯。儿子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有点隐隐作痛。炳德想到的却是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祖宗。是祖宗搞的鬼。炳德倒一杯酒夹一筷菜摆在桌上嘴里念道:哪个老人家莫口轻哦,莫问我崽哦,大年三十,有的是吃的,要吃的就来这里吃,把你的病收回去……
儿子坐在沙发上看春晚直播,痛得坐不住。炳德便按天井寨的搞法,炆了碗水饭泼到三岔路口。传说,有可能是死伤鬼讨吃的。
炳德端着水饭来到三岔路口,四周看了看,这是一个丁字路口,也属于“三岔”的范畴。正是看春晚直播之时,车少人少,红绿灯变成了一闪一闪的黄灯。炳德蹲下烧了一炷香和一烩纸,作了三个揖,把水饭倒在地上转身就走。此时,被一个声音给吓住了:干什么?是一个穿公安制服的年轻人在喊。
炳德说,儿子肚子痛,出来泼碗水饭。
年轻人说,封建迷信,不准在户外乱倒垃圾。
炳德说,我倒的不是垃圾。
年轻人说,你自己看,不是垃圾是什么?
按规矩,泼了水饭是不能看的,泼完就直接走人,看了就失效。被年轻人纠缠着,炳德只得回头看了一眼,白色的饭粒伴着浑浊的汤汁窝成一团,像醉酒的人呕吐在地上一样,看着恶心。炳德问道,你要我怎么办?
年轻人说,按规定你要被罚款,考虑到今天是大年三十,免了吧,下不为例!
炳德这下看清楚了,年轻人不是公安,臂章上写着“协警”。炳德的胆子大了起来说,没有下回了,我泼了这一回,儿子肚子就不会痛。炳德说完就大步往家走。走进屋,他问儿子,是不是痛得轻了点。
儿子说,刚才吃了一粒药,现在痛得轻些了。
炳德说,应该是我泼了水饭起作用,祖宗显灵了。
孙子听到这话,搭茬道,晚上摆了这么多好吃的,可能是祖宗喝醉了,现在祖宗醒酒了才开始保佑。
听到这话,炳德哭笑不得,又不好骂孙子。
4
过了正月初三,炳德准备回天井寨。按他的说法是“叫花子三天年过完了。”他实在熬不住,无所事事的炳德,每天吃饱饭后只能站在窗前眺望。和笼子里的鸟没什么两样。长期这样关在屋子里,人就会变傻。难怪城里患老年痴呆的这么多。可是,回天井寨的车票又买不到,不可能走路回去啊!春运,来来去去的人多,车票要提前买。儿媳说,在网上查了,现在只能买到正月十六的车票。炳德只好无奈地回答,那就等到正月十六再回去吧!除了等还有什么办法呢?过了正月十六正好是孙崽孙女开学的时间,只要不影响孙崽孙女上学,别的无所谓啦!
这天,无所事事的炳德又顺着头顶上的带子往前走,在“好再来”商场门口被一中年妇女拦住,拙劣的香水味刺得他喷嚏连天。他正准备加快步伐的时候,妇女伸手递给他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炳德以为是买码的宣传单,在天井寨常有陌生人来散发买码宣传单,戴上老花镜看了看,是一卖房的宣传单。还没等炳德看清,那妇女带着逼迫的口气说,去看房吧,帮个忙,我们是有任务的,可以不买,只要去看就行。
炳德听到这话就反感,凭什么我要帮你,我又不是你姑爷。
妇女看出炳德的心思,又说道,有五十块钱,我俩一人一半好啵?
炳德想,反正我身上没钱,你就是下了蒙汗药也骗不到我。去看看就去看看吧,无所谓,又不伤筋动骨。
炳德在妇女交代的地方站好,等待着领头的到来。不一会,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向他们走来,中年妇女为他们彼此做了介绍。炳德便跟随女孩向售楼中心走去。到了售楼中心,居然是一个别样的世界,宫殿般的装饰让人就有“不在此处买房,会遗憾终生”的感觉。正在这时,一位漂亮的姑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装满茶水的一次性杯子。姑娘很有礼貌地走到炳德的面前,温和地说“请您喝茶”。炳德突然受到这样的礼遇,有点受宠若惊难以适应,手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去拿杯子。
这时,先前带炳德进来的女孩,又把他介绍给一个年轻的帅小伙。小伙子穿着白色衬衣蓝色西装,左胸前有一个拇指样的牌子写着“置业顾问”。当然,小伙子很有礼貌地向炳德介绍了自己,便开始询问炳德的需求。看着炳德的穿着和相貌,知道不是买房的,小伙子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是替小孩来看房的吧?
炳德也不傻,爱开玩笑的他顺口说道,我崽在前面那个小区买了房,女也想买在附近,要我来看看。
“置业顾问”带着炳德来到小区缩略图前,一边讲,一边用手里发红光的拇指电筒照这照那。炳德有些心不在焉,答非所问。“置业顾问”猜想炳德是不是没找到感觉,提出带炳德去看看样板房。
看到样板房,炳德算是大开眼界,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房子的结构面积和儿子买的差不多,也是三室两厅,也是一百二十平方米。但装修就大不同了。炳德问,这房多少钱?
“置业顾问”说,毛胚房一万一平米起价,这里一百三十平方米要一百三十万到一百五十万左右,这样的装修,仅设计费就每平方米七八百元,装修费至少要八十万以上。
炳德以为没有听清楚,又问一遍。“置业顾问”又说了一次。炳德定力还好,没有被吓倒。炳德扯谎说,我回去给我女儿说说,要她自己来看,我做不了主。
“置业顾问”很礼貌地答道,没关系,可以随时联系我,这是我的名片。
炳德接过名片,还戴上老花眼境,把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念了一遍,最后又郑重地放到左上衣口袋。给人感觉他一定会再回来。
“置业顾问”最后介绍说,到这里买房,孩子可以在这里上学,学校就在旁边,是学区房咧!
炳德离开售楼中心时,已近正午,温暖的太阳照在头顶上,感到浑身暖阳阳的,步伐也轻盈了许多。回到自家小区才突然想起,那劣质香水味女人说的,有五十块钱的事,可此时不知去哪找人。炳德心有不甘地骂了起来:骗子,骗子,不得好死的骗子!
