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科明
进了腊月,天就一直不大好,阴沉沉的,时不时飘点雪花,瓦头还没白,又停了,没留下一丝痕迹。七老太住正阳镇贤人巷,这巷子很老了,墙壁上到处是斑驳的青苔,巷子里很多房子空着,只住着赵二奶奶芦爹爹老曹吴姨,都是老人。她本名罗玉锦,丈夫岑之风在家排行老七,别人喊她七娘七奶奶七老太,现在九十有一,前两年身子骨还好,吃得下睡得着,能跑到菜场超市买东西,以为活到百岁没问题,今年感觉不大对劲,老了,脑子不管用,丢三落四,腿颤颤抖抖,走几步就打飘,喘兮兮的。罢,一个人过得格外小心,命金贵呢,不能走就不走,呆在家里,大儿子维春大女儿维夏都住在镇上,大事小事会过来。她每天起得早,扫扫抹抹,弄早饭中饭,慢慢地忙,忙一阵歇一阵。中饭后闲下来,给条案上的玉观音上柱香,虔诚地坐那儿,干瘪的嘴唇偶尔翕动,像祷告什么,声音极细微,听不清。过午以后不再进食,天一黑就洗洗上床睡觉。
大寒到了,这个日子她记得牢牢的,丈夫岑之风的忌日,哪能忘掉呢。一夜没睡,睡不着,盯着巷子里那盏路灯,灯光蛮亮,从窗户照进来,这是老曹捣鼓的,老曹当过镇长,虽早退了,可还挂着古镇修复开发顾问的头衔,这么多年一直为正阳镇蹭面子,镇上修路面下水道路灯都是他跑的资金。她不敢睡着,生怕路灯熄掉,这盏灯熄的很准时,早上五点,天不会有一点亮。她不知道是几点起床的,反正路灯亮着,洗洗漱漱,穿上厚厚的羽绒大衣,用一条格子围巾把脸裹严实,拎布包出房门,过天井,拉大门木栓,跨门槛子,腿发软,没跨过去,只好站住,揉揉腿肚子,使劲捶几下,又跨,还是不得劲,跨不过去,扶着门旁边雕花石鼓坐到了门槛上。
掐指头算算,丈夫去世已三十多年,那是大寒前一天,雪下得特别大,丈夫在葛庄小学当教师,寒假一个人留守,半夜里暴雪把屋梁压断,坍下来,砸在头上,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大队支书带人用拖拉法机把浑身血迹的丈夫送到镇医院,没用了,只剩一口游气,只好送回家。飞来横祸,没办法,丧事匆匆办了,骨灰盒埋进岑家祖坟,没有立碑。
这些年她都起这么早,出大门从巷子口转镇上那条青石路大街,到头再往东两三里路,岑家祖坟就在那儿,半亩多一点,多少年没人管它,成了乱坟岗,到处是枯萎的杂草,高高低低的坟头一座连着一座。这块坟地早听说要平,迁到墓园去,可光打雷不下雨,喊了好些年也没有动静。她走到东边角落那座坟便停下来,从布包里拿出叠好的纸钱锡箔,燃着,看着烧成灰烬,被寒风旋走,嘴里祷告几句,原路返回。到镇上不再走大路,绕小巷子回家,避开推垃圾车扫街的芦爹爹。吴姨一早就起来在外边遛达,也躲着些。她年年这样一个人去给丈夫上坟,邻居不知道,儿女们也不知道,家里人清明春节前上坟,她从来不跟着一起去。
她在大门槛上坐了好一会儿,路灯熄了,天已经大亮,巷子里隐隐有响动,是芦爹爹吴姨出门了吧。费好大气力挪回堂屋,在凳子上又歇半天才缓过来,深叹一口气,喃喃地说:怎么就去不了了?捏得紧紧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鼓鼓囊囊的布袋落到了地上。
其实她不大想去上这个坟,结婚几十年,跟丈夫没过好日子,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多少年,守活寡,受的那个罪,没法说。死了离他远些,不跟他同穴,骨灰撒掉,撒到湖里河里沟里,喂鱼,一了百了,落个清静。她经常这么跟儿子女儿嘀咕,儿子女儿听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心里清楚,他们不赞成,哪有父母死后不同穴的。
