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泽丰
我一直认为陶是醒着的,即使千年之前被埋进万丈尘土之中,千年之后重见天日,它仍然豁着嘴,倾吐自己曾经见证过的烟火日月。人世间争夺之声太大了,世俗的嘈杂遮蔽了陶的话音。人类的耳朵,被物欲牵扯,听不见火烧泥土后形成的陶发出的永恒的声响。每每陶以文物的方式出土时,人们便站在一旁,唏嘘不已,然后踮起脚尖,沿着陶指引的方向眺望。眺望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远去的王朝。而此刻的陶,放去岁月的焦灼与慌乱,如一位脱光了牙的长者,豁着嘴将一段远古的文明娓娓道来。
拐过弯去,便是怀宁县博物馆文物的展览厅,我看见一件出土的陶被四周密封的钢化玻璃罩住,陶口残缺。讲解员向我们讲述着陶的过往,讲述着与陶有关的那个消失的孙家城。说孙家城遗址是新石器时代的古城址,距今约有4500 年历史,目前已发掘出土了200 余件陶器以及锛等石器,至少涵盖了距今6000 年前到4000 年前的三个历史时期,其中包括备受世人瞩目的薛家岗文化时期。百度上也是这么说。
我立在陶前,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时间也被钢化玻璃罩住,它们不能流动,停滞在那里,围绕在陶的周围。而钢化玻璃罩之外,岁月奔流,作为后来者的我们,不见孙家城,不见薛家岗,在参观中任凭一件陶把我们指引。这个被土壤深埋的文化符号,在不语的黄土层里不管风云变幻,待孙家城和薛家岗灭失几千年之后又重新归来,哪怕是以残损的方式出土,也要以智者的身份呈现出思想和精神的热能。
翻开岁月的典籍,历史的青烟在册页里升腾。不难想象,在那些战乱的年代,抑或是短暂的和平时期,困苦的黎民百姓,即使收获时节,手捧到的也是少得可怜的五谷杂粮。他们还要克制自己的食欲,想节省一点,再节省一点,然后把这些五谷杂粮聚集在一起,留待以后慢慢消食,以打发往后不断延续的日子。这些积累起来的食物,找一个什么器皿盛放呢?他们低头思来想去,终于打起了脚下泥土的主意。他们把泥土盘来盘去,直到盘成一件自己如意的圆圆小口、圆鼓鼓腰身、厚厚底儿的陶泥坯,然后架炉,生火,煅烧——陶被制出。也许世间第一件陶被制出是在某一个黄昏,因为陶里收藏的,总是那么一点光亮,就像天黑前残剩的不多的日光。掀开陶盖,我们常常伸长脖子,朝里细看,寻找那些快要见底的东西。
陶虽不精美、不华丽,但它是一代又一代乡村男人的胜利品。他们把这些暗红或深褐色的杰作捧给自己的女人,就捧出了既往的消磨的日子,捧出了渺小的愿望和对生活的憧憬。他们不祈求自己如何的荣华富贵,只求生活中有着某种永恒的、贴心的温度。这温度,只有陶能给予。一代又一代的乡间女人,通过陶罐把生新的食品储藏起来,然后撒下一把盐,封存。日升了,月落了,在某个饥饿的日子,当身为人母的女人打开陶盖,一股清香的气息扑来。这是时间的芳香,是母亲特有的味道,它哺育着生命,让人类生生不息。
那个陶罐据说是我祖父的祖父亲手烧制的,前后经历了五代人,也许是因为它走得太累了吧?它破碎在我的手中。由此,我想到几千年前的陶,它们紧贴在乡村的怀里,不愿离开。哪怕是老屋倒了,村庄灭失了,它也要与它们在一起,蛰伏在泥土中,紧裹着某种文化,神秘地游走在漫长的隧道里。
姨娘走了,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母亲哭了整整一夜。
姨娘在她兄妹之间排行老五,比我母亲小七岁。春节之后,她感觉身体不适,去省立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一纸诊断书宣判了她的死亡。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三个月。果真如此,不到三个月,姨娘就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我们。这一年,她六十八岁。
我回家吊丧,路过姨娘家的芝麻地。素白的芝麻花齐刷刷地开着,在雨中,朵朵低着头,仿佛也在为姨娘默哀。与我同行的表姐桃红说:这芝麻就是姨娘和姨夫种的。她们和所有农村留守的老人一样,省吃俭用,与土地为伍,竭尽全力耕种作物,在收获之季,他们躬身收割、脱粒,让五谷杂粮颗粒归仓。与周边地里的芝麻相比,她种的芝麻比别人家的长势明显高上一等。姨娘等不到收割了,她把这一摊子事交给后人,她不管了。
