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谈
这些日子,只要天气允许,周轩就会把姐姐周文推到屋外的草坪上透透气。现在,她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姐姐在医院庭院的小道上走着。姐姐的病情诊断书就在她的包里。“你姐姐还有两个月,最多三个月的时间。明天就进无菌病房。”这是主治医生一个小时前告诉周轩的最终结果。
治愈没有任何希望,奇迹已被上帝收走。
风把姐姐的头发吹起,飘在她的脸颊上,痒痒的,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周轩的眼睛已经不再容易湿润,泪腺在一个月前是脆弱的,现在变得麻木了。
“轩……”姐姐微侧着脸说出一个字。
“姐……”周轩停下脚步,脸颊靠近姐姐的耳朵。
“我不怕死,我最担心小蕊……”她的声音很虚弱。
“医生说你的病能治好,真的。”
“我虽然是牙医,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了解的。”
“姐夫快回来了吧?”周轩岔开话。
“他随船去南极考察,任务这么重,哪能这么快回来。”
“……”
“妈来了。”周文说,看了周轩一眼。
“什么时候?”
“前天。妈看上去身体不太好,你有多久没见她了?”
“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吧。”
“抽时间去看看她吧……”
周轩沉默着,推着姐姐缓缓前行。她准备今晚就把诊断结果发给姐夫,让他请假尽快回来。姐姐的病情是在他走后一个月才发现的。一想到四岁的小蕊就要失去妈妈,眼泪竟又涌上周轩的眼眶。
两个姐妹和母亲的感情很平淡,导致这种结果,没有谁对谁错,一切都源于生活的命运:母亲性格内向且好强,父亲沉默而固执。两姐妹从小跟奶奶长大,周文十四岁、周轩十岁时她们才回到父母身边。回到家,经常听见父母吵架的声音,她们不敢说话,都躲在小屋里发抖。回来没两年父亲就去世了,她们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只能用平淡如水、少言寡语来形容。两姐妹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整日厮守在一起,写作业,读杂志,想未来,手指勾着手指,说今生今世姐妹俩不再分开。
时间过得真快,几年后,周文读了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牙医。那一年,周轩刚好考上艺术学院,开始大学生活。两姐妹的生活空间变得更大,和母亲的距离自然也越来越远了。周文谈恋爱了,母亲不满意她的男友,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结婚后,她和丈夫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买些礼物回家看母亲一眼,坐一会儿就走,很少在家里吃饭。小蕊出生后,做了姥姥的母亲也看不出更多高兴的神情。不过,自从做了妈妈,周文对母亲更是心存迷惑,都说生了孩子,女人的母爱会被激发,可是母亲对自己和妹妹为何如此冷漠?早知如此,为何又要生下我们?每次和妹妹讨论这个问题,周轩的反应几乎一致:“姐,等我有了孩子再讨论这个问题吧,不知道我这辈子会不会要孩子。”
“怎么这样说话?”妹妹工作后的变化太大了,周文很惊讶。
“姐,一想到爸妈的生活,我对婚姻就感到恐惧。”
“别想这么多,你得有自己的生活。”
“姐,有时候……我挺佩服你的。”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姐妹俩四目相对,好多话都在眼神里了。
在周文住院的日子里,小蕊住在周轩家里。幼儿园下午四点半放学,北京道路拥堵,周轩会请假提早出发。画廊策展工作多,周轩不好意思连续请假,就给画廊老板递交了辞职报告。老板很赏识周轩的才华,把她叫到办公室,问明了辞职缘由后,把辞职报告塞进碎纸机,说:“好好照顾你姐姐吧,你的工资照发。”说完就走出了屋门,把周轩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她很想哭,可是忍住了。现在画廊经营竞争激烈,老板如此这般对待自己,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幼儿园的路上,周轩哭了,她一边开车一边抹泪,忍不住大声喊道:“沈总!我会加倍工作的!你放心吧!”说完她的哭声更大了。
北京的道路热浪滚滚,车流如河,每一辆车里都藏有一个故事。
小朋友们排着队,左顾右盼着走出幼儿园的大门。周轩走过去,小蕊一眼看见了,张开双臂像小燕子一样跑过来,扑进周轩的怀抱。周轩贴紧她的小脸,细细的,嫩嫩的,内心有激动也有伤感。她想抱起小蕊,小蕊挣脱了,说:“小姨,你累了,我自己走吧。”周轩摸了摸小蕊的脸蛋,笑了笑。
几只鸽子在半空中盘旋,先后落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小蕊指着鸽子,激动地叫起来:“小姨,小姨,等妈妈出院了,咱们也养几只鸽子吧,好吗?”