儿媳两口子回来吃中饭,饭桌上,炳德不急不慢地说道,隔壁那个小区,一万一平方米起价,从那里到这里有多远,炳德眯起眼睛比划了一下说,不会超过半里路,少说点,咱们这里二十万是稳赚了。当年我们天井寨老佑家卖了一仓谷子还没得一万块咧!这要多少谷?啧啧——在天井寨是几辈子都赚不到的。
没想到儿媳冷冷地说道,房子住着,即便是一千万也只是个数字。
炳德说,为何要住这么贵的呢?回天井寨也是一样的住啊,那里的空气没有污染。
儿媳说,住在那里有什么意思呢?有钱就没地方用。
炳德说,有钱还担心没地方用,你拿一个亿给我,你看我有地方用啵?
儿媳说,现在又不兴买田买土了,留起带进土去?
炳德还停留在兴奋之中,他说,真的是应验了老话讲的“坐地生财”。
儿媳说,你一天到晚老话讲老话讲,现在都什么年代,老话已不管用了。
炳德突然问,怎么在他们那里买房,孩子可以就近入学,你们怎么不可以呢?
儿媳说,你不讲这事我还差点就忘了呢,城里现在有个农民工子弟学校开学,要招不少插班生咧!
炳德说,那你们还不攒劲,把两个小家伙弄到城里来读书,教学质量肯定要比乡下强!
儿媳说,两个小把戏到这里读书,你得留在这里给他们煮饭才行。我们要上班,要不然,怎么搞得快?
炳德犹豫着,半晌也没有吱声。看样子,炳德是不愿意留在城里。
见到这情况,儿媳说道,两个小把戏留在城里后,你一个人呆在乡下我们也不放心。
5
无所事事的炳德,除了简简单单弄三餐饭外,余下的精力主要用于经营楼顶上的菜园。经过几个月来的“夜袭”,土差不多铺了两个房间那么宽,现在正开始往另一个单元展开去。这天早上,一阵“快种苞谷”的布谷鸟叫声把炳德催醒,他便拿上瓜种豆种西红柿茄子还有苞谷种到了楼顶上,准备种下去。城市绿化搞得好,鸟儿分不清农村和城市,跑城里来喊“快种苞谷”了。
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在楼顶上溜达。炳德主动招呼道,早啊!
妇女问,这是你搞的啊?
炳德说,没事做,看到这里空着,弄点土来试一下!
妇女说,我也觉得空在这里浪费了,但又没有体力,奈不活。
炳德谦虚道,这个就养得活人是啵,搞起好玩。
妇女说,这城里不好玩……妇女姓王,小区里的人都叫她王姐。王姐家住楼房另一头的顶楼,和炳德家隔着两套房。老伴死了,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老家,硬要把她接到城里来。儿子当点小官,一天到晚忙得很。儿媳是独女。他们与岳父岳母住在一起。王姐不习惯,儿子便给王姐买了这个房。周末一家三口过来吃餐饭,顺便看看王姐。平日里王姐一个人呆在这里。
炳德一边和王姐聊天,一边把种子往土里丢。见炳德一会儿拿锄头一会儿拿种子忙个不赢,王姐便帮忙丢种子。见王姐娴熟的动作,炳德问道,你在农村干活也挺麻利的。王姐叹了一口气道,那时候哦,崽读书,老伴身体又不好,我一个人忙里忙外,动作不快点还不要饿死……
下午,炳德往上午种下的种子里浇水,王姐又来了,站在那和炳德说话,东家长西家短。本来,三两下就可以完工的,炳德搞了一下午。到了煮饭时间才匆匆离去。这天炳德差点误事,他下午本来还要去买菜的,和王姐说话说忘了,到家他刚把锅放到液化气灶上打燃火,准备洗锅子,才发现没有买菜。等他买菜回到家,发现锅已被烧红,幸好没有发生意外。
这天晚上,炳德破例挑了两次土,也不知为什么,一点睡意也没有。当他第三次下楼的时候,发现快凌晨三点,这才折回去睡觉。可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炳德就在楼顶上转悠,其实也没有什么看的,昨天才种的豆种今天不可能就发芽,但就是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炳德还不停地向王姐那边张望,王姐并没有因为炳德的盼望就出现。一上午,炳德在失望中度过。下午,炳德又去了,在房顶的正中间铲出一条路,可以从他家这头直接走到王姐家那头去。原来炳德是不打算在中间留路的。炳德铲得很迈力,没有停过,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干劲,二十来米长,他一口气就铲出了一条道。
第三天炳德正愁不晓得怎么打发日子,发现有人敲门。炳德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有人敲门?当炳德打开门发现是王姐。王姐说,他借来了一辆拖斗车,一块儿去拖土。炳德拖,王姐帮忙推,比炳德一担一担挑既省力又量多。到了楼下,炳德分四次才挑上楼顶,言下之意是拉一车当得挑四担,而且还没这么大一担咧!一个星期后,他们把楼顶铺上了厚厚一层土。真真实实地成为了能种庄稼的“土”。
苗子钻出土后就出奇的快,一天一个样。苞谷一下子就窜到了一尺多高。这时候正是需要施肥,否则就会像吃长饭的孩子遇到饥荒,影响一辈子。豆子也开始牵藤,抓紧施肥的同时,还得上架子,要不然会影响结豆。炳德和王姐上街四处买肥料,找材料来给正在牵藤的豆子搭架子。差不多走遍了整个街道也没有买到。
万般无奈,炳德花十五块钱买了两把竹扫帚,全是细竹子捆成的,两把扫帚有二十多根竹子,可以作为二十几兜豆苗牵藤的架子。算是花了大价钱,遇上平时炳德是舍不得花这个钱。和王姐在一起他大方了许多。
肥料是个问题?找了几条街也没有找到卖肥料的。王姐说,用农家肥吧,又省钱又好。炳德把用来挑土的铁提桶用上了。路边有公厕,都流到地底下去了,无法掏出来。炳德想起来了,卖油那里有菜枯饼,发酵后是上等的肥料。炳德买了五十斤回来,还顺便从垃圾里捡回两个装涂料的白色塑料桶来发酵。
苞谷杆子在嗖嗖地往上长,瘦骨嶙峋的,明显是肥料跟不上,和人长身体时要及时跟上营养一样,否则就闪着了。炳德蹲在禾苗边,看那鹌鹑蛋大的西红柿,拇指粗的茄子,还有那一路向上走的豆角。好像在给炳德哭诉:饿啊——饿啊——炳德再也忍不住,施!当炳德打开盖子的瞬间,一股臭气扑鼻而来。炳德想,等到天亮,臭味应该散了。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没了什么。
在灯光下那粪肥发酵得多好呀,酽酽的绸绸的,化得没有一点块状。炳德深深地闻了一下,不臭,一点也不臭,好象还有庄稼的香味呢。炳德搅得均均匀匀的,然后又匀匀称称地泼在禾苗上。面积不大,炳德没费什么力就把所有的禾苗给喂完了。炳德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多,过一会儿就鸡叫头遍。
正当炳德收拾工具的时候,王姐来了。王姐走得急急的,有些气喘:臭味怎么这么大啊!她还是关着窗户的就闻到了味道。
炳德说,没有啊,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王姐说,你啊你,你是坐到屎上不晓得屎臭!
