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兵舫
这是我,一个很小众的名字。以前,很多的人总说我的名字像是化学分子名,我自己也很纳闷,别人都叫张三、李四、王五的,我怎么就姓一个英文字母,还叫阿拉伯数95 呢?我是九五至尊?不可能。传说中的九五至尊身材伟岸、童颜鹤发、仙风道骨,可我瘦得像一张纸片,怎么琢磨也和他粘不上一点边边。
因为瘦小,一直过着波澜不惊的小日子。
忽然有一天,满大街上的人们都在喊呼我的名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电话里、手机中。我一夜成名。
一
我的一生大多的时间都是和兄弟们肩并肩、背靠背睡觉,不吃不喝,不吵不闹,在静谧安逸的环境里,养精蓄锐,时刻保持身体清洁、体魄强壮、精神饱满,随时准备为主人的安全做最有效的防护,去抵挡一切可能侵害。说到主人,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自打出生那天起,我就被穿上一件又薄又软,十分舒服的白色外套,安置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休息。这里处于无菌的状态,温度不冷不热,湿度不潮不燥,真享受,这无忧无虑的美妙时光。
在你推我搡中,我醒了。左右摇晃,我住的房间晃荡得厉害。地震了吗?还是台风?疑惑之间,突然传过来说话的声音。
“这趟去武汉,从现有的信息来看,心里没底啊!”听声音这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
“这次新冠病毒传染性很强,据说已有不少医护中招,我们队这次在救治与防护上不能有一丝的差错。”一个精明的女声回应。“院长说,这次我带多少人出来,必须带多少人回去,一个也不能少。”中年男人的气息变得低沉悲壮,但坚定有力。
从他们的说话判断,我们应该是在从上海到武汉的高铁上。我听到铁轨的撞击声,听到风驰电掣的摩擦声,听到寒风凛冽的低吼声,听到这对医生对新冠肺炎诊疗担忧紧张的心跳声。想到这儿,我顿时兴奋起来。我不就是为斗病毒、斗病菌而生的吗?从上海到武汉,不是逆行到了疫区的最前线了吗?在这里能与病毒撕杀缠斗,粉身碎骨,实现一生的目标价值,是多么的有意义,多么壮怀激烈的事。我激动得有点燥热,心潮澎湃。
马上要上战场了,毫无睡意。不由想起帮我焊接耳线的女孩。那一天,她是那么地忧郁,白皙的脸庞满是忧伤,颤抖的手总是连接不上我的耳线,眼泪时不时滴嗒在我的身旁。过年了,你为何如此地悲伤?原本,今年,她要和小伙回武汉结婚的。可是,昨天,她的小伙已经撒手人寰,一个人孤寂的去了天堂。
2020年元月6日,她的小伙依依不舍吻别了她,怀揣两人打工积攒的30万元钱,踏上了回武汉找房的归程。他们准备用这笔钱作首付,在武汉结婚安家。小伙子那天多么地欢天喜地,小情侣俩憧憬着未来的幸福。
22日晚上,小伙和她视频,一样欢天喜地:“宝贝,今天跑了几个楼盘,看中了两处房子,等你回来拍板啊!”