“好……”周轩说道,在把眼泪逼回去。
小蕊爬上车后排小姨专门为她买的安全座椅上,自己扣好安全带,看着小姨,说:“出发吧。”周轩探身进去,帮小蕊整理一下衣服,问她:“今晚想吃什么?”小蕊皱起眉头,噘着小嘴,思忖片刻,说:“妈妈想吃什么?”
“妈妈的饭医院的叔叔、阿姨都准备好了。”
“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周轩只是一笑,关上了后车门。她拉开前车门,坐下,系上安全带,插进车钥匙,转动,点火,打转向灯,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驶入主道。小蕊很乖,在小姨开车的头几分钟里,她会闭紧嘴巴,让自己不说话,以免分散小姨的注意力。现在好了,车子已经在平稳地行驶。
“小姨。”
“想说什么?”
“妈妈晚饭吃什么?”
周轩不清楚,信口说道:“麻婆豆腐,尖椒炒肉丝……”
“我想吃麻婆豆腐,小姨。”
“麻婆豆腐很辣的,小孩子不能吃的。”
“不嘛,我要吃和妈妈一样的菜。”
“小蕊。”
“我想妈妈了!”
“……”
“吃麻婆豆腐就能看见妈妈了。”小蕊低下头说。
周轩的鼻子有点酸,她在后视镜里看着小蕊,小蕊正看着窗外,一脸期待的神情。
周轩点完菜,起身追上服务生,特别叮嘱麻婆豆腐微微有一点辣就行。她走回到餐桌,看见小蕊拿着两根筷子比画着:左手当琴,右手为弓,慢慢地拉着。小蕊学小提琴已有半年了。“小姨,明天要见欧阳老师了。”小蕊说。周轩拿过小蕊手中的筷子,把上面的毛刺刮掉,掏出消毒纸巾,仔细擦拭干净,放在小蕊面前的盘子上面。她又给小蕊擦手,一边擦一边说:“小蕊,欧阳老师教得好吗?”
小蕊笑了,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接着使劲点头。姐姐住院后告诉周轩,小蕊学习小提琴课的费用已经交清,到此为止,以后不再学了。“小蕊,喜欢小提琴吗?”周轩问道。
小蕊调皮地转动脑袋,说:“喜欢!”
“学琴累吗?”
“有点累。”
“还想学吗?”
“想!”
周轩有了主意,决定明天把下半学期十个课时的费用交给欧阳老师。
吃饱喝足了,小蕊坐在车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周轩思绪有些混乱,把车停在路边,从包里掏出香烟,拉开车门,站在车旁点上一支。她没有把车熄火,想让小蕊在凉爽的空间睡得舒服些。她忍不住透过车窗看着睡梦中的小蕊。小蕊的嘴角微微颤动一下,好像在做一个快乐的梦。她想到重病中的姐姐,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了。她连续抽了好几口烟,手指在颤抖,烟雾笼罩住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她灭掉半截烟,扔进了垃圾桶。她拉开车门,在座位上坐了很久。
座位旁边的手机颤了一下。是姐姐的短信:
轩,你太忙了。我想把小蕊放在妈那儿。
你跟她说了吗?周轩回复。
还没有。
妈不喜欢小孩,再说小蕊从没跟她住过一天。
试试吧。
姐,我已向公司请假,每天可以上半天班。
带孩子很累的。
没事。
我明天就进无菌病房了。以后只能打电话了。
周轩没有马上回复,她想了想,写下四个字:小蕊很乖。
然后按下了发送键。她能想象到姐姐看到这几个字的心情。
周轩租住的是一室一厅。她把小蕊安顿好后,坐在电脑桌前,准备给姐夫发邮件。她边写边流泪,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手背上。她只写了几十个字,中间停顿了好几次。
姐夫:你好。
今天姐姐的主治医生告诉我,姐姐是急性重症白血病,最多能支撑三个月。姐姐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她已经预感到了。你回来一趟吧。小蕊很乖。姐姐明天就进无菌病房了。你赶快回来吧。
周轩手里的鼠标点了三次才把邮件发出。她扭转身体,看着睡在大床里侧的小蕊,出神了好久。明天是礼拜六,她想起小蕊学习小提琴的事,赶快打开钱包,抽出钞票数了数,这才放下心来。她很晚才洗漱睡觉。在床上躺下,她摸着小蕊的小手,定定地望着她,感觉到生活残酷而无趣。
欧阳老师年近七十,语气平和,细致耐心。他只知道小蕊的妈妈病了。周轩觉得不必要说出实情,给无辜的人添堵。她把学费放在桌上,欧阳老师倒显诧异了,皱着眉头说:“小蕊妈妈给我打过电话,说……”
周轩说:“继续学,小蕊喜欢。”
