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嵩
几年前,有出版机构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长篇小说《新星》制作成电子书,在网络上发布时使用了“中国第一部官场小说”这样的宣传语。对此,相信不少读过这部小说的老读者都会报之以一笑:用“官场小说”这个从世纪之交流行至今的概念来界定比它早问世十多年的《新星》,或是用朱怀镜(王跃文《国画》)、丁能通(王晓方《驻京办主任》)们来比附当年的改革“新星”李向南,确实有些不伦不类。尽管只有三十二岁的年轻县委书记李向南在推进改革的过程中也实施了某些政治手腕甚至独裁手段,但显然不能与二十年后那些官场后辈们的勾心斗角同日而语;或者说,《新星》只是初具了“官场小说”的雏形,严格说来它还只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政治小说”。相较于贯穿作品始终的李(向南)顾(荣)之争,我记忆中更为深刻的,其实是小说那个带有明显八十年代色彩的结尾: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陵县迎来了“黎明”,李向南却被迫在这样的“黎明”来临之际回到北京。他回到北京后一夜一昼之内发生的故事,被作者柯云路写进了另一部小说《夜与昼》;而在这部小说中,四个家庭和与之相关联的上百个人物交织起来的复杂关系网,才是日后“官场小说”的真正滥觞。
沿着这个思路来理解张卫平的长篇小说《永不放弃》,或许可以避免将其简单解读为一部“官场小说”。尽管在这部只有十万余字的小说中,光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出现了三四十个,以江州市委、市政府这一级官员为主要描写对象,上自副省长、国土厅副厅长,下至沟底村的普通村民,同样交织着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状结构,其间也有为晋升“跑官”、官员之间互相猜忌、乃至官场上男女之间暧昧的“擦边球”和“抹黄”这类“官场小说”中必备的桥段,但并没有像时下流行于车站、机场书屋里的某些作品那样醉心于官场潜规则或游戏方式的猎奇式描述,其间对于人性欲望的描写亦是点到为止,更没有出现被某些读者所津津乐道的“厚黑学”式的道德堕落——哪怕是池大为(阎真《沧浪之水》)那样“清醒的堕落”。山西这片土地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既可以孕育出张平这样的“主旋律”反腐、政治小说代表作家,又能使柯云路这样的作家受到熏染而创作出《三千万》和《新星》(柯云路是到山西绛县插队的北京知青),这或许印证了理查德·罗蒂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中提出的那个著名观点——“‘文学’一词现在所涵盖的书籍几乎无所不包,只要一本书有可能具备道德相关性——有可能转变一个人对何谓可能和何谓重要的看法,便是文学的书。这与该书是否具备‘文学性质’毫不相关。现在文学批评家不再从事所谓‘文学性质’的发掘和阐述,而应该建议如何修正道德示范和顾问的准则,建议如何缓和这传统中的压力,或如有必要,加剧这些张力——来促进人们的道德反省。 ”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在罗蒂将“文学”概念极度扩展之前,曾有一位小说家将“文学性质”注入了离“文学”距离最为遥远的肌体——政治——里:“卡夫卡成功地完成了在他之前看来不可能的事情:将一种根本反诗性的材料,即极端官僚化的社会,转化为小说中伟大的诗性;将一个极其平凡的故事,即一个人无法得到被允诺的职位(这其实就是《城堡》的故事),转化为神话,转化为史诗,转化为前所未见的美。”(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在“官场小说”这个概念已经由《国画》《曾国藩》式的繁荣而形成了“刻板印象”的今天,张卫平接续了怎样的创作传统,一目了然。