“你怎么在咳嗽?”女孩一直关注着武汉出现的不明肺炎的新闻,敏感地问道。
“可能有点感冒,吃点药就好了。早点睡啊,宝贝!”小伙大大咧咧地回复。
两人早早就商量好了,趁着年轻,努力挣够首付,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生两个娃,幸福地过一辈子。
23日凌晨2 点,女孩在忐忑中忍不住拨通小伙的视频,视频中小伙有些憔悴。“你为什么不上医院?拖下去要出事的。”女孩声色厉荏,泪眼婆娑。“不生气,宝贝。我刚去了,医院全是发热的病人,我排不上队,也挂不上号。”小伙一边喘气一边说:“我确实累了,先回来休息,放心!我明天再去。”小伙不断安慰着女孩,微笑的脸上,双眼中闪动着无助的泪光。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女孩收到“已到医院,排队”的微信。小伙专门买了口罩,排在N 字型的队伍里,发现人们大都没戴口罩。队伍里不时传来咳嗽声、喷嚏声,也不时传来抱怨声。黑压压、闹哄哄,门诊大厅全是候诊的病人。
临近中午,小伙渴得嗓子冒烟,两腿灌铅般地沉重,终于挪到坐在医生的对面的位置。问病情、测体温、看咽喉,开退烧药,登记电话,医嘱称疑似,但没有试剂,需回家隔离观察。
取完药,已是差不多下午3 点了。小伙在路边囫囵吃了几个包子,一步一挪地返回出租屋,孤独佝偻的背影着实让人可怜。
小伙没有告诉女孩“疑似”的实情。他一直想呕吐,浑身酸痛,随时都可能挺不过去。他害怕,过度担心会诱发她的偏头痛,在上海她孤身一人谁来照顾;他害怕,女孩知道实情,倔强地返回武汉将会身陷险境;他更害怕,如果自己真的死了,谁来爱她哄她照顾她?迷迷糊糊中,小伙睡着了。
24日一早,小伙感觉退烧了,身体也轻松了许多。摇摇头,头也不疼了。“宝贝,虚惊一场,我现在不发烧、头也不疼了,只是偶尔有点咳嗽”迫不及待与女孩视频报平安。她不放心,坚持让小伙在视频中测量体温,37.1 度,悬着的两颗心终于放下一些。
25日,女孩在单位赶制口罩,武汉急需医疗防护物资援助。她早晚收到“我很好,不担心”的微信留言。可女孩心里总是不踏实、不心安。小伙作为疑似感染者,继续居家观察。
26日,小伙突然没了音讯,电话关机,微信不回。女孩辗转联系上小区物业,物业说小伙这种情况,应该在家休息。好心的物管帮忙去出租屋查看,小伙并没在家。去哪儿了呢?女孩急得嚎啕大哭,可又毫无办法。
小伙确诊了,轻症。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自行跑到另外一家医院排队候诊。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关掉手机。小伙多么希望,医院能有个准信;多么希望,就是一场见惯不怪的感冒;多么希望,如果确诊能得到及时救治。可是,太多的重症、太少的病床、太乱的秩序,武汉医疗救治体系就象一艘失去动力的巨轮,在惊涛骇浪的大海里风雨飘摇。
确诊了,只能在留观室等待。
上海,武汉。不过高铁4 个半钟头、飞机2 个小时的行程,疫情却似千山万水阻隔着这对生死恋人。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她们读着李之仪的诗,念着未来的好,强压着万般揪心与绝望,把阳光般的微笑留给对方。
小伙死了。死在2月1日的早晨,死在医院的留观室里。没有说再见,你走得悄无声息,就象一粒尘埃回归大地。
小伙走得很平静。在与死神斗法中给女孩写下一封邮件。亲爱的宝贝,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不想死,可是我快死了。死就死吧。可是,我死了,谁来照顾你,还有咱们越来越老的爸妈?我死了,谁来陪你哭陪你笑陪你闹陪你到远方?
