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峰
孔令剑是山西也是全国范围内有代表性的青年诗人。众所周知,网络时代,代表性、传播率与知名度有时不一定是正比关系,但这不会影响认真和严谨的诗人如孔令剑们的从容潜行。近年来,孔令剑在进行文学服务工作的同时亦辛勤创作,先后出版了诗集《阿基米德之点》和《不可测量的闪电》,引起关注和好评。
如果说诗集《阿基米德之点》是关于个体精神演进的阶段回望,是正常而必须的趋于“平衡”的自省自悟过程,《不可测量的闪电》则似前者的掘进与再总结,也因此更为自在和多彩,语言感觉和表达技术上也更为熟练。所谓“阿基米德之点”,意指一个能够把事实与理论统筹起来的关键点(不仅仅是一个“支点”),想来孔令剑前本诗集以此为名是有“预谋”的,表明他的写作早有个人性倾向和方向,《不可测量的闪电》则使这些向度更为明确。从《阿基米德之点》到《不可测量的闪电》,孔令剑持续紧贴和依托于城市文化环境,绕开了作为传统诗歌文化主脉的(广义的)乡土主题,这保障了写作的某种“真实性”。
严格视之,对乡土意境或“三农”环境缺少真正理解的年轻一代的写作,在传播惯性和阅读资源共识现成的条件下,后来多呈被动,“乡”字号的诗歌写作多已陷入浅层的、失真的技术性复制和虚情矫情状态。乡土写作的精神指标通常是已明确和成常规的,城市题材的写作则更丰富复杂,也更能对人性对诗歌美学进行多样探索。孔令剑对平凡生命环境、日常生活处境和个体性心境的匠心琢磨,对现实的尊重和对日常经验的艺术呈现,让我们看到现实与诗意与诗歌间的关系融贯与出新的可能性。而他并非简单复写现实事象和堆砌日常文化特征,而是始终清醒地保持恰当距离以“测量”天空,以“证明”自我。
换言之,这也是关于日常生活如何有效审美,审美如何对日常进行有效摄取的问题。略微比对国内同龄诗人的写作,孔令剑选择的是“中路”,即不甚偏激:“过偏”,易陷于过度的情绪化和主观性,在语言的探索之途上也易于破坏或暴力,失却艺术性与美感;“过正”,则会因过于谨严或保守,自我复制或重复。孔令剑的“中路”步法,并不大声张罗,而是尽可能地发现和呈现,值得肯定。
领 悟
我们对这人间的领悟
无非就是周末了,爬爬山
喘着气把自己一点一点抬高
仿佛一抬手,就够着了天
仿佛一喊,整个世界
就有了回应
这首诗表面看不在意场景,实则又很场景,因为它是众所熟悉或经历过,且还将继续经历的“周末”,“周末”如今本身就含有多重意味。这种诗貌似简短,读罢却又可以触发联想,有些相关场景也就随着闪回:在山顶自拍一下,仿佛在高处已到尘世高处一游?山中闲游,吃喝尽情,仿佛与大自然真正拥抱了一回?诸如此类;孔令剑捕捉并有效记下了这不像感慨的感慨,诗意的感慨,感慨后的诗意。一般说,诗人是多愁或多情善感的人,这确实并非贬义。其实诗人更是有心之人、多心的人,他往往比一般人更多心灵感应,随时、随地,细处留心,处处有心。孔令剑类似的诗作不少,它们在立于现时,反映现实的共同气息之外,通常都篇幅短巧,点到为止,小中见大,大里有小,言简意赅又言外多意。
应该说,自世纪之交以来,“70 后”和“80后”诗人绝大多数的视角与笔触明显转向现实呈现路径,这与“第三代”的影响有关(诗歌文化资源之一),也与网络传播环境(诗歌文化传播工具及渠道)的逐步茁壮和推进有关,更与这个“时代”的变化有关,诗歌中的相当部分因此重于叙述或叙事,这一度带来辩识之困,即无论是口语化的叙述和知识分子式的叙事,都对约定俗成的传统诗歌的形式与内容,或对往昔印象中的诗歌本体特征带来了冲击和修订,也让诸多写作不时乱了阵脚,这话题说来话长;而孔令剑选取的“中路”步姿,自有某种补短功效,这似表明他是一个独立性和消化能力皆强的写作者。