他们的婚姻是父辈,不,是祖父辈的意思,岑之风家是书香门弟,太祖中过举人,祖父是闻名乡里的秀才。她家是镇上殷实大户,正阳街上新泰百货就是她们家的。两家走得近,七老太祖父特别敬重读书人,常邀之风祖父叙谈小酌,跟这位秀才讨要墨宝,“新泰百货”匾额就出自之风祖父手笔,那四个鎏金颜体字真是端庄大气。不知哪一天,两家祖父在一起小聚,酒过三巡,话多起来,说两家儿媳均已有孕在身,如生下一龙一凤,即结秦晋之好。这是好事,那顿酒喝得畅快,之风祖父是下人搀扶着才走回家的。老天爷没成全,两家儿媳都生的龙胎,只得说:这辈子没这个缘,看下辈子。后来,两家长媳倒生了一龙一凤,岑家生男丁,取名之风,罗家生千金,也就是七老太罗玉锦,本可以延续旧话结成儿女亲家,可这时候两家却有点远了,罗家生意日益做大,不光新泰百货愈加红火,又新开银楼钱庄,置办二百亩上好水田,成了正阳镇第一大富户。之风家却走背字,科举被废,学而优不能为仕,仅靠塾馆勉强度日,门当已不相对,哪能再提这事。
她喝了点维春磨好送来的豆浆,算是吃了早饭。唉,人说老就老,大门槛子跨不过去,岑家祖坟那么远,去不了了。虽说她心里有怨气,不大想去上坟,可每年还是去了,毕竟夫妻一场几十年,只要还有一口气,还是得去,弯腰把地上的布袋拎起来,放到桌子上,这一袋锡箔纸钱怎么办,还得烧给他。她走进房间,在抽屉柜子里找丈夫照片,锡箔纸钱得对着丈夫照片烧。那一张带框的遗像供在维春家,找一张旧的。房间里一张梳妆台,一个衣柜,两个木箱子,都打开,找出一本像册,一页一页地翻,好不容易在一个夹层里找到一张,已经模模糊糊,仔细看是夫妻合影,结婚前在县城一家照像馆拍的。家里以前有过丈夫照片,没敢留,都烧了,丈夫是黑五类,家被抄过好多回,那些照片就是祸水。
重提两家联姻是抗战时期,那时候岑之风有点风光,国立中央大学高材生,毕业进了省城国民党部,虽说只是管缮写的小文书,可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县里和正阳镇都鼎鼎有名。日本人来了以后,罗家生意走下坡,从江南进货回来船老是被劫,那帮打着抗日旗号的土匪心狠手辣。罗老板整日忧心忡忡,岑先生看在眼里,有一天,他看到如花一般含苞待放的玉锦,想到上辈提起过两家结缘的事,如若之风成为罗家姑爷,有省党部背景,幸许能为罗家家业有些支撑。岑先生拿定主意,托人替之风去罗家提亲。罗老板对之风早就垂爱,对这门亲事一口应允。婚期约定,岑先生修书告知之风,之风虽思想有点新潮,但跟玉锦是青梅竹马,对她颇有好感,遂答应愿从父命。一乘花轿把玉锦抬到岑家,也就是现在七老太住的这院子。婚后之风回省城公干,玉锦守在家里成了七娘。国民党失势去小岛,之风本也可以去的,没去,有人说:他没去是因为牵挂玉锦。
大门开着,赵二奶奶来串门,她听到外边脚步声,摸索着把手里照片夹进像册,从里屋走出来。赵二奶奶跟她几十年老邻居,两家山墙搭山墙,做媳妇时往来就多,她家遭难多少年,门口长青草,没人跨这个门槛,只有赵二奶奶还是常来,没少给帮助。不知为什么,她看到赵二奶奶心里有些忐忑,好象自己要去上坟,刚才找丈夫照片赵二奶奶都知道,眼神有点不对,跟平时不一样。装锡箔纸钱的布袋放在桌上,赵二奶奶有没留神,好像没有,也没问什么,她的心这才稍稍安了一些。赵二奶奶手里拿着一包小葱,塑料袋装着,碧绿的,她不大能走动以后,赵二奶奶买菜都替她带些。她问:刚买的,多少钱?老曹送的,他家长的葱多,几家都送了,才走。老曹就是曹镇长,离休以后在这巷子买了三间旧房子,也一个人住这儿,闲得无事,在自家院子种起蔬菜葱蒜,吃不完这家送那家送。老曹跟她纠葛很深,她不愿见他,他也从来不敢进这个门,带些蔬菜葱蒜都让赵二奶奶转手。