上次回去,我就听说姨娘得了重症,大伙儿都没有向她说出真相,包括她的子女,怕她背负太大的思想压力,毕竟这是直面死亡的话题。我去看她时,她正坐在堂屋的饭桌边,身体虚弱。见我来了,她努力地站起身来,整个人有气无力。她执意要去里屋,为我捡些土鸡蛋和山芋粉。我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水,把六百块钱塞到她的手里。
姨娘家与我的老家只隔着一条小河,河上架有一座桥,名曰:红卫桥。早年,红卫桥的两头散落着商铺、肉铺、铁匠铺等,热闹非凡,周边十来个屋场的人总爱来这里购物、闲扯。我们小孩也爱去那里凑热闹。记得我八岁那年夏天,有一次,我在红卫桥上遇见了我的表哥(我姨娘的儿子),我说我想吃糖果。我原以为他会给我买,因为他比我大六岁,哪知表哥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没有带钱。是呀,那个年代,孩子身上哪有钱呢。第二天,姨娘便拎着一袋糖果来我家看我了,我不在家。听奶奶说,表哥回去把这事跟姨娘说了,她走时反复叮嘱:不能让我到桥上去玩,水深危险。
姨娘把我看得很重,逢年过节她总要为我送些可食之物,有时还带来一两双“千层底”的布鞋。布鞋是姨娘亲手做的,她把平时收集起来的碎布,在那些寂静的夜晚,层层叠起,每层都敷有糨糊粘连,然后用针线密密穿凿。我见过她纳鞋底时的情景,她手上的线随着针,针在顶针的助力下,把线从鞋底的一面引领至鞋底的另一面。每一次穿凿之后,她都要用右手的小拇指绕着引过来的线,用力带紧,方又从这一面重穿到另一面。过去返回来,返回来再过去,如此反复,经过一两个夜晚的穿凿,鞋底被一圈圈排列的数百个针眼扎得结结实实。这些细致的针线活,形成了鞋的式样,姨娘生活的式样。她把爱深深地扎在其中,然后送给我,让我的双脚始终保持着一定的温度,且暖至心窝,难以忘记。
选取优质的供应商是物流采购工作成功的关键,因此,企业要做好对供应商的考察、评估、认证等一系列工作。要在物流采购管理平台中构建供应商管理子系统,以物资采购管理的业务结构为基础,对供应商进行合理、科学的评估,优化供应商集合。供应商管理子系统要展示供应商的基本信息以及特色,同时要及时加入更新系统对供应商信息变化进行及时更新,并对供应商的基础竞争项目以及标准进行明确的恒定,对其品质服务进行定期评估,并按照企业发展规划进一步调整采购方向及供应商合作,以降低产生成本,进一步提升企业的采购质量。
我站在姨娘的灵位前,昔日的情景再一次在脑海里翻转。姨娘的遗像摆在桌子中间,她的微笑凝固成了永恒,目光洒向相框外的世界。现场所有的人,只有她,没有丝毫的悲戚。我为她三鞠躬,然后跪拜,起身之时,突然发现她棺材前点着的油灯边,摆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上面绣有几朵小小的芝麻花。姨夫说,那是多年前姨娘为自己后事准备着的,一直放在她陪嫁的木箱里。如今摆出来,上面的花儿依旧那么鲜艳。
当年,姨娘是八抬大桥抬进姨夫家的,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八人龙杠却将她抬出了姨夫家,鞭炮炸得急促,噼噼啪啪,在旌幡的引路下,她被抬进了墓穴。这中间,仿佛只有一个小小的停顿。看着姨娘被放入墓穴,一铲一铲的黄土埋下去。恍惚中我看见一朵又一朵素白的芝麻花又开在了她的周围,微风吹来,它们仰着脸,为我的姨娘,指引着天堂的方向。