消化力好,也就能更好地认识、汲取和排除、过滤,关于人、人世、人道、人性,关于目所能及的时空里的种种生发流变,种种自然的、社会的甚或非人的大小环境的存在与虚无。其实,也就表明了“事事关心”与入世的主动性。而孔令剑其实更知,日常环境作为土壤,是公平公正的,一个有为的诗人并非简单地让思与诗落地生根,他在初步寻找自已的“阿基米德之点”之后,稳步深化,或可说,从“阿基米德之点”到“不可测量的闪电”,是一个由实到虚、虚实互补的迂回,是表层抒情与内在思辨妥帖融洽的转变。
清晨洗脸,对着镜子/吹几声,走在路上/对着空气/看见鸟儿,它不叫/对着它的羽毛/抬头看看天——/这天蓝得让人心酸/那天上到底有什么/吹几句,仿佛太阳/大了一圈,升高了一点/就像一个无人驾驶的热气球/正去往谁的故乡(《口哨》)
正如类似“口哨”的诗作,将客观发生与存在,与主观感觉、想像接榫,很日常现象的“生活”于是呈现它的多维与肉眼看不见的方面。这样的诗看起来是轻松的、随意的,却又是莫名的“心酸的”,它似乎没有特别讲究技法却又得心应手,它的“内容”不离奇,却巧妙抛出了一个永远属于谜团的“球”。日常节奏里按部就班的众生,能不能,能有多少时候感想到那些似乎不实在的:遥远,虚无,流逝,以及若有若无的寂然感?
孔令剑正是这样,善于抓住现实“生活”的点滴,或拆卸或整合地切入日复一日的“日常”,艺术化地加以拼接、变形,在无诗意处嫁接诗意,让人讶然继而恍然;他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个时光细节与感觉碎片相嵌变型组合,在这过程里他若隐若现,有时让“我”有意模糊,有时又作壁上观的姿态,隐多于现,而其实他一直在,一直在自我剪裁、梳理和打量“我”,一直在声声入耳地聆听,“一定有一个时代在你身上/在此刻,一阵热风吹过/庭院里老树晃动,而你/就在这枝叶繁茂的阴影中/剪裁自己,聆听声响”(《影子之二》),他在生活的平面之上重塑超生活的凸面或易被忽视的敏感点——这一度让我赞叹;可以说他的写作类似一种“折叠”,初看是这样,平铺直叙,细看又暗藏机锋,抽象怪诞,一首诗显得有形有影,诗外有诗,而他,则在轻淡的语言褶皱里自在地安放着朴素而特色的考虑与哲思。
“世界”是孔令剑诗中重要一个“词”。这是个“处理”时会有相当难度的常用大词或宽泛概念,在孔令剑精心的“折叠”及细化下,虚实有机结合,“世界”便可知可感可歌可泣。在他关于“世界”的这组诗里,从各首标题看,“情感”“梦想”“尺度”“镜子”“幻境”“爱恋”“答谢词”等构成了长诗“声音或最初的世界”,这组诗,实则也是个人精神史的阶段素描,读来让人感动。它们一气呵成,每一首又可以自成一体,独自呈现,用语考究,情感充沛到位,诗人对人间、时间、空间不断变换角度和态度进行着观望、回望,进行着反照、观照,澄明之身与“不羁的灵魂”间的关系在自我的辨识中亦忧亦喜,既疑惑又不失实诚的谢意……这是有相当质量的一个系列诗组。而在长诗“声音或最初的世界”里,精彩的警句更是频出,诸如:
孤独: 声音到处飞翔/却无枝可栖;悲伤:声音被声音淹没/水被水淹没;想象:把一幅虚构的图画/用真实的声音表达;呐喊:从生锈的喉咙中/声音擦出新的光亮;自语:声音和字词完美结合/在某一个秘密时刻;秘密:声音躲在阁楼上/永不出嫁;真相:声音爆炸后/落下事实的灰尘;无题:在声音里飘来飘去/他的故乡没有名字;耳朵说:谎言的秘密在于/它总是被大声说出……
类似的主观短语如果单独剥出,它们也是分别成立的,孔令剑却以“声音”为绳,将它们合理地收束在一起,条款般的诗与思形成留白度更大的合力,一个个音符于是组成有创意的、饱满的、和谐呼应的复调心弦,而他在其中声东击西,自由地省察和命名“世界”——也是对“现实”的“测量”与判断——