岑之风回到正阳镇,在镇中学教书,口碑不错,学问好,讲的也好,上课只带两支粉笔,一本书,那本书从来不翻,开讲就滔滔不绝,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镇上人知道他学问高深,看到都尊称岑先生。过了几年突生变故,学校按上边要求清查教师履历,岑之风历史不干净,曾在国民党省党部供职,这是一条大鱼,反革命特务,在学校直接五花大绑带走。
厄运说来就来,她没有因为娘家所累,娘家家业未得到姑爷岑之风一点帮助,乱世时一再溃败,坍得只剩一块牌匾,二百亩水田卖掉一半,剩下弟兄六个分,每家仅十几亩,划成份时都只是中农,没有一个戴地主富农帽子。岑之风中学教师当得好好的,突然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连回家拿一下换身衣服都不让,押往大风劳改农场。晴天霹雳,好好的人家变成了反革命家属,整天被人呵斥得抬不起头,日子也没法过,四个孩子最大的维春才进中学,维夏维秋读小学,小女儿维冬刚蹒跚学步,家里原来生活全靠丈夫工资,现在断了,一家子喝西北风呀,她坐在家里掉眼泪,想不出办法。
赵二奶奶过来对她说:哭有什么用,眼泪淌成河也没用,想办法苦钱。她楞楞地望着赵二奶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娇生惯养什么也不会做,哪有苦钱的办法。买大柴结柴帘子,一条能挣二三角钱,你没看我家不是在忙那个。赵二奶奶丈夫以前是风水先生,整天托着罗盘东跑西颠,替人家看风水。解放了,不兴那一套,没事做,闲在家里,全家就靠结柴帘子。没办法,她只能放下架子,跟赵二奶奶学编柴帘子。箱子里找出陪嫁的一件首饰,换钱买大柴草绳,大柴选粗的金黄的,赵二奶奶说:柴好,帘子等级才高,收购价钱也就大。找木棍钉了柴帘架子,横梁上隔一小拃钉两根钉子。头一条柴帘子是赵二奶奶结的,在架子前边来回走,细草绳甩过来甩过去,一边结一边说。她拙手笨脚,看着好像明白了,到她上去,不是把柴弄断,就是把绳子卡在钉子里,还把芦柴戳到手指里疼得喊起来,赵二奶奶在旁边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把她教会,又教维春维夏,他们放学回家跟着一起结,三双手总比一双手强。
忙活了半个月,三十条柴帘子结成,赵二奶奶帮着修修剪剪,弄整齐清爽,捆成五捆,借一辆板车,跟她一起送到镇上土产品收购站。她心里忐忑,不知道能不能过关。想不到麻烦真来了,验货的是个中年人,解开一捆看了看说:不合格呀,柴排得疏密不齐,大洞连小洞,绳歪歪斜斜,没成一条直线,拉回去吧,说完转身就走。赵二奶奶追上去央求:这柴帘子结得不容易,你就收下吧,等级低点也行。那个中年人睬也不睬。两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把柴帘子又拖回家,赵二奶奶替她出主意说:你去找小顺子,他是镇里干事,土产品收购站就是他管,他说一句话,柴帘子就会收下去。
小顺子姓曹,父母死得早,孤儿一个,她父亲罗老板可怜他收留了,说是到新泰百货当伙计,其实就在她家里打杂,早上倒尿壶扫院子,吃饭时端汤添饭,还有就是跑跑打打。他比七老太小三四岁,喊她大姐,成天跟在她后边像跟班保镖,毽子踢沟里了,赶紧去捞,树上知了叫得烦人,拿竹竿子撵。他爬树特别顺溜,常为她爬到树上掏喜鹊蛋。有一回抓到一只画眉,用笼子装起来送给她,她一点不高兴,鸟该在天上飞,装进笼子干嘛,笼子打开,画眉飞走了。新泰百货撑不住崩盘,玉锦父母又先后亡故,小顺子不知跑到了哪里。正阳镇解放,小顺子回来了,他是跟游击队走的,现在成了镇里的干部,要为柴帘子的事去求他,真是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她心里不情愿,可不去不行。
