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车库F 区101 车位上到5 号公寓楼602 室需要378 步,如果改乘电梯则减少126 步,其中包括108 级台阶。双腿修长的卢克对此谙熟于心,至少在过去五年里,他每天都以自己略宽于常人的步幅精确地验证着这一结果。现在的人都懒,愿意爬楼梯的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倒给卢克这样的孤僻者提供了便利,除了那位五十来岁的保洁大妈,他很少需要跟人打招呼。在事务所,一上电梯就开始应酬,各位相熟的、不相熟的人,领导、同行、来拜访的客户,你需要频频点头微笑、握手或者拥抱,这让卢克误以为自己是个无微不至的暖男,别人也这样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相互欺骗。
他们这样的人,进出高楼华厦,喜欢高谈阔论,由于办公室在高楼层,所以必须乘坐电梯;又因为坐电梯的时候嘴闲不住,所以电梯间成为每立方米话语最为密集的地方。卢克从小就不怯说话,按他妈的说法,这孩子打小就是话痨,自己躲房间里玩儿,嘴里的话也是一串儿一串儿往外冒,好像在说台词。所以日后他当律师,谁都认为顶合适不过,他和人抬杠从没输过。可是,卢克并不像人看到的那样,喜欢逮谁跟谁说话。他早就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现在他说话是因为,只有不停地说话才能向人收费。
为此他搬到了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这栋公寓楼,上下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当时同一户型有三个选择:6层、25层、47 层,卢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6 层。
爬楼梯不是为锻炼,是为了少见人。
见了人能不寒暄吗?这是起码的礼貌。当然也可以不讲礼貌,像有些小年轻,上了电梯就自己刷手机,领导进来也不知道让一让。太放飞自我了,卢克十分羡慕,但搁在自个儿身上又万万不能。即便在楼梯间遇见保洁大妈,卢克也还是很热情地打招呼。大妈说你又锻炼身体啊,卢克说是,缺乏锻炼,缺乏锻炼。
走进屋,才能看清楚卢克是个什么样的人。
装修房子的时候,那个胡姓设计师征求卢克的意见,卢克就把自己的意见一五一十地说了。设计师听后点点头,明白了,性冷淡风。设计师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八九岁,还是个女的,却坚持让人喊她“老胡”。卢克笑笑说,你挺特别的。老胡在耳朵后头夹了杆笔,拿一把钢卷尺在屋里比划着,谁不是呢,都装呗。哎,这墙要推倒吗,做成敞开式的?卢克愣了一下,好,就敞开式的。
别人家装修,顶多做个敞开式的厨房,和餐厅连起来,看起来敞亮,进出也方便。缺点是油烟大,时间一长,餐厅和厨房都熏成一个色儿,捎带着客厅也烟火气十足。卢克一个单身汉,做饭的时候不多,敞开不敞开无所谓,就同意了老胡的设计。
关键是老胡还给设计了一个敞开式厕所,真是叫人大跌眼镜。
这样的厕所,你做过几家?卢克好奇地问。
老胡倒很坦白,龇牙一乐,就你一个。
这么好的设计,他们为什么不要?卢克觉得老胡的设计还是很成熟的,味儿大这个缺点几乎可以完全避免。
观念呗,我觉得就是个观念问题。老胡把夹在耳朵后的笔杆取下来,若有所思地架在指间,从食指转到小指,又从小指绕个圈转回来,转得卢克眼花缭乱。
练了多久?卢克盯着她的手指和笔杆。
老胡咂咂嘴:有年头了,上中学那会儿吧。也不是特意练的,转着转着就上手了。
卢克点点头:就是一习惯,我也有这样的习惯。后半截没说,他的习惯多少有点儿羞于见人。
两个月后,老胡交给卢克一套以黑白灰为主基调的装修房。没有色彩就是它全部的色彩。
卢克相当满意,尤其是那个敞开式厕所。
后来再没见过老胡,卢克觉得还挺遗憾的。本来嘛,人生就是这样仓促,来了去了,不留痕迹,夫妻还能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呢,更多的人,甚至根本没有交集的机会。
