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则

2020-11-19 04:18:06李木生
山东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罗彻斯特小湖游乐场

李木生

简·爱的爱与憎

抚摸一本旧书,就如涉过一条时间的河流。

重读英国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又会回到28岁初读它的时候。早已忘却37年前读它的具体感受,只记得曾经与简·爱这位姑娘一起爱与憎。

封面简洁,绿色山峦的背景前,就是紫色调的简·爱,一袭长长的束腰泡袖的长裙被风鼓起着下摆,一顶宽檐帽下,有一张忧郁而清秀的脸,宋体加粗的“简·爱”二字高高地放在左上角留白的地方。简装的书脊已经深深地凹陷,书面呈现着三道竖的裂纹,封底也烙着摩擦搁放留下的块状灰痕。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祝庆英译,版权页上记载着出版时间:1980年8月1日,印数1——270000,定价:1.65元。那时的书,不讲究花里胡哨,只要内容好,就有购买的热潮,第一版就印了二十七万册就是证明。想想现在的图书,有了讲究的进步,也有了形式大于内容的弊端,而且还贵得离谱。

重读的感觉真好,又与简·爱一起爱与憎,只是这次的爱与憎,都有了深长的意味,清晰又丰富。

就说简·爱的爱吧,当然还是一样地执著,不低头,不罢休,倾盆大雨与冰雪满天,都不能熄灭这爱的火焰。经过了,见识了,也才明白,那些所谓爱的燃烧不能持久的现代说法,是多么空洞苍白。用钞票房子与车甚至地位当柴火,当然不搁烧,也易变,还在开始处便有了与爱相悖的异味。固然鲁迅说过林妹妹不可能爱上焦大,可是林妹妹也绝不会去爱贾琏之流的呀。

经过近四十年的岁月,翻动书页已经有了不小的麻烦,粘且参差不齐。可是我还是不厌其烦地翻动不已,坐着翻,站着翻,躺着翻,从第一页,一直读到最后一页的596页。为什么?因为书中的爱。再次读到人间的苦涩全部经过之后的简·爱,重新扶住已经眼瞎并已在大火中失去一只小臂的罗彻斯特时,我的六十六岁的心脏,还是跳得如青年一般的热烈。罗彻斯特确实已如那棵遭到雷击火烧的老七叶树一样,自己都认为“有什么权力要求刚在发芽的忍冬用新鲜去覆盖它的腐朽呢”?但是爱,跨越了这一切。简·爱确凿无疑地回答:“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世界就是这样地组成着,与爱同时存在的,还有憎,憎恨与憎恶。那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孤儿加上贫困得一无所有的简·爱,必然地要受到无穷的压迫与欺凌。里德太太、她的儿子约翰,布洛克尔赫斯特——面对这些强大到如山岳一般的压迫与侮辱者,小到如一棵小树的简·爱,憎着恨着不屈着,也愤怒着反抗着,从不弯腰从不低头。小小的简·爱,所反抗的,既是有名有姓的人,又是反抗着一个不平等的社会与一个压迫的时代。这种反抗,既是一种妇女的反抗,也是一种被压迫者的反抗。而在她心中诞生的爱,也首先产生于罗彻斯特所给予她的平等。是中国集权社会的悲剧,才必然地发生着《红楼梦》中的爱情悲剧;比《红楼梦》晚了一百年的英国的《简·爱》,则有了爱情胜利的结局。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正应了中西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走向。我们的悲剧,直到上个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才有了改变的机会。但是,悲剧还在继续。虽然欧洲的爱着的“娜拉”还是家庭的“玩偶”,有着离家出走的命运,我们呢?二十世纪的爱着的“子君”,却只能走向死亡:“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鲁迅小说《伤逝》)