欧阳老师迷惑地点点头,领着小蕊走进里面学琴的房间。周轩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树枝出神。两只鸟紧紧挨着,在树枝上飞来跳去,追逐着。恋爱的小鸟。小鸟的生活比人类简单幸福多了。
周轩移过眼神,目光落在书架上方的一个镜框上面——是欧阳老师夫妇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她站起来,拿起一个镜框,仔细端详着,内心深处开始奇怪地想象着照片上的那对老人是自己的父母,可爱的小孩就是小蕊。琴声从里屋传出来。清脆的弹拨琴声。欧阳老师在给小蕊做示范。
对周文和周轩而言,照片上的幸福是不可能实现的。周轩闭着嘴唇,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正是欧阳老师的夫人,她手里端着一杯茶。
“您好。”周轩放下镜框,笑着接过茶。
“你是小蕊的小姨吧?”
“是的,阿姨。”
“坐吧。”
周轩在沙发上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欧阳夫人走过去,拿起镜框,看着上面的照片,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个老欧,非得把照片摆出来……”周轩很是迷惑。“这是我孙子。”她接着说,把镜框倒扣在书架上,走到周轩身边,坐下来,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一看见小孙子的照片我就难受。”她说。
“阿姨,怎么了?”
“我儿子离婚了,小孙子跟了她妈妈。”
“哦……”
“他们都在美国,唉!他们俩是大学同学,本来好好的,谁知道……”
周轩沉默着。
“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到小孙子。”她悲伤地喃喃自语。
“你儿子做什么工作?”周轩说。
“计算机,在什么硅谷上班。去美国有啥好?瞧瞧现在,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周轩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父母……”欧阳夫人望着周轩。
“我父亲去世了,我妈现在一个人过。”
“在北京吗?”
周轩点点头。“让你妈到我家玩吧,我一个人挺无聊的,好吗?”她的眼神充满期待。“把你妈妈的电话给我,我给她打也行……”她伸长脖子,望着周轩。周轩抚了抚额前的头发,低下头。母亲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在脑子里没有记忆。她有点不好意思,说道:“阿姨,我让她给您打吧。”
“行!”欧阳夫人高兴地说。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又聊了其他的话题,什么房价,堵车,物价又在涨了……最后的话题依然转到周轩的母亲身上。“小周,一定让你妈给我打电话,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记住啊。我叫白宁,我想和你妈好好聊聊,一起学学老年绘画班,出去旅旅游,有个伴挺好的。”
周轩直接把欧阳老师家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真希望眼前这位阿姨是自己的母亲。不过等她拉着小蕊走到楼下,抬起头,望着欧阳老师家里那扇窗户时,又感觉到这对老夫妇生活中的无奈和伤感是那么的实实在在。
小蕊渴了。周轩带她进了星巴克咖啡店,给小蕊点了一杯星冰乐,自己来了一杯拿铁咖啡,在角落里坐下了。星巴克咖啡店很安静,也没有烟味,周轩喜欢到这里来。
小蕊含着吸管甜甜地喝着,眼睛一刻不停地东扫西望,模样俏皮可爱。周轩打开笔记本电脑,收发邮件。
姐夫的邮件第一个弹出来,邮件主题是两个字:抱歉。
抱歉?周轩点开邮件,看着详细的文字:
小轩:
怎么会这样?你姐就是不听我的话,让她去医院检查,死活说没事!现在让我怎么说?我真后悔!
我想马上飞回去!可现在哪儿有船?科考船半个月后才能回去。急死我了!
麻烦你给我发几张你姐和小蕊的照片吧。我很想她们。我在南极工作采访的照片在附件里,让你姐看看吧。给你姐说,船一到,我就能走了。
周轩点开附件,将姐夫戴着墨镜、身穿厚厚羽绒服的照片缓缓下载下来,姐夫的身旁站着几只憨憨的企鹅。她转过电脑,让小蕊看爸爸的照片。
“看爸爸的照片。”周轩说。
“不是我爸爸!”小蕊质疑的声音在咖啡店里回荡着,引来顾客的回头。
“是你爸爸,他在南极,你忘了?”