而他总归保持着情理兼容的清醒。他用“诗歌说:我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要试着从生活中得到证明”,这,当是孔令剑诗观的核心。他的诗总体源于具体而形象的“生活”环境,为此,也就让想象和语言这双翅膀有实在的、可信的依据,在不脱离生活本真意味和借助日常意象的基础上,他保证了想象的逻辑与写作的真实性。
世界大千,环境大同,人在人海,如何求真求实,找到、保持和完善自我?这是诗人与诗歌始终不渝的精神命题之一。多年来,孔令剑从自己的角度捕捉寻思,在现时世界与虚拟时空里无中生有又有中寻无,安静地体现着他作为一位诗人的创造力。
日常是创造力的底盘,这似乎老生之谈,又是创作的常见问题之所在,就诗歌而言,古老的诗经如今看依然活灵活现,唐诗宋词亦如是,日常物事或生活万象始终重要,到了“新诗”这儿,则在表达上不那么尽意,要么真实性不存在临空蹈虚或只见皮毛,要么就是过度依附于现实发生而口水式鸡毛蒜皮。也就是说,后来至今,一位有为的诗人必然也是一个明白和能用语言处理好真实性、艺术性、思想性关系的智者。孔令剑让我们看到了努力与尝试:
《红灯》——“曾经被雪访问的城市/此刻,正搅拌在一片声响里/越来越稠。前方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 终于打出一个死结……”
《夜窄巷》——“也许有了路灯的看护,街道/才不至于走弯路,也许秋风/本无意,才能把落叶送去所归……”
《秋天之窗》——“当阳光在地板上打开一扇窗/秋天骑着白马越窗而来/同来的还有秋风,携带落叶/留树的沉默在大地之上/应答天空。……而这扇虚幻的秋天之窗/仍将在日升日落的环形中/耐心等待着我和你/来把它轻轻打开,或者关闭”
《窗外》——“背负时间之舟,溺于/时间之水,秋天之光/下午四点的玻璃窗/雨水来过,留下一些痕迹/……高处的天空空无一物,除了蓝/除了远,除了它自身/没有什么令人遗忘和怀念”。
可见孔令剑在“具象→抽象→具象”间的腾挪,所见所知的真实存在与内在的矛盾感,在字里行间如浪如澜起伏转化,情景交融又言之有物,在表达上亦点到为止,疏密得当,这充分体现出孔令剑已然具备相当层级的——包括个人经验、阅读经验与书写经验的审美判断力和平衡技术;换言之,年届不惑的孔令剑应已通过了创作的常见瓶颈,已知“为何写”“写什么”,并能理智地努力于“如何写”。
生活本身就是个永恒的命题,“日常”按理也并不存在庸俗与高雅之分,它其实是现时、目下或此在,是远方、高处和未知某地、某时,甚或动人心弦的声响,一个明亮的瞬间,亦似“不可测量的闪电”。显然,孔令剑诗歌关于日常性的重视,关于现时存在及现实发生的探究,却不仅是为了人生趣味的摄制和精神寄存,我以为更是一种求真意识使然,一种对另种不可知的可能的生活的注意和主动“测量”。
与多数诗人与诗歌倾心于或惯性依赖于记忆性题材(方式)有别,令剑的诗通常是想象多于记忆,现时多于回望,从内容上说总体是开放的、可接受和可接近的状貌,他提供的是常见的,或可以让读者感同身受的物事情况,他常能精心取点聚焦,读来让人会心莞尔:“最先醉倒的人/和酒量无关,也和酒/无关,就像经济社会/最先富起来的人/和金银无关”(《酒事琐记·之八》)应该说,在先期面世的诗集《阿基米德之点》里,孔令剑就已完成了离“自我”最近的时间与空间的个人化理解,在《不可测量的闪电》里,则已开始对生活之外的另种生活的打量和证明。从目录亦能感到,诸如“睡眠”“场景”“吞咽”“耳鸣”等诗作标题之外,有不少诗分别以“部分的部分”“恐惧”“言说”“请你猜谜”“领悟”“来源”“高度”“永恒”“形象”“第三人”“多和一”“被命名与命名”“时间的论证”等幽玄、思辨和概念性词语为题,以此观之,孔令剑实已能同步面对和处理身体与精神、生理与心理等基本问题并进行新一轮自我塑造。而塑造,本身就表明了个人理性反思及扬弃,以及道德的自我完善。