早年,我对八百垅的感情胜过对老家的感情。因为那里住着外婆。那里有她给我留下的疼爱。八百垅是我外婆居住过的村庄,准确地说,是她在出嫁之后就一直没有挪动过的生活之地,哪怕是在她最孤立无助的时候。它与我的老家石家大屋一河之隔。上个世纪初,外婆从一个叫着刘家湾的村庄嫁过来之后就一直生活在八百垅,生儿育女。她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我的大姨是老大,我的母亲位居第三,最小的一个是我的小舅。有人说,我的外婆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年轻时端庄美丽,嫁给一个篾匠(我的外公年轻时做过篾匠)有些傻。也有人说,八百垅的水田好,旱涝保收,嫁过来的女人都觉得:以后的日子肯定会殷实。我小时候也听外婆说过:八百垅屋场上的家风好,外公会体贴人,为人更好!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外公去世已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对于一个守寡的女人来说,是何等的漫长。没有丈夫支撑的日子,无疑阴郁、难熬。外公去世那一年,我的大姨只有十一岁,我的小舅只有两岁。外婆的宿命,也是她苦难的开始。虽说八百垅居住的男丁混杂,有王、黎、洪、胡、何、丁、张、夏等八个姓氏,但屋场上的人很团结,他们对待这个长嫂(因为外公在同辈中排行老大)就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大小事都尽力相助。邻里热心,这也是外婆得以在八百垅生存下来的一个原因。
之前,外婆经历的苦难我只听说过一丁点,现在全忘却了。如今提笔,离外婆去世也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她去世时已是九十多岁的高寿老人。想听到她过去的那些事,八百垅再也没有一个长者能说得清楚。但毋庸置疑的一点,一个女人独自拉扯着孩子的辛酸,在那些寂寞的夜晚,很少有人会懂。外婆以内心极大的坚强节俭持家,送走了一个个寒冬,迎来了一个个春天。
水日夜奔流,饮水充饥的外婆,乳房开始干瘪起来。渐渐地,她为孩子们提供的营养越来越少了,而这六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个个如狼似虎。在无法满足孩子们的需求时,她倾其所有,置了一艘大帆船,让三个儿子以河为业,捕鱼为生。当儿子们抬回满筐捕获的鱼时,外婆用河水煮鱼,奶白色的鱼汤再一次充当起他们的救命粮来。从此,所捕获的鱼不但喂养了这一家人的生命,而且,还让这个家庭有了起色。
六个孩子次第成家分户,直到小舅结婚后,外婆才松了一口气,人生的这一片苦域,她总算蹚了过去。母亲说,小舅是在我出生的前两年成家的。那时,土地已分产到户,外婆年过花甲。大舅二舅分了家,外婆一直跟着小舅过。小舅和小舅母在田间劳作时,外婆就给他们炊烟做饭,收稻簸麦。有一次,母亲带我去八百垅时,我正见外婆在灶屋里簸麦,麦子在她手中的簸箕里跳着欢乐的舞蹈。正午的阳光从小瓦缝漏下来,点点光斑掉在外婆的左襟衣衫上,多像她膝下的儿孙,围着不肯散去。直到如今,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依旧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温馨的场景。外婆疼我。我爱外婆,爱呆在八百垅不肯回去。因为在那里,我可以吃到外婆为我煮的红鸡蛋或烤山芋。只要我去了,她定会从瓦罐里取出一两枚鸡蛋来,放在水中煮熟,然后从墙上撕下一截红对联,用红纸染红鸡蛋,塞进我的兜里。有时,在饭烧好之后,她将一个山芋扔进柴火土灶里,让它在火烬中烤熟。这些可口之物,如糖豆一样粘着我幼小的心灵,让童年的我到八百垅去了就不愿意离开。
我在八百垅,多半是吃和玩,有时也会干一些手边上的活,比如,到门前的秧田去帮舅舅拔秧。每到双抢季节,秧田里特别热闹,大人小孩齐上阵,虽然“童孙未解供耕织”,但童伴们在一旁也快乐地帮着忙。我记得远房的一个舅妈在一次拔秧时跟我开玩笑:泽丰,把玲红许配给你做老婆,你愿意吗?玲红是那个远房舅妈的女儿,长得漂亮,比我大一岁。我有些害羞,而我的小舅妈在一旁应和着:这个可以,我就当你们的媒人哈。从此,在我心里,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还认真地把八百垅当着我“丈母娘”的村庄,直到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后,我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要离开家乡到南方的一个小镇上去念书,自然要离开八百垅。临行前,我去过一趟八百垅,到外婆家时,她正走出户外,扬起一根长长的竹竿,“哦嘘哦嘘”地驱赶着稻场上前来偷吃稻谷的鸟雀。那一刻,我发现外婆真的老了。八百垅,她的这个栖身之地,形如螃蟹,见证了她很多的苦难和少得可怜的幸福。她如风中残烛,2003 年被风一吹,熄灭在了八百垅。从此,那个叫做八百垅的村庄,我就呆得很少了。