镇政府大院是原来一个大户人家祠堂,门口一对石狮子,大门开着。办公室里没找到曹干事,又找到他宿舍,门关着,问旁边镇干部,回答:曹干事跟镇长到村里去了,天黑才能回来。她只得天黑又去。宿舍里边煤油灯已亮,敲开门,他在吃晚饭,桌子上有一碗烂蚕豆,散发着茴香的味道,旁边一小瓶酒。他看到她有点意外,说:刚跟镇长从村里回来,镇长回家去了,食堂晚饭过点,只得自己犒劳自己,喝点酒晚上睡得香,嘿嘿,光棍一个嘛。她有些舍不得他,到现在还没成家呀。她把柴帘子的事说了,请他帮忙打招呼。他说:好好,这事好说,大姐你既来了,一起喝两盅。他又找出一双筷子和一只酒盅,搬凳子让她坐下来。她连忙说:兄弟,你不知道呀,我哪会喝酒,一滴也没碰过。呵,你是不会喝酒,那这样吧,吃蚕豆,你吃一个,我喝一杯,怎么样?好吧。她觉得自己是来求他的,得给点面子,拿筷子搛一个蚕豆说:就拿这个敬你。好,我喝。他仰头喝了一杯。你敬过我,我回敬你,吃蚕豆呀。他喝了第二杯。兄弟,我得赶紧回去,四个孩子在家里呢。她又吃了一个蚕豆,放下筷子转身想走。他却说:大姐,事不过三,再陪我喝一杯,柴帘子的事就别再烦。一边说一边过来用手搂她的腰。她像吞了苍蝇似的一阵恶心,这个小顺子怎么变成这样子,动手动脚的,太欺负人了,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委屈。呸呸呸,她连吐了几口,硬忍着没把盛烂蚕豆的碗打翻,拔腿走出他宿舍,他楞在那儿连声喊:大姐,大姐……
她是个硬气的人,不要曹干事打招呼了,回家把柴帘子一张一张摊开,喊赵二奶奶过来仔细看,哪儿有毛病哪个地方没结好,拆掉重来,费好大劲,熬了几个通宵,只到赵二奶奶说:哎呀,不要再折腾,差不多了,你结的再好,小顺子歪个嘴还是过不了关,干脆交给我,我家送去时带着,钱也认我,放心吗?放心。她巴不得呢。那以后她家结好的柴帘子都是赵二奶奶带送,钱也是赵二奶奶带回来。
日子一天一天地熬着,过了一年多,又遇到一个大麻烦,小女儿维冬生病发高烧,也不知得了什么病,镇医院医生说要住院检查,那时候有工作的人公费医疗,家属子女也可以享受,拿一张处方签就行。她没工作,维冬住院得自已交费,押金就一百块,这么多钱拿不出来,眼看着维冬烧得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急得她眼泪直淌。医生知道她的难处说:你家有困难可以写报告到镇上,政府盖章押金就不用交,还可以解决医疗费用。好好。她想起了小顺子,听说现在当秘书,就管盖章。去找他,上回为柴帘子的事有点不愉快,不愉快也没办法,去试试吧。
她请赵二奶奶在医院走廊看着维冬,回家写报告,到镇政府找曹秘书。秘书办公室人很多,都是找曹秘书的,好不容易曹秘书歇下来,看到她坐在那儿等着。问她有什么事?她赶紧把报告递过去,说:医院要镇上盖个章。曹秘书扫了一眼说:搁这儿吧,你晚上来。她知道这个章不好盖,劳改分子子女镇上怎么能补助医疗费。还算不错,曹秘书没有一口回绝,晚上来就晚上来。捱到太阳从西边落下去,镇干部下班了,她又走进镇政府,在宿舍找到他。曹秘书看见她说:妥了,我到办公室去拿,你在这儿等着,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曹秘书让她在宿舍里坐下,临走把门带了起来。没一会儿,她忽然听到关大门的声音,哎,曹秘书不是去拿报告吗,关大门干什么。她想起上一回他动手动脚的事,心里七上八下,会不会又生幺蛾子,她站起来去开宿舍门,哎呀,开不开,外边被锁起来,这才知道上当,想不到当年的小顺子变成禽兽,竟然趁自己求他为女儿盖章治病对自已非礼。曹秘书回宿舍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急忙把宿舍里边栓子栓起来。他推门没推动,压着嗓门喊:大姐,开门。她没理睬。大姐,你报告不要了?他有些着急。当然要,可你要的不能给你。她嘀咕着,忽然看到宿舍后边有个窗子,对着镇政府大院外边,不知哪来的力气,走过去使劲把窗子打开,爬上窗台,眼睛一闭跳了下去。