“企鹅!企鹅!是企鹅!”小蕊的声音让顾客以为“爸爸是企鹅”,纷纷笑了。
周轩不好意思地遮挡住脸颊,看着小蕊,说:“小蕊,小声点,好吗?”
“小姨,我想起来了,爸爸去南极了,南极有企鹅。”小蕊小声说。
周轩抿着嘴一笑,捏捏小蕊的鼻子。“想爸爸了吗?”她说。
“想爸爸,可我更想妈妈。”说这话时,小蕊的嘴角有点儿下垂,眼睛也有些湿润了。“小蕊不哭,小姨给你拍几张照片。”周轩说着掏出相机,对着小蕊,连按了好几下,“小蕊,笑一笑。”小蕊笑不出来。“我想见妈妈,”小蕊小声说,“妈妈,妈妈……”
“过两天就去看妈妈。”
“不!我现在就想见妈妈!妈妈……妈妈……”小蕊控制不住地哭起来,哭声是一下子大起来的,周轩措手不及,碰倒了桌上的咖啡杯,咖啡滴落在裙子上,染了一小片褐色。她合上电脑,拉起小蕊快步往外走,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
时间还早。周轩拉着小蕊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北京的街道上。她不想往家的方向开,或者说她一度忘记了回家的方向;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牵引着方向盘——往前,往左,往右,直行,拐弯,右转,左转,直行……她不知不觉把汽车开到了母亲楼下。她停稳车,醒悟过来。我怎么了?她有些恍惚。
“小姨,妈妈在楼上吗?”小蕊欣喜地问道。
“姥姥的家。”
“姥姥……”小蕊小声念叨着。
周轩已经有两个月没来这个家了。回来看的念头有,却是淡淡的——即使工作最忙的时候,这淡淡的念头也还是有的。一对母女手挽着手从车窗前经过,周轩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她从小到大,不曾有过这种经验。
她在思忖,是什么力量牵引着她把车开过来?是姐姐的病情吗?或许吧……这样的解释是可行的……她没有理由隐瞒母亲,当然,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又有一丝古怪而残忍的情绪:她想让母亲知道姐姐可怜可悲的人生结局。
她想拉开门,把小蕊从后面的安全座椅上抱下来。手碰车把手的瞬间,她看见了母亲的身影:慢慢地挪动着身子,一只手里提着竹篮,篮子里放着买回来的蔬菜,另一只手提着一小袋米或者面粉。母亲的身形和神情明显憔悴了,眼前的景象和姐姐告诉自己的一样: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她想等母亲上楼后再下车。她就是这样做的。她把小蕊抱下车,叮嘱小蕊:“见到姥姥要叫,叫姥姥我就给你买玩具,记住了吗?”小蕊笑着点点头。
周轩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房门。她很想使劲敲门,像过去邻居家的女孩一样。这是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家当然是高兴的,为什么不大声敲门呢?她只是没养成这个习惯。母亲开门,看见周轩和小蕊,愣了一下,随后往客厅走去——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周轩碰碰小蕊的胳膊,小蕊听话地大声叫道:“姥姥,姥姥……”客厅里的脚步声突然间停住了,空气虽然很热,却是静悄悄的。
周轩拉着小蕊走进屋,把门关上后,客厅的光线明显黯淡下来。她走到阳台边,拉开窗帘,让外面的光线射进来。母亲慢慢坐在沙发上,望着小蕊,眼神伤感。小蕊似乎感到了害怕,把半个身子躲在小姨身后,一只眼睛偷偷露出来,看着姥姥。周轩抚摸着小蕊的头发,坐在凳子上。
“妈,你还好吧。”周轩低着头说。
“唉,风湿病又犯了。”
“你去看我姐了?”