我呀,不会撒谎,却骗了你。说好了陪你到地老天荒,陪你到海枯石烂。可是,话音未落,我就要先走了。我舍不得你,早知道只能活27年,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我绝对不会去招惹你,去拖累你。我死了,会让你伤心欲绝,你会流干眼泪。不要这样,你过度的悲伤会让我的魂魄无法安放。你要尽快好起来,我才能安心去天堂那个安静的地方。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有几件重要的事你要记住:1.偏头痛是不能熬夜的,止痛药放在第二个抽屉里。2.你上次看中的那对耳环,前面一直舍不得买,15 号那天咬牙买了下来,放在租屋枕头下面。本想亲手给你戴上,唉!下一辈子吧!3.在绿岛、金沙两个楼盘都下了订金,30 万首付款还是原来的密码,疫情过后你要坚持买下,你有窝,我安心。4.股票账户还有11 万块钱,密码没变,你不会弄这个,找个熟人帮忙卖掉,1 万元留作你妹妹今年的学费,其他给两边的老人各一半。
我胸闷得厉害,今天可能真的过不了关了。我…还想…念完那首你最爱的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永别了!我的…宝贝……
妖魔降临,人们浑然不知;歌舞升平,已是火烧连营。
突如其来,乱象丛生。一时间,像我这样医生必备的防护之物极度缺乏,可怜那些在传染病区缺少防护的医生护士就像在枪林弹雨中冲锋的士兵,像小姐姐的小伙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二
到达武汉已是凌晨。我们换乘汽车应该是直奔医院,汽车高速奔驰,除了呼呼的北风和汽车的轰鸣,就剩下我和兄弟们紧张而激动的心跳声。我想,很快就能以血肉之躯与可敬的医护们共同与病毒搏杀,实现我生的价值。隆冬的夜漆黑阴冷,没有星星的天空仿佛要坠落到地面。
汽车驶进城区,大厦上的景观灯退去了城市的黑暗,宽敞的马路上奔跑着零星的车辆,感受得到这座生病的城市强打着精神,与不期而遇的这场疫情不息抗争;感受得到这座英雄的城市不屈不挠,与这场世纪之灾奋力抗衡。
前方变得明亮起来,高悬的环形灯照得周边如同白昼,一幢红色的建筑清晰进入眼帘,汽车在这里缓缓停了下来。“洪山宾馆到了,抓紧卸下防护服、N95 口罩各5 箱留指挥部配送,其它送光谷同济医院。”
有人下车与洪山宾馆的来人进行了交接,我住的屋子被人抬起从宾馆大厅,绕到西面扶梯上二楼。“往东边走,放在洪山厅。”“是。处长。”湖北已是战时状态,言谈间弥漫着兵临城下的紧张。交接并领路的是省指挥部的一名处长。
凌晨3 时,大厅里灯火通明。
“信阳收费站,”接电话的是名半秃的中年男人,“好的,我马上联系河南那边协助放行”。“嘉鱼县指挥部吗?你们那里有一辆拖酒精的车,麻烦协调放行”。这是省指挥部医用物资保障组办公大厅,30 多名工作人员正在忙着联系采购、调配各类医用防护物资,协调各地车辆放行。电话声此起彼伏,键盘声滴滴嗒嗒,喧闹忙碌。
我被搬到大厅一隅的大餐桌上。这里原本是宾馆的餐厅,现在被临时改造成医疗物资保障组的办公场地。
“厅长,这是上海医疗队带来的N95口罩,”处长打开我们住的小屋,真刺眼。“可以请药监局的同志对比一下,仙桃市是全国无纺布生产基地,原材料供应可满足省内扩产N95 的需求。”被称为厅长的中年男人,双眼布满血丝,疲惫憔悴的脸似有些浮肿。
“你去叫Y 处长过来,我们把仙桃为奥美提供基础材料的情况碰一碰。”
Y 处长是个1 米82 的大个,浮肿的脸上挂着两只大眼袋,半个月没日没夜地拼命组织省内防护物资生产调度,几乎达到他的身体极限。这位毕业于上海交大的佼佼者,是湖北工业产业的行家里手,阴差阳错,临近退休的年龄,还在处长的平台上打滚,从不牢骚怪话,从来任劳任怨。
仙桃的情况,他了解。
腊月三十,Y 处长被派往仙桃市摸底防护物资生产情况。当日,他走遍仙桃市无纺布和防护服、口罩的生产工厂,对春节期间开工率不到50%忧心忡忡,疫情汹涌,武汉各个医院防护物资告急,医院随时都有停诊危险。必须动员企业开足马力满负荷生产,以解燃眉之急。
除夕是中国人万家团圆、除旧迎新的重要日子。改革开放40年,中国高速工业化现代化进程加速人口迁徙流动。人们不再守着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坑头过活。各怀绝技、各显神通,在东西南北的城市安营扎寨,繁衍生息。演进今日,故乡越来越远。这一天,这一阵,浓浓的乡愁无不涌上心头。
Y 处长处理完当日工作已是半夜。凌晨时分,寒风瑟瑟,饥寒交迫,最大的愿望是找家酒店歇口气。电话打过了,酒店不是客满,就是歇业,好不容易联系到仙桃天云酒店,仅剩下一个房间。
视频连通了,接电话的是个5 岁小女孩。“爸爸,妈妈说爸爸你去打病毒妖怪去了,爸爸你真勇敢!”小姑娘在视频里伸出大拇指,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赞扬他。“妈妈今天也去打妖怪了,她说外面全是病毒妖怪,让我在家睡觉,千万不能出门的。”
“小美真棒,真是个听话的小精灵。晚饭吃的什么?”