那天她不知道是怎么跑回医院的,跳窗子时脚崴了,不晓得疼,还是不住地跑,像逃离囚笼似的拼命跑,直到从医院把维冬抱回家才发现脚脖子肿成馒头。维冬没能住院,她不知道怎么办,只是抱着孩子哭。赵二奶奶丈夫懂点中医,不知在哪儿弄来一些草药,熬一碗汤,一勺一勺地喂,维冬牙齿咬得紧紧的,好不容易才喂下去,天快亮的时候维冬头上出汗,摸摸好像高烧退了一些。唔,这草药灵呢,问赵二奶奶是什么草药?赵二奶奶说是她丈夫在芦苇滩上挖的白茅根。从那天起,她便带一把小铲锹,每天搭船去芦苇滩挖白茅根,滩上戳脚,白茅草难找,根埋在很深的淤泥里,一根要挖半天,累得眼前发花。挖回来洗干净,熬汤给维冬喝。整整一个月,维冬的病才慢慢见好。
她后来暗自庆辛,亏得自己还算机灵,躲过两劫,没把清白丢在姓曹的那儿。什么东西,龌龊,父亲当年怎么收留他,狼心狗肺,还革命干部,卑鄙下流无耻。不知哪一天,丈夫突然回来了,算算已经二十年出头。她已经认不识他,这么个头发稀疏弯腰驼背的干瘪老头,要饭的啊。他去大风服刑这么多年,她没去探过监,没盘缠,四个孩子离不开。不过,他过去的模样轮廓还在脑子里,崩出来了,是他,丈夫岑之风。这些日子,她听外人传戴帽子坐牢的有人平反恢复工作,没有跟丈夫联系起来,他是国民党省党部的,铁板钉钉,翻不了案,现在竟然回来了,虽说老成这个样子,可命还在,怎么说一家人又团圆了。
岑之风是无罪释放,他的历史问题查多少年,专案组只查到国民党省党部档案上有他名字,职务是文书,没有查出什么劣迹,血债更没有,定不了历史反革命,又不能承认抓错,只好一年一年地拖,直到四人帮粉碎才纠错改判。人是放出来了,换了一个人,看见她和四个孩子,眼皮耷着,一句话都不说;整天呆呆地坐在房间里,早上坐到晚上,一动不动;外边来一个人,听到脚步声浑身发抖,从来不敢出来跟外人见面。喊他吃饭得喊好几回,吃饭很快,扒几口就不吃了,回房间里还坐那儿,肚子又饿了,只得忍着,实在忍不住,偷偷跑到厨房抓冷饭团子往嘴里塞。晚上,她洗干净身子在被窝里等他,以为他还是像过去从省城回来如狼似虎,可他磨磨蹭蹭半天才上床,躺下来一点动静没有,过一会儿竟打起了呼噜。她用脚蹬他,爬过来跟他睡一头,把他弄醒,还是躺着不动,没一点要做什么的意思,气得她一夜没睡着,眼泪把枕巾淌湿一大片。
丈夫成了废人,闲在家里。有一天,她替他换洗衣裳,发现口袋里揣着一张盖有鲜红大印的公文,她识文断字,三字经千字文念得下来,公文上写的看得懂,上边写着:岑之风,经查属一般历史问题,予以无罪释放,请恢复其教师工作……呵,还有这么回事,她气得真想骂他一顿,回来后整天坐在房间里,这么大的事闷住不说,家里日子不好过,维春维秋两个孩子插队,家里要贴着;维夏在鞭炮厂上班出了事故,炸断一条胳膊,呆在家里拿一点可怜的伤残金;维冬早就辍学,跟她一起结柴帘子,日子窘得只能糊口。既然有公文可以恢复教师工作干嘛不说,她瞪着眼睛对他说:你去呀,去镇政府找人,有公文,怕什么呢,胆被狗啃得了……他不吭声,不管她怎么说,甚至骂起来,还是不吭声,坐在那儿像木头桩子。
