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水从峪里来,随物便赋形,随形就变色。触之巨石,呈轮状,电感反应似地勒出层层碧痕;翻越伏石,又激动不已,看若千变万化,始终却不离方位,揉起一堆白雪;到那些光滑的仄石面上了,则薄得像抹上去,木木地织出难得粗布经纬纹来。几乎从每一个凸处到凹处,常常是两头胳膊粗的偌深石槽,铁链般地拴一个蓄水池,曰“得月泉”,一损即满,一满即溢,保持平和;白日不能得月,色却愈发地丰富;池底白者水白,黄者水黄,有生砂锈者则水红。好得意的水啊!有形而无形,有色而无色,似乎这样一直流下去,流个不休不止,经七色的阳光照射要升腾为红的霞白的雾乌的云了。
却谁也想不到,于峪口三里之处,河床突然一落,宽数千丈,水一下子把握不住,全从那桶粗的石渠子里跌下去了。跌下去的再不能跌回,未跌下去的继续在跌,它们的经验是不能汲取的,各自的体验只能是各自经历后所得。 这石渠子是它们自己身子刻凿的,刻凿了就来束住它们的身子,束为一绳,硬不能弯,拉也拉不起,扶也扶不动,是闭了眼睛纵身一跳地下去了的。
下去时,它们是绿的,落下了,哗,有生以来第一声呐喊,立即碎为烂银,随之悄然无声。颜色全然的黑了,黑得如漆,如墨。
这便是我看到的高观潭。我看到的也就是所有游客看到的。
游客很多,有少男,也有少女,更有老翁和老妪,差不多却全是城里人。当地农民并不来看,即使看了也便看了,说:“水往低处流,有甚看头? ”但一些失意之人看了,临风叹息,一些下野之人看了,掩面而去,传说竟有人从这里跳下,潭中浮起一具尸体,被水剥脱的衣服被漂在潭边,是一件黑呢子中山装。我观后却仰天微笑,作想:水在潭台之上,诚然多形多彩,但毕竟浅薄无力,水跌潭内,由高处到低处,形态或许单一,色彩只是黑白,却从此低处愈深沉,深沉处愈力量,这原因本是水的原始原质原色原性啊!于是认定这高观潭之所以让人高观,全是天地自然为人开导的绝妙机关,遂记明此谭地点在户县,南二十里云台峪,观时为乙丑年正月二十七日傍晚。
周至县南有一山,名终南,曲折纡回,别于天下所有名山,山中有黑河,更曲,曲到山为一窝水为一圈的极至处,有一塔一寺的,这便是仙游寺。仙游寺建于晋朝,是隋文帝的避暑行宫,唐代白居易在此客居,写就了千古绝唱《长恨歌》,故历来为游览胜地。近多年里,黑河暴溢,山路崩塌,寺院颓废,但仍时有游人沿山根荒草里前去,却不是烧香拜神,也不为消暑玩乐,是怜念古昔爱情悲剧,为纪念白居易而来。今春三月,我到了县城,两对大龄未婚人陪我去游,说:“到那里,你可见到好多有缘无命的人呢。”步行入山,果然水在路下,路在草里,草顺山转,如入迷宫,作想白居易之所以能在此作《长恨歌》,且不说他那时感世伤时,单这山曲水曲不尽,便也悟觉了人生的复杂,爱情的波折了。遗憾的是那是沿途并没见到别的游人,我只是头头尾尾地听清了这两对大龄未婚人各自的是是非非,哀哀怨怨。
行到五里,坐看寺容,水是从后山来的,并无山石阻拦,就白白地划一圆圈,那圆即将接榫处,水却向下流去。塔就在圆圈中,共八层,上小下小,中间饱满。上小者,为风之摧折,生就了无数蒿草,有斑鸠在那里啄朋鸣叫,下小者,则水的腐蚀,差不多的砖已朽去,蚂蚁在缝隙里拥挤。塔后有一寺,木的结构完整,檐下壁画却脱落,门上锁,又贴上了封条,窗扇被牛毛毡从里钉死,窥内不能,但见翘檐下正吊一蜘蛛,大若拇指蛋,触之便沿丝而上,静卧檐角装板上俨若石块。寺门上墨笔题有“大雄宝殿”,知道该寺并不仅此,环顾四周,分散有四户人家,两家是高脊拱瓦,檐头挂有瓦当,该是寺的厢房。四户人家正吃午饭,一律黑瓷大碗,睁白多黑少的眼睛看人,表情木木,只有门前木桩上拴的两头牛,一头犍,一头孺,头尾相接,发一种“哞”声。殿前共有五柏,四柏新植,粗已盈握,一株古老焦黑,一身疙瘩,若没有顶上三片四片柏朵。疑心是石头砌的。近视,腹内全空,如火烧过,从树皮的黑疙瘩里透出一个连一个的黑窟窿。