炳德说,现在怎么办?
王姐说,我带了一瓶花露水,你洒洒,看有没有效果。
炳德打开瓶盖刚扬起,觉得直接洒在禾苗上会烧死禾苗,便给墙上及空地上都洒上。王姐站在那说,感觉没有刚才那么臭了。
炳德说,我说了嘛,到天亮就会好的。
王姐说,还是我的花露水起作用。
炳德这下终于放心了,回家洗了个热水澡,上床睡个安稳觉。此时,东方开始发白,以往他醒来了,今天他才准备睡咧!
炳德睡得正香的时候,有人敲门。心想是王姐,除了她不会有别人来敲门的。但从敲门的声音上看,又觉得不是王姐,王姐敲门没有这么猛,挺斯文的,像没吃饱饭一样,敲得有气无力的。炳德一边穿衣一边去开门。到了门边,突然想起儿媳告诉他的,城市不比农村,不要随便开门。便从猫眼里往外看。怎么?怎么有一群人?抢劫来了?
炳德缩了回来,心想怎么回事呢?又看了一会儿,发现小区的保安也在。他这才放心地开了门。
一群人全进来了,每个人左手臂上都带着个红袖箍,有点像当年的红卫兵。小区保安是个大胖子,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一嘴娘娘腔:你搞什么名堂,臭得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呆不下……楼顶是公共场所,怎么可以用来种庄稼呢?
炳德吓傻了,哆嗦着: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是炳德的不是。具体说了什么,炳德也没听清。炳德除了点头,就是承认自己错了。大家说了一会儿,白脸胖保安手机响了。只见他接电话时不停地点头说,好好好,好好好。挂完电话,手一挥说:走!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下次不能再这样,影响环境!
一位瘦小伙拿出一沓发票在白脸胖保安面前晃了晃,说罚了款再走吧!白脸胖保安说算了算了,第一次我们原谅他吧。如果再犯,就不好说话。
一行人走后,王姐来了,说多亏我打了个电话,要不然这群人不晓得要咋个纠缠,光罚款就够受的。
炳德说,给谁打电话?
王姐说,给我儿子呀,我还能给谁打。
6
施了肥的蔬菜瓜果长得欢实,鸡蛋大的西红杮,圆长的茄子,手电筒粗的黄瓜,拇指样的豆角,长势非常好,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地里有了虫子,炳德不用农药亲手去捉。捏死的虫子丢了可惜,何不在这里喂几只鸡呢?炳德到装修市场买了几根杉木条,钉了个鸡窖在楼顶上的角落里。
周末那天,王姐儿媳到王姐这来,王姐把一大袋东西交儿媳手里,有西红杮、黄瓜、茄子、豆角,新新鲜鲜的。王姐儿媳感到惊奇:这些东西超市里多着呢!
王姐说,你别不识宝,全是隔壁大叔自己种的,无公害!
王姐儿媳高兴得不得了,手舞足蹈地说:想吃这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的菜比登天还难。对正在写作业的儿子喊,宝贝,快来吃黄瓜。
儿子说,我刚才在屋顶上吃过了,又甜又脆。
王姐的孙崽长得虎头虎脑,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挺逗人喜爱的。正在上小学三年级,不知道这些农作物是怎么来的,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他在高过人头的苞谷杆间钻来钻去,成了他捉迷藏的地方。
炳德有些自豪,像一位教授,蹲在那给王姐的孙崽讲解植物的生长习性及成长过程。还教他怎么栽苗,怎么除草,怎么施肥。王姐的孙崽听得很认真,眨巴着眼问这问那,还和炳德一起浇水、施肥,一起把通红的辣椒摘下来。那天下午,炳德把吃虫子的鸡给杀了一只。餐桌上所有的菜全部来自楼顶,黄闷土鸡,鲜拌黄瓜,西红杮鸡蛋汤,酱爆茄子,醋溜青椒,十分丰盛。王姐的儿媳不停地提醒儿子,少吃点,当心肚子要被涨破的。儿媳在说儿子的同时,自己却不停地夹菜:好吃,太好吃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
王姐坐在那,看着直高兴。说下周末又来,一周又会长出好多新的来哩!
第二个星期,王姐的媳妇还没起床,孙崽又吵着要来,王姐的媳妇不答应,说这样吃下去不吃成个大胖子才怪。儿子说,已和同学约好了,他已向同学们炫耀看到的一切。他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在城里长大,没有见过瓜果蔬菜是怎样生长的,如果不亲自到现场看看,同学们会说他吹牛。
五六个孩子围着炳德叽叽喳喳问这问那,把炳德乐得眉开眼笑。炳德说,第一项挖地,把地整平;第二项播种,施肥;第三项除草,捉虫……见孩子们拿笔和本子边听边记,炳德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说错,看着眼前的,想的却是天井寨的田地,生怕漏掉了哪个环节。
小孩问,什么叫农家肥,什么叫化肥啊?