卢克踏入房间,玄关处黑白的巨幅装饰照片十分有冲击力地把他掀了个跟头。总是这样,五年了,都没适应,老胡这个设计真是太他妈牛了,五年还能保持新鲜感。卢克歪着头想,结婚五年的夫妻都很少再拉手。
沙发是灰色的,和卢克的心情一样也无风雨也无晴。每天都是这样,下班回家,往沙发里一窝,刷刷手机。电视挂在墙上,没怎么开过,像失宠多年的妃子,还落寞地保持着最初的矜持。耐不过矜持表面都是灰尘。卢克想当初真不该做这么一面电视背景墙。还是不能免俗呀,和所有人一样,认为客厅里就该有这么一面墙。窝在沙发里,他开始嘲笑自己表面的正经和正常。有那么一瞬,忘记了腹中的饥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开始找泡面。
在厨房那排黑白相间的积木似的整体橱柜里,有一层是专门放泡面的。
单身汉就是这样,卢克不指望吃得更有品质。如果想吃点好的,就不会这么早下班回家。饭局总是有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哪怕有家有室,也有充分的理由彻夜不归。
说起泡面,那么多口味,他还是喜欢经典的牛肉面。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因循的人,还有点懒。选择是需要付出成本的,没得选,反倒简单实用。但他并不守旧,相反还乐意听取新鲜的声音。就一个在行业领域里有点权威的人来说,他说话是可以掷地有声,甚至说一不二的,不过所里那些受惯了前辈颐指气使的实习生和他说话的时候却可以有商有量,这让姑娘小伙儿们都不无惊喜地喊他“萌叔”。
萌叔卢克头发花白。其实年轻的时候他就顶着这么一头不显年轻的头发,少白头,没办法;年纪大了,反倒显得紧跟潮流,好多人都以为他特地染了发。卢克的徒弟邝一男就说,您这是最流行的奶奶灰。奶奶灰?卢克懵懂地翻翻眼白,那样子更萌了,把邝一男笑成一团。
卢克觉得邝一男笑点太低了,不管他说什么,她总是能把自己笑成一团。他就循循善诱地教导她,注意点职业形象,一个姑娘爱笑倒没什么,一个律师爱笑总是有点儿欠揍。何况他们是专打离婚官司的。这句话又让邝一男笑抽了。
在工作上,卢克是严谨的,邝一男老是笑让他很伤脑筋。不过这姑娘不笨,很快就能独当一面,让卢克解放不少。案子总是接不完的,因为总有人离婚,有个得力帮手就松快多了。调解的时候邝一男的甜美形象也能起到润滑剂的作用。大体上卢克对邝一男还是比较满意的,私下里两人关系也不错,邝一男甚至会跟他交流个人的感情问题,男朋友是找有钱的还是有权的?是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还是父母双全的?卢克说这要看你喜欢钱还是喜欢权,指望过日子清净还是指望有人帮你带孩子。邝一男说,跟了师父这么久,我都不敢结婚了。卢克摸着下巴说,想清楚也好,省得日后麻烦。邝一男就问,您是因为怕麻烦才不结婚吗?卢克说那是一方面。那另一方面呢?邝一男眨巴着大眼睛。卢克张着嘴,想了想才说,另一方面,还是怕麻烦。
怕麻烦的卢克此刻百无聊赖地戳着泡面,这种拧成麻花状的面条之所以让他钟情,一是确实方便,二是他喜欢这种拧巴的意象。都拧成麻花了,还能这么方便,不简单。人这辈子,有时候就像一杯泡面,拧巴得不行,可是不能不给自己行方便,就只好忍着,让滚开水这么简单粗暴地一冲,一泡,还拧巴不?拧巴也给你吃了。那张吃面不吐疙瘩结的大嘴,那管百无禁忌的消化道,都是给你预备的,迟早让其变成一坨粪土。总的来说,生活就是低眉顺眼,将拧巴消化到底,否则,只能闹笑话。
挑起一根面,吸溜进嘴里,邝一男的电话来了,她问,师父你吗呢?
邝一男说话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她觉得“干”这个字太粗鲁,所以问人的时候,不问你“干吗呢”,只说“吗呢”。“吗呢”还有个好处,当然这个好处也是她自己定义的:一是问人做什么,二是问人在什么地方。这样一句话可以包含更多的信息,以免啰嗦,或是引起对方反感,觉得你啰嗦。这种独特的句式,卢克也是好长时间才适应。不过适应之后也觉得挺方便。
家里,吃泡面。卢克回答。
那就是闲着呗,跟您讨论下明天上庭的策略?
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出现点新情况。
什么情况?