“妈妈她们医院带回来的盒饭,一点都不好吃”小姑娘咕噜着嘴说。“我吃了饼干,妈妈说你明天会我给做好吃的。”
Y 处长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故作镇静地说:“好啊,明天爸爸回去了一定给你做好吃的。”
“爸爸,我怕。”“不怕,听话。爸爸在电话上可以看到你。”小姑娘瘪了别嘴,眼泪眼看就要爆发。Y 处长的妻子在电话那头说“那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光头强和熊二准备给小鸟他们盖房子,路上遇见俩蜜蜂兄弟在争吵,是先去玫瑰苑还是先到苹果园……”
“那熊二是不是想跟着去偷吃蜂蜜,它们会炒鸡蛋吃吗?”小姑娘突然细声说:“爸爸,我好想吃番茄炒蛋,还想吃炒面……”
看着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这场面让Y 处长坐卧不宁,女儿和妻子的话句句扎他的心窝。
不能陪在妻子女儿身边让他有深深的负罪感。
Y 处长匆匆来到我面前,说N95 是个珍贵的东西,如果支持奥美上生产线,自产N95 口罩,对保重点、保红区、保武汉会起到至关重要的支撑。
“厅长,天南医院紧急电话”一名年青人行色匆匆跑过来,把电话递给厅长。“什么啊?医院防护服和N95 口罩断供了。”厅长神情骤然焦虑紧张起来。“不可能啊,今天刚给你们点对点配送了防护服和N95 口罩。”
“什么啊?今天到的防护服是工业级的,怎么会这样?”厅长边接听电话,边快速翻动手边上账本。“今天调运单上标明的是医用防护服。你们零库存了,这个太危险。这样,我马上安排紧急送一批过来。”
放下电话,厅长将拳头狠狠地连续砸在办公桌上,脑门上的青筋暴起,边砸边骂。“这帮王八蛋,工业级防护服进红区是要命的,医生护士都倒了,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快去,叫调运组的人快来。”厅长猛地抬起头向年青人挥挥手说。
放在桌上的电话又响了,屏光一闪一闪就象119 火警一样,急迫、空灵、要命。
“喂。我是保障组。黄冈指挥部,您说,什么啊?要断供了,为什么不早报告?”厅长咬牙切齿地吼道。他迅速用下颌将手机夹在右肩上,腾出右手迅速记录着。“这样,你们抓紧市内先调剂应急,我们尽快给你们调运。”
厅长接完电话,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口罩上沿浸透了汗水。
调运组的人围站在圆桌旁,厅长目光如炬,脸色铁青。“现在是3 点12 分,3 个小时内有多少医用防护服和N95 口罩可以进入武汉”
“从物流信息来看,最早中午12 点前有两批物资到货。”梳背头的男子扯着嘶哑的嗓子说。
“那怎么行呢?”厅长腾地跳了起来。“那、那、那要命的,已经那么多的医生护士感染,他们都死了,我们活着呼吸还有意思吗?”