这个问题真把炳德给难住了。他指了指鸡笼边的鸡粪说:这个,这个,这个就是农家肥。这个问题炳德没有回答清楚,孩子们也没有细想,算是让他蒙了过去。孩子们走的时候,炳德说每人可以摘一样礼物,有的摘了个黄瓜,有的摘了个茄子,有的摘了个辣椒。孩子们像拿到了立功勋章,高兴得差不多跳上天去了。有的摘了黄瓜后又去摸西红杮,炳德说,现在还没熟,等熟的时候你们再来摘吧!他又忙着给孩子们讲熟了后的样子。讲得很细很深情。孩子们也听得眼睛都不转。
参观完,王姐把小家伙们请到客厅,照例把熟透了的瓜果,洗干净了让他们吃。小家伙们忙着吃,边吃边称赞,有个小家伙吃噎着了,她说不忙不忙,慢慢吃,有的是。吃完了,王姐说,每个人回去要写篇作文哦!孩子们一齐答道,好嘞,我们准备现在就写,怕回去忘了。炳德真的佩服王姐,难怪把儿子培养成为领导,她还有一套教育方法咧!
见儿子作文进步很快,特别是写到作物成长这些东西,写得特别传神。王姐儿媳接下来的几个周末都如期而至。每次都会遇上炳德在楼顶上的庄稼里忙碌,王姐也在那帮忙。炳德每次都大大方方地把胜利果实拿到王姐家去分享,王姐媳妇回去还大包小包地提。
一天,晚上散步的时候,王姐媳妇给王姐儿子说,凭我的
感觉,我觉得你妈和隔壁那老头挺亲近的,我有些担心。王姐儿子不解地看了老婆一眼问,你是什么意思。
王姐媳妇说,他们在一起也是个好事,有个伴好互相照应。停了一下又说道,我感觉那老头也挺好的。
王姐儿子听到老婆这么说后,决定这个周末来一趟王姐这里,这段也太忙了,没休过双休日。
听说王姐儿子来,炳德很高兴,感谢他那天的电话,否则,小区的物业管理会罚款的。更主要的是有面子,长脸,有人在政府做官。后来小区的白脸胖保安每次看到炳德,都主动打招呼。炳德把珍藏的腊肉拿了一块要王姐烧洗,把楼顶鸡笼里最后一只鸡也杀了,还摘了好多辣椒西红杮等当季蔬菜,吃不完就要王姐儿子带回去。
王姐儿子见炳德这么热情,也不好拒绝,毕竟是隔壁邻居,王姐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有个人照应,便开了一瓶茅台。炳德第一次喝茅台,觉得辣喉咙,但喝了两杯后,感觉越喝越好喝。内心里感叹: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啊!
炳德还想喝,王姐却在旁边干涉:老家伙不能喝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和年轻人比?炳德真的就不敢再喝。王姐泡了杯红糖生姜水给喝了酒的炳德醒酒。王姐儿子是个聪明人,这些细节全被他看在眼里。
老话讲少是夫妻老是伴,王姐还没六十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找个老伴也是可以的。但在她这样的家庭里不好办。找个条件好的人家,只能去给人家当保姆。找个条件差的人家,又增加自己的负担,更主要的是人家还会讲儿子的不是,儿子好歹也是省政府办公厅的副主任,官不大名气大啊!脸往哪搁?
王姐的儿子想,还是不能让他们继续往来,万一日久情深,也很难说。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母亲接到身边去。可是,母亲和岳父母住一起不方便也不自在。以前住过一段,母亲不愿意,才在这里买的房。再说,城里的房子还是岳父母买的。找母亲谈谈吧,怎么开口呢?王姐儿子陷入痛苦之中。作为省政府办公厅的副主任,处理过许多棘手的大事,今天遇上发生在自家头上的小事,还真不知怎么开口。
王姐儿子觉得处理这事还得从源头解决,如果没有屋顶上的那片菜地,一切问题都会OK。只是觉得这么做有点过了。炳德老头也挺本分的,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又没伤你哪根筋动你哪根骨,怎么平白无故就要人家不种呢?听炳德老头讲,那土都是他一担一担挑上楼的咧!在战争年代,居民因为人烟稀少、资源较少,无力进行正面抵抗,有人就想出一种办法,修建可以在房顶种植庄稼的房屋,当遇到外敌入侵之时,村民们就躲入屋内,以躲避外敌打砸抢烧的恶劣行径。从现在来看,也可以减少室内热量,节约能源咧!可事到如今,为了母亲的安全,也只能这样了。对不住炳德老头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7
王姐正襟危坐在饭桌前,儿子坐在门边闷头抽烟。王姐说,我知道你能管这事,只要你开句口,就没什么事。见儿子没有说话。王姐又说道,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只是屋顶上种个庄稼,既不影响别人的生活,也不影响市容。
儿子说,上次不是因为臭,物业找上门来了吗?
王姐说,上次是因为枯饼发酵没有完全到位,算是失误,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吧!
儿子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去折腾这些干吗?给你的伙食费不够是不?我再给你加,一个月再加五百,再加一千可以了啵?
王姐说,不是钱的问题,我不习惯。
儿子说,你刚进城那会儿不习惯,如今你也来了两年多了。你可以去公园或广场上跟大家做做操,练练拳什么的,现在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不都和你差不多年纪吗?慢慢就习惯了。
王姐说,我吃饱了没事做,我有那力气去跳,我不晓得种几兜瓜,栽几兜菜。
儿子说,是两回事,锻炼是锻炼,劳动是劳动。
王姐说,我就要劳动,劳动有收获。
儿子有些不耐烦了:你劳动也好,锻炼也罢,我都不管,我懒得跟你啰嗦。说完站起来到电视柜上去拿自己的包。那样子是想走。几十年来,儿子对王姐总是言听计从的,今天却死活不同意王姐的要求。
王姐说,不要你管什么,你只要给小区的物业交待,不能干涉我们在楼顶上种菜。
儿子说,不行,污染空气。
王姐说,种菜怎么污染空气了?
儿子说,浇粪臭哄哄的怎么不污染呢?
王姐说,你就是吃臭哄哄的粪喂的菜长大的,如今还不长得牛一样的,怎么污染了?
儿子说,这是城里,那是乡下。城里人多,房子密集。乡下地广人稀。
王姐生气了:城里怎么了?城里就不是吃饭了?
