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腊月,我都要回去,回老家过年。他说。
在老家的每天凌晨四点,我就醒了。每天都是这样,凌晨四点,我就醒了。
是老家的鸟儿把我叫醒的。
鸟的声音细碎却清晰,娓娓道来,时徐时疾,我醒着,静静地听着。我听着老家的的鸟在给我讲故事。
其实,老家已经没有我的家了,准确地说,是没有我家的老房子了,他们在几十年前,就被淹没在一片水下了。
我是在赤壁三峡实验坝的8号副坝上见到的他。冬季腊月的季节,坝上的风清冷,人不多,也不少。他说,每年的这时节,都会有一些像他这样的人,再回赤壁,回到老家的老屋曾经在的地方,站着,看看。
他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个子不高,与所有老家本地人的长相并无二致,只是他会黑些,并且更细瘦些,因为他在山里长大,背水,斫树,揽柴,露天风雨,脸庞镀满日光色。
以年纪算,他应该不是独子,会有兄长姐妹,但是他们或者她们我没有遇见,所以我的视界里,只有他。我叫他水新。
在我的朋友中,提起赤壁,几乎人人都知道项羽以及赤壁大战,但是,说起赤壁大坝的,他们的目光和眼神就变得迟疑和模糊。
水新像那个时期那个年代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在家乡的土地上劳作,走动,他读到了初中,辍学了,因为家境,也因为兴趣,他似乎不是个喜欢读书善于考试的孩子。也因为那时,家乡突然的变化。
这一年的春天之后,不断有一些陌生人在家乡的山梁与沟坎间频繁出现,他们衣衫整洁,面孔白净,许多人戴着眼镜,四个口袋的上衣里插着钢笔。村上消息灵通的人说,是上头来的干部和专家,讨论一件机密的大事。那些日子各种消息与传说在村中四下纷扬,让这个一向平静的村落变得浮动和生动,对于水新以及他的父辈甚至父辈之上几辈村人来说,这种动荡是稀罕的,多少年来,无数文人骚客吟诵过百十公里外那临江石壁上鲜红的“赤壁“两个大字,还有更多的人在那堵浸润了数百年历史的沉沉石刻旁流连忘返,但几乎从未有人涉足、关注过水新他们这个依山傍水的村落。尽管少年的他固执地相信,战鼓旌旗的当年,他们的村子里,肯定也走出过许多铁骨男人,闯世英雄,但是,水新也遗憾地明白,他们的名字如同浩浩江水,纵然激荡,却总是莫名。
没有多久,传说中的机密大事就被公开证实:他们家乡要修建一座“高级”大坝。
他并不知道“高级”的真正的、全部的内涵,但他与全村的人都被告之,这是一项机密的、重大的,关乎国家的大事,他和村人们要做的就是:举家搬离,迁到政府指定的另一处地方,他们村子所在的地方,连同另一些更大范围的区域,被划进这桩“国家大事”的地埋范畴。
村里开会,通知和要求十分明确,会场上很多女人当场哭出声了,水新没有哭。
搬迁很快完成了。叫水新的年轻人与父亲一起最后一次站上山头,回过头去看,自家的屋舍,他当然看不到炊烟,但他看见发黑的屋顶,屋前的老树,檐下挂着玉米,屋内的老木床是祖父留下的,父亲执意要带走床前搭脚的小凳,树叶还没有飘落,但父亲的头顶一夜之间挂上了霜雪。身边是一群同样肩挑手提大包小包的乡亲,他们和父亲一样脸上泪水纵横,水新的鼻子也酸了。
一群南飞的鸟儿,与他们同行。
但水新来不及感慨,因为数月之后,他就回到家乡的土地上,但这一回,家乡已经变了样子,红旗招展,喇叭震天,其间更有打夯机拖拉机日夜轰响,人们在这轰响中结成串串长队,穿梭往来,背土,挖泥。一身泥水,汗流浃背。
这是1958年。
20多年后,才有更多的人渐渐知道,当年,为验证和解决三峡工程科研、设计与施工重大技术问题,经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批准,在水新的家乡赤壁的一角,兴建三峡试验坝——陆水水利枢纽工程。伟大的三峡工程建设开始从这个小小的试验坝起步。
