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海
从我记事起,姥爷总是穿大腰缅裆裤,腰里系着一根绳带子,粗布的上衣。由于腰疼病,姥爷爱两手搭在身后,弯腰驼着背走路。夏天戴草帽,冬天头上箍着羊肚子毛巾。说话爱逗人,由于牙掉的早,笑起来两腮深陷,岁月在他黑黝黝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满腮浓浓的圈胡子,还有那根旱烟袋和吊在腰间的烟袋包。
耿家胡同最北头,门朝南的大院,就是姥爷家。生产队时,姥爷常年在队里喂牲口,喂头过棚里人多热闹,他便卖起了小食品。姥爷家总有好吃的,所以小时候我经常跑去住。姥爷炒的花生又酥又香,没有一个不熟或炒糊的。煮的咸花生,用料齐全,加点碱面煮出来,颜色微红好看,咸淡可口,色香味俱佳。姥爷会做烧鸡,每次杀几只鸡后,烧一锅开水用来退鸡毛,一根根小细毛都择的溜净,两只鸡爪子上还要扒掉厚厚的一层皮。盘鸡是个技术活,把两个翅膀从鸡嘴里塞出来,两个鸡爪子盘到肚子里,鸡盘的又好看又结实。收拾干净上锅煮,等熟了再熏一下上色。熏鸡的香味,馋的我眼巴巴望着锅里的烧鸡,总盼着有煮烂了不成型的,姥爷发话拽个鸡腿吃。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姥爷家的这些场景,至今深深的烙在我的记忆里。
烧鸡摆出来干净好看又好吃,乡邻们都喜欢,花生瓜子糖块,好像还有酒,每逢有人来买东西,不管男女老少,姥爷总是说说笑笑逗他们,分寸掌握的也好,人们都高兴的来,满意的走。
姥爷有自己的“一本生意经”,做买卖就是想法抓人的心理。他常讲一个理儿,死店活人开,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买卖,有的人生意兴旺发了财,有的人却把店开死赔了钱。做小买卖一是要口甜,会说话态度好。二是货真价实,分量足。人家来你这儿买东西,你整天拉着个驴头甩着脸,好像欠你八百吊钱似的,连个笑模样也没有,一张嘴把人家呲南墙上去,下回人家就不来了。有人来买东西,要有说有笑的,叔叔大娘老喊着,显得近乎,让人舒服。斤秤上,人家要半斤炒花生,你的秤稍微往里打点,别人一看高高翘起的秤杆,心里肯定满意(有杆有砣老式秤)。实际上,分量近乎正好,然后快要包好时,让人家看着再抓上一把,这一高一添,就是技巧,显得斤秤又多,人家心里又高兴。这是会往心里做事,大部分人回家不称就吃了,即便有人回家过过秤,分量正好,准少不了。
姥爷经营过许多买卖,好多行他都那么熟悉。姥爷一生不认字,不会写,算账全凭心算,但接触过的人都说姥爷不好糊弄,是个精明的买卖人。那年,几个人一起去吉林省乾安县水字井,买毛驴赶回家里卖,当地人见来了外地客户买驴,乱要价,姥爷总是不慌不忙,别管是小毛驴还是大驴,只要牵过来按住驴头,捏开嘴一瞧牙口,就能说出几寸口几岁、价钱值多少。那儿人们一看是行家里手,都老老实实的谈价了,那么多驴才顺利成交。后来,姥爷又下东北贩卖小鸡和鸭子,他更是内行拿起来就能分出公母,价钱更是清清楚楚。改革开放后,姥爷在集市上当了多年牲口经纪人,他能观察出谁想买牛羊杀了卖肉,谁又想买牲口下崽长期喂养。姥爷是行家,哪个能出多少肉,内脏下水能卖多少钱,骨头什么价,皮子多少钱。小羊羔、小牛犊什么价……各种帐算的一清二楚,使人明明白白,心服口服。善于抓人们的心理,能准确定价,所以同样的交易,别人谈不成,他介绍的都高兴,双方满意成交,他还能赚到中间的差价。
我的姥娘早早就去世了,姥爷又续娶,后姥娘没几年也去世了。姥爷28岁就一个人带着我母亲姐弟四个生活,后来他的母亲因病双腿落下残疾,不能自理。风风雨雨几十年,老人熬过来确实不容易。我们的老姥娘,是村里的明白人,虽然腿不能动,却是一家之主。姥爷超强的记忆力,精明的性格,受自己母亲的影响。
多少年过去了,我眼前常浮现出姥爷左手在身后攥着块糖,右手弹孩子们的脑嘣,开心的赏给糖吃。谁让亲一下,就抓把花生哄着玩,每每姥爷浓密的胡子茬蹭在脸上,就痒痒的受不了,连蹦带跳的抢过好吃的就麻溜的跑开了,姥爷开心的笑着……