偶尔回去看望一下舅舅舅妈,也是来去匆匆,仿佛那里变了,变得陌生,我找不到让我夜宿一晚的理由——尽管八百垅这个地名没有变,尽管它身后的河水依旧日夜缓慢地流淌。
下午两点多种,二叔打来电话,说我母亲过马路时踩入一个水洼,跌了一跤,现在下半身不能动弹,估计是盘骨跌坏了。
一年前,她因右膝盖损伤,为固定关节,手术打进去一个钢钉还没有取出。医生告知我,她血糖很高,骨头变得酥脆,易碎。春节后,我和妻儿返城时,还一再叮嘱她要少出门,注意好自身的安全。谁知我们离乡不到两个月,她竟然外出时摔倒了,而且很严重。
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二叔,站在我的立场上,当时还责怪了她,说我在城里生活不容易,是一个聘用人员,工资不高,要还房贷,要养育两个年幼的孩子。“去年,你不小心跌碎了膝盖,到他那里做完手术刚到一年,如今又……”二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打电话给我,叫我把她接过来治疗。而此时的母亲,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目光充满内疚,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七十年前,我母亲在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抱养,以童养媳的身份生存在这个世上。虽说与自己亲生父母只有一河之隔,但心路十分遥远,那时远到无法企及。日子以食不果腹的方式宣告天下,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是一个草根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年代。她只得听从别人的安排,包括后来自己的婚姻。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冬去春来,童年的母亲把受人欺侮的辛酸埋在心底,等待长大,等待自己成人。在一次聊天时她告诉过我,她十一岁那年亲生父亲去世了,她都没能为他送葬。那个生活的大家庭里,有叔父、婶婶和残疾的未来的公婆。她年长于六个弟妹(包括我二叔和我父亲),是平辈中年龄最大的人。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婶婶不幸去世,她担起了家庭主妇的重任,以一个母亲的角色为弟妹们纳鞋补衣,闲时要上山砍柴,农忙时得起早贪黑挣工分。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苦难的日子等来翻页的机遇,弟妹们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家,母亲在她叔父的安排下,带着公婆和自己的丈夫,独立了门户,生起了小灶,分得两间厢房和一套农具。
那时的农村,广大农民还是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我的父母也不例外,他们用勤劳和汗水无时无刻不想甩掉缠身的贫穷。姐姐和我相继出生,给这个家庭又增添了不小的负担,好在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日子一步步好转起来。当家的母亲带着我们,每天中餐安排一顿杂粮稀饭,晚上多半是粗糙的麦面充饥。谁不渴望顿顿都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吃呢?但为了能买上农药和化肥,她只有如此,把省下来的稻谷卖掉,有一点钱就攒起来,谋划着日后能盖上几间瓦房。1977 年,我爷爷去世,家中的一点积蓄被掏一空,日子的辛酸让她从头再来。