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雪君/兰州大学
西方哲学自笛卡尔以来长期将身、心置于二元对立的局面,身心二元论所倡导的“扬心抑身”将身体长期置于从属的地位,贬抑和否定身体的意义。19世纪中后期,身体问题开始逐渐在哲学中占据核心地位,叔本华和尼采都在不同程度上经历了身体转向,20世纪法国现象学存在主义运动中将身体问题的极端重要性凸显出来,尤其在梅洛—庞蒂、利科、列维纳斯等人的思想中,身体的灵性化或身体与生命的关联克服了身体的机械性和观念化。[1]福柯更是将理性与感性、灵魂与肉体从二元对立中解放出来。实际上,主体性的确立很大程度是建筑在身体这一场域之上的,作为一种载体,它既是权力进行规训的场所,也是灵与肉交织与斗争的空间,更是形成主体意识的丰沃土壤。
身体在哲学领域中的地位逐步得到确立,在文学创作中,身体叙事的功能性也在不断增强,身体不仅可以表达和传递主体的情感体验,还能反过来成为建构主体性的力量。在《荆棘之城》中,莫德的身体既受到了以舅舅为代表的父权制的压迫和摧残,同时也是反抗压制与建构主体性的场所,通过梳理对莫德的身体书写,可以清晰地看到主体意识确立的过程。
莫德无父无母,从小在疯人院里长大,十一岁时舅舅将莫德从疯人院的“疯癫”处境中带走,进入一个他认为文明的、有秩序的环境当中,即荒凉封闭的荆棘山庄。舅舅的目的是将莫德培养成一个“淑女”——为他数量庞大的地下艳情文学做索引、誊抄和朗读的秘书工作。初到山庄时,莫德首先面临的是身体的约束和改造,以及生活习惯上的重塑,她必须身着紧紧地捆绑住躯体的束腹、佩戴僵硬的皮手套,这些质地呆板生硬的衣饰限制着莫德活动的幅度与范围。莫德使出浑身解数抵抗这里的秩序与规矩,但换来的是舅舅和仆人无情的毒打:时常挨揍,被全身捆绑关在偏僻的房间或橱柜里,甚至被关进冰库长达三个小时,鞭打与掌掴更是家常便饭。为了让莫德戴上手套,以防粗糙的双手磨损藏书,舅舅用一条金属串珠用力拧莫德凹陷的指关节,直至让莫德永久地形成戴手套的习惯,甚至连睡觉都不曾摘下。在荆棘山庄,她必须牢牢遵守舅舅的纪律,正如福柯所说,“这样,纪律就制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肉体。”[2]
在经历了身体的炼狱后,莫德被舅舅规训为一架抄写与朗读的机器。思想改造和身体改造从来都是结伴而行的,在重塑身体的过程中,莫德的思想中深深烙印上舅舅的意志,莫德逐渐变得功能化、工具化,成为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身体长期处于受虐状态,主体意识也随之尘封,莫德被驯服得难以辨认自己,更可怕的是她还将这种身体的暴力转移给比她更为弱势的第二任女仆爱格妮丝,在爱格妮丝身上莫德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而前者的纯洁与天真激起了莫德对自己的愤恨与厌恶,她试图通过殴打与辱骂的方式将女仆身上纯真的一面剔除,将其纳入荆棘山庄的秩序中,从而也成为邪恶的一员。当处于边缘的他者地位时,莫德用欺压更弱者来证明自己尚未完全被强权蚕食和侵吞,通过转嫁身体的痛苦,用被规训的方式规训他人。此时的莫德尽管身体在场,主体性却是缺席的。
苏的出现温暖了莫德冷却的心灵,两人建立情感联系的纽带首先就是身体的接触。对爱格妮丝施以身体暴力可以视为弱者对弱者的恨意,但这也是莫德处于他者地位中不知该如何自处的表现,是她因为长期的压抑和得不到关爱而导致的烦闷和痛苦,是一种孩子式的博取关注的行为,这种情况在苏成为侍女后有了明显的不同。以往爱格妮丝为莫德梳洗更衣时,时常会因为紧张而变得手脚匆忙,这时的莫德怒不可遏,用拖鞋殴打爱格妮丝直至流血,但当苏为莫德更衣时,在一声声“乖孩子”的哄劝下,莫德逐渐变得顺从乖巧。苏的坦率和真诚使莫德放下防备,两人的身体接触渐多。自然地挽着手臂、摩擦冻僵的双脚、磨平尖利的牙齿,这一次次身体的触碰融化了莫德内心的坚冰,直到两人通过性经历建立起了难以割裂的联系,对彼此身体的摸索和探寻打开了爱的沉默局面,也成为莫德开始认识自己的起点。