女方带着孩子今天上陶总单位又闹了一场,您可能在高速上,没接着电话。
哦……卢克搅着泡面,眼睛却盯着汤面上的脱水蔬菜。脱了水的菜,再泡涨也没了新鲜多汁的味道,就跟那个被抛弃的干巴女人似的。女人有可怜的地方,同她的可恨之处一样扎人眼睛,不过打官司就是打官司,卢克只能维护当事人的利益。任女人骂他为虎作伥或是姓陶的混蛋的狗腿子,都不能改变一个律师的职业立场。陶混蛋的确给了他一大笔钱,这是他应得的,他不觉得为此欠了女人什么。不过,他还尽量在法理之内替她考虑——当然,再怎么考虑,法理也是冷冰冰的,没有人情那么贴心贴肺。
照原计划。卢克收回目光,把对脱水蔬菜的关注重新放在泡面上。闹什么幺蛾子也不影响大局,只是可怜了五岁的孩子。
既然孩子的亲生父母都不在乎,又关卢克什么事呢?
卢克觉得“父母”这个词儿搭配起来挺生疏的,小时候背《蓼莪》,他妈只强调母亲是伟大的,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一切。父亲是什么东西?他妈鼻子里哼哼:无情的畜牲。过分了啊,卢克愤怒地说,您这样说,我以后很难做一个父亲。妈就反过来劝他,那啥呀,也没那么绝对,我就说你爸呢,他那样的,你说你值当给他背《蓼莪》么?卢克找不出反驳的证据,他爸确实除了在他的生命过程中提供了一枚质量还不错的精子之外再无其他贡献。有时候他都怀疑到底有没有父亲这个人,尽管父母一直维持着形同虚设的婚姻关系。
读法律是个意外。
可是帮人打离婚官司,他觉得不大像是意外。
他把装泡面的纸杯扔进垃圾桶,趿拉着拖鞋踱步,从厨房到餐厅,从餐厅到客厅,从客厅到阳台。爱玩转笔的老胡把这一路都设计得畅通无阻,总长度相当于一个短跑的跑道。卢克喜欢在家里散步,甚至跑步。这一路能让他想到很多东西,包括怎么赢官司,怎么说服法官,怎么把对方律师打得张不开嘴。
这一路上遇到的案子五光十色、花样百出,卢克就纳闷,男女关系怎么能复杂到这个地步。他是很少打刑庭的,可是有个女的专门找到他,请他打她丈夫的贪污案。卢克好心说,我给你推荐个擅长这方面的律师吧。女人说不,就你,我知道你擅长打离婚案,接下来我还找你呢。什么情况?卢克一脸蒙。是这样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说,我丈夫犯了事,好歹得请个律师。我这是看在他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的面儿上。可是呢,他这一犯事,我才知道,他还背着我在外面养了七个情妇。真是感谢政府,不然我们娘儿仨且冤着呢。所以他那边一结案,您就帮我把婚离了吧。
这婚离得漂亮,因为借着打贪污的机会,卢克把她丈夫瞒着她在外面投资的基金、股票、房产都摸清楚了,除了罚没款,还落下好多想都没想到的好东西。先前在看守所里,丈夫还痛哭流涕,感激夫人不杀之恩,不仅给请了律师,还捎了好多暖心的话儿。表示自己愿意从此洗心革面,做牛做马。没想到妻子的套路太深,他出来就剩光屁股蛋儿了。
夫妻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有多深的感情,得打个问号,这是社会学、心理学甚至哲学问题。作为一个离婚专家,卢克不觉得感情有什么值得探讨的,一旦上升到法律层面,就只讲事实,不讲感情。人们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离婚跟分赃差不多,谈感情太奢侈了,酒池肉林、千金买笑都不如它这么浪费。
卢克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不可能在这方面犯傻。他妈先前还催他结婚,后来也就放弃了,因为自己是个前车之鉴,身边也没什么幸福家庭的样板,大多是为了孩子而凑合。卢克走到这一步,她的教育居功至伟,再啰嗦就没劲了。还有就是,卢克他爸从老家一路找过来,让儿子帮他还赌债,因为卢克他妈自从儿子上大学之后就把他扫地出门,不再理他了。儿子,老头狠吸一口烟屁股,眯虚着眼说,你帮爸把这笔账还上,我就不再找你妈了。
卢克妈知道这事儿后捶胸顿足,说儿子呀,妈对不起你,妈早就该把婚离掉。不,妈,您是不该结这个婚。卢克平静地说,这是个大概率事件,既然结了,就不该心存侥幸。我爸是个极端的案例,可平常人闹离婚也鸡飞狗跳。您要是还坚持让我结婚,我可不保证您后半辈子有舒心日子过。卢克妈半信半疑地说,不会吧,世上还是好人多,哪儿都像我那么眼瞎呢?平常夫妻,不指望有说有笑,能搭帮着过日子,就不错。卢克打个哈哈说,错了,两个好人不一定能把日子过好,两个坏蛋倒有可能过得不坏。闹上法庭的,也不都是坏人,就像您说的,平平常常的夫妻,也不知怎么就把日子过得淌坏水儿。
行吧,卢克妈最后缴了械,我也想开了,你们这辈儿,不打算结婚的人越来越多,说不定是好事。老太太说这话像是气话,又不是气话。反正她报了夕阳红旅行团,世界那么大,临到老了,怎么也得去看看。路上遇到可心的老头,也可以谈一段黄昏恋,但是已经和婚姻无关了。
在路上,谈谈恋爱,但是与婚姻无关。卢克也是这样想的。他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也不是完全空置的,像他这样的男子,找个姑娘滚床单并不太难,难的是,滚完床单还得有理有据有节地让姑娘滚蛋。
难免有姑娘骂他混蛋,他只好虚心地接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抱有绝对的理智。
就没有一次,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想过结婚吗?
