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后圆恩寺胡同的秋天
从茅盾故居出来
“嗖”地一声
一辆自行车从我的身边窜过去了是一位穿校服的少年
安静、寂寥的古老胡同
没有任何人,好像是
我自己的前生或来世与我擦身而过
我看着他起身蹬车,只那么几下
消失在小巷尽头……
青灰的墙。墙角
垃圾桶和上锁的三轮车……
两棵高出屋顶的老树
以黝黑的枝干、满树青黄的叶子
问候着我们生命中的
又一个秋天
国度
昨天傍晚,弟妹们在亲友圈里欢呼:
“雪愈下愈大了!”
我也跟着激动,啊,笼罩着我家乡
鄂西北山区的那片昏暗……
今晨,妻子传来了她和儿子
在海南石梅湾观看日出的照片:
“每一朵浪花都带着金边!”
是的,看吧,毎一朵!
我庆幸生在一个辽阔的国度,
“明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就在这里,它用我们的一生
也看不够,爱不够。
但是还有着另一个地带,
那里奇寒,常刮着无风的风,
常下着无雪的雪,
以及惨痛的、犹如从深海取出
血淋淋内脏般的日出……
在海南的丛林里……
在海南的丛林里,我需要一把大镰刀
在京城第五个无雪的冬天里,我需要继续忍受
而在童年的洪灾中,我需要紧紧抓住
父亲的那只大手
但现在,当我再一次散步归来,上楼
在书桌前静静坐下,连巴赫的音乐
我也不再需要了
铁蒺藜
当我写出这个词,它已生锈
那几千年的铁锈
不是那种带刺的植物
但它也生长在这片土地
生长在希望与绝望之间
不需要任何理由
但是它也让我感动:隔着那道
生锈的铁蒺藜网
(那时我还是一个少年)
我曾眼睁睁地看到
几朵被风吹走的蒲公英
和一个荒凉的春天
鸟
云雀在雪莱的诗中高飞
那已不是鸟
是一种声音
杜甫咏颂凤凰,还在他七岁时
但他临死也未能见到
凤凰的一丝影子
义山的泣血之杜鹃
策兰的乌鸦之天鹅
沃尔科特把叶芝的野天鹅
变成了仙灵般的白鹭——
他人生最后的六翼天使
而我也曾写到一些鸟:喜鹊、麻雀、布谷
鹧鸪、乌鸦、鹰、大雁、燕子……
我写到的这些
别人都在写
我自己的鸟还未真正出现
如果它出现,它可能也不会唱歌
在老子故里
传说老子一生下来就老了
老子没有童年
除了孔子前来问礼
无人知道老子是谁
我们登上陡峭、孤拔的老君台
已是在二千五百年之后
生逢乱世,行至函谷关
他交完他的“税”就走了
有人说他化为一只鹤
也有人说他至今仍滞留在丹麦——
像布莱希特那样,一边听着
从收音机传来的故国的嚎叫声
一边用一支无用之笔
写下他幸福的流亡日记。
看山的几种方式
“看,像不像一叶风帆?”
像,真像。再转过一个山涧,
望向同一座孤峰,
“看,像不像一支笔?”
没有人回应。我们默默地跟着导游,
好像我们都是些盲人,
在哀悼着一擎火炬。
伦勃朗晚年自画像
伦敦,国家艺术馆。
两幅伦勃朗自画像,一张是年轻时的,
自信地面对着世界;
一张是六十三岁时的,
但那似乎已是另一个人。
他在望着什么?
——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一次参观了。
今天,当我踩着一路干燥的落叶,
疲惫地,回到我的书桌前,
你晚年的那幅自画像,
好像从幽暗的光中释放,
出现在了我面对的墙壁上——
平和,而又锐利、深邃
睿智,但又带着审视
好像是从你的调色板上调头
你的目光,径直向我投来
而我接受了这样的注视,
好像是从一个什么大梦中醒来;
好像我多走了这么多年,
就是为了与这样的目光相遇……
我接受了这样的注视。
我知道,它就为我准备。
我接受了这样的注视,
我知道,我已可以去死。
二零一九年深秋,在上海
深秋,上海第四届国际诗歌节,
两辆中巴拉着诗人们
穿梭于不同的朗诵地点;
有时,我也独自到法国梧桐树下走一走,
我爱它们葱笼的时刻,那时它滴下的
每一滴雨,都像钻石……
就在来上海的第四天,我收到妻子
从北京发来的短信:
“兔子经过一天一夜的挣扎,最后发出
好似鸟叫的哀鸣,静止了……”
天气骤然降温。下楼来的诗人们,
又纷纷回他们的房间里添加衣服……
那一瞬间刺人的冷。
钻进车子里后,我想起了昨天
我和麦卡锡一起背诵的
奥登悼念叶芝的诗句:“疯狂的爱尔兰
驱策你进入诗歌……”
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南方的秋天。
昨天还22度,今天下降到10度,
空气中似有丝绸被撕裂的声音……
哦,兔子,那曾和我一起在阳台上
静静地眺望落雪的兔子……
哦,天空,车窗外变脸的天空……
有些东西从此去了,或是
变成了另外一些东西。
音乐厅里,女诗人克鲁恰尼在读诗:
“当生者在我体内栖居……
词语的肋骨,唾液的脊椎,
风的肌肉……”
我听着这声音。我回到了那阳台上。
我乘电梯登上我们所住宾馆的最高层。
我隔窗眺望着高架桥上的车流,
和黄浦江上移动的驳船……
这一切真实吗?真实。
但是,还有着一只鸟在飞,
在那些高楼间飞。
而那是怎样的一种哀鸣?
哦,我们家里最安静的兔子!
我又在手机上找出妻子的短信:
“在那一瞬,它的眼珠瞪大,朝前突出,
又慢慢缩回去了……”
是的,是到了它发出最后鸣叫的时候,
是到了它飞走的时候了。
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南方的秋天,
一夜风雨过后,迎面是晴朗的冷——
我所熟悉的北方的干冷。
我行走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我们每天
也都在关注着另外一些城市。
我们观看着两位舞者的表演,在朗诵会前,
那无声的抗争,伤疼,记忆,
那倒下而又竭力挺起身来的一瞬……
是的,我听到了,有什么在我们的生命中
发出了那最后的“啪”的一声……
是的,我看到了,有一只鸟
就在远处那些裂开的高楼间飞……
是的,是到了它飞起来的时候了。
燕子口
——纪念一位朋友
正如李商隐最好的诗都是“无题诗”,
我们在那座山脚下你们自己建的房子里
无数次又吃又喝,
却从不知道它所在的地名。
如今你走了,像个小燕子一样飞走了,
我们才知道:
它叫“燕子口”。
我恍然想起了怀抱你们家的那道山谷的形状,
想起有一天夜半在你家酒醒后听到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又看到了你们家背后我们一次次攀爬的
野长城——你的笑容仍在那里。
看到了村口那两排苍劲、黝黑的柿子树,
好像就是它们,用鸟爪,用无臂之臂
在一场场大雪后为我们扫出了
一条通向你们家的路。
但如今,我们只能流泪遥望燕子口。
遥望燕子口,我也知道了——
我必须作为一个知道怎样找路的鬼魂
或一只为新家奋力衔泥的燕子
我们才能回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