到1986 年,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她背负着三千多元的外债,终于盖起了三间红砖瓦屋。母亲以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靠省吃俭用和辛勤劳作,一边还债一边安稳地供老养小。她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年的秋天,我的奶奶病重去世。这个当家的女人,生活的遭遇再次把她推向困苦的谷底,要想上来,只得靠自己再一次一步一步往上爬。
好在日子除了风霜雨雪,还有阳光和甘露。好在农民凭着勤劳,还能使庄稼年年生长,年年都会有一定的收成。母亲把不屈当作生活的必须品,和父亲一道经营着这个家,培养着自己的孩子。她呕心沥血一心想让我跳出农门,想我尽快考上中专,然后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事情常常不是随人所愿,成绩很好的我,1994 年中考时并没有挤上中专的火车。她气闷,责怪我,也恨自己的命,回想一路走来,尽是艰辛。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面对外界的压力,面对母亲的神情,中考结束后的那段日子,我有好几夜没有入睡。我坐在床上,想着因为家庭的贫困,为一心一意供我读书,她劝年少的姐姐辍学,帮她一起干农活的情景。想着她在有一次犁田时,脚后跟被犁铧刺出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她忍着用旧衣袖筒死死的包扎好,怕花钱而不愿意去看一下赤脚医生。想着父亲因为忠厚老实,没有什么手艺只得靠出卖体力为生,他们之间因此不时发生一些矛盾。我心如刀绞,我要复读,我要为这个苦难的女人证明。
1995 年,我考上了中专,尽管是委培,尽管要花上她一笔不小的委培费,通过她的表情,我感受到她是心甘的,是情愿的。已是五十多岁的她,愿意再为我财竭力尽。她似乎看到了美好的幸福生活,就在前面,不远处。她把这一切寄托在我中专毕业后的日了里,这一天不会是遥遥无期。她等待,等待何尝不是心的苦役。中专毕业那一年,政策规定中专生不包分配。已年近六旬的她,实在再也无能为力了,只得把这一切交给儿子,只得靠儿子自己去奋斗、去拼搏。
人生的苦楚常常是因为遇到一些事情却力不从心。我像蚂蚱一样从一处蹦到另一处,从一个单位跳到另一个单位,正当我在他乡的城里定居下来娶妻生女,生活过得相对安稳一点之时,我的父亲脑溢血离开了人世。一日夫妻百日恩,艰苦的生活似乎要出现拐点的时候,她却失去了老伴。人生何求?一言难尽。
她原以为城里人的生活非常美好,街上车水马龙,灯光通宵达旦。她很想过过这样的日子。那时,我的大女儿正好出生,我把她接过来,帮我照看小孩,她非常乐意,高兴地用一把锁锁住了大门,却没有锁住往事和留恋。她在城里呆了三年,三年里,她惦记着老屋,惦记着村庄的人和事,越是到后来,她越发怀念着乡下的日子。城里,各家防盗门在人员进出时随手被关上。防盗门防谁呢?最终只不过是把自己关闭在一个百平米左右的空间里,在她眼里,这哪是生活的自由与自在。她急切地要回到农村去,要继续过着耕种七分地的农民生活,耗时度日。如果说幸福会在人们心灵深处留下痕迹的话,我想,这三年,她或许可以找到一点什么,除此之外,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在她七十多岁时,医生一纸宣告: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本想安享晚年,没料到疾病袭来,躲都躲不过。这一次,她被痛苦按在了病床上,脸上露出了迷茫、失落、无助和呆滞的表情。看到这一切,悲伤在我内心深处不由地扩散开来,像潮水一般。此刻,面对这个渴求着死和眷恋着生的女人,我在想,她期盼到了什么?快乐健康的生活在她一生中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唯求美好光景的动力永远是注入在苦难的抗争之中,活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