手在小说当中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书名Fingersmith即“手指工匠”,也有扒手的意思,指明苏在潜入荆棘山庄之前的小偷身份,书中关于手的描写俯拾即是,作者赋予其浓厚的象征色彩。手是沟通身体、表达情感的渠道,而舅舅始终压抑和遮蔽着莫德的真实欲望,直至莫德经历了和苏的性体验之后完全释放出了压抑已久的渴望:“她的手……迅速牵引着我,将我从黑暗中、从我原来的形体中召唤出来。”[3]性经验是探测女性无意识隐秘的突破口,身体的解放是精神救赎的前提,也成为女性获得主体性的重要途径。在与苏的性经历之后,莫德的身体意识得以复苏,释放了压抑已久的深层欲望,成为了一种生命力量的延续,自此,莫德的主体性开始得到确立。
莫德主体性的最终确立,首先是通过摆脱了两个牢牢控制她的男性开始的。在和瑞佛斯先生约定好逃离荆棘山庄的当晚,莫德潜入舅舅的书房,用剃刀割破了舅舅视为珍宝的色情图书,在莫德的出逃和书籍的损毁双重打击下舅舅病倒,不久便离世。整理艳情图书是舅舅视为“学术”的宏伟事业,倾入了毕生的心血,书籍受损无异于抹杀和否定了舅舅的全部价值,莫德的毁书行径也就具有了“弑父”的象征意味。苏在疯人院受尽折磨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兰特街,此时的局面令她难以接受,各方争执不下,瑞佛斯先生威胁要说出苏的身世秘密,在混乱与争吵中莫德为了阻止瑞佛斯说出伤害苏感情的话,拿起刀子刺向了他,保护了自己的爱人。
莫德先后“弑父”、“弑夫”,最终摆脱了极力控制她、摆布她、利用她的两个男人,重返荆棘山庄。此时的莫德已经获得了自由,主体性也随之建立起来,出于擅长和热爱,她从事起了写作的工作。埃莱娜·西苏不仅高度肯定阴性书写的价值,更是将写作直接与身体的解放联系在一起,“写作。这一行为将不但‘实现’妇女解除对其性特征和女性存在的抑制关系,从而使她得以接近其原本力量;这行为还将归还她的能力与资格,她的欢乐,她的喉舌,以及她那一直被封锁着的巨大的身体领域;写作将使她挣脱超自我结构,在其中她一直占据一席留给罪人的位置。”[4]伍尔夫在《自己的房间》一书中提出,要想进行写作,必须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事文学工作。此时的莫德已经完全可以对自己的身体进行自由支配,她只属于自己,不再依附于他人。
巴特认为,来自身体的话语比其他任何话语的表达都更深刻和真实。他认为:“凭借自己的语言,我什么都能做到,而凭借我的肉体却不行。我用语言掩盖的东西,却由我的身体流露了出来。”[5]初到荆棘山庄时,舅舅对莫德实施了身体施虐和意识形态暴力的双重压制,莫德沦为一台色情图书的朗读与誊写机器,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主体意识,尽管她从事的是朗读的工作,但她从未为自己发声,始终处于失语状态。苏的出现使得她逐渐对自己有了清晰的认知,并试图改变被支配和操纵的处境,逃离荆棘山庄便是迈向主体性的第一步,其后她更是做出种种大胆举动,主动进行自由选择,最终选择为自己和爱人言说的写作事业,主体性得以确立。莫德的痛苦、恐惧、爱欲等种种情感体验,都通过身体直接或间接地体现出来,可见,身体作为象征的源泉和意义的归属,能够承载主体最真实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