旧的《简·爱》静卧于台灯下,落地窗的玻璃上正映着温暖的灯光与这本书。夜很深了,秋雨还在小心地淅沥于黑暗里。我的胸怀里却亮着希望的星光,因为爱。那个叫罗彻斯特的人从生命深处所发出的感慨,是那样的悠长有力:“我心里对于主宰大地的仁慈的上帝充满了感激。”

小湖边的娜嘉

缘分真是个神秘的东西,虽然不是常态,却又像水到渠成一样的自然,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我与娜嘉就是如此。

还是前年的秋季,我从中国来到美国明州的女儿家。语言不通,就一个人默默地走路,东西南北,总好试探着走些新的路线。有一次走到一个小湖边,就遇到了娜嘉,在湖边一处小型儿童游乐场的连椅上。是她的封塑半身照片,固定在椅背上,正向我粲然地笑着。阳光一样没有遮拦的笑,一下子就透进了我的心坎里,一种亲,一种甜,还有一种小孩子特有的娇憨,就山泉般叮叮咚咚在胸怀里蹦蹦跳跳着。大大的眼睛里,烁动着柔和而又活泼的星光;鼓嘟嘟的腮帮间,咧着白生生的牙;黑里微红稍有鬈曲的头发,一齐向后梳着,露着大大的被亮光映着的额头。我蹲下来,静静地望着她,就有了自己骨肉的感觉,就连那束拢着浓发的天蓝的头绳,仿佛就是我刚刚给她扎好的。

照片上方,有一块被六颗小钉子铆紧的长方形黑色铁牌,上面用白字写着娜嘉的名字:Nadja Carr。名字的下边,是一行标明她一生的数字:9/6/02——4/07/07。一个生命,开始于2002年的秋初,结束于2007年的暮春,只有不到5岁的光阴。

可是她粲然地笑着。

此后的日子里,这片湖泊就成了我常来看望的地方,只为了与娜嘉见见面、说说话。挨着她坐在连椅上,那种感觉真好,温柔清静,透明的阳光里就满是她的笑脸。有时雨天里我也会来,来了就站在她面前,再掀开里面的衣襟,用有着体温的软的衣里拭去她脸上的雨水。大雪的天,怕雪淹没了她的笑容,我更会来。女儿这时会说:“爸爸,这么大的雪,别出去了。”这时我只是笑笑,穿上雪裤戴上线帽手套,就疾走在风雪里。到了,喘息未定,便弯下腰,轻轻地拂去已经积到她鼻端或额际的雪,让那露着两颗尖尖的虎牙的笑颜,阳光一样绽放在风雪之中。

在美国,好多家庭都有自己的儿童游乐场,公共儿童游乐场更是随处可见。就如我去的这个小湖旁边,就有一处社区建的大型儿童游乐场。听女儿讲,这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场,则是娜嘉的父母捐建的。他们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天性快乐的娜嘉,能够依然与孩子们一起欢乐。我甚至能够看见娜嘉从滑梯上欢笑着冲腾而下,或者伴着肆恣的尖叫,在秋千上鸟儿一样的荡飞。

以至我回到了中国好久,还会常常一个人想起地球那面的那片小湖,想起湖边小型游乐场上的娜嘉,想到夏日的雷雨之中,娜嘉会不会孤独与害怕。那个静静的小湖不会孤单,湖边树林中的那些个苍老的树木也不会孤单,因为它们有娜嘉陪伴着。还有我,也会淡了孤单,因为娜嘉洒在我心上的那片透明、清澈一如阳光的笑意,会像娇嫩的鲜花,热了苍冷的生命。

当然我还会一次次地设想,娜嘉是怎样死的?可是她的没有一点杂质的粲笑,让我确然地知道,在她的生命里,没有不可承受之轻,也没有不可承受之重,譬如朝露,饱满地来,杳然地去。

除了上帝,世上哪有永恒?可是娜嘉的笑却是不朽的。

对了,那块长方形的铁牌上,就在娜嘉名字的上端,还有一行字——Celebrating the lire of——庆祝这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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