她劝不动丈夫,只得自己跑到镇政府,拿着那份公文问了好几个人,知道这事得找曹镇长,曹镇长就是小顺子曹干事曹秘书。她犹豫了,不想去找姓曹的,可思来想去,不行呀,不找他丈夫工作恢复不了,没有工作拿不到工资,家里日子就不好过。罢了,豁出去,什么也不顾,找吧。姓曹的不是喜欢喝酒吗,买一包熏烧,牛胖子猪头肉油炸花生米,外带一瓶粮食白酒,晚上下班摸到曹镇长宿舍。曹镇长看她带着东西来很惊讶:哎哟,大姐,你,你这是干什么?没什么,你是老兄弟,请你喝点酒。她把荷叶包摊开,酒瓶盖子扭下来。好呀,喝酒。他眯眯笑起来,找出两副筷子酒杯。大兄弟,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今天舍命陪君子,陪你把这瓶酒喝了。她一边斟酒一边说。啊,你能喝这么多?不能喝也得喝。那你有什么事吧?事,没事,大姐想你了,来来,干。她端起杯子一口喝干,真没喝过酒,火辣辣的,他也喝了一杯。接着她不停地敬酒搛菜,他很爽快,一杯一杯地喝,不一会儿,有点云里雾里,说:大姐,你今天肯定有事,什么事说吧,再不说我醉了,可要……你要什么?她瞪着眼睛。我,我说了?他不敢朝她眼睛看。说吧,大姐今天什么都给你,她站起来主动靠近他。你……他有些吃惊。她把胳膊跟他缠在一起,说:喝个交杯酒。大姐,你?他往后让着。怎么啦,你不是……我,我……他有些慌。哎,喝呀。她把满满一杯酒端到他嘴边。他把胳膊挣脱开来,用手挡着酒杯说:大姐呀,刚才跟你说笑的,你打我耳刮子吧,我是混帐,不是人,不知恩图报,姐这些年吃苦了,我不是瞎子,没,没帮过,那时候也,也不敢……唉,良心被狗啃得了,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从小你就那么漂亮,我是什么东西,你晓得的,我有贼心没贼胆。大姐你到底有什么事?她从口袋里掏出公文,他接过去凑着灯光看了看,说:酒多了,看,看不清。她说:公文上黑纸白字,你姐夫没事了,他的工作你可得上心。他说:大姐呀,既然姐夫没事了,这回我会……兄弟,没说酒话?她小心地把公文收起来。哪会呢,这一杯我喝,他主动把刚才那杯酒喝了。真的喝多了,哇地一声要往外吐,她看到墙角有一个脚盆,赶紧拿过来把他扶到床边,端着脚盆让他吐。哇啦哇啦,把刚吃下去的猪头肉花生米吐了个干净,这才在床上躺下来,嘴里还在叽叽咕咕:大姐,我……
那顿酒没白喝,岑之风工作恢复了,有上边公文,曹镇长签一行字:按此文件精神办。成了。岑之风被押送劳改,连一张判决书都没有,转来的档案里什么也看不到,那二十年牢是白坐的。文教科长安排他回中学当教师,他却说:教师我当,不去中学,到村小学,哪个村都行。文教科长请示曹镇长,曹镇长说:按学问该回中学,现在自己要去小学,也行呀,小学不正缺人吗。岑之风去了离镇上七八里远的葛庄小学,那儿连他一共两个教师,原来也是两个,一个公办,城里人,在这儿十多年,终于等到他来顶替,回城了。另一个是民办,除了上课,大忙还得下田干农活。学校一共四间草屋,两间教室,一间办公室,还有一间是他宿舍。他去了以后把一大半课程担起来,一年级至五年级都有,不嫌多。不过,上课闹了不少笑话,进教室不看学生,也不问,拿一年级课本为五年级讲,又拿五年级课本为一年级讲,教室里笑成一片,还是埋着头讲。跟学生说话轻声细语,一句呵斥的话没有。学生们不把他当老师,喊他岑老头,他不生气,脆崩崩地答应:哎。星期天留在学校不回家,寒暑假也呆在学校,没什么事,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宿舍里。月头把工资送回去,钱交到她手上,连口水都不喝又返回学校。大年三十她把年夜饭烧好了,他没回去,维春去学校喊他,他说学校排了节日值班表,轮他值班,回不了家。维春看了值班表,上边民办教师只值一天,别的全是他名字。她气得骂起来:当和尚了,出家无家,不回来拉倒,我们吃。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缺他一个,哪个心情都好不起来,没有人肯动筷子。