邝一男支着下巴问他。这个好奇的姑娘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拿自己父母琴瑟和鸣的美好人生来开导他:我爸和我妈就挺好的,一辈子没红过脸。
也就是说,他们红脸的时候没让你看见。卢克签完文件,让邝一男拿去复印。
什么呀,邝一男拧着脖子,小嘴儿一噘,你是没救了。俗话说佛眼看佛,鬼眼看鬼,你眼里就没有好的婚姻。
这应该呀。卢克耸耸肩,都那么好,还要我们干吗?
对于邝一男的示好,卢克的策略是忽略性接受。一方面他们的关系不适合谈恋爱,另一方面,邝一男只是示好,并不是示爱。也许是因为姑娘脸皮薄,也许是喜欢的程度还不够,这样挺好,让枯燥的生活滋润而不潮湿,暧昧就足够了。这也是不结婚的好处,像卢克这样的正人君子,如果身在婚姻里,难免有罪恶感,当邝一男青春的胴体有意无意紧挨左右的时候,身体和精神上都会感到不适。
邝一男拿着文件一扭一扭地走远了,卢克还在感叹:这小尤物!
如果感情不能收放自如,就不能拿来开玩笑。
此刻卢克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温热的潮水一波一波涌来,感觉自己像一块逐渐发起来的泡面,四肢百骸都由干燥时期的僵硬状态变为塌陷般的柔软。水波荡漾,浮动着肉体以及肉体之上的东西。与自己赤裸相对,有助于明心见性。哈满热气的浴镜被一条胳膊划出一道清晰的弧线,接着那种热气腾腾的清晰与明亮不断扩张,两条胳膊都扑上来,头部,胸部,腹部,最后是整个赤条条的身子。冰凉,由皮入骨。贴着光滑而有硬度的镜面和泡在热水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说是天上地下也不为过。人间缺乏感动,有时候连感觉也不免迟钝,卢克就用这种方式重新找到它,它们。上天堂或是下地狱,都比在人间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混日子要强。在人间的日子真是数着过,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自从身体停止生长,日子也就过得挺没意思,抬眼望望,都是一模一样的成年人,上班,下班,挣钱,花钱,西装革履下面裹着一颗萎缩的心脏。
不能责备他们,谁有资格责备谁呢?