《永不放弃》中的江州市,是个几千年的北方边防重镇,“脚下的大青山是千里大漠与广袤中原的天然分界线”,“一直是牵动历代中原王朝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一代代英雄帝王,在江州市这个历史的大舞台上,上演了一出出慷慨悲歌的英雄壮剧”。按理说,对于二十世纪后半期正在工业化和现代化道路上加速前进的中国社会而言,江州群山脚下埋藏着的储量几乎占全省一半的铁矿资源,正是求之不得的宝贵财富,这恰如李向南在下车伊始委托古陵县科委“借用电子计算机计算”得出的那个结论:“论综合的条件,我们在全国两千个县中,大约在前三百名之内”。然而,八十年代初的古陵县,经济收入情况“按人口平均在全国两千个县中论名次大概是一千多名”,而在二十世纪末,“落后与贫困”几乎成了江州市“最屈辱的代名词”。对此,曾经的江州市委书记、后来的省国土厅副厅长张学明一针见血地指出:制约江州市发展的最大因素并不是“没资金”,而是没胆量、没思路,“天天喊改革,天天喊开放,是我们自己没有或者是不敢改革不敢开放”。这种“不敢”,究其原因,与古陵、江州厚重的历史沉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永不放弃》中有一个并不太引人注目的小角色——青山镇党委张秘书。从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场看,此人呆头呆脑,因为衣着土气曾被江州宾馆的保安视为“怪物”而呵斥,尤其欠缺“秘书”这一职业所必需的“灵活”素质,与市委秘书处那个被视为“好苗子”的“机灵、勤快、有眼色”的秘书小刘相比,高下立判。而当青山镇书记牛根红喝多了酒、在一群村干部面前感慨“弟兄们,张秘书来咱们镇里也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了才混球成个党委秘书”,并许诺“明年镇里换届,也让张秘书弄个副镇长当当”时,这个向来不能喝酒的张秘书居然一口闷掉了半碗酒,随后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又哭又吐,上演了一出闹剧。一个村干部的话道出了张秘书如此表现的深层原因:他农校毕业就分配到青山镇,“他的同学当书记的当书记当镇长的当镇长,就数他惨,官没混上,连老婆也没了”。也就是说,二十几年没混上“副镇长”(公务员的最低一级领导职务,最基层“官”或“领导干部”;下面虽然还有“科员”“办事员”,但不属于“领导干部”),无论在旁人眼中还是在自己眼中,都是一种“失败”,是“惨”的表现。类似的表现,还有小说开头市委王秘书长的心理波动:张书记荣升国土厅副厅长前曾答应安排他去市政府“锻炼锻炼”、出任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而身为江州市委常委、秘书长“副县级”干部(小说中江州市上级还有一个“地委”,似乎说明这只是一个县级市;县级市的市委秘书长按常理应该是副县级)的他,听到这个安排后的反应竟然跟那个“混得很惨”的张秘书一模一样:“二十年的媳妇熬成婆! ”只不过他更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喜形于色罢了。由此可见,“官本位”意识已经伴随着几千年来“官僚政治”的潜移默化,成为中国人思维中根深蒂固的潜意识,成了一种极富东方古国特色的文化基因。
这种对于“权力”的臣服,还刺人眼目地反映在小说主人公罗清才荣升市长后回到家里的情形中:邻居李大爷看见是市长罗清才回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继而“一家一户的老街坊们都推开门出来了”,感叹“这孩子果然有出息”,“咱们巷子里出的第一个市长啊”; 但最令人尴尬的是罗清才父母的表现——“他们幸福而又诧异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当了市长的儿子。他们教育了儿子几十年,可在他们的智慧词典里好像还没有教育市长的词汇,两个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和儿子说话。 ”——在此,传统人伦关系中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父(母)子关系,已经被以市长为代表的权力彻底颠覆。
但这种“臣服”仅仅是权力魔力支配下的一种表现,它还会驱使人追求更高层次的权力,永无餍足;一方面假“抱负”之名进行自我鼓动,另一方面又引导人戴上权力的有色眼镜去观察、衡量、评价他人。于是,我们看到,在江州市委书记职位刚刚空缺出来、整个江州市正处于一个权力真空时期的情况下,罗清才便奔赴地委和省城,“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拜”,为上级部门许下一个个诺言,开出一张张支票,并且投领导所好,借岳父珍藏的丰子恺画谱之“花”献窦副省长之“佛”,力求争取到上层的支持;而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王秘书长接到罗清才“到省里开几天会”的电话之后,马上便意识到罗是“跑官去了”。至于罗在王面前表现得“走路不紧不慢,说话不痛不痒”(张书记也曾对罗的“隐忍不发”感到恼火),让王“总觉得有点琢磨不透”,自然是他自己总结、以及从那个行署秘书长岳父学来的为官之道。