“厅长,有一车医用防护服和N95口罩因交通管制在X 省与湖北交界收费站拦着,如果放行,2 个半小时可以到达武汉。”一名微胖的女生说。
“这个这个,协调了没有?”厅长两眼死死地盯着背头男人。“你负责,6 点前必须把这车物资抢运回来,进展情况一小时一报”。
“Y 处长,你现在立即把上海医疗队支援的几箱防护服和N95 口罩先送天南医院救急。”厅长转身对调运组下达命令。“现在马上组织配送公司车辆在东西湖集结待命,X 省物资到达后立即配送人民医院和黄冈市”。
作为医用级防护品,我可以预防由患者体液或血液飞溅引起的飞沫传染。在湖北这场疫情防护阻击战中,我最为紧缺,多少人为了我,心力憔悴;多少人为了我,四处奔波。
我本没有知觉,没有情感,没有眼泪,可我现在却为小姑娘的善良勇敢懂事而动容;为千千万万普通家庭在天灾人祸面前的大义担当而致敬。
我本没有知觉,没有情感,没有眼泪,我忍不住为那些在大难临头挺身而出抵挡汹涌洪流的守堤人而感动,又为伤好就忘记疤痛你推我拖的官僚习气而愤怒。
这场世纪劫难,在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那么多基层干部一线医护们在为民请命以命相搏,他们泰然忽略自我忽略明天忽略身家性命。在这些小人物身上,无处不闪耀着救死扶伤人性的光辉,无处不体现出悲天悯人的大爱慈悲。疫情是块试金石,验视出多少人间冷暖,验视出多少妖魔鬼怪。验视出社会公共卫生应急体系的虚设和紧急状态下南郭先生们的束手无策与惊慌失措。扪心自问:浑浑噩噩,给多少家庭留下千疮百孔的伤痛。
我又上车了,是Y 处长亲自送的。
三
转眼的功夫,我们到了天南医院。院区灯光暗淡,格外萧索清冷。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我们转运到一辆小推车上,急匆匆推送我们向电梯奔去。
“院长说,这次我带多少人出来,必须带多少人回去,一个也不能少。”高铁上中年男人的声音萦回在我的耳旁。一诺千金,责任如山。作为N95 口罩成员,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电梯停在10 楼。走出电梯,红色ICU 标识格外醒目,这里负责救治43 名新冠肺炎重症病人。
我们穿过一道重重的密封铁门,进入ICU 病区。
病区很安静,医生、护士们各自忙碌着,有序做着自我防护准备。他们时有交流,但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楚。从他们焦虑的表情判断,没有平时交接班的从容,可能马上要投入抢救病人的战斗。
我被一双粗壮的手从房子拧出来,递到身旁一个高个年青医生手上。“抓紧准备,马上对22 号病人上气管切开手术。”分发物资的白大挂说。“气管切开手术感染的风险很大,做好每一步防护,马虎不得。”递防护服的手突然停下,盯着青年医生嘱咐道。
青年医生白天在病区已超常规工作了10 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下午6 点才交班回到酒店休息。按计划,他应在第二天中午12 点接班。
凌晨3 点,手机嘀嘀嗒嗒响了,他蒙着头侧趟在床上,慢慢伸出右手在床头胡乱摸索。猛然,他象被针扎一样弹了起来。“主任,是我。”他一手拿电话,一手迅速开始穿衣服。“病人呼吸出了问题,要手术。好,我马上到。”
青年医生在清洁区洗手台上洗好手,对着镜子凝视一会。这半月的白天黑夜,已让他的黑眼圈越来越深,眼角的尾纹越来越密,他无奈地笑了笑。
他开始戴口罩。我现在真真切切看清楚主人的脸。这是一张白净的脸,浓眉如剑,清澈的眼神透露着精明,刀刻般的脸颊棱角分明,尽管脸色有些苍白,尽管双眼有些浮肿,但仍不能否认这是一张英俊的脸。