譬如卢克,妥妥的社会精英,除了自力更生之外,也为社会贡献着自己的智力和体能,有时伏案研究案情,有时四处奔波取证,这都是极其正经且正常的工作。
是的,既正经又正常,不能更精确地定义卢克们白天的生活了。到夜晚才有一丝喘息。那些有家有室的,可以回归所谓的家庭。但就是那么讽刺,偏偏有家有室的更不愿意回家,说是在外面透口气。这时候就算干点儿不正经的事,也好像很正常。倒是卢克这样的单身汉,不管正经与否,都显得不正常。
有时候卢克就特意找些不正经的事做。
在英国进修那会儿,卢克和朋友亨利去过妓院。那时候卢克还叫卢克礼,一个繁琐而端肃的名字,外国友人叫起来拗口得不行。他们相识于杜伦法学院,一个特别正经的地方。然后律师亨利说,我带你去个地儿。说这话的时候亨利一本正经,卢克也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将去一个正经地儿。
卢,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亨利翻着妓院手册说,我们都充满了性焦虑。
卢克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也很难理解同样道貌岸然的亨利在说什么。那本花花绿绿的画册印刷十分精美。亨利随手指着一幅图给他看,如果你觉得这很性感,亨利耸耸肩,也许,我不知道,你可以试试。卢克看了一眼,一个身穿紧身皮衣的女人正在鞭打一个赤裸的男人。亨利漫不经心地介绍说,这里的女人都会优雅地使用鞭子,她们还提供手铐、锁链、绳索及各种专门服装。
回国后卢克再也找不到这样不正经的正经地儿,于是他把在英国学到的,使自己遭到羞辱和鞭笞的场景搬到了浴室。
首先要有一面足够大的镜子。这一点老胡做得不错,她设计的浴镜大而无当,换作正常人可能会觉得太浪费了。但是卢克欣然接受,还加了码儿,本来是一面墙的镜子,现在变成了两面墙。这下赤身裸体的卢克被夹在90 度的两面墙镜中间,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完美地欣赏到如此坦白的自己。
接下来需要一根残忍而优雅的鞭子。为此卢克煞费苦心。他先后试过藤条、皮鞭、冬青枝条以及扎成束的绳鞭,最后还是选定了藤条。他把这个满足愿望的重要道具浸泡在水中,使其保持绿色和柔韧性,夏天时还在水瓶里放满新鲜的荨麻。
每当这样静谧的夜晚来临,在巨大的浴缸里为自己洗礼,卢克便摇身变为鱼缸里的一尾鱼,在无法切割成固定形状的水流中感应着某种神秘仪式的召唤。固化的卢克和鱼,以及流体形态的时间和水流,穿过黑夜去触摸看不见的实在,以图完成一件伟大的作品。
然后,从时间和水流中破茧而出的卢克和鱼,跃至祭坛的表面。在那里,将有一位高贵的女祭司手执藤鞭,严苛地审视他和它的体验。他或者它,是割裂的,只有在激烈的鞭笞中才有可能达到融为一体的高潮……
人对自己的弱点往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他们掩饰缺点的伪善不同,卢克故意暴露了自己。必须有想象中的目击者在场,一个人扮演两种角色,甚至更多。对他而言,快感的来源倒并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彻彻底底的羞辱。对,在精神上自我羞辱,以对抗白日里道貌岸然地获得的尊敬和名誉。
卢克将现实夸张地表现了出来,这种非凡的艺术性无异于一部戏剧,无论想象力还是创造力都相当精致。不过,卢克觉得遗憾的是,它还远不够丰富。为了营造气氛和新鲜的仪式感,需要像著名的伯克利夫人那样不断地更新道具和设备,功能有限的寓所显然力有不逮,他总不能把卧室当成刑讯室。卢克一面望着镜子里触目惊心的鞭痕,一面自嘲地想,这已经很不错了,老胡当初设计的开放式厕所,让他的想象开阔了不少。闭上眼睛,他看到了秘而不宣的女祭司和整个苍穹。
想象是需要幽默感的,这种黑色的快乐让他暂时忘掉了刻板的工作。要知道,卢克在白天为当事人争取利益,除此之外并无信条。这会儿他才为自己争取利益,更像个艺术家。可惜,很快天就亮了。
天亮之后卢克挑了一套深灰色西装,白衬衫一尘不染,上了浆的领口有一种人造金属的质感。铠甲上身,就必须挽弓搭箭,卢克步履从容地奔赴法庭。378 步,108 级台阶,F 区101 车位,发动银灰色奔驰座驾,以盘旋的姿态在地下车库绕行一圈后驶出5 号公寓楼。
法院门口,与台阶上的邝一男会合,卢克点点头,接过姑娘递过来的一杯热咖啡。
老唐来了?卢克一边走一边问。
提着公文包的邝一男跟在后面回答:在东门停车场见过了。陶总非要先打个照面。
卢克从鼻子里哼了个幅度不大的笑。
开庭意义不大,卢克知会过女方的律师。对方同意卢克关于二审基本维持原判的意见,但当事人坚持打下去。不是有没有意义的问题,是不吃馒头争(蒸)口气。女方带着孩子,不依不饶,尽管官司稳赢不输,但那个姓陶的混蛋还是心虚。卢克和法官老唐很熟,很多事心照不宣。老唐说,开庭前我是不会见当事人的。卢克说,必须的。陶混蛋只好找邝一男,去停车场“偶遇”老唐。
庭上没有过多的唇枪舌剑,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双方律师不仅交过手,而且私下还达成了默契,说废话只能浪费大家的时间。但当事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女方直接跳出来把男方挠成个花脸,两个法警没拦住,她还趁机挠了卢克一把,整个法庭只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这生儿子没屁眼的无良律师,你帮着混蛋倒打老娘一耙,老娘挠死你!