儿子说,跟你说不清楚,反正这事我管不了。
王姐说,你管不了,就请你别管。你那点鬼把戏还瞒得过你妈,就是你搞的鬼人家才来干涉。
儿子气冲冲地走了,嘴里重复着说,这事我管不了,有什么问题不要找我。
儿子走后不久,小区的胖保安就找到炳德,说根据小区物业管理规定,不准在小区里乱建乱种,请你在三天内自行把楼顶上的作物处理好,否则,物业管理部门给你清除,你还要出劳务费哦——
那哦拖得长长的,像是关心又像是叮嘱。遇上这事炳德没点办法,只得去找王姐。王姐戴上老花眼镜在手机里搜索了半天,将一个号码拔了过去,说我是××的妈妈,我有个事不想给儿子讲,想请你帮我协调一下……是王姐儿子的手下,曾留手机号码给王姐,说家里有什么事找他就行。
大约半小时,王姐的手机响了,是王姐儿子的手下打过来的,说事情已协调好,放心种吧,只要施肥不能臭,不影响别人的生活就行。
王姐答应得斩钉截铁:保证做到,如果做不到,他们随时可以来扯走庄稼。
王姐得意地哼了几句革命歌曲,说这事就难得到我?哼——王姐的高兴劲还没过,胖保安就带着几个人在楼顶上测量。胖保安要在楼顶的正中央横安一道防护栏,把两端隔离开来,不能让人在楼顶上通行。说是为了安全起见。这下子王姐不好说什么了。安全责任重大,这事不好干涉。
这是王姐儿子的主意,不影响你们种菜,正中间安一道防护网,使你们两个不能往来该可以吧,这样就达到了目的。电话里,王姐儿子也不好给保安明说,只含蓄地对胖保安说,为了小区的安全,特别是我妈住的那栋楼,请你在楼顶上安道防护栏。
现在,炳德只能经营他这边屋顶上的土地,王姐那边的由王姐来管理。原来都是炳德一个人劳动,王姐坐享其成。现在分开后王姐得自己劳动。如果炳德还要种王姐那边的,得下到一楼再从王姐那个单元上楼。跑来跑去不方便,也很麻烦,还累人咧!
虽然分成了两边,但种什么还是统一的。什么时候下种施肥,两边同时进行。炳德和王姐各自下着暗劲,看哪个的庄稼长得好。炳德为了蓄积肥料,在庄稼的角落里摆了只塑料桶,涨了尿跑来屙在塑料桶,用来喂他的庄稼。
炳德和王姐虽然不能像以前那么呆在一起,但每天在屋顶上劳作时,隔着防护栏说话,还和往常一样的互相聊天扯白。炳德抽着烟,坐在那有一口无一口地吸着,讲天井寨的民俗,讲天井寨那些留下笑料的人和事。
王姐说,我崽好面子,怕人家讲他当了官,把妈一个人丢在乡下不管,硬要我到城里来。到城里来有什么好,他又天天忙,十天半月见不到人,我在乡下还能和左邻右舍说说话。现在乡下的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还不全是些老家伙,大家坐在一起今天这家烧罐油茶,明天他家弄餐饭吃,日子也过得舒坦。
炳德说,人活一张脸啊,有什么办法呢?你要替你崽想想,他有他的难处。
王姐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清楚,人家讲人家的,我过我的,我一个人不也过了四五年,上次我病了一次,儿子不放心,才下决心要把我搬到城里来。
炳德说,我也和你差不多,虽然儿媳他们只是打工,但为了挣几个钱,也是忙得两脚不沾地。
王姐说,我看城里一点都不好,又没个熟人,讲话也听不懂,对门对户的都不认得。
炳德说,在我们农村,隔了几个坡的寨子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去吃酒。
王姐说,一样的,我们那里也是这样。那你们一家都出来了,老家有什么事还去啵?
炳德说,寨子里有规矩,红喜不一定要人回去,白喜一定要去,万一去不了就出一百块钱。
王姐说,愿意出那一百块钱啊,去一趟的路费远远不止一百块。
炳德说,如果是那几个亲的,肯定得亲自去啊!远房的就算了。你们可以不考虑了,反正儿子出来工作了,今后他不会回去的。
王姐说,我给儿子讲了,我死了是要葬回去的,我才不到城里烧灰。
炳德说,你死了还晓得,再人家怎么搞。
王姐说,我要和老头子葬在一起,他旁边还留得有一棺地。
炳德说,这一辈子过得好快哦,才眼前的事,怎么就老啰!
王姐说,讲来讲去,还是可怜那死去的。我家那老家伙,一辈子老实,只晓得做哑活路。我家是地主,出身不好,看他老实嫁给他,如果不是这情况,我是看不上他的。王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炳德感叹道,我是爹妈死得早,穷得裤子笼胯都没得,生产队给我盖了房,把从小就没娘的姑娘介绍给我,她人好,一个寨子上的人都讲她好。其实,她长得还蛮漂亮的。可惜哦,好人命不长,刚过六十就走了。讲到这,炳德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泪水流,不知眼泪是哭出来的还是笑出来的。
……
眼看到了十一点,炳德提出回家煮中饭去,等会儿两个孙要回来吃饭。
王姐说,是该回家。回家准备明天的伙食,明天星期六儿媳可能会带着孙崽来玩,儿子能不能来还不晓得。
炳德在楼顶呆的时候比在家里多,想抽烟了,想吸新鲜空气了,即便是想咳嗽也要跑到楼顶上来。儿媳有些过意不去,说你就在客厅吸,我会把烟味扇出去的。炳德还是坚持到楼顶上去吸,他吸不惯儿媳买来的带把的纸烟,没味,越高档的烟越没味。他还不习惯坐在不透风的客厅里吸旱烟,与外面的空气隔绝了,就没那个味。他要去到楼顶,一边吸烟一边对月亮和星星说说话。
8
每天,炳德的儿媳和儿子忙着挣钱,少有顾及家里。两个孩子每天按时上学准时回家,只要肚子饱,不要操心什么。一日三餐炳德安排得好好的,厨艺不是特别好,但饭菜可口,特别是小菜,每餐都是新鲜的蔬菜,是他在楼顶上种的当季菜。炳德苦了一辈子,晓得节省。儿媳经常提醒炳德说,现在不是当年,没少吃的,小的要长身体,我们要做重体力活,吃的还是要讲究点。炳德说,天天有肉吃还要怎样好呢?也只能这样了!一家人习惯了炳德炒菜的口味,觉得日子顺当。
炳德在楼顶的中间用废弃的广告牌和横幅搭了个棚子,像一座凉亭。楼下看不见,没有造成对小区的影响。他在棚子里生火,在这里抽生辣的旱烟,在这里喝农村的米酒,把乡村的味道找了回来。他觉得天井寨的米酒好喝,那味醇,没有夹杂任何异味,浓烈甘爽之中透着醇醇的香味。这是炳德到城里来后,要村子里的堂侄物流过来的,每个晚上他喝一两口,二两的样子。一塑料桶有五十斤,可以喝好几个月。城里人喝不习惯,他也不拿给别人喝。带壳的新鲜花生城里有买的,生辣椒随手可摘。晚上,他就这样坐在棚子里邀月对饮。
隔着防护网的王姐劝炳德,少喝一点。
炳德故意装着听不见。
一个晚上,炳德又喝多了,在酒精的驱使下,胆子大起来,说了句使王姐吃惊的话。虽然王姐和炳德一样也是农民,可是王姐有一个当官的儿子。王姐生气了,说你再这样乱说,我走了,不陪你聊天。炳德急了,脸色绯红,眼睛迷朦,满嘴酒气对王姐说:不要走,不要走,我需要你陪我,我心里闷得慌啊!可是细密的防护网挡住了他粗壮的手指。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王姐在防护网的那边骂道:不要再喝了,你醉了!王姐果真摇着肥臀走了。
炳德儿媳接到王姐的电话说,你爹喝多了,给他泡杯生姜红糖水醒酒。
儿媳说,谢谢王姐,我代表我爹谢谢你。儿媳也觉得王姐是个好人!