寺彻底是废了,怪不得无香无火,福禄寿的神耐不得这种寂寞,信男信女们的黄表草香也不会无目的地来烧点的,只有《长恨歌》诗灵尚在,爱神是不在乎物质条件和享受的。两对大龄未婚人已经扶柏仰天,长长地叹息了。
五个人里,我是不幸中的幸人,观寺就索然无昧,于是离开塔往河边去。踏过一片麦田,麦苗起身,绿得软而嫩,再下去就是荒滩,却是在石堤之内,乱乱的躺伏了一片石头。石头浑圆如打磨过,白,眯眼远看,像芦草地里突然飞走了一群鹅鸭,留下一层偌大的新蛋。走上去在石头上跨踏跳跃,就有一种草,叫黄蒿的,去年就长上来,临冬干枯,枝茎硬而未折,疏疏地从石缝间生出二尺余高。呆呆拣一块石坐下。便感觉到这黄蒿疏得温柔,疏得妩媚,使蒿下的白石显一种朦胧,如在纱里,烟里,风起蒿动出石亦似动如梦幻。再走过石滩,下堤到水边,河中巨石堆积,脚下碎石漫漫,便见有一种石,如朽木一教,如腐骨一般,敲之则坚硬.嘣嘣价响,甚是稀奇好看。玩石坐下静观流水,名曰黑河,水却澄清,历历可见水底石头。有指长的群鱼游来,遂掏饼捏蛋儿掷去,鱼便急而趋之,饼随水漂,鱼随饼游,倏乎全然不见。忽一阵风起,水色大变,似若五云之浆,举头看时,才是对面岸上有无数的桃榆,临风落英。一时兴起,直唤塔下的两对大龄未婚人,他们皆不动,我便急不可待地脱鞋挽裤欲过河去攀折,无奈那水凉得森骨,又兼水中石看着清净,踩之滑腻非常,几个趔趄险些跌倒,只好出水上岸,怏怏抓一些枯草燃火吸烟。此时风又静,夕阳从河边上升,停留在对面崖头的独树桃花上,面前的枯草火燃灭了,烟缕端直。
塔下的大龄未婚人赶来了,五人盘地而坐,我遥指后山垴上一片松柏中的屋舍,问是何处?他们说:是一小庙,庙里有一尼姑。问多大年纪?答曰:三十六。再问:如此年轻,为何出家?四人沉吟多时,方说:曾是下乡知青,婚事迟迟未能解决,后来连找几个,皆受波折,心灰就出家了。我顿时可怜那位夜对青灯的女子,社会如何耽误了青春,人世又如何沉沉浮浮,也不至于万念俱灭、消极遁世呀?!欲前往造访,但白云堆没了山垴,才行至塔后,那下山的小路上野花也迷了去径,幽鸟在风前鸣叫,只好作罢。两对大龄未婚人又去塔下了,且用石子在塔上划动什么。我赶去问:做什么呀?他们说:留言。看时,他们各对在上面写了“××与×××于某年某月某日又游。 ”在这留言之上,又有四行留言,全是他们的名姓,日期则一是五年前,一是三年前,一是去年,一是今年正月。细看塔身,上边竟密密麻麻全有字,什么内容的都有,落款皆是一男一女。我不再责斥他们在文物上这么题字了,心沉的往下坠,也捡起一块石子在塔上题道:多少情人拜塔前,可惜再无白乐天。掷石说声:回吧。五人返回,又是到了山曲水曲处,扭头看那寺塔,没听见什么孤钟敲响,而水曲成潭,流溅空音如风里洞箫。大龄未婚人说:你今日没有游好,游人是太少了。我说:但愿人更少。四人无语,突然说:我们也是最后一次来游这里了。我说:那好呀,我祝贺你们!到时候我送你们什么礼呢?他们说:什么也不要你送,你是作家,你就写这里一篇文章吧,让天下都知道这里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满口答应,我虽文才不逮,我却真诚关心那些大龄的未婚男女,也企望所有人,整个社会来真诚关心,便于当夜草出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