没办法,老唐决定暂缓宣判。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他担心歇斯底里的“老娘”连他一起挠。
回到车上,邝一男歪着脑袋看着卢克的腮帮子,抽了口冷气:疼吗?
还好吧。卢克发动大奔,云淡风轻。
你……就这样回所里?
先送你。不还有一堆事儿吗?卢克说的是邝一男回所里还有成堆的材料要看。
那我自己打车就行了。邝一男以为卢克不回所里是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办。
上都上来了,坐稳。
卢克没给邝一男感动的机会。
伤口不深,就是难看。卢克望着后视镜里的那张脸,越瞧越模糊。成年人的脸,大抵都是这样模糊的,不可能被人瞧清楚,那太危险了。比如邝一男问他,这结果对那娘儿俩是不是太残忍了?他就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残忍不是结果,是原因。邝一男崇拜地望着他,他目不斜视,一边开车,一边把路上的风景碾入轮下。
把邝一男送回所里,他忽然觉得没了方向。
本来他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上午九点开庭,十点半回所里处理文件,十二点约了客户在律师楼下的餐厅见面,下午两点开会,四点半见另一个客户,六点有个饭局……现在,带着这么一个无比清晰的伤口,没法儿见人了。于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不能见人。
卢克思索着这个祈使句。
路边的商铺、银行、超市、行道树和花花草草向后退去,滚动的车轮像是剪开一匹布。这些都是布景。那么人物呢?故事是不能缺少人物的。可是,不能见人。
不能见人。卢克撕开脸上的伤口想,人的心口是不是也有一道伤?比起脸上的伤,心口的伤是更重要,还是不重要呢?为什么心口有伤的时候,还要忍着见人,脸上的一道伤却让他觉得没法儿见人?这很奇怪,不是吗?他把“脸”和“心”的复杂关系想了一遍,没怎么想通。既然关系这么复杂,他没办法用一个白天把它想明白。但“关系”一词对他倒是有所提示,不能见人,其实是不能见那些有关系的人,或者将要与他发生关系的人。如果这世界上的人都不认识他,他又何必羞于见人?原来让人面目模糊的根本原因,是躲避关系。这个发现让卢克大吃一惊。
方向盘就是在这个时候转向街角的一只红气球的。
那只气球太鲜艳了,不知是从哪个孩子手里腾空而起的,现在轻飘飘地挂在一棵开满粉色花蕾的合欢树上,红得发亮、发烫,让卢克想起了昨夜,女祭司粉颊之上、眉心深处的那颗血色的朱砂痣。它向他发出了神秘的召唤,嘀嘀咕咕,嘟嘟囔囔;也可能是斜对面突然冲过来的三轮车让他慌了神,他手一抖,方向盘就向着街角的红气球打过去。“砰”的一声,大奔撞上行道树,气囊开了,整张脸都陷在不期而至的惊恐里……
幸好不是交通的高峰时段,警察赶来的时候,路面没堵上,连爱瞧热闹的围观群众都不多。警察勘查了现场,没撞着人,没碰擦其他车辆,除了那棵倒霉的合欢树,也没损害到其他公物。调了监控来看,确实是一辆无照三轮车违规行驶,以致银灰色大奔躲避不及,一头栽在树上。警察看了卢克的证件,不无讥诮地说,卢律师,你打算怎么办?
卢克不打算追究,太麻烦了,让保险公司派人直接把车拉去修车厂去就完了。
接下来,这原本显得漫长的一天骤然变得短暂了。卢克在医院待了大半天,其间电话不断,他坦然述说自己出了车祸。有人要来看他,他拒绝了,说是不严重,并不打算住院。到天黑,该检查的都检查完了,确实并无大碍,卢克便神清气爽地走出医院。
脸上添了新伤,有效遮盖了被“老娘”挠出来的那道口子。在暗下来的天色里,那张脸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没人能看清楚它了,它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冷漠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