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温暖、缓慢、内敛,似一位满怀故事的老人。屋内,少女教男孩弹奏巴赫,乐声响起——故事开始了。
我这边也是初冬,阳光透过玻璃窗倾斜在棉被上。运动时扭伤了腰,这个周日只能卧床休息。于是,看了电影《沉静如海》,读了原著小说《海的沉默》,故事中那种仿若风轻云淡却又真情澎湃的巨大冲突,那种不得已的沉默,深深吸引着我。如果你将《沉静如海》仅仅视作一部爱情片,无疑是对这部影片太过偏狭的低估。
当然,从爱情的角度解读这部电影,完全没有问题。塞林格在小说中写道:“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这句话定义的似乎正是片中的爱情:节制、隐忍。自始至终,两个人没有肢体触碰,没有对话,只有海一般辽阔的沉静。而这沉静之下,你分明可以感到一双手在伸出与收回之间不断地摇摆、焦灼与煎熬。也正是这些幽暗的疙疙瘩瘩,让他们的关系充满了精神性折磨。
男主和女主,是有着严格自我控制力的两个人。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许多可以发生爱情的机会触手可及,但始终没有,一个轻轻的触碰都没有。在浪漫的巴赫乐曲中,男主伸出又收回的那双手,缠绕着观者期盼的目光,在观者心中偷换成另一种剧情:女孩缓缓转头,眼神温柔如水,男主伸出双手,虽然沉默,一个拥抱便超越一切。但,她没有回头,尽管在他弹奏时,她爱的神情早已百转千回。他走后,她走进他的房间,深深嗅着他围巾上的味道,继而躺在他的床上,在对他的幻想中不觉睡去。这是片中最感性最没有克制地表现他们之间情感的镜头。但也止于此,她用一种执拗的理性,扼杀着这份感情。与其说,在爱情与亲情、国家大义中间,她别无选择地选择了大义,不如说,她一开始就排斥着他,将爱框定在禁忌处。但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凡禁忌处,必有欲望。从这一点而言,人生的悲剧,在于人生的局限性。他们的局限是战争。
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一定会在一起。可如果没有战争,他们是否还会遇见?世间事从不是非此即彼那样简单。由此,这个故事不单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在战争的硬核外,借由爱情言说命运的故事。
大海浩大无碍,爱情终究狭隘无力,一切的一切一旦置于命运的背景中去审视,便有了几分悲剧性的宿命意味。所有的幸与不幸,都无法不归结于命运。与其说战争是爱情的障碍,毋宁说是命运。只有命运是终极的,强悍的,无法逃离。
正如片中的爱情,命运将他们安排在两个国家中,两个皆因战争失去亲人的家庭中,国仇家恨绝不相容。对待爱情,命运从来残忍,命运也从来就是爱情的无助之地。但也许真正的爱情,都只在未完成状态,这似乎本就是爱情的命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只是两个字“再见”。在无法回转的命运之途上,他们只能选择“再见”,然后停在各自命运的圈圈内,用生活掩埋爱情。
爱情与命运,也许关系密切,也许毫无关系,这无关紧要,更确切的定位,大概是人生况味的不同。如果你在过往岁月中真实品咂到了爱的虚无,一颗心会越来越向内隐没。这种隐没绝不消极,像一艘载满货物的轮船,承受越多便越向深处、低处隐没,直至隐成一片海。
原著小说与电影稍有不同。原著更着力于人性深处的刻画与探求,电影更着力于爱情层面的书写与解读。二者都让人感受到战争是现实世界的冰刀,心灵的每一次探头,都遭到了当头砍斫。于是,只能缩回来,在被局限了的人生困境中,毫无解救的可能。由此,爱情,只能在别处。我们所拥有的,只有命运的脚步不可阻挡地一步步走向生命的隐秘之地。
二战时期的波兰战场,荒寒的冬夜,战争废墟中,肖邦的《G 小调叙事曲》不合时宜地响起。于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意外发生了。
看完电影《钢琴师》,那个终究没能走出救赎之门的人,借由画面,借由肖邦的音乐,转化为一种情绪,忧郁、感伤,难以告别。
不论其他,电影与小说一样,如果其中一个人物让你的一颗心牵牵绵绵,这样的作品无疑是美好的。情感的共鸣与内心的代入感,或许才是电影艺术审美性情感的要义。
如果电影一直表现钢琴家战争中躲藏的狼狈,一直表达战争造成的伤痛,那将是一次平庸的展现。但电影在似乎有些冗长的惯常的战争表达过后,在即将结尾时,终于有了一个意外。这个由音乐制造的意外,像文章的神来之笔,短短一笔便决定并提升了文章质地。这个意外,像闯入黑暗中的一束光芒,改变了整个黑暗的色调。