在那些个热火朝天的日夜里水新是劳累却兴奋的,他肩膀担着担子,脚步飞快。像赤壁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心中充满豪情——作为建设伟大国家繁荣亲爱家乡的一分子,他是多么自豪和骄傲。工地上分成了若干个劳动小组和小队,大家各司其职,小队与小组间关于劳动成果的竞争永远是年轻人乐此不彼的动力。水新是优秀的,无数与水新一样的年轻人都是优秀的,他们夺先进,争上游,你追我赶,互不相让,泥泞的堤坝是他们真正的战场,飞舞的锹镐是他们最利落的武器。所有青春的向往与年轻的激情,在那些挥汗如雨中绽放。
白日里水库大坝是歌声和人流的海洋,到了夜晚,仍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水新头枕着新土的地面,透过草棚的屋顶看到了头上的星光,耳边有水流的声音,那是新近完成的部分坝区引进的流水。水新睡在泥土地面上,他的脚上,腿上,连同脸上额头都沾着黏土,这种韧性很强的黏土是筑坝的好材料,但是它的黏性和沉重让水新他们吃尽了苦头。没有大型机械,就是有也开不进来,水新和工地上所有的民工们一样,用肩膀和胳膊,扛着,抡着大锤,木夯,完全用人力,一锤一夯地将这些黑黄韧性的黏土一筐筐倒下,百锤千锤地砸下,夯实,一寸一寸筑成坝体。这坝体的结实度,考验所有务工人的体力,更考量他们的忠诚和信仰——这是筑就万年大计的国家工程,容不得丝毫懈怠和细微纰漏,每一个人,不管是年轻如水新的青年人,还是老沉父亲的水新爸,人人都坚守着自己的责任。在夜幕下沉重地睡去,在清晨的朝露中醒来,无论烈日酷暑或者风雨交加,汗水漫地,手脚粗黑,但他们心里的警醒和眼里的度量不会有任何敷衍。
无数个沉沉睡去的夜晚,睡梦中的水新看到,他们家的老屋,在水草渐生的库区下面幽暗之处,渐渐没下去,没下去。
一只熟悉的翠鸟,在水面上流连。
史料上说:三峡试验坝开水工技术革命之先河,在此进行的一系列的多学科前沿科学试验成为世界首创,被载入中国水利水电建设的光荣史册,是我国水利水电建设史上的一座丰碑。
三峡实验坝为混凝土重力坝,副坝15座,水库总容量7.42亿立方米,是一座以防洪为主,兼有灌溉、发电、城市供水、旅游、航运、养殖、多项科学试验等综合任务的大(2)型水利枢纽。目前,三峡实验坝继续承担着大量重要的水利水电科学试验任务。其中,8号副坝为“亚洲最长”黏土均质坝,全长1543米,外形优美的钢筋混凝土防浪墙如长龙卧波,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是世界上最长的人工黏土坝。
最长的不只是黏土坝,还有对于故土的怀想。
水新最终并没有成为名人,或者英雄,水新的名字连同身影渐渐随时光淡去。但他曾经的家乡陆水湖成名了。年复一年,陆水湖已然成型,千岛浮生,万水环绕,水质澄明,花木繁茂,鸟语花香,陆水湖于2002年5月,被国务院、建设部审批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
来自各地的人们,络绎而至,站在湖畔坝上,指点江山,心旷神怡,心潮澎湃,总要为当年赤壁人的宏伟创世之举惊诧赞叹不已。
这些人中,有水新。后来,也有我。
40年的光影飞逝,这个清晨的鸟鸣声中,我再一次看见那个叫做水新的年轻人,他已然华发丛生,站在实验坝的一头,那个如今已经成为千岛之湖的地陆水湖,看着,望着,翠竹葱碧,水绿山清,而那片水域,那道弯坝,确认是父亲旧屋的屋顶沉没的地方,如今水草摇曳,鸟鸬弄羽。一叶轻舟,翩然而过,舟上年轻的司橹者,如当年的他,面孔黑红,身体细瘦。
每年的过年时节,都会有一些像他这样的人,再回赤壁,回到老家的老屋曾经在的地方,站着,看看,远处有些稀落的鞭炮声响起了。听着这鞭炮声,不再年轻的水新,泪水在脸上纵横。
无数的时光过去,但岁月并不会洇灭一切,历史以这样一种面貌留下了他们曾经的努力、付出与牺牲,那碧波荡漾的水面之下,一代人曾经的童年旧事,以及他们的青春梦想,如此写实地与现实共存,长在。虽有忧伤,依然自豪。
他们平凡,却不凡。
老家在湖水里。在那里,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