“……”
周轩感觉到母亲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我昨天去了……”她边说边从包里拿出医生的诊断书,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把小蕊领到另一个房间:这里曾是她和姐姐生活了很多年的房间,里面的陈设没变,保留着一张大床、一个书柜、两张写字台和一个大衣橱。墙面长年没有维护,已经斑斑驳驳了。她甚至找到了一本童年时期读过的图画书,拿给小蕊看起来。她关上门,还未转身,突然听见母亲撕扯纸片的声音。她知道母亲在撕扯什么,心里一阵酸痛。她看见几张碎片慢慢飘落在地上,在阳光的阴影下显得更加苍白凄楚。
“你姐夫知道了吗?”母亲看着地面,无力地说。
“知道了,他半个月左右才能赶回来。”
一阵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蕊咯咯的笑声从小屋里传出来。她被图画书逗乐了。
周轩看见一滴泪从母亲的眼角滴落下来。她赶紧扭过头,装作没看见。“我想……看看小蕊……”她落寞地说。周轩默默起身,走进屋,蹲下身,小声对小蕊说:“跟姥姥说说话,好吗?”
“给我买玩具吗?”
“买好多玩具。”
“好的。”
小蕊自己跳下床,蹦蹦跳跳来到客厅。周轩站在门背后,透过门缝听着外面的声音。“姥姥,姥姥……”小蕊在叫。
没听见母亲的声音。
“姥姥。”
还是没有声音。
“姥姥,小姨说要给我买好多玩具。”
母亲依旧沉默着。
小蕊蹦蹦跳跳跑进屋,仰起头望着周轩。“小姨,我跟姥姥说话了。”小蕊说。周轩轻轻捂住小蕊的嘴巴,怕她继续说下去。桌上有一张纸片,她拿过来,把欧阳老师夫人的电话抄写下来,“跟姥姥说再见吧,”她说,走到客厅。“妈,这是小蕊小提琴老师家的电话,他的爱人白宁阿姨人很好。她一个人也没事,想和你聊聊天,你和她联系一下吧。”她把纸条放在沙发上,母亲一直低着头,好像要睡着了;她还看见母亲灰白的头发和瘦削的脖颈。她看了小蕊一眼,小蕊乖乖地大声喊道:“姥姥再见!”母亲被惊醒了,抬起脸——满是泪痕的脸,周轩不敢再停留,抱起小蕊,快步走下楼去。
周轩边走边哭,眼泪打湿了小蕊的胳膊。小蕊懂事地用裙子给她擦拭眼泪,说:“小姨,你哭了,我做错事儿了吗?”
“小蕊乖……”周轩哽咽着说。
小蕊紧紧抱住了小姨的脖子。
周轩在给小蕊洗澡。小蕊又喊又叫,还把淋浴花洒对准她。周轩的衣服快湿透了,她索性脱光衣服和小蕊一起洗了。“妈妈也跟我一起洗。”小蕊高兴地拍着手说。是的,姐姐生完小蕊的当天就对周轩说过,她会把所有的母爱给孩子,不会让孩子感受到母爱的缺失。
当小蕊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滑动的时候,周轩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未有过的感觉,浑身甜甜的,软软的,酥酥的……身体内的细胞有飞出去的冲动。这是什么感觉?母亲的幸福和快乐的感觉?
她闭上眼睛,抚摸着小蕊幼嫩的肌肤,忍不住想回忆过去,她在强迫自己回忆过去,不,是进入一个期盼的梦——她把小蕊想象成童年的自己,把小蕊的手指想象成自己的手指,在抚摸母亲的身体;她把自己的手指想象成母亲的手指,在抚摸自己……抚摸自己……
小蕊的叫声把她唤醒:“小姨,我想拉……拉……”周轩把小蕊抱在马桶上,用浴巾擦着她的头发,脑袋有些恍惚。
“小姨,我看见你的光屁股了,嘻嘻。”
周轩用浴巾的一角挡住小蕊的眼睛。
“小姨,我叫姥姥,她怎么不说话呀,我叫了好几声呢。”
“姥姥今天累了。”
“姥姥握着我的手不放,姥姥还亲我的手,可痒了。”小蕊说。一瞬间,周轩的眼眶就被眼泪占满了。她把浴巾蒙在脸上,用力抽动着鼻子,平复激动的情绪。可爱的小蕊不会撒谎。周轩蹲下身,摩挲着小蕊垂在马桶边的小腿,一字一句地说:“小蕊,姥姥疼你,才会亲你。”
“哦……”小蕊明白似地晃晃腿,拍拍手。
早起做早餐。送小蕊去幼儿园。
准时上班。下午准时接小蕊回家。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好几天。姐姐正在进行化疗,周轩只能给她发短信,简单说一下小蕊的情况。周轩也给姐夫发了小蕊在咖啡店里的照片。姐姐的照片她没敢拍。闻涛收到后连夜发回邮件,告诉周轩他下周就能搭船到最近的机场。
周六不约而至。周轩又带着小蕊来到欧阳老师家。白宁阿姨很高兴地接待,比上一次还热情。欧阳老师拉着小蕊进了琴房。周轩和白宁阿姨聊起了天,她很想知道母亲是否给白宁阿姨打了电话。她几次想开口问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妈昨天打电话来了,一直问小蕊学琴的事。”白宁阿姨削着苹果皮说。周轩松了一口气。“吃苹果,小蕊学完琴我再给她削。”
“谢谢。”周轩把苹果捏在手里。
周轩包里的手机响了一下,她翻看着,是姐姐的短信:
轩,我想小蕊了。
今天能探视吗?
