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一 王均策
夏立君的两部“时间”散文集——《时间之箭》《时间的压力》,都体现着现代精神。而其现代精神又依靠着现代艺术来表现,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其中《时间之箭》的封面截取达利的《永恒的时间》,达利的绘画是标准的现代艺术,作者依此暗示读者。
黑格尔将艺术划分为三种类型: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象征型艺术主张形式压倒意义,甚至追求无意义(以象征性形象、符号暗示内在意义);古典型追求意义与形式的统一,是传统的艺术;浪漫型主张抒发强烈的个人情感,不拘泥于形式。而夏立君则在这三种艺术类型中取其可用之处为自己服务,将象征型的现代形式、古典型的思想理路、抒情型的个人体验融汇为一,达到艺术的交融、通透。完成了现代性散文的体验。
现代派肯定美好的东西存在,又不愿意用那种虽然极为善良却是非常简单的眼光来认识这个世界,社会不完美和恶势力存在,给人类带来了灾难。所以现代主义强调“从着魔状态下清醒过来”,是“天真状态的结束”。注重人的自身认识,“认识你自己”。以我为中心关注这个世界,而又通过世界表现我的情感思想,实现:世界即我,我即世界。
在形式上,正如索尔·贝娄所说:"奇特的脚穿奇特的鞋"。因此,现代主义千变万化,没有固定形式,与传统文学比较,它的特点是故意打破时空顺序,大量运用梦境、心理时间、黑色幽默及魔幻、意象、象征和意识流等手法去表现生活和人的性格。他们认为,传统现实主义再也无法深刻地表现现代人复杂的生活经验和内心体验,传统描写手法在瞬息万变的社会中显得苍白无力也无法刻画现代人的复杂意识。也就是说,现代派艺术强调从集体意识中解放出来,更深刻更准确地把个性和复杂心理体验表现出来,形成思想与艺术不可分割的整体,善与美的统一体,达到“艺术就是思想,思想就是艺术”的境界。
在这点上夏立君做到了,不管是《时间之箭》还是《时间的压力》,都打破了传统表现方式,而是在遵从内心、遵从自我、遵从艺术感觉的原则下,有意或无意而且自然的体现了现代主义的几乎所有手段,并通过它们做到了“诚实的艺术”,做到了“独特体验”的艺术,做到了“思想与艺术融为一体”的艺术。
适应现代精神这个核心命题,在本来不敢轻易尝试新技巧、新手段的散文领域,勇敢而且成功尝试了打破传统历史散文仅在历史维度里依时间顺序叙述的结构模式,坚定地采取情感、思想叙事范式,在时空与人心、人类等多个层面去解构历史、解构时间,又通过将历史与空间、人性结合实现了将时间定格、重塑。恰当把握、使用了三维时间概念:自然流淌的时间、文化辐射的时间、情感体验的时间。使他的散文如同一首交响乐曲,将读者带入情感世界、灵魂深处。
从自然流淌时间来看,作者着力剖解几位曾在中国历史上产生过一定影响历史人物,放在特定的历史节点上,以他们的人生经历、成败、况味及其历史评价为线索。
从文化辐射时间来看,作者将特定的历史人物放到中国历史这个主要场域辐射人类世界、人类未来。
从心理时间来看,作者叙事完全打破自然时间叙事,取一种源自内心情感流动的节奏以抒情带动、控制叙述顺序,形成一种内在的叙述线索,从而在叙事中深入读者灵魂,与读者心理一同脉动。
这种现代性的多维组合给读者提供了无限的历史空间与哲学厚度。给读者以多维的美感。
虽在话题引入方面夏立君借鉴了古典艺术的技巧,如《时间之箭》先以流水引出时间,《时差一小时》以信息时代引出韩国之行,《生命中的河流》以童心引出河流等等。但进入文章主体与关键的收尾处,则完全进入现代艺术空间。主体部分把意义无限铺开,将开头引出的点与相关联的点全面连接,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在“散”上做足功夫,似乎完全不在意对最终表达的意义有什么关系。拿典型的《时间之箭》来说,文章中间部分从孔子说到老子,从唐诗说到民谣,从诗人说到科学家,从玄宗说到秦皇,从文明说到UFO,从宇宙说到人生,从有限说到无限,……天马行空地铺开,涉足领域、涵盖信息完全开放,让读者在欣赏时难以短时间理性地思考表达什么意义,而是直观感性地去体验、感悟。可谓“散”到极致。结尾处,也不再像传统散文那样收住,达到“形散神不散”,而是几笔划过,将意义向无限延伸出去,让读者说不清具体意义却陷入了深深思考。换句话说,作者似乎有意不明确赋予文章某种意义、束缚读者思维,而是让意义延伸,让读者自由思考。完成了从解释作者的传统美学到注重读者的接受美学的转变。
形式本身就是一种美,如同音乐的一个个音符,本身没有意义,但是有机组合之后却产生无限的美感。