这天下雨,工地放假。见炳德一大早就往楼顶上忙去,儿媳起床后也往楼上去看看。哦,不错的风景:红彤彤的西红柿、紫色油亮的茄子、鲜嫩翠绿的黄瓜,还有包裹着绿衣的苞谷棒子。苞谷地里还套种了洋芋,苞谷已经比人高了,苞谷棒子撑破了绿衣。好一个生态楼台。
炳德得意地对儿媳说道,我没有白活吧,走到哪都能发挥作用。
儿媳夸奖道,老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爹走到哪都能创造奇迹。
炳德说,是的,只要我炳德想做的,没有做不到的。
儿媳敷衍说,对对对,你不是常说万物皆有理吗!停了一会儿,说道,今天下雨休息,我陪你上街去买身衣服,你一天到晚都是那身灰不溜秋的衣服,到城里要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穿靓丽一点。
炳德说,我有衣服,丢在天井寨。炳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道,难道我这衣服差啦,又没哪里破?
儿媳说,这年头穿衣还要穿到破才丢啰?
炳德拗不过儿媳,跟着她一起上街。正走到小区大门口碰到王姐回来。炳德说,上街玩去。王姐犹豫着说,我才从街上回来又出去?炳德拉了拉王姐的衣服说,去吧,一个人天天呆在家里做哪样。王姐就这样跟着一起上街去。俨然如三口之家逛街,充满着无比的幸福和快乐。
在中老年服装店里,炳德试了两套衣服,都是王姐给参考的。以往,要炳德试一件新衣,儿媳逼得生气他才肯。今天,只要王姐说哪件好看,炳德就会主动去试一试。从试衣柜里出来,炳德第一眼就喊王姐看,王姐说不怎么样,炳德就脱下,没有征求儿媳的意见。这次,炳德一下子买了两套衣服。一件花白色夹克。几十年来炳德第一次穿夹克,而且还是花的。一套灰色的中山装,穿起来像退休老干部。还买了双黑色的软底鞋。见炳德买,王姐也跟着买了一双。八十块钱一双,以往炳德要心痛好久,今天还主动提出给王姐付钱。王姐死活不要,她说不缺钱。炳德算是大换血,一改往日的蓝色中山装或黑色中山装,或捡儿子不要了的奇形怪状的衣穿。
往回走的时候,街道上游荡着一个头发胡子很长且卷曲,背着双肩包,赤裸着身体用纸盒子当短裤遮着羞耻部位的男人,纸盒子上写着“寻找失去的家园”。他的身后跟着一些人看热闹。刚好,这人走的路线正好是炳德他们回家的路线。走着走着也就没有人跟了。当走到炳德他们小区前,发现屋顶上像戴帽子一样绿茵茵的,那是苞谷高过了屋顶的围墙。这人风一样往楼上跑。炳德他们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人在炳德楼顶的庄稼里支起照相机,不停地拍照,大笑。看到这情况,王姐报了公安110。
公安进行了一番盘问。最后把这人放走了。
王姐对公安说,一个精神病人怎么不送到收容遣送站去?
公安说,这人是搞行为艺术的,没有任何恶意。公安最后感叹道,现在的人啊,不可思议!
王姐说,这也叫艺术?
公安说,他在寻找他的理想之地。
王姐问,一个找路的?
公安说,他要找的那个地方在一座高山上,有一个山塘,长着茂密的蒿草,鸟语花香。有一栋外破内新的房子,住着一位美女。一边耕地,一边读书。清晨,云雾缭绕,佛光鹤影。中午,牛羊遍野马儿奔跑。傍晚,阳光温暖,灿烂如泥,天上飘着渺渺的纱云,山岗上一股春风吹过,牛羊都幸福的笑了。夜晚,宁静致远,毡房炊烟起……与灵魂作伴,让时间对峙荒凉。
王姐骂道,神经病,是在做梦吧!
9
炳德清早起来在楼顶上一边锄地一边等王姐,每天的见面都是从楼顶上开始,即便是菜园子没什么事要做,他们也会到这里打个转。可今天王姐没有来。王姐昨天没说去哪啊!这么久来,王姐有什么事总会给炳德说。炳德忍不住打王姐电话,没有接。王姐去哪了呢?