凡此种种,无不体现出“官场”这口酱缸对人性的浸染和异化。如果说《新星》中李向南所面对的阻力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特殊年代的政治遗产,那么,横亘在罗清才这个从大学时代便怀有“治理一方的抱负和才华”的县城青年面前的铜墙铁壁,却是由千百年来的官场中人——自然也包括他自己——一砖一石地砌就的。对此,他有自己的打算。小说中,前任市委书记张学明将引资开发铁矿时“先干起来再补全手续”的政策比喻为“先上车后买票”,而罗清才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其实也是沿用了同样的思维:先保证权力能够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将蓝图变为实景,去做那件“涉及多少人利益的大事”(即整顿江州市的违规矿山),这其实是一种“曲线救国”式的思维。但问题是,罗清才的前辈李向南、池大为们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这种思维中潜伏着的危险:李向南的形象曾风光一时,却很快被诟病为以人治代法治,“仍然只是一个旧式的‘青天’‘清官’的形象,而绝不是一个现代政治家和管理者的形象”(何新:《<新星>及<夜与昼>的政治社会学分析》),而他失意之后试图回北京争取自己的高官父亲支持、以及走“上层路线”的想法,更是活脱脱的官本位思想在作祟;至于池大为,在认识到“沧浪之水浊”之后渐渐地“濯”起“吾足”来,日久天长更乐此不疲。
《永不放弃》写官场,但是与大多数“官场小说”的一个显著区别是,小说中所反映出的江州市的政治生态并不算恶劣,而更多地呈现出一种平庸的状态。这也是一种摆不上台面的传统“政治智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千万别出事”,在保证平平安安的前提下再考虑“进步”。而这种由追逐、崇拜权力而导致的政治平庸,也正是前任书记张学明试图扭转和改变的核心问题。这里也有潜规则,但远不如某些作品中写的那样让人触目惊心,在这种状态下,罗清才的表现并不太出格;给人印象深刻的,倒不如说是此地酒场上的规矩:“果然不能喝”的沟底村支书二狗蛋为了说服冀老板拿出建小学校的三十万元,连灌三大碗,结果第三碗还没喝完就一头栽在地上;江州市文化局局长杜婉莹为了争取文艺汇演的经费,在青山镇镇长李春晓面前“一顿酒喝回十万块”,即使是“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硬生生地将泛上来的酒水咽下去”,也“值! ”与平庸、不作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种看似不正常、甚至庸俗不堪的酒风,以及前述罗清才“曲线救国”式的为官策略,却往往有着任何读者都难以否定的出发点,哪怕是二狗蛋扬言“趁这次机会要让冀老板多出点血”,这带有讹诈意味的话虽然难听,也是为了替那五讨公道、为村里修路建学校寻找资金。二狗蛋最初是以一个恶霸的形象呈现于读者面前的,但那五的女人却拿出家里仅有的十几颗鸡蛋来表示对他的感激之情,这不能不启示我们:在情况错综复杂而又瞬息万变的中国社会基层,道德及其评判标准并非铁板一块。
小说中,拿到了赔偿款的那五反复念叨着“我们快有好日子了”,“他自己有了希望,村里也有了未来,他感觉浑身上下是使不完的劲,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过好日子”,这是中国普通老百姓最为朴素、也最为真挚的追求。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唯一的儿子根带被压死在教室垮塌的房顶下(这不禁又让人联想到《新星》中垮塌的窑洞小学),大女儿春花因为被强暴而寻了短见,而那五自己则在悲痛中引燃了山坡上的荒草,导致了隆盛铁矿炸药库的大爆炸,并最终促使罗清才递交了辞职报告和检查。 ——普通人的好日子毁了,官场中人的理想与抱负也毁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用马克斯·韦伯的话来说,政治是一件“用力而缓慢穿透硬木板的工作”(《学术与政治》),但罗清才最终也没能将这块硬木板穿透,反倒是回归了普通人的家庭生活,等待着地委的结论。小说的结尾,妻子姜梅让他猜猜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他抬头看到了南飞的大雁。这是一个隐喻,隐喻着罗清才未卜的“前途”,但又何尝不是对人生、对“岁月”的一个隐喻。生活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寒潮将至时一定要向着温暖迁徙,这是动物的本能,更是生活的规律和真谛,任你身居高位也无法违背。雁犹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