象征型艺术是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出。黑格尔认为理念自身是不确定的、抽象的、片面的,缺乏艺术理想所要求的具体性,不能产生出一种合适的表现形式,只能在自身之外的自然事物和人类事迹中去寻找表现方式,把自己寄托在外在的感性材料上。“理念对形象的关系就只涉及某一个抽象属性”(《美学》第一卷),即以外界的某种具体事物当做标记或符号来表现某种抽象的思想观念,如狮子象征刚强,狐狸象征狡猾,圆形象征永恒,三角形象征神的三位一体等。在象征型艺术中,具有形象、含蓄的特点和神秘色彩、崇高风格。由此可见,象征型艺术重视依靠意象投射思想。夏立君散文的思想基本上是靠象征性手法来表现,而且象征性意象与语言打磨相当精到。
例如:《一个人的仪式》、《时间之箭》、《生命中的河流》、《李斯:失落的家园》、《李陵:冰雪里的灵魂》、《商鞅:历史深处的那块木头》、《荔子悲歌》等文章的题目本身就明显地表露作者的象征性意旨,而作品中的主要意象——夏完淳墓前的痛哭、流水与时间、河流、冰雪、家园、木头、荔子等无不是象征性形象。
再如“时间,必将揭露一切的时间,你的心脏在哪里?一切都将寂灭于时间里,时间寂灭于哪里?”(《时间之箭》)“新的符号在纷纷出笼,旧的符号却还在远处张望。”(《溯流而上》)“社会组织的确可以看做人类身体组织的某种显化。但社会组织永远不会达到身体组织的完美程度。身体是宇宙的智慧,社会是人的智慧。”(《关于五官》)“李白从另一个方向来了,大地高山冰川骏马胡姬,全化为他的精神马队。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温柔敦厚细腻空灵,纵笔横扫,狂飙突进,给大唐诗坛注入西域骑士的彪悍与纯粹,令所有骚人墨客为之一惊。洞庭烟波,赤壁风云,蜀道猿啼,浩荡江河,一下子飞扬起来。”(《在西域读李白》)这些片段将象征意象与自己的情感关联通过描写或抒情连接起来,虽然“犹抱琵琶半遮面”,但风姿已现。
现代派写作意义被隐藏甚至貌似追求无意义,这是就文章表象而言,是指不要强行赋予意义,并不是说不包含意义,事实上任何材料选择和意象选取本身就是意义。夏立君采取打破传统的表意手法,通过深挖历史这一富矿,选取有历史反思价值的人物和恰当的象征意象,然后用心理叙述的方法将意义含在历史人物身上,含在场境意象中间,含在心理情感之间。
《李斯:中国古代思想分水岭》:“李斯,一个把自己卖了大价钱的人,一个敢下赌注的人,一个最终输得净光的人,一个反文化的文人,一个反对一切思想的思想者。他一个人就形成了一道中国古代思想的分水岭。”文章一开头,外表是直接评判,但实际上抓住李斯的人生追求进入心理深处,并由此引入一个特殊历史人物的心理诉求对历史的影响。文学不能够深入心理,就无所谓深刻,更无法打动人心。再如《冰雪里的灵魂》,选择李陵这个复杂的历史人物,作者不再简单地把所写人物归结为一个投降者,而是透过几个包含某种悲剧性的历史片段,展现对李陵本人的心理体验。李陵在箭尽弓空的绝境里,“控住马,望一眼天空和大地,望一眼南方,深深叹息一声,下马,投降。”作者透过各种尘封的史料,不仅耐心地重新打量那段往事,而且深入李陵的内心与李陵对话。李陵被灭族,老母、娇妻、幼子、弱弟统统被杀。 “李陵受单于命在北海边上劝苏武投降,与其说是劝降,不如说是倾诉。这是他们说一说汉朝说一说老家的唯一机会。他们其实分别都在自言自语。”我们感到,作者凝视着李陵在冰雪中远去的身影,深刻透视着李陵灵魂里的寒冷冰雪。特别是拟写了一段李陵的长篇独白,这实际上是作者借李陵之口对李陵进行心灵解剖并进而表现作家对历史的深刻体悟,结尾这一句更是扎人肺腑:“汉朝会永存吗,匈奴会永存吗?有没有高于汉朝和匈奴的神灵来判断这一切呢?…”追问中的反思直刺人们心扉,让人们用自己的感觉和眼光重新审视中国历史,审视“秦皇汉武”们的丰功伟绩。
夏立君就是这样将自己的思想游刃有余的融入现代艺术,让人们在无尽的体验中获取无限的遐思。
“文学是人学”是看似简单却十分深邃的哲学,首先在于“什么是人?”其次在于“人存在的以及应当追求的价值到底在那里?”文学应当怎样来表现它?特别是如何用历史人物来体现对现代人的精神辐射?夏立君努力通过他融入现代手段的新启蒙散文给出合理解释。
夏立君说:“若能在解读重塑古人的过程中,重塑革新作者个人,并以此激励更多读者追求有意义的人生,我将是十分欣慰的。”作家、评论家、光明日报社高级编辑彭程:“经由一条熟悉的人性通道,借助‘同情的理解’,而得以进入了幽暗陌生的历史深处,进入不同历史人物沟壑万千、大相迥异的内心世界,直面他们的困境和挣扎。当然,前提是作者的这种剖析解读必须是真诚的郑重的准确的,且是具有洞察力的。令人欣慰的是,你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这一点。”既能够做到这一点,当然首先得益于作者对文化的真知灼见,而对现代艺术形式的游刃有余的驾驭,亦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