炳德等到上午十点钟,王姐电话还是没有接。炳德跑去敲王姐的门,没有动静。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王姐的任何信息。炳德去问小区里的胖保安。胖保安皱着眉头想了老半天,也没有想起昨天最后是什么时候见过王姐。好在小区院子里有摄像头,调出来看看。发现王姐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没有离开小区。
是不是有什么情况?胖保安领着炳德来到王姐门前。炳德打王姐的手机,胖保安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胖保安说,有问题,王姐的手机在屋里响。炳德也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是王姐的手机在响,那铃声炳德熟悉,唱的歌是:想念家乡的山/青青秀秀的山/想念家乡的水……
胖保安翻了手机里的号码,他有王姐儿子的号码,可是一直占线。炳德说,不能等了,我们得想办法进去。胖保安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怎么办啊?炳德按墙上写的开锁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对方说,开一次锁五十块钱。炳德说,没问题,你快点。问炳德是哪里。炳德老半天也说不清楚,干脆把手机送给胖保安说。大约十来分钟,开锁的来了,看有小区的保安在场,没有丝毫犹豫就把门打开了。
王姐双目紧闭,脸色寡白,嘴唇紫色,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到这情况,胖保安立刻打了120。就在等待救护车到来之时,炳德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给王姐十个手指尖和十个脚趾尖放血。掐人中和虎口。并马上跑回家舀一杯腌菜水喂王姐。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王姐睁开了眼,微弱地说着什么。此时,120 救护车已到了楼下。胖保安和炳德协助医生将王姐抬上了担架。
到了医院,值班医生从后面追来,劝说不要到急救室,到病房抢救。值班医生一边让护士给王姐戴上呼吸罩,一边打电话叫来内科医生和急救室医生会诊。打强心针,插导尿管,输液抽血,争分夺秒地进行抢救。炳德抚摸着王姐的头,安慰说:王姐,你挺住,没事的,医生正在用药,你一定会没事的!
王姐的病床在医院的墙角,松软的枕头里埋着王姐的头,鼻息一声长一声短,青紫的嘴唇偶尔颤抖一下,跟着颤抖的还有那丝丝白发。床边的监护仪声此起彼伏,似乎在做某种艰难的抗争,用不同的音色诉说着对生命的理解。一会儿,仪器里传出“咔嗤咔嗤”急促的声音。炳德手足无措地按响床头的按钮。护士跑过来问,有什么事?炳德说,这仪器在叫。护士说,没事的,我们注意着的,你只要看你老伴的吊瓶有没有药水即可。炳德没有解释,任由护士们的误解。
炳德无助地站在那,如一片随时会坠落在风中的枯叶,这里望望,那里看看。王姐还在睡,脸庞上斑斑点点的青紫块儿如一个个老旧的生命印记。突然,过道上传来一阵哭声,如破裂的音响一般,喉咙已经沙哑了。一个男子踉踉跄跄地撞进病房,口中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王姐的儿子,眼中布满血丝,完全没了官儿的范。目光在王姐的脸上停滞了几秒,又呜呜地哭起来。
以往的岁月里,王姐的儿子一天到晚都忙,和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当儿子可以细细打量母亲的时候,母亲却不给儿子机会。王姐儿子俯下身来,理了理王姐鬓间散乱的白发,眼眶一阵发酸。王姐蹙蹙皱皱的面容上,却只有平静与安详。王姐儿子的手机响了,他到走廊上去接,是领导交待新的工作任务。儿子没有离开,一会儿又回到王姐床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细细地端详着母亲的面容。
第二天清早,炳德又来。王姐儿子看着炳德歉意地笑了,说谢谢你老叔,没有你我妈的命都没了。
炳德没有客套话,说希望你妈早点好起来。然后虔敬地祈求:老天啊,放王姐一把吧,苦命人!眼看现在日子好过点,莫折磨她,让她享几天福吧!炳德真诚的话语打动了王姐的儿子,眼睛又流出了泪水。
王姐不知何时醒了,说口渴。炳德用吸管喂她喝了几口温开水,想起医生的嘱托,长时间嗜睡会加重病情,要多和病人说话。炳德拨通了王姐儿子的电话,儿子说,正在处理一个事,处理好了马上就来。王姐说,没事的,你忙你的,这里有你炳德叔在呢!
王姐闭着眼,熟睡着,干涩的嘴角喃喃地蠕动着,微蹙的眉间,笼着纤丝般不易察觉的痛楚。呵,坚忍了一辈子的女人啊,你一定要挺住!王姐儿子走出病房,打电话联系了省里最好的医院。当儿子的最大孝心,只能让母亲住进最好的医院。就像父母让儿子上最好的幼儿园一样。儿子刚转过身,王姐在身后说:娃,我们回家吧!王姐儿子望着母亲安详而苍老的面容,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王姐脾气更加暴躁。她要不停地翻身,晃手臂,踢腿。所以,输液管跑针是常事。跑了针,又要重新扎。一天到晚,就是跑针,扎针,循环往复。少则一天要扎四五次,多则一天竟然扎了二十次。手腕、手臂扎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再到脚上去扎,最后扎在了脖子上。
两个月过去后,王姐的病不但没好,却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发脾气是经常的事。
王姐儿子问医生,我妈怎么变成了这样?医生说女人年近花甲,各个脏器都在衰竭,再好的药物也无法吸收啊!
听罢此话,王姐儿子十分气愤,药物无法吸收,每天抗生素,维生素,营养药,都堆积在一起能吸收吗?悔不该听信你们,如果当初听母亲的出了院,回家静养,也许不是今天这种状态。
炳德说,是啊,吃点我们楼顶上种的菜,又环保又新鲜,比药都还好。
出院!王姐儿子发火了,医生不敢多说。
王姐出院后,坚决要住回自己的住处。儿子不放心,给王姐请了个保姆。每天,在保姆的陪伴下,他们来到楼顶种菜,劳动时和炳德聊聊天,讲讲年轻时的事,心情好多了,胃口也比以前好。
王姐儿子一天几个电话,关心的是吃药了不?王姐火了,说你只关心你妈吃药,总不过问吃饭了不?我现在好好的,一餐吃两大碗饭,身体好好的,比在医院里强多了,一下子死不了。听到王姐底气十足的声音,王姐儿子放心了,母亲能骂人了,证明她的精神好。
王姐说,如果我条件差些,没钱上医院,身体应该比现在还好些。
炳德说,你不要这么讲,如果都像你这么说,那还要医生做哪样?