应该可以。
感觉怎么样?
做完化疗,浑身没劲儿。
小蕊正在学琴,下了课我们就去。
好。
周轩合上手机,发现刚才削好的苹果变成了黄褐色,好像生命快枯萎了。“你姐的病怎么样了?”
“不太好,上完课我带小蕊去看她。”周轩叹口气说。
小蕊在车里大声唱起了儿歌:“月亮,月亮,我爱你,天亮以后去哪里;太阳,太阳,我爱你,天黑以后去哪里……”周轩的心情跟着好起来。小蕊开始自编歌词:“妈妈,妈妈,我爱你,小蕊小蕊来看你……”她拍着小手,啪啪响。
到了医院,周轩找好停车位,抱起小蕊快步走进住院楼。值班人员拦住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放行。她上了二楼,顺着指示牌走到阳台外面,心里很迷惑,姐姐的病房怎么会在外面?继续直行,前面标牌上的文字清楚地提示着探病家属:请勿高声喧哗。
外面阳光明亮,已经不再刺眼,几只鸟呼啦啦飞过树枝,鸣叫着远去。周轩拐弯,一直走到阳台尽头,再拐弯,看见好几个人站在窗户外面,手里举着电话筒,弯着腰,和窗玻璃里面的病人通话。她一下子明白了:姐姐住着的是隔离无菌病房,不能有任何直接的外界接触。
她想起刚才值班人员给自己报出的数字:二十七号。
她寻找着这个数字,继续直行,终于在倒数第二个窗户的墙上找到了。姐姐正把脸靠在玻璃上,皱着眉头,往外张望着。阳光穿过玻璃,她不能很清楚地看见外面。
小蕊看见了妈妈的脸,挣脱周轩的怀抱,跑到窗户面前,拍打着玻璃,大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接着小蕊就哭了。
她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妈妈了。
眼前的妈妈好像变了样:脸色苍白,戴着一顶白帽子。周文知道女儿在叫着自己,可她听不见,情绪起伏波动,呼吸明显吃力了;她的手指抚摸着紧贴窗户的女儿的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女儿。周轩把窗台上的话筒放在小蕊的耳朵旁,母女俩开始了通话。
“妈妈!妈妈!”小蕊的眼泪像小溪一样汩汩流下。
“小蕊,妈妈想你了……”周文也哭了。
旁边的医生走过来,对周轩说:“病人不能太激动。”周轩拿过话筒,抑制着内心的波澜,笑着说;“姐,小蕊挺好的,你别担心,好好治病,姐夫差不多一周后就能回来了。”
“妈昨天来了,说见到小蕊了。”
“我没事,小蕊学琴挺好的,”周轩看见姐姐脸上的泪,把脸侧转过来,“姐,你好好治病。”
“妈说你工作忙,小蕊就让她来接送吧。”
“我能行……”
“轩,让妈做些事吧”
小蕊蹦跳着抢过话筒,破涕为笑,和妈妈说着话。
“妈妈,我给你唱首儿歌吧。”
“好啊。”
“月亮,月亮,我爱你,天亮以后去哪里;太阳,太阳,我爱你,天黑以后去哪里……”
“好听,小蕊,妈妈好高兴。”
“还有一首呢,妈妈,妈妈,我爱你,小蕊小蕊来看你!”
周轩背对着她们,目光木然地望着远方的建筑和天空,但她什么也没看见。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小蕊……”
“妈妈,我下次来看你,给你拉琴,好吗?”
“好啊……”
“妈妈,小姨跟我一块儿洗澡呢。”
“好,听小姨的话。”
“知道了。”
“听姥姥的话。”
“知道了。”
“小蕊,想爸爸了吗?”
“有点想,爸爸回来会给我带企鹅吗?”
周文哽咽住了。
“妈妈……”
“爸爸会带的……”她背过身,慢慢把身子挪到床头。
“妈妈!妈妈!”