“暴露得越少越安全”青年医生不停地告诫自己。
他开始按规范穿戴我。先用左手捧着我,五指按压我的四周,确定让我紧密地覆盖住了口鼻和下巴,右手将下端头带套在他的后颈,再将上端的头带拉过头顶挂在后脑上。做好这些,他用双手轻轻按压我上方的金属条,使我上面部分紧贴在鼻梁上。之后,他大口地连续呼气吸气,检查两侧边缘有没有漏气。
做完一系列动作,他又做了一遍脸部向左向右拉伸,很是满意。用手按了按我的上沿,微笑说:“老弟,你是我最后的防线,老兄我信任你。”
青年医生有条不紊地依次穿好洗手服、防护服、隔离服。然后,戴眼罩、帽子和乳胶手套,把皮肤、黏膜和头发都严实包裹起来。
穿戴完毕,他整个人变得十分笨拙。他从储物柜拿出一支水光笔,让护士帮助在防护服背面写下名字和单位。
“王赛,与病毒赛跑。武汉”护士很熟练地写下这条标记,往往医护们愿意把标记作为对“战疫”的宣言。
青年医生自信地走进隔离区,他清楚已进入了“三级防护”状态。还是称他为青年医生吧!他曾经是天南医院的一名心血管医生,五年前作为访问学者进入德国国家医学院交流,三年前进入柏林医学中心ICU 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临床机会比国内少了些,但在ICU的临床管理上开了眼界。
1月17日,结束在北京心血管ICU学术研讨会后,匆忙赶回武汉,打算短暂探望居住在东湖的父母。接站的同学聊起武汉当下出现一种不明肺炎,可能出现人传人现象。医生敏锐地决定先去医院看看。
医院病人排着长队的场面让他感到无比震惊。有坐的,有躺的,人行道上,花坛路边,全是等候的病人。流感病人比往年呈现几何级增长,让他产生一连串的疑问。
晚上与母亲视频,反复叮嘱父母近期不能外出,日常生活用品会有同学送过去、要注意保重身体等等,最后说自己因为签证原因,已返回德国等等。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向父母撒谎。这一夜,他很不安,几乎彻夜未眠。从同学间得到的信息,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犹豫,是趁现在各方面没什么异常,赶紧返回柏林家中,还是在酒店隔离两周后再说?走,简单省事,但可能造成大面积传染,不符合医生的价值观。留,工作生活计划全被打乱,进退两难。最后,决定宁可信其有而留下来。
天南医院大量人手被抽调参与雷神山医院建设,ICU 病区医生紧缺。青年医生作为ICU 和心血管临床专家,在连续做了2 次核酸检测阴性后,作为志愿者参与ICU 临床救治。
进入ICU 病房,里面的情形让他大为吃惊。由于医护人手不够,重症患者们又无法互助,个个蓬头垢面,甚至尿渍干涸在衣裤上也不能及时更换。这个时候,别说体面,病人连基本的尊严都受到挑战,作为一名训练有素医生,他无法容忍这样的救治环境。可是,医院也没有办法,超出平时几倍的救治量,早已不堪重负。出于对传染的恐惧和春节临近,护工们大都逃离了医院这个危险之地。医护们争分夺秒地抢救患者,哪有精力和时间去顾及他们更多的护理细节和人文关怀。
他进来的第一天,就坚持和其他医护一道,为病人洗了头发、洗了澡,修剪了指甲,亲自换下病人沾满尿渍的衣裤,亲手给他们喂上热奶果汁,使ICU病区充满家的温馨,医者仁心的佛光驱散病痛的黑暗,点亮生的灯火。
这一天,还是走了一位病人。
患者有心肺功能不全的基础病。他第一次查看时,患者精神尚好,相互合手示意,然而,患者毫无前兆地突发心跳骤停,血养饱和度降至52 以下。他紧急对患者给氧并实施心肺复苏,病人还是没能抢救过来。汗水沿着额头流到他的N95 口罩,全部兜在里面,汗水浸到嘴和鼻子里,令他难以呼吸。他十分沮丧,脸色腊黄,护目镜后面闪动着遗憾的泪光。