她心里清楚,丈夫呆在学校里是有话的。那一天晚上去曹镇长那儿,回去身上满是酒气,丈夫心里能好受吗,肯定以为自己不守妇道,出轨了。这事外边也有人知道,传了很多,有鼻子有眼睛,像真的似的,连赵二奶奶都觉得她有事。她又想:丈夫坐牢二十多年,自己靠结柴帘子养活一家五口,丈夫信吗,会不会怀疑自已外边还有……她身上直冒冷汗,在心里对丈夫说:我是黑是白菩萨知道,也不说什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丈夫在葛庄那些年,她不去看他,一回没去过。他们夫妻不像夫妻,家不像家。丈夫突然走了,坟上连碑都没立,就是那个缘故。
赵二奶奶坐了一会儿,走了。她有点失落,想跟赵二奶奶说些什么的,心里有不少话,一直堵着,想说,又没说。好多回想开口,感觉赵二奶奶不大想听,那种眼神,不知藏着什么,只得咽回去。中午没煮饭,也没烧菜,小葱放进冰箱冷藏那一层,冰箱里东西很多,鱼鸡蛋冻豆腐蔬菜饺子,每层都塞满了,是维春维夏送过来的。前一天的菜汤和剩饭拿出来,倒进电饭锅热了热,一小碗,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吃不下。把凳子搬到堂屋中间,燃了柱香,插进玉观音前边的香炉,这尊观音是和田玉的,盘着的发髻原是一小块碧绿翡翠,雕的很精巧。这是当年陪嫁带过来的,一直藏在家里,用油纸裹起来,埋在里屋砖头底下,前些年不忌讳才又请出来,仔细擦干净,供奉在这儿。她静静地坐着,心里翻搅个不停,不错,自已是有错,那天晚上不该带酒到曹镇长那儿,喝那么多,让自已说不清。可说到底也没什么呀,自已是干净的,一辈子都干净,是为丈夫的工作才那样的,丈夫那么想,外边人那么说,实在让她受不了。她不停祷告: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千里眼顺风耳,我,我冤呀。她每年替丈夫上坟也要祷告这几句。坐了好一会儿,天暗下来,飘起了雪花,像无数个精灵到处乱飞,堂屋门开着,一个一个精灵飞进来,落到地下,顷刻又没了踪影。她心里堵得慌,岑家祖坟去不了,不祷告那几句心里真的很不好过。她忽然想起了碑,对,丈夫去世后没多少日子,维春用摩托车驼回来一样东西,方方正正的,用布套子装着,搁在西边小杂屋里,那肯定是丈夫的墓碑,因为她还活在世上,那块碑不好立。行呀,今天就认那块碑,在丈夫的碑前烧烧纸,祷告几句,心里才会好受。
小杂屋门上没有锁,虚掩着,她吱呀一声推开,把装着锡箔纸钱的布袋拎进去,又回头找了一个旧瓷盆盛纸灰,打火机本来就带在身上,都准备好了,便在小屋里寻找那块石碑,门虽然开着,光线还是有点暗,屋里堆的都是不用的杂物,散了架子的床破板凳什么的,那块碑是倚墙放的,看见过。屋子里霉味很浓,呛得她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她用手在墙边摸,呵,是这块吧,板板正正,布套子烂了,这屋子潮湿,三十多年,布套子能不烂吗。她的手在碑上仔细摸着,那布套子竟大块大块地脱落下来,碑上凹着的字摸到了,先考岑之风,怎么,旁边还有字,什么,先妣,啊,自己名字,真的,摸到了,罗玉锦,清清楚楚,怎么把这三个字也刻上去?哪个的意思,丈夫?孩子们?她的手还在字上摸,一个字一个字地摸,慢慢想明白了,碑是孩子们刻的,丈夫走的匆忙,没说清什么,当然要这么刻。因为自已说狠话,不跟丈夫同穴,骨灰撒掉,孩子们不好办,碑才没立。丈夫心里是有话的,不好说,她知道。现在已经这样了,说什么也没用,眼睛一闭,肯定孩子们做主,骨灰不会撒,那就这样吧,什么都是命,这块碑也该有,该立,自己也想也要也配这块碑的。她忽然想起赵二奶奶,想起那种眼神,下回到家里来,有些话要当着菩萨娘娘的面说一说。不知怎么眼眶有些潮湿,脑子发晕,心跳得快起来,歪歪扭扭往下瘫,她把两只胳膊往前伸着,死死抱着那块碑。外边雪下大了,纷纷扬扬,屋上瓦片院子地下很快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