小蕊的叫声唤醒了周轩。她看见姐姐低着头,蜷缩在床头哭泣,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小蕊,跟妈妈说再见。”她说。
“妈妈,再见……再见……”
周轩抱起小蕊,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远远地,周轩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自己的汽车旁边,手指一会儿摸摸车窗,一会儿摸摸车门。女人看起来像自己的母亲,可是周轩不敢确定。汽车暴露在大片的阳光底下,旁边就有阴凉地,女人却站在那儿。周轩紧走几步,拐了几个弯,走出楼门口的时候,女人消失不见了。她认为刚才的景象可能是幻觉。等汽车汇入车流的时候,脑海里女人的身影才渐渐淡去了。
现在是礼拜六的下午。她带着小蕊去了书店,买了几本图画书和动画光盘,去游乐场玩了两个小时。小蕊骑在木马上高兴疯了,周轩靠在栏杆上,羡慕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黄昏的时候,她们两个人吃了一顿比萨。小蕊显出疲倦的神态,周轩的背部开始有隐隐的酸胀感,这是例假来临的信号。
她们开车回到家。小蕊睡着了。周轩没有拿上琴盒,抱着小蕊上了电梯。她打开门,没有开灯,直接把小蕊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沿,腰背松软下来,街上的灯光在屋里一闪一闪的。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这生活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姐姐。
她开灯,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地板上的一张纸。拿起,是母亲的亲笔信,赶忙坐下来看:
小轩,你姐姐把你的地址给了我,总算找到了。我跟你姐说了,想把小蕊接到我那儿住几天,你工作太忙了。我看你也累瘦了。你看,我什么时候来接小蕊?给我打电话。
信的语气是和缓的,只是结尾没有落款。
手边正好有一支笔,她拿在手里,真想在上面写一个“妈”字,刚落笔又停住了手,把笔扔在桌上,揉搓着纸片,回头望着床上的小蕊,心思竟乱了。她站起身,捶捶后腰,扭动身体,才感觉到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睡吧,她自言自语着,脱衣躺在小蕊的身边。半夜里,她感觉到有人摸她,睁开眼,是小蕊的手。
“小姨,小姨。”小蕊怯怯地说。
“怎么了?小蕊。”她打开台灯。
“你在说梦话。”
“是吗?”
“嗯。”
“说什么了?”
“你说姐姐别走,别走。”
周轩伸开臂膀,把小蕊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身体,说:“睡吧,小蕊,睡吧……”小蕊闭上眼睛。她想起刚才做的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正和姐姐在河里抓鱼玩,一条船突然无声无息地游荡过来,一个戴斗笠、看不见面孔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姐姐,姐姐没有反抗,乖乖地进了船舱。“我们走了,你姐姐走了,不回来了,姐姐去过好日子去了……”
“姐姐!别走,姐姐!别走!”
周轩相信梦的预兆,知道这一天越来越近了。
天亮后,周轩一边给小蕊洗脸,一边问她:“小蕊,去姥姥家住几天好吗?”小蕊不太情愿,没说话。“就几天。”她接着说道。
“小姨,我都已经叫她了。”
“她是你姥姥啊。”
“小姨,你和我一起去吗?”
“小姨要上班的。”
小蕊噘着嘴,脸也不擦了,自己跑出洗手间,趴在床沿上。周轩理解小蕊的感受——怎么能强迫一个从没和姥姥睡过一天觉的小女孩呢?她跟过来,擦干小蕊的脸,语气柔和地说:“让姥姥去幼儿园接你,行吗?”
“不!”小蕊大声说。
“为什么?”
“小朋友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姥姥!”
“为什么这么说?”周轩还以为小蕊的爸爸教了她什么话。
“姥姥,姥姥从没接过我……我想让小姨接!”
周轩不再说话,走到大门外面,给母亲打电话。
“妈,我是小轩。”
“哦,小轩。”声音有点吃惊。
“我不累,能忙过来,小蕊就在我这儿吧。”
“能行?”
“可以……”
“真的?”
“……”
“小轩?”