战争与音乐,似乎天然不相融。但,也许还有另一层意义的解读,那就是电影所呈现的,音乐是生命中的意外与救赎,这种意外的救赎使人性得以回到人间。
小说《马克尔K 的生活和时代》的题记中,库切写道:“战争是万众之父,万众之王。有时他显身为神,有时他显身为王。”谁都难以逃离战争强加的命运,但即便是战争,也无法全然遮蔽人性深处的灵魂。正如这部片中,那名军官在肖邦的乐声中得以回归人性善的一面。
世界从不单一,隐藏于灵魂深处的人性更是幽深、莫测、复杂。历史上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可以解释人性的善与恶。其实,抛开具体的社会环境与制度讨论人性善恶,毫无意义。关键是生成善与恶的土壤。恶之壤上,即便是天使,也会堕为恶魔。那么,回到影片中,回到那个夜晚,那名波兰钢琴家,已经走到了地狱边缘。他的生命,像已经出走的时间,似乎没有任何可能将其拨回。但,世界如此不确定,生与死之间,音乐在流动。
肖邦的G 小调《第一号叙事曲》是一首描写英雄的叙事史诗,在那个夜晚响起,本就是一种深沉的反抗,尽管这种反抗无力甚至无用,但正因明知无用却还在坚持,恰如《西西弗神话》所诠释的关于荒诞与反抗那般,不绝望、不颓唐,也许生命的死途中会有意外的救赎。
你可以说,那一晚的救赎纯属意外,但为什么这个意外会是音乐?世界那么丰富,其他的可不可以?文学、绘画、舞蹈……细细思量,还是觉得音乐最合适在那个夜晚响起。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人性因子”在音乐中无处不在,正是音乐中洋溢的人性,才能牵连出被战争遮蔽了的、尚未泯灭的人性悲悯。钢琴家与纳粹军官,借由音乐得以实现心灵的沟通。音乐是不受语言限制的语言,这种语言直接、通灵,具有一种神性。这种神性毫无障碍地深入灵魂,于是,一切都可各归其位。当人性的良善、灵魂的光明在那个夜晚的寒冷中,冲破浓厚的战争阴影,救赎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凄冷的月圆之夜,森林小屋中,隐居的老琴师只能和久存的影子说话,发出生命垂暮的叹息:要是有同样热爱音乐的人可以交流,便可以瞑目了。于是,关于音乐为了什么的追问开始:为了失去童年的孩子,为了盖过鞋匠敲打的声音,为了人出生前的状态,为了在我们呼吸前或见到光亮前的那段时光。
这是法国电影《日出前让悲伤终结》中,每一个喜欢音乐的人都不会忘记的一幕。与其他电影中音乐只是背景或只是推动剧情发展的一个因素不同,这是一部以音乐为主导的电影,所有元素都是音乐的,或者是音乐化的。两位年龄不同、经历不同、追求不同的古大提琴家,在对“音乐为了什么”的探讨中,终于走到了一起。
一位隐居森林钻研琴艺,一位是风光无限的宫廷乐长,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音乐道路,作为旁观者,无法评判好与不好。但音乐从来就是情感的艺术,技巧可以通过努力得到,音乐所表达的情感质地,却是一件无法泛泛空谈的事情。它关乎心灵、关乎灵魂、关乎生命的情貌与样态。
说到大提琴,不能不提英国的杜普蕾,一位42 岁就离世的用生命来演奏的女人。另一位大提琴演奏家斯塔克看到她的演奏时说:像她这样演奏是活不长的。杜普蕾的演奏,将身体与大提琴融为一体,让自己的情绪、情感、所有的一切,随着旋律,随着每一个音符执拗地哀伤。她的演奏,将生命与音乐融为一体。从这个意义而言,艺术本就是生命的艺术,艺术的呈现实质上也是个体生命的个性化呈现。
尼采所言“一切文字中,我只爱用血写成的”。艺术从来不是风花雪月,更不是无病呻吟,而是要用生命去投入去创造的,艺术是个体生命新鲜性与创造性的悲壮抒情。
日出前让悲伤终结。也许悲伤终结,深情也会终结,音乐也会终结。音乐似乎天然为了悲伤与泪水,最深情的音乐来自苦痛的生命。正如片中的两位大提琴家,一位选择了与悲伤同在的生活,一位选择名利双收的生活,但最终,世俗的快乐诞生不了伟大的音乐,只有在被世人遗忘的森林木屋中,才可以让《悲哀之墓》永恒流淌。而在追名逐利的人生疲累后,宫廷乐师在一个寒冬黑夜骑快马,回归寻求音乐的初始阶段,为生命诞生前那段黑暗时光而音乐。由此,影片真正回答了“音乐为了什么”这一形而上的哲学追问。也由此,宫廷乐师完成了对生命的认知,创造出源自真实生命的音乐。
电影选择古大提琴作为表达情感的元素,我想是因为大提琴最适合表达《悲哀之墓》的悲伤与深情。悲伤可以终结,深情无法言说。音乐表达语言无法表达的一切,表达独具个性、深刻美好的生命,这是音乐的使命,也是音乐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