姥爷头上起癣,住在姨家每天用淡盐水洗,他抽着烟呼唤来人兑水洗头,小外甥女忙拿盆倒水,不小心一股子盐倒太多了,姥爷没注意低着头只管冲,盐水顺着脸流到嘴里,真咸!“你这是要把姥爷的脑袋腌咸菜啊。”他反倒诙谐的逗起了孩子……
父亲经常出差不在家,农忙时节,姥爷便套上骡马赶着车拉着农具,来帮我们家收秋、种麦,村庄离得也近,抬腿就到。等帮着打下粮食,收入仓囤,又套上犁耕地施肥。两个高大的骡子驾辕,姥爷右手扶犁,左手扬扬马鞭还适时蹬一下套绳,地一垄垄翻开,耕的又深又快。大块地耕完,就到地头给牲口松松套,让骡子歇歇汗。有熟人便一起蹲在地头,抽袋烟唠会磕。不抽旱烟时,就用带着的纸裁成片,手捏上烟丝,卷成一头细一头粗的喇叭状,用舌头舔两下接口,当胶水把它沾好,把开口大的拧几下封好,多余的纸头掐掉,做成一支土制烟卷,点上吧嗒吧嗒的抽,所有的疲劳随烟而去,再神清气爽地继续下一程。
姥爷性格要强又讲究,干活要好,总愿比别人强,他自己津津有味的讲说,别人夸赞他,干的更有劲头。虽然父亲有时不在家,有了姥爷的照顾,我们家的啥活也没落后过,还常常引来邻里的羡慕。
忙到饭点,母亲便炒盘鸡蛋,姥爷喝上两盅。姥爷有腰疼病,总是爱弯着腰两脚蹲在椅子上吃饭,蹲下来先掏出那旱烟袋和烟袋包,烟锅伸到烟包里,旋转几下,盛满烟丝,用手按几下烟锅,烟丝更加密实,哧地一声点着一根火柴,放在烟锅上边,用嘴含着那光滑的烟嘴,猛力吸几口,烟就点着了。先抽袋烟,再吃菜,姥爷有酒量,爱喝酒,仰脖“吱吱”地喝口小酒,整个屋里便弥漫着旱烟味和酒香味,这就是忙碌一天后的短暂温馨。
在农村修房盖屋可是大事,父母年轻时,日子过得总是紧巴巴,就没有宽裕过。东房被雨水冲的再不翻盖就塌了,拆了也是缺这缺那,愁的没法,正着急,姥爷带着帮忙的人来了,还带了一口袋馒头让大家吃。村里乡邻也帮着忙活了几天,终于把房子修缮一新。
父亲陪着姥爷坐下来,摆上菜喝几杯酒,解解乏。大家都说好听的恭维话,姥爷开心的蹲着笑,劳作带来的幸福,在欢声笑语中回荡。
八十年代初,我们家还吃窝头饼子,姥爷家先吃上了白面馒头。有时候放了学,我们就沿着水湾边先跑姥爷家吃点好吃的。街上乡邻看见几个“杨羔”又来了,就逗乐“外甥外甥是个狗,吃饱了他就走......”
小时候过年,我们就盼着正月初二给姥爷磕头拜年,姥爷总是给留着好吃的,还给压岁钱,开心快乐的时光延续了好多年。记得是八十年代末,在家里帮姥爷干活最多的金姨出嫁了,大院子一下冷清了许多。那年春节前,母亲考虑到家里就剩下姥爷和舅舅,又没人做饭,便告诉姥爷初一让孩子们去拜个年,就别再麻烦摆一大桌子菜吃饭啦。
可是谁也没注意到当时姥爷的表情……
大年三十早上,双舅提前来我家磕了个头不吃饭走了,往年都是初三专门来拜年,中午吃了饭走。父母感觉也是有什么事,但没太在意,让我们还是按计划初一早上,去姥爷家磕头。这么多年都是母亲带着我们,初二到姥爷家热闹一天拜年啊!大年初一我们出现在姥爷面前,他愣了一下,哥仨也没看出个眉眼高低,磕了个头就返回了。每年初二去姥爷家的日子,计划改去姑姑家。
初二早上下雪了,寒风刮的人脸疼,父母扫雪打开院门一看惊呆了,见姥爷在门洞靠墙跟蹲着正抽烟,地上放着一条鱼,还有一堆烟头。不知姥爷在外面冻了多长时间,独自一人赌气的抽着闷烟。见门开了,母亲刚一说话,姥爷便不带好气的把鱼一放,说了声:孩子们多以后咱也别去啦,亲戚断了!转身消失在雪地里。
望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一家人都傻了,愣了半天,这才感觉出,让双舅提前来拜年,是姥爷找茬生气了,母亲带着我们仨赶紧去姥爷家吧,母亲帮着去做饭,要不老人得生多大的气啊。都穿上干干净净的新衣服,拎上礼品急忙赶去姥爷家,姥爷见我们一进屋,眼泪就掉了下来......
等老外甥、小外甥都到全了,舅舅端上来最丰盛的菜肴、最好的酒水。轻声的说:现在家里就冷冷清清的两个人,你姥爷喜欢热闹,过年就盼着这一天等你们来,吃一顿团圆饭他高兴,以后谁也不能再说不来了。
烟雾缭绕的家谱前,姥爷依然蹲在椅子上,脸色凝重无奈,两眼透着复杂的神情,一袋袋的抽着烟……
时光流逝,姥爷离开我们已经十五个年头了,那往日的一幕幕清晰的印在我的记忆里,久久回荡!
“外甥外甥是个狗,吃饱了他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