孔令剑的诗歌写作虽然以城市文化背景、工商文化环境为寄托,其审视实则又是反向、内向的。反向,体现在他对时尚文化、流行文化的有意无意的婉拒,或说它们并非诗人真正留神和抒写的目标,而只是一种证明自我所在的参照物;内向,则体现于诗人活于现时,混迹于现实,但身在曹营心在汉,即说他认同现实生命、生活环境的合理合法性,又自持和保障着诗的方向感和“思”的个人性。这也可谓孔令剑诗歌的一个重要特色。他顺应日常而不盲从,也不逃避和脱离现实,他是一个表面上与众同乐与风景共欢,同时暗里又不露声色若有所思的游客,抑或游侠,随身暗藏袖珍之刃,在不同的事件、空间和场景中随时可以自行出手刻划,批评兼自我批评。
自我批评其实是一种自我观,也是一种勇气。不绝对地看,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上世纪后期以来的中国诗歌更多是从“我”出发,更多对“我”之外的世界的反思、反抗,以及相关的一边倒的忧愤、埋怨及介入,或网络式的欠缺文学性的调侃、针贬与反讽,以此为乐为趣;这也使得我们所见相当数量的诗作常显小气,亦似一次性的情绪化的平淡产品、快餐。其实,考虑和解剖自己,进行深度的自我认识和审问,本也是诗人的基本性任务,就此而言,孔令剑的写作倾向是有价值的,他对世界保持热爱,也保留着怀疑、反省和持续性的自我反诘习惯。
《话题》——“在夜晚想起夜晚/总是另一个/每一个,都有一盏灯/坐在未眠的窗前,静静/阅读时间的空白……此刻,所有这些影子坐在一起/正谈论一个话题:/沿着一颗星星钻探的隧洞/如何开掘这夜晚之上的/另一片天空”。
《爱怀疑的鸟》——“爱怀疑的鸟飞过夜空/隐于夜色有如隐于自身/爱怀疑的鸟不相信一盏灯的熄灭/与头顶的星星有关……爱怀疑的鸟也不信任彩色气球/在自我意志的地平线之上/被包裹的虚无仍是虚无/它只在上升的贪恋中获取意义”。
其实,每位诗人都有、都是一片天空,它是可知已知,也是未知和不可知,是此在也是彼在,甚或是不存在,而有为的诗人当不计结果必当如“爱怀疑的鸟”,“只在上升的贪恋中获取意义”。令剑当如是。
以上仅是对孔令剑写作的局部读感。在诗界,关于孔令剑已不乏关注,上述之外,个人以为他的写作尚有多个方面值得展开探索,比如前面略微提及的城市诗歌写作;比如语言及表达亦可圈点,当下盛大的传播环境里,诗歌写作者对现时题材和日常发生的无序依附,常会落入为写而写的俗套,失却创作主体意识,而孔令剑是自律的,这让他的诗歌“人与文”同一,和气而不失自我。这种自我呈现仍是自律的,或说孔令剑一方面给人一种现时空里若有所思者的形象,却不咄咄,也不露骨地叫苦,大同地感伤,或所谓底层式的明理示德,他的理性成分稳妥地支配和支撑着感性成分与知识及神性气息,这份自律也促使他的写作维护着语言清洁度与雅量,现代感与现实感兼备。又如,孔令剑的写作自然轻快,朴直真挚,跃动且灵动,却又非单调的线性正面表达,他将思考或观念巧妙融入字里行间,有时甚至不露声色地以理性对应着“空间”,感性对应着“时间”,这和诸多写作者的倾向或习惯正好相反,这恰好是他的诗歌写作的一种看点和优点,应该也是尚可持续的生长点。
如今,新世纪已经20 载,在这纷繁变迁的过程里,高远的日月也始终在凝望、检验和过滤着可谓“漂泊的一代”之中国“80 后”诗人群体,从青春之梦到不惑之思,本也是个动态的对“世界”的测量之途,持续的“自我”证明之路,也是一个不知所终的未尽之旅,坚持在路上,在路上求真思变,则是前提性硬道理,任重道远,必须继续!唯有继续!近期,在一个访谈里,与孔令剑同龄的郑小琼也恰好自律地认识和谈及到了这点。可以期待,从而立到中年,现在到以后,作为诗人的孔令剑应该还有新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