“可以……”
“唉。”
“小蕊挺乖的。”
“我知道,小蕊和我不亲……”
“……”
“唉……”
“你别多想。”
“我,我……”
“没事。”
“我能陪小蕊学琴去吗?我想陪……”母亲没有说下去。
“你下周六上午九点钟在家等我,我去接你。”周轩马上答应了。
“好,好!”母亲忙不迭地说。
周轩挂了电话,心情比昨天明显疏朗明快多了。
闻涛在邮件里说,他已经坐上返程的科考船,很快就能到最近的机场,他会搭乘最快的航班,四五天之内就能回到北京。周轩给姐姐发短信通告这个消息,激动得手指在发抖。周文回复短信的手指抖动得更厉害,按了好几遍才发出一个“好”字。她非常想念丈夫,能见到丈夫最后一面是她最后的愿望。她不想有这个遗憾。
周轩在公司上班就像上足马力的发条,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周轩的举动不是做给谁看,所有的举动都源于一个内心的准则:她不想亏欠老板,更不想让同事说三道四。
上足马力的发条周末回到家里已是四肢无力,浑身散了架。小蕊握着两个小拳头,捶打着小姨的腰和背。“我是小小按摩师。”小蕊有很好的音乐天赋,随口唱起来,配合着手的动作,韵感十足,“按按腰,捶捶背……”周轩享受着,小蕊突然停止了歌唱,没有预兆地大声哭喊起来,“我想妈妈,我想妈妈,我想见妈妈……”
“你怎么了?”
“我想给妈妈按按腰,捶捶背……”她哭着说。
“妈妈很快就会回家了。”周轩把小蕊揽进怀里。
“真的?”
“真的……”
小蕊靠在周轩的肩头,过了一会儿,进入了梦乡。
她在梦里肯定看见妈妈了,因为她的嘴角是含着笑意的。
周轩拉着小蕊走出楼道口,来到停车场。她一眼就看见了母亲站在汽车旁——这身影和那天看见的一模一样。她走过去,说:“不是说好去接你吗?”
“我也没啥事……”她搓着手说。
“姥姥。”小蕊说,拉拉小姨的手,抬头看着小姨。
周轩猜不透小蕊的意思。三个人进了汽车。周轩的母亲挨着小蕊坐在后面,都没说话。汽车驶出小区,拐了两个弯,并入车道。周轩透过后视镜瞄了一眼母亲,她额前的白发遮住了眼睛,随着汽车在飘动。
“姐夫明后天就能回来了。”周轩说。
“你姐知道了吗?”
“知道了。”
“那就好。”
“爸爸会给我带企鹅的。”小蕊玩弄着手指头说。
“白宁阿姨……我见了,她人很好,比我……性格好……”
周轩沉默着,突然感觉到后背暖暖的。
阳光依然明晃晃的,只是不再锐利。
欧阳老师家到了。母亲背上琴,带着小蕊走下车的时候,周轩撒了个谎,“我去办点其他事,一个小时后接你们。”她说,随后松开手刹,踩油门走了。
车速很慢,她在后视镜里看见母亲拉着小蕊的手,一直看着自己;拐出小区大门,母亲和小蕊在后视镜里消失了。
周轩就近找了一家茶馆,随便要了一杯绿茶,点上一支烟。有小蕊在身边,周轩抽烟的欲念似乎在减退。事实上,她刚抽了两口就把烟灭掉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淌。
周轩看着窗子下面的一个水池,池里有十几条鱼,鱼儿们挤作一团,争抢飞落水面的一个小虫子。其中一条红金鱼体型稍大,奋力冲撞,没想到竟把自己撞出水面,跌落在水池边。它在地上摆动身体,嘴巴惊恐地开合,打着滚,身体“啪啦”、“啪啦”响个不停。
一条小狗好奇地跑过来,小爪子碰碰跳跃的鱼,又缩回去,接着卧在地上,脑袋随着鱼的跳动摇摆不停。它站起来,发出一声低吼,猛地咬住小鱼,又吐出来,爪子拨弄着,尾巴开始愉快地摇摆。
周轩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外面,拾起小鱼,放进水池。小鱼潜进水池深处,浮起一小股湿润的尘土。
“那是它的家。”周轩低头看着小狗说道。
小狗望着她,似懂非懂,摇着尾巴走了。
周轩站在水池边,细细凝视着水里的鱼。
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自己的眼泪滴落在水面上,没有留下一丝涟漪。她看见姐夫和姐姐、小蕊拥抱在一起,她还看见母亲在哭泣。
她就这样站着,似乎又在等待什么……她在等待小蕊的小提琴课赶快结束,她要带着母亲和小蕊一起去医院看望姐姐……然后,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季节,她们四个人再一起等待家里那唯一的男人从南极归来……