王姐说,好多人本来就没得事,是被医死的。
听到这话,炳德大笑起来,世间也只有你这么讲,自古以来就是医生,哪里来个医死?
10
一大堆包谷秸秆往哪放?在农村好办,砍细了喂牛,天井寨曾搞过秸秆氨化养牛,炳德曾养过五头牛,基本上一天长两斤,那一年他在牛身上赚了两万多咧!炳德总不能为了这么点秸秆去养头牛。要么就堆在那沤烂了拿来做肥料,这秸秆做的肥料栽苕特别好,可是这楼顶上的土层有限不可以深埋,埋不好秸秆就不会烂,那沤出的味道也不好闻。只能是第三种处理办法了,待干了点火烧掉。
苞谷青翠地立在土里还是一道风景,现在砍下来堆着真碍事,如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破烂的衣服蹲在那,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王姐那边,她从街道上捡来两张作废的横幅,把秸秆捆在那,看着整洁,并不美观。直接丢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去。可是小区里的垃圾桶是分类的,这秸秆是属于可回收还是属于不可回收?何况垃圾桶也装不下。从内心里讲,炳德有些舍不得这些秸秆的味道。他每天坐在秸秆旁抽着烟品味着秸秆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清香,就有回归乡村的感觉,就会精神倍增。
楼顶上的风大,在沙沙的风吹下,秸秆很快就干了。一天一阵逛风吹来,把干透了的包谷叶吹落了好多到一楼的花园里。包谷棒子上掉下来的胡须还落到行人的头上和衣领里,惹得行人很不高兴,告到胖保安那。胖保安找上门来,要炳德在五日内处理好。
炳德遇到麻烦,想到的又是天井寨的好。在天井寨没人管,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想放多久就放多久。可想归想,现实归现实。确实不能这样,这里是城市,你看小区的树枝上,包谷叶纸幡似的挂在上面,多难看。树枝又细又高,取也不好取,真是个麻烦事。
当柴火是可以的。特别是烧灶火做饭时,要火旺就旺,要不旺就不旺。由于不经烧,煮一锅饭要蛮大一捆。像这么点,煮不了几餐饭的。记得冰灾那年,大雪封山一个多月,家里的柴火差不多烧完,睡在床上都冷得哆嗦,孩子的衣服单薄,直喊冷,炳德去将屋外的苞谷秸秆抱来烧,周身暖和不说,还伴有包谷秸秆特有的清香气息,真是一种惬意啊!
如今在这城里遇到了麻烦。烧来做饭?没有灶。家里的炊具全是电器,电磁炉、电冰箱、电烤箱、电饭煲、电炒锅、电热水器等等全是电器化。炳德脑壳都想疼了也想不出办法。最后他决定,还是烧掉,在晚上偷偷悄悄地烧,不能大火,大火引发浓烟就会惹来麻烦,别人看到了也不好,只能一点一点的烧。老话讲,不怕慢只怕站,一个下午,真的会烧去一大捆,用不了几个晚上就会烧完的。
炳德还把一只烧壶放在火堆旁,一捆秸秆还没烧完,一壶水就这样烧开了!烟子把他的眼睛也熏得通红。炳德骂了起来,说这人怎么这么不经事,在家里烟子天天熏都没问题,如今偶然熏一下就受不了啦!
这天晚上,炳德又烧了一个多钟头的秸秆,又把一壶水烧开。现在家里用的是热得快,要开水就临时烧,要多少就烧多少,连热水瓶也不用。热水拿来干什么呢?炳德先是把床上的被窝垫单用热水泡一下,再放到洗衣机里洗。第二壶的时候,他又把内衣内裤烫一下再放到洗衣机里搅。自从用了洗衣机后,就没有用热水洗过被窝垫单和衣服。他觉得用热水烫一下内衣,穿起来舒服一些。
风有些大,可能是要变天下雨了吧!炳德还特意把火烧在棚子的正中央,离秸秆堆放的地方远一点,看起来很安全。当炳德提着水壶回家后,顶楼上发生了意外。应该是风吹吧,把堆放在那里的秸秆点燃了。干透了的秸秆瞬间就全部燃烧起来。火势迅速点着了王姐那边的。两堆秸秆燃烧起来像两个巨大的火球。最先着火的是炳德盖的棚子,放在棚子里的一些农具掉在了地上。火焰直冲天空,浓烟弥漫整个楼顶。把整个小区染得通亮。顿时,地上刚长出来的鲜嫩的蔬菜瓜果苗立马就焉了。
楼顶上没有水龙头,炳德从家里一桶桶提水上去,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只能脱下衣服不顾一切去扑打。大火不讲一点情面,把他给团团围住,还点燃了他的衣服。救火车伴着呼啸的警笛而至,高压水枪直射楼顶。两分钟时间不到,大火就扑灭了。消防人员最后清扫现场的时候,见地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打开电筒一看,是晕倒在地上的炳德。快送医院。
炳德儿媳拦住说,没必要,我家里有药。儿媳舀来一碗腌菜水。旁边有人问,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旁边有人答,可能是什么民间偏方吧!炳德儿媳不管不顾,她用筷子撬开炳德的嘴,把腌菜水倒进他的嘴里,一分钟不到,炳德就醒来。炳德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这回小区是动了真格的,勒令炳德儿媳在三日内把楼顶清理干净,所有的土全部清扫掉。儿媳没有给炳德说,在街上请来两个民工,俩民工用一个滑轮从楼顶上把土吊下来。再用拖拉机拉走。整个过程只用了半天时间。
炳德觉得没脸见人,连王姐的面也不肯见,整天躲在家里,像犯了大错误一样。这样过了一个星期。炳德对儿媳说,我要回天井寨。
儿媳不解地看着炳德问,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炳德说,没有,你们没有错,只是我这贱骨头享不了这个福。
儿媳说,你一个人在乡下我们不放心咧!
炳德说,天井寨又不只我一个老头,我吃得动得,暂时不会死的。万一有什么情况,会有人打电话给你们。
儿媳换了一种方法说,你在这里帮我们做做饭啊!
炳德说,孙崽孙女早出晚归,一天就吃晚上那一餐饭,你们收工回来做还来得及。
当炳德去给王姐辞行的时候,王姐也在收拾行李。他问王姐,你到哪去?王姐说,回乡下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