他尽量保持冷静,减缓呼吸。
“暴露的越少越安全”。他不断告诫自己,强忍着晕眩,慢慢挪到清洁区,坚持按顺序脱防护服、鞋子、护目镜、外层口罩,N95 口罩,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王医生,正压头套”护士提醒年青医生,双手托起头套帮他戴上、固定。这一连贯动作把年青医生从思绪中拉回。
两人透过头套微笑鼓励,击拳加油。
他们,将共同完成一台气管切开手术。如果是平时,这将是再普通不过的手术。然而,这是为新冠肺炎患者手术,风险和难度就大了很多。套在身上沉甸甸的防护装备,妨碍他视野和操作。
青年医生仔细检查病人气管位置,按压、消毒,手术刀毫不犹豫切割下去……他这次采用"经皮气切"法,这种手术形式对患者创伤小,对医术的要求高,对医生的风险大。
气管切开了,瞬间大量分泌物气溶胶喷出,正压头套上喷满污物,这时的他与病人口鼻相对,面临极大的感染风险。无数的病毒透过面罩、透过外侧口罩拼命袭扰我,在我的身上爬来窜去,奇痒难耐,不时隐约听到他们撕咬我的声音。它们越聚越多,咬得我钻心的疼,我全神贯注,拼命抵抗,绝不退缩。
青年医生亲自为患者吸了痰,连接气管套管,连接上呼吸机。全程镇定自若,有条不紊。我的心啊,始终提到嗓子眼上,大量的病毒飞散,大团的气溶胶翻腾,怎么做到如此气定神闲?
手术相当成功,患者呼吸道堵塞险情化解,动脉血氧饱和度由80%升高到100%(正常值为98%),从鬼门关上又拉回一条人命。回到缓冲区,他程式化地去掉防护。最后,小心翼翼地将我取下,轻轻地置在污染桶内。每做一次动作都是那么轻柔谨慎,仿佛在与我们作最后的告别,依依不舍。
四
N95,我在武汉成名。
成名是件很惬意的事情。成名后可以走穴捞钱,可以大呼小叫,可以做网红甚至当大V。可是,我成名于血雨腥风,无地自容。好在,我生命的最后,能陪伴这名无私的医生救民于水火之中,救世于危难之时,不至于化作青烟还在为懦弱、自私、混沌而内疚。
死亡是必须面对的现实。从出生之始,我注定被病毒细菌污染,必定在与它们的战斗中死去。谈不上轰轰烈烈,但,死得其所,实现了生的价值。
现在仍处寒冬,似已闻到春的气息。何曾不想,在春暖花开之际,看看武大盛开的樱花;何曾不想,在人气兴旺的户部巷,尝一尝那碗花生浓香的热干面;何曾不想,站在高高的黄鹤楼上,感怀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思量。来不及了,病毒已经裹满我的全身,拼死一搏,只有化为灰烬才能把它们消亡。
运送车拉着我们,向焚烧的工厂驶去。看见了,那熊熊燃烧的膛火;看见了,那烈火永生的悲壮;看见了,我将化作青烟挥散的地方……
已经感受到炉火的温度,听到病毒撕心裂肺的哀嚎。火已烧着我的耳线,烧着了我的身躯,来吧,吞噬我吧!只有我化作烟尘,才能把那病毒灭尽,才能让这座英雄的名城安康!
我化作一丝青烟,在武汉上空飘荡。
我多么同情小伙的遭遇,可我只是一丝烟尘,早该稀释在混浊的空气里。我不知道,小伙之问谁能解决,谁来解决,谁在解决?
我只是一丝烟尘,早该稀释在混浊的空气里,可我念挂着“院长说,这次我带多少人出来,必须带多少人回去,一个也不能少。”的中年男人们。我知道,你们用生命践行救死扶伤、大爱无疆的情怀担当,你们以钢铁般的意志在一线拼杀,与病毒较量。
一个也不能少。熊兵舫,男 ,1966年生于湖北天门,海军工程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工程硕士,曾长期在海军陆战队和海军服役,2007年转业到湖北省经济和信息化厅工作,主要从事全省工业